她微微挑眉, 面上不见半分愠色,只是轻扯动了唇角,倏然站起身,端起桌案上的七翠羹, 款款行至他面前站定,将碗高举至他头顶,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厨子登时眉毛倒竖,一根脖子涨得通红,怒呵道:“我是金氏的老人了,便是公子亲至,也要给我几分体面,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么?”崔竹喧歪着脑袋,手腕翻转,温热的菜羹顷刻泼洒而下,泛黄的叶七零八落地黏在发间,汤汁漫溢过颅顶,顺着额角、鼻梁淌了满脸,连带着一大片衣领也一块儿晕湿,好不狼狈。
她目光掠过他紧握着的双拳,一副蓄势待发、随时要抡起的模样,又看向他赤红的、恨不得生剜了她的眼睛,眸中带了几分嘲意,手指一松,瓷碗就自高处跌落,踉跄了几圈,倒扣在木板上。
“很生气?想对我动手?”她取下架子上的布巾,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只沾染几滴汤汁的指尖,“你敢吗?”
“你!”
厨子怒吼一声,目光狠戾,欲要猛扑,可立在两侧的侍从力气更大、反应更快,电光石火间,已然将他制住。
金氏再怎么说也是响彻一方的豪商,要是出现家仆殴客的丑闻,此后行商走货,如何抬得起头?
崔竹喧将用过的布巾随手一抛,恰砸在那张狰狞的面孔上。
侍女胆战心惊了许久,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凑上前,试探着问:“表小姐,不然,叫个新厨子重新置办一桌吧?”
“船行水上,物资匮乏,不好铺张浪费。”侍女讶然地抬起头,不可置信这般通情达理的话竟是出自眼前这个飞扬跋扈的人之口,这厢还未回神,那头便话锋一转,“所以,今夜我便将就一二,与表兄同席。”
崔竹喧甩袖而出,一众奴仆只得面色惊惶地跟上。
“表小姐,公子还在忙正事,这会儿并无闲暇啊!”
“废寝忘食,实乃本末倒置,”她冠冕堂皇地开口,“既是如此,我更该亲自前去,好规劝表兄,保重身体,按时用饭。”
厢房一间连着一间,回廊一层接着一层,她并不认路,故而,只是凭感觉胡乱向前闯着,辅以余光观察来的那些人的神情,或松气,或提心,竟也叫她寻到了。
门前立着两个侍卫,面色冷然地朝她呵斥:“公子吩咐了,不见外客。”
崔竹喧嗤笑一声,微扬着下巴,一副倨傲的姿态。
他说不见就不见?
原本她还体谅着他耽于琐事,分身乏术,可如今看来,他半点儿不配担她这份体贴。
连一个厨子都敢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要么是他蓄意纵容,其心可诛,要么是他疏于管教,蠢钝如猪,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证明这是个居心不良的庸碌之辈,既是如此,家业迟早在他手上败光,也就不急着这一时半刻去处理事务了。
侍卫和仆从加在一块儿,也只能是口头上反复劝阻,但崔竹喧一字不听,一脚将门踹开。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震得门内人手上一颤,在账簿上摁出个拇指大的墨块,他茫然地抬眸,看向眼前的一出闹剧,思虑无果,急忙向边上人求助。
金管事用袖口遮住头脸,小心翼翼地往里挪了两步,低头用嘴型示意道:“表妹。”
“……你表妹?”
“你表妹!”
青年大惊失色,伸出一根食指缓缓指向自己,“我表妹?”
他双目大睁,满脸惊疑的将来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确定脑海里全无印象,当即拍案而起。
“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两道质问的声音几乎出自同时,崔竹喧凝眉看向这个与记忆中两模两样的“金玉书”,一股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面上却更装出副镇定模样,先发制人,“无耻恶徒,竟敢假借我表兄之名,诓骗我上你们这艘贼船!”
“不是,我今天门都没出啊,怎么冒充你表兄?”凭空飞来一口黑锅压在背上,青年简直无处申冤,“分明是你自己认错船,强闯进来!”
“呸,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崔竹喧指向缩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的金管事,“是他亲自将我引上来的!”
青年愕然转头,就见后者神色尴尬地点头,顿时面色灰败,犹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不自然地轻咳两声,踱步过去,勾住金管事的脖子,低声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金管事面色愁苦,“这女郎口口声声说是来投奔表兄,我验过那信物确是金氏的无疑,这才将人领上来,谁知闹出这么大一个乌龙。”
青年自认理亏,只好对崔竹喧拱手道:“在下金氏金子熹,不知女郎的表兄姓甚名谁?”
“金玉书。”
“……确定?”
崔竹喧微微颔首,“确定。”
金子熹面色一沉,咬牙道:“胡说八道,我与金玉书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你这么一个表妹?”
崔竹喧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深色,“说来话长,你先屏退左右。”
金子熹半信半疑地望过去,僵持片刻,到底还是摆了摆手,将下人一并赶出去,待房门合上,这才端起茶盏,浅酌一口,想听听她还能如何狡辩。
孰料,这女郎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便是,“金玉书约我私奔。”
茶水刚流入喉头,就被惊得全数喷出,他呛得咳了半晌,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抬眸,却见她神色自若地继续往下说。
“长兄如父,你既是他的兄长,就该为他担起这个责任,立刻返航,把我送回汾桡县。”
“不行,船上的货一刻也耽搁不得。”金子熹拒绝得果断。
“那就派人去通知金玉书,让他到下一个渡口来接我。”
“既无媒妁之言,又无三书六礼,你们的事我绝对不准,”金子熹眉头紧锁,“待走完这趟货后,我会亲自送你回汾桡县,携礼登门道歉,至于现在,我会对外认下你表小姐的身份,吃穿用度一应不少,但你绝不可将此事外传,否则——”
话音未落,崔竹喧便冷笑一声,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你想要软禁我?”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在桌案前站定,而后俯身,“金玉书与我有约在先,而你金子熹逼我毁约在后,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你们兄弟二人串通起来,设计了一出仙人跳。”
“放心,我金氏家大业大,尚且瞧不上那些下作手段。”
“那就好,只是有一点,你最好想清楚,既然要我保密,就好生拿出来个求人的姿态,不要动不动就用一张死人脸朝我说话,看着就叫人倒胃口,”她的指尖轻划过桌案,顺着灯盏,拿起了正在燃烧的蜡烛,“我若是心情不好了,名声不名声的都是小事,这么大一艘船,你猜,从失火到烧成一堆焦炭残渣,需要多久?”
金子熹怒目而视,“你!”
崔竹喧像是被这声厉喝吓了一跳,手腕一歪,一大颗鲜红的烛泪便滚了下来,与他的手指只差毫厘,遗憾地落在案上的白纸上,凝结成块,她低眉看过去,竟觉这纸张有些眼熟,是——
金子熹忽地将案上的纸张、书册尽数收拢到一块儿,神色有些许慌乱,推诿道:“我知道了,船上的仆从皆会听你的吩咐,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崔竹喧意兴阑珊地把蜡烛放回原位,转身离开,只是手落在门板上之时,终于记起来这的直接原因,“忘记说了,你船上的厨子得罪了我,被我小小地收拾了一下,表兄你应当不会介意的吧?”
“只要没弄死就行。”
她微微凝眉,眸光晦暗一瞬。
这做派,不像是商,倒像是匪。
汾桡县,渡口。
金玉书将码头那一段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走上了千八百回,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津令都要下值买酒去了,仍不见他要等的人。
“咱是不是算错日子了?难道今天不是初十,是初九?”
“那咋可能?”舟师一口否认道,抻着脖子往四野巡视一圈,依旧是一无所获,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咱行船时,帆绳断了,修补花了一段时间,到这里已是申末,会不会是她等得不耐烦,就乘别的船先走了?”
“要是那么容易走,寇骞何至于特地威胁我一番?”金玉书撇撇嘴,回想起那也刀刃贴喉的情景,仍免不得一阵胆寒,“要是没有我弄来的手实,她根本过不去沿途的查验,就算先到渡口,也该在这等着才对。”
他凝眉细思,忽而脸色一白,“不会是出事了吧?”
第42章 042 勃勃野心 我以虞阳崔氏百年的……
“表小姐, 快要入夜,甲板上风冷,可要回屋歇息?”
西山处红霞漫天,比新染织的丝绸还要绚丽上几分, 侍女恭敬地撑着伞, 绯色的余晖跃上伞面,又从伞沿跌落, 攀上了女郎的衣角, 将飘摇的裙摆渲染得愈发明艳。
崔竹喧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逆着忙忙碌碌的人群,慢悠悠地走向船舱。
这条船有问题, 而且是大问题。
因着前两日闹过那么一出, 整条船上,不管是船工还是侍从,皆对她唯命是从, 故而, 她借着散心的名义四处探查了一番,却只见到了寥寥的十数箱货物,不管是丝绸布皮, 还是陶碗瓷瓶, 皆是能耐久存放的, 全然没有金子熹口中一日也耽搁不得的紧迫。
且库房边角处结了蛛网, 木箱也只有最外面一排被清理过, 灰尘寸深,藏污纳垢,怎么瞧也不像是急着将这批货出手的态度。
除非,他口中的货, 从一开始就不是指这些。
“表小姐,接着昨日的话本子往下读吗?”侍女沏好茶奉到她手边,又捡话本子,翻到做了折角标记的那页。
崔竹喧的思绪被蓦然打断,眉心轻蹙一下,又很快松开,装模作样地扶着额头,“许是今日吹久了风,头有些疼,便不听了。”
侍女连忙放下话本子,用不甚熟练的手法为她轻轻揉按,宽慰道:“我听船工们说,明日经过商漪县,需得在渡口停泊候检,届时差人去请个大夫,为表小姐开两剂汤药,便不会再头疼了。”
“明日,候检?”崔竹喧目光一顿,垂下眼睫,状若不经意地出声。
“是啊,现下漕运管得甚严,每至一地,都需查验,尤其是松荆河上水匪肆虐,查验只会更加严苛,公验、手实、票据,连我这种丫鬟都少不得盘问一番,就怕那些歹人劫持了船家,想要蒙混出去。”
崔竹喧默了下,摆了摆手,侍女立时松开手,退至一边。
“……我突然想起些事,要去寻表兄一趟。”
屋内,帘幕重重,小焰在烛芯间摇曳着,连带着灯罩上的光影亦在半明半昧间翩翩起舞,这厢热烈,案边对坐的两个人却是相对无言,僵持不下。
过去良久,金子熹终是率先败下阵来,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咬牙道:“你是说,你连手实都未曾带,冒着被抓走充劳役的风险,就为了私奔?”
“嗯,手实一贯是由家中父母保管,我若偷取,被发现的概率太大,”崔竹喧神色淡然地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当初玉书允诺我,会为我准备好一切,如今他不在,表兄你,应当也能为我摆平吧?”
金子熹喉头一梗,面色铁青,早知让金玉书帮他跑一趟船,会招来这么个疯婆娘,他情愿把铺子关了,将那些个订单全退了,也好过如今被逼得进退两难。
可到底是亲弟弟的心上人,就算是棒打鸳鸯,也没有一上来就把鸳鸯打死的道理,他长叹一口气,忽而拿起案上的灯盏,“跟我来。”
于是门被拉开,迎进一帘月色,烛火在前领路,裙裾在后翻飞。
崔竹喧提着裙摆,目光隐晦地向周边打量,一步步迈向回廊深处,未至尽头,前面人倏然驻足,在侧方摸索一会儿,一声低低的吱吖声响起,竟是一扇暗门,暗门往里,又是一连串往下的阶梯,这番布局,不禁让她想起寇骞蒙上她的双眼,带她走的那一段——分明是刻意用来躲避搜查的暗室。
“船只一早就会到渡口,现下给你去找手实也来不及了,我常年走商,与那些官差有几分交情,我打点一番,你在这里躲到明晚,应当不会出事,”金子熹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将烛火点燃,颤颤巍巍的小焰逐渐挺立,暖黄的光充盈满室,“这里食物和水都不缺,你先将就一下,不要到处乱跑,待我明日弄到手实,便不用再这般躲躲藏藏了。”
暗室比不得她住的那间厢房,只摆了一张床铺,一个桌案,还有一个木架,架上是六七个水囊和两摞用油纸包的炊饼,另放了几本杂书,只是待一日,倒也算不得多难熬,起码比偷渡去汾桡县的那处暗室好待多了。
她应了声谢,金子熹便提灯出去,合上门,而后是一点轻微的窸窣声,她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时,拉着门试了试,打不开,应是从外头上了锁。
果然有鬼,她想。
崔竹喧将蜡烛拿起,沿着墙一寸寸摸过去,但触感除了干木头就是湿木头,至多再添上几处烂木头,她又去翻动架子上的书,拿起、放下,囫囵翻页,并未觉出有什么异样,再去挪动桌案、板凳,甚至床榻,皆是一无所获。
是她多疑?
金子熹当真只是个寻常商人?
她凝眉细思,不死心地往三面墙挨个轻叩过去。
“咚”“咚”“咚”——“咚”
崔竹喧心头一紧,望向这平白多出一声响的木墙,敲了一遍三长两短,很快,三长两短的调子又原样传来。
隔墙有人。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崔竹喧把椅子搬到门边抵住,凑到墙边小声道,“要是能就再敲一下。”
“你是被关起来的?”
“是金子熹?”
“……你想逃出去吗?”
每一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一声短而轻的响,代表着肯定的回答。
这是放着木架的那面木墙,崔竹喧双手并用,费力地将木架挪开,寻到响声传来的位置,解下护腕,取出里头的刀片,沿着木板的缝隙小心地塞过去,刀刃没入过半,倏然被一股劲儿抽动,尽数没入。
不一会儿,便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大约是在割开绳索,而后,传来一道虚弱的女声:“我是樊川郡都尉楚葹,多谢女郎搭救,来日必有重谢。”
“你是永宁侯之后?”姓楚,是女子,又在樊川郡身居要职,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崔竹喧凝眉问道,“都尉可掌一郡的兵马调度,你有兵有权,又出身名门,怎么会被区区一个商贾所擒?”
“永宁侯一生未成亲、未生女,我不过是家中世代为侯爷效力,不敢以其后人自居,”或许是因为久未开口,楚葹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继续往下说,“我虽有都尉之名,但已无实权在身,郡守听信了奸佞之言,收缴了我的兵符,责令我闭门思过,却不设限期,摆明了是要将我软禁。”
“我不愿坐以待毙,便潜出郡城,一路追查至胥江,点了金氏的货仓掀起动乱,以便探查,可到底一人之力有限,敌不过一大堆护卫,故而被生擒至此。”
崔竹喧沉吟片刻,“可查出些什么?”
“……此为机密,不便透露。”
“可是和蓝氏有关?”
楚葹讶然一瞬,未来得及问,便听得清冷的声音继续道:“我在金子熹那瞧见了蓝氏特有的凝光纸,金氏虽是一方豪商,但远不到能跟蓝氏打交道的程度,便是真的偶有交集,与蓝氏有些来往,却没必要将几张白纸遮遮掩掩。”
“敢问女郎是?”
“虞阳崔氏,崔竹喧。”
“若我没记错,崔氏与蓝氏乃是姻亲,”楚葹声音中不免有了几分戒备,“崔女公子当对此事避嫌。”
崔竹喧轻嗤一声,语调倨傲:“那又如何?姻亲能因利结,便能因利断。”
“你既有把握寻到蓝氏的把柄,不如同我联手,就算扳不倒蓝氏,也要让其大伤元气,你洗清罪名,加官晋爵,光复永宁侯的荣耀,而我崔氏,自此成为大邺世家之首。”
空气沉寂片刻,狭窄暗室里,无风无月,也无关风月,唯两颗勃勃野心因滚烫的鲜血而跳动,而后,重叠在一起。
楚葹忽然道:“我能信你?”
明知木墙另一边的人看不见,崔竹喧还是站直了身子,三指并拢举起,认真道:“我以虞阳崔氏百年的基业立誓,若我崔竹喧为背信弃义、两面三刀之徒,便叫我崔氏一脉就此断绝!”
“我以永宁侯的荣誉立誓,若我楚葹忘恩负义、违信背约,则被剔除楚姓,受千刀万剐、遭永世骂名。”
素未谋面的两人,在上不见天光、下不触黄土之处立誓,故而,天地不知,知者,唯她与她而已。
“你既无人手可调度,接下来打算如何?”
“正经的手下没有,但松荆河上水匪众多,若许以高官厚禄,未尝没有肯听我差遣的,”楚葹顿了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凛,“只是寻常匪寇,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不堪大用,我欲招揽寇骞,但此人性情桀骜不驯,不一定会动心。”
“他、寇骞,与寻常匪寇有什么区别?”崔竹喧状若不经意地问。
“寻常匪寇自是挑些软柿子,杀人越货,他不一样,专啃硬骨头,闹得最凶的那次,上岸掳走了汾桡县令,被数百名官兵围剿,还能带着十数人全身而退,担一句有勇有谋也不算过誉,”楚葹答道,“整个樊川郡都因此事张贴了悬赏他的告示,你应当见过,彼时,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崔竹喧倏然蹲下身,在墙根底下,寻到木板松动处,用另一边护腕中的刀片割出一道寸长的口子,将金簪递过去,“匪寇贪财,该用金子收买。”
“我走时可从船上取金银。”
“贪者,嫌少不嫌多。”
“他会收?”
“一定会。”
第43章 043 故布疑云 “我要见寇骞!”……
靠烛火照明的舱底, 瞧不见日升月落,故而,金子熹叩门而入时,崔竹喧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堪堪起身。
他第一眼瞧见的是乌黑的发丝, 而后是一双纤白的手, 女郎慵懒地将松散的发丝收拢到一块,用一根细绸带随意系上结, 不似平日的飞扬跋扈, 罕有地小意柔婉, 竟叫人生出几分怜惜。
确实是个美人,他想, 难怪能诱得他那不知事的弟弟妄图与她私奔。
金子熹倏然侧过身, 将目光转向黑漆漆的廊道,状若不经意地问道:“委屈你在这待一日了,可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响动?”
崔竹喧慢条斯理地抚平衣上的褶皱, 头也不抬, “什么响动?”
“也没什么,就是舱底比不得上头干净,难免有虫、鼠作祟, 怕你被吓到。”
崔竹喧手上动作一顿, 立时脸色青白, 也不管这副模样是否收拾妥当, 提着裙摆就往外走, 挤着金子熹出了门槛,脚步不停,“你不早说,难怪待得我浑身不舒坦, 没准儿都起疹子了!”
金子熹朝里头环视一圈,未觉出什么异样,这才将门锁好,跟在后头,温声宽慰道:“我为你准备好了手实,你且将上头的信息记清楚,下次碰到官差,就不必躲躲藏藏了。”
行色匆匆的女郎这才肯勉强驻足,接过他递过去的手实,在烛光下低眉细看。男女老少总共四口人,姓名、年龄、身份一应俱全,关于她的应是最末那行,“女-鸣玉-十八岁 小女”。
父、母、兄,然后是她。
崔竹喧眸光微动,一派自然模样,将手实小心叠好藏进袖里,“竟沦落成个穷酸夫子的女儿,也罢,那表兄可要记清楚,我现在叫江鸣玉。”
“自然。”
二人出了暗门,在廊道里分道扬镳。
崔竹喧用一如既往的铺张做派,差人备好沉香汁、甲煎粉、澡豆,在侍女的服侍下,仔仔细细清洗过一遍,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恨不得将在那暗室中沾染过灰尘皮都刮下来一层。
好不容易洗罢更衣,重新绾发,侍女却突然犯了难。
“表小姐,您的金簪放在哪了?”
崔竹喧微微挑眉,用疑惑的语气开口:“不在我的衣袖里吗?”
侍女将脏衣的两条袖子一寸寸摸了个遍,没能寻到,索性揪着领口,把衣裳提起来抖了抖,仍是没有,又在屋子里四下翻找一圈,最后苦着一张脸回来,“会不会是在回屋子的路上掉了?”
崔竹喧认同地点点头,适时露出些着急的神色,“这簪子对我很是重要,你快去把船上所有闲着的人叫到门口候着,我将簪子的模样画出来,让他们看过后,通通去帮我找。”
洗碗的、洗菜的,擦桌的、扫地的,巡逻的、站岗的,甭管手头有没有事,只要不是急到下一刻就要掉脑袋的大事,便该以表小姐的吩咐为先,故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房门外就挨挨挤挤地站了乌泱泱的一片。
“看清楚簪子的模样,一会儿跟在表小姐后头,把眼睛放亮些,谁先寻到,就赏一条银铤。”
先前还有些懒散的模样,自打银铤两字钻入了耳,转眼间精神百倍,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盯白纸上的寥寥墨色,恨不得将一双招子抠出来黏在上头,仿佛多瞧得一眼,便多得一分寻到簪子的先机。
崔竹喧也不催,只端出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慢吞吞地喝着茶水,就等着他们将画一个个传下去,至于偶尔顺序出些问题,从左传到右,又从右被抢回左,总归大家都是为了她的吩咐而尽心竭力,耽搁些时间她也能体谅。
如是又磨蹭过几刻钟,她才像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带着众人从甲板开始,一步步地翻找起来。
崔竹喧蹙着眉提醒道:“簪子细小,许是掉进哪块松动的木板间了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原先站着的众人,纷纷趴跪下去,用指腹沿着木板的间隙一点点摸过去,孔缝稍大些的地方,则用指甲抠、用铁丝挖、用木箸撬,寻到了食物残渣少许,碎布条几片,大多是虫豸的鲜尸和干尸。
这般来回兜走数圈,连天上的日头也熬不住,寻了月亮来顶班,天上星子闪闪,舟上烛光烁烁,上下两道眼皮渐渐无力支撑之时,忽然闯进一声怒喝:“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
瞌睡被瞬间惊醒,只来得及将手中的破铜烂铁藏在身后,无人应声,一时间气氛竟有些浓重。
“表兄忽然这么凶做什么?”崔竹喧面上顿时带了几分不满的神色,“他们是在帮我寻簪子,又不是躲懒不干活。”
金子熹眼眸森然,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不过是根簪子,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回你的屋子里去,过后我派人给你送一匣子,别在这添乱。”
她委委屈屈地应了声好,低眉走进船舱。
身后是金子熹冷冽的发号施令,“船上混进了贼人,全体戒备,给我搜!”
崔竹喧眨了眨眼,脚步未停,只是在无人处悄悄翘起了唇角。
看来,已顺利逃了。
汾桡县,茶坊内。
送罢一伙在此处歇脚的力夫,小二正笑嘻嘻地将排在桌案上的散碎铜板捡起,一文、两文、三文……一两金?
小二登时看直了眼,手指头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又擦,磨得通红,这才颤巍巍地伸手,眼睛一眨不眨,喉头上下滚动,指尖距离亮闪闪的金只差毫厘,转瞬间却变成了一副女子的小像。
“可见过画上人?”男子一袭黑衣,通身绫罗,腰间挎着一把横刀,活脱脱一副生人勿近的阎王相,不好惹得很,可有金子做饵,饶是他声音再冷硬,也不妨碍小二讨好地笑成一朵花。
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缝中透出的目光在瞧清画像模样的那刻,顿时亮得逼人,“见过!我见过她!”
男子紧皱的眉头豁然一松,也跟着流露出些许喜色,只是很快又被强压下去,将刀往桌案上重重一拍,“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敢信口胡说,编假话搪塞我——”
“我对天发誓,我真的见过她!”小二生怕那金子跑没了影儿,急匆匆地在耳边竖起三根手指,义正言辞的保证,“就在昨日,她在这茶坊里喝茶,还是我亲自给她倒的呢!”
“可知她去向?”
“知道,她是……”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掀帘而入,小二正要搪塞一句打烊,那人却直直奔向他的面前,而后将手中纸张拆散,抖落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女郎,不巧,与桌上那张小像生得一模一样。
“你昨日可曾见过她?”
小二看看新人,再看看旧人,斟酌着语句道:“见是见过……”
持刀男人望见画像,瞳孔一缩,手腕一抖,一把银刃就横在了来人的脖颈,质问道:“说,你如何会有这幅画?”
金玉书被吓得脸色一白,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这、这是我表妹,我给她画的像,有何不可?”
“一派胡言!”男人冷嗤一声,“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模样,癞蛤蟆学了两日走,便敢胡乱攀亲!”
金玉书心中忿忿,他怎么就癞蛤蟆了?就算不是什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起码五官周正,称一声清秀不为过吧?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梗着脖子道:“这就是我表妹,你爱信不信!”
反正他要是找不到人,回去寇骞也饶不了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破罐子破摔。
一时间气氛凝重,剑拔弩张,小二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怯怯地开口:“那个,昨日这女郎来时,确实说她是要去寻表兄来着,但是县衙的班头帮她寻到了,她就跟着人走了。”
“跟着谁?”
“跟着谁?”
两道锐利地目光直勾勾地逼过来,小二在脑中反复回想那颗灿灿的金子,强行稳住跳得愈发慌乱的心脏,“跟着金家的管事,上了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