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他思春by岁无鱼
岁无鱼  发于:2025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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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时刻意碾着昂扬的草叶而过,稍稍显眼些的小石块都要挨上两脚,大抵是它们生错了模样,一个像他的头发,一个像他的脑袋,故而遭此横祸。
她依着他的叮嘱,上了车架间缠着黑布的马车,坐在车厢里,从包袱中捡出三块银铤递出去,也是在这时,她才知道,他给她收拾了哪些行李。
她来时的衣裳,她新做的衣裳,零散的铜钱,成串的铜板,大小不一的碎银,整整齐齐的银铤,还有一小锭色泽黯淡的金子。金子质软,她拿起细瞧时,还能见到深浅不一的划痕,最深的那一道里还残余些暗色,是泥?还是,血?
他当真什么东西都没有留,就连只剩下一只的锦鞋也被认真清洗干净,放在包袱里。
车夫乐滋滋地收下银铤,将鞭一甩,马儿便被驱赶着向前,拉动后头的车轱辘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然后越转越快,行驶在这乡野小道间。只是小道崎岖不平,车厢内又无软枕靠背,难免颠簸地摇来晃去,崔竹喧只能匆匆地系上包袱,紧紧抓住车壁的梁木,以免自己跌下去。
侧方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翻涌的河水已不见了踪迹,层层叠叠的林木也愈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青檐灰瓦、错落民房,来往的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络绎不绝,每隔几步,便是小摊,卖炊饼、卖珠花、卖彩绳、卖泥人,各式各样,多不胜数。
脚步声、交谈声、吆喝声、嬉笑声掺杂在一起,难舍难分,莫说是平日的白原洲,便是那两场堪称盛大的宴席时,也不及这寻常街巷一角百分之一的热闹。
可这仅仅只是个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僻的县。
车夫把她放在了巷尾,地面微湿,不平处尚有未干透的水洼,却比稍稍沾了水就糊成一滩黏脚烂泥的白原洲好上太多,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走出去,一眼就瞧见,在一众低矮屋脊中挺拔矗立的、汾桡县最大的酒楼。
崔竹喧撑着油纸伞在它面前站定,微微抬头,便能瞧清它的全貌。
也不过才三层楼高,梁宇黯淡,朱漆斑驳,悬在正中的匾额书着“元兴楼”三字,行之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差劲得很。
她这般想着,面前却突然凑过来一个店小二,拍拍胸脯,眉飞色舞地朝她介绍起来,“这副匾额可是今科的进士老爷亲笔题写,您瞧瞧,边上还有他的印鉴呢!这般行云流水的字往上一挂,咱们整个元兴楼都透着一股书卷香,客官不妨进里头坐坐,也沾沾文气!”
一甲三名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头名为传胪,只敢称一声进士,说明至多不过是二甲第二名,连官职都捞不到一个酸腐文人,也配让她沾文气?
崔竹喧轻嗤一声,撑伞离去。
小二往边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没见识!”
青启洲的房价贵得吓人,住上两晚的银钱,足够敞开肚皮喝个七八日的酒水。阿树将钱袋子里那三瓜俩枣珍而重之地数了又数,到底还是尽数安置回钱袋里,小心翼翼地系回腰上。
人也不是非要在屋子里睡觉的嘛,幕天席地也颇有几分游侠的风范。
他将斗笠盖在脸上,架着条腿,枕着半边胳膊,窝在舟里,睡得也一样香,只是这江上夜冷风寒,吹得人瑟瑟发抖,他不由得将衣领攥紧,试图多拦些风免进里头作乱。
正值半梦半醒间,却觉刮皮的风少了大半,他扒拉下斗笠,眯着眼睛望见船尾一个人影,头顶着一轮月亮,不声不响间,却将他买的好酒喝了大半,空了的酒坛子横七竖八地放着,河边的浮浪撞来,登时有个稳不住身形,骨碌碌地自船尾滚到船头,停在他的手边。
偷喝偷得光明正大,一点不避着人。
阿树爬起身盘腿坐着,揉着头发四下张望一圈,没瞧见另一个人影,当即愕然地看过去,“不是吧,你还真把人送走了?”
“……不然呢?”寇骞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听得一点微弱的水声,故而仰起头,让残余的酒液顺着瓶口淌进他的嘴里,待最后一滴都流干的时候,他恹恹地把空坛子扔开,去抓边上的新酒,再揭红封。
“我还以为你装装样子就算了,结果来真的,弄得现在后悔都没地儿哭去,”阿树当真是恨铁不成钢,气不打一处来,忿忿不平道,“你不是喜欢那小娘子喜欢得紧么?就不知道抓把劲,哄得人留下来?”
“留下?留哪?白原洲么?”寇骞垂下眼睫,去看漆黑的河面,倏尔自嘲地牵动嘴角,“白原洲是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一群黑户、隐户、逃奴、逃犯汇聚的地方,吃喝靠偷,金银靠抢,一辈子漂泊水上,至死不可上岸。若敢偷渡,轻则刺配充军、罚为劳役,重则酷刑加身、当街问斩。”他顿了下,一根根松开在酒坛上攥至发白的手指,轻嗤一声,“……我怎么能留她、怎么敢留她?”
阿树皱巴起一张脸,也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闷声道:“那你跟着她一块儿逃出去不就是,那姓金的家大业大,能运出去一个人,就能运出去两个人,你走了,我在白原洲当老大,大家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老大呗,还能是谁?”
“我是,松荆河上最恶名昭彰的凶匪,”他一字一顿,艰涩地开口,“金玉书就是一头撞死在船舷上,也绝不敢渡我出去,至于她,但凡传扬开去,跟我有一丁半点的牵连,那都是勾结匪寇,论罪当诛。”
长夜一时沉寂下来,天上月色皎洁,河里水色潋潋,一切都好,唯有此事无解。
寇骞倚着船头躺下,忽而低低地笑了几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很快就能回去了,当金尊玉贵的女公子,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成婚,依她的性子,可能还要纳几个面首,养几个外室,届时,一大堆人捧着她、哄着她,任凭她驱使差遣,没几天就该不记得我了。”
“那你就甘心?”
“可能今日生,可能明日死,等死时,心自然就死了。”
将坛中最后一口酒饮罢,他道:“回去吧,回白原洲。”
阿树解开绳索,撑船离岸。
寇骞许是醉得不轻,拿着空空如也的酒坛俯身去捞月亮,可月亮顺水流去,并不归他。
第39章 039 渡口分茶 恶匪寇骞,赏银百两……
崔竹喧用几枚铜板向路边的摊贩问来了去渡口的路, 沿着直道行到尽头,而后穿过右边的窄巷,便能望见了。
她撑伞独行,目光越过来来往往的行人, 落在街角青砖上一张泛黄的纸上。
纸的边缘已有数道豁口, 向内卷曲着,又或被风、被路过的孩童撕烂, 纸上墨色黯淡, 但线条尚且清晰,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一双冷冽的眸子透着狠戾, 任谁来瞧,都是个亡命徒。
画像下是几行字,言简意赅地书着:恶匪寇骞, 赏银百两, 生死不论。
她不自觉收紧了握住伞柄的手,强硬地将目光扯开,压低伞沿, 遮盖住每隔数十步便会闯进她视线里的通缉令。
这般闷头走了一个时辰, 可算到了渡口, 货船、客船、游船、渔船一字排开, 黑红白蓝各色旗帜分别悬在桅杆之上, 风停时,尚且恹恹地耷拉着脑袋,风起时,立刻抖擞了精神, 昂扬着张牙舞爪。
崔竹喧微眯起眼,挨个望过去,只是距离太远,难免瞧不真切,她只好站得更近些,登上台阶,小心避开歇脚的船工、装卸的力夫,踩着码头上陈旧的木板,一步步向松荆河走去。
“站住!”她的目光才探向新靠岸的船只,面前忽然闯来个黑黢黢的人影,满身横肉、五短身材,本就同山獠生得像极,又一副粗糙的嗓音,将她惊得心神一凛,“这是力夫要走的道,别过去碍手碍脚的,除非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也想来做扛沙袋的活计。”
力夫走得,她就走不得?这朝廷修的码头,难道还是力夫们出资筹款的么?
她下意识想要刺回去,可她身边没有扈从,而他,猪蹄膀那么大的拳头左右各长了一个,她倒不是怕了,只是不愿跟一个莽夫硬碰硬罢了,故而,强忍下怒意换了个方向走。
可这回,拦路的变成了个一口黄牙的地痞,整张面皮挤皱在一起,露出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小娘子可是要租船?”
崔竹喧眉心一蹙,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冷声道:“不用。”
“别拒绝得那么快嘛!”不应声倒还好,清脆婉转的声音一出,地痞顿时眸光一亮,死皮赖脸地贴得更近,“不租船也成,是要买河鲜?鲫鱼、鲤鱼,还是草鱼、蛤蜊?小娘子只管说想要什么,我刘壮就是下河现捞,也给你弄过来!”
“什么都不要,你让开,别挡路!”她话中不由带了几分火气。
地痞面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目光顺着她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下巴打量进去,调戏似的吹了几声口哨,引得她怒目而视时,忽而攥住了她的披风,猛地一拉,一双带着惊惶的眸子便显露人前。
地痞目光迟滞一瞬,喉头滚动,喃喃出声:“老子这辈子还是第一回见这么水灵的人,一千两睡一晚的花魁娘子,也就这样了吧?”
他这厢还没回神,一个包袱就当头朝砸下。
“无耻之尤!”
她打不过刚刚的壮汉,难道还打不过眼前的流氓吗?
男人简短的一声哀嚎显然不够崔竹喧解气,她咬着牙毫无章法地抡砸过去,包袱里的银铤每挨着皮肉一下,便少不了一块红肿淤青,地痞躲闪不及,只能抱头鼠窜,她却往他臀上狠踹了一脚,他顿时狼狈地扑倒在地。
“别、别打了!”
他说别打就别打?他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支使她做事?
崔竹喧不止不停手,反倒添上了两条腿,连踢带踹,只恨脚上穿的是如意鞋,若是重台履还能借着坚固尖锐地鞋底叫他疼得满地打滚,虽说,现下也没好到哪去,呲牙咧嘴、鼻青脸肿的。
“大胆狂徒,敢在码头闹事,跟我去——”官府挎刀的一行人匆匆赶来,握着刀柄,刃半出鞘,威吓的词句尚未说完,便遭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瞎了你们的狗眼不成,歹人在这,却向我拔刀?”崔竹喧一双眸子淬了火光,怒意更盛,往地痞腰腹又补一脚,他便滚了几圈,恰停在衙役的面前,“这厮出言不逊,冒犯于我,你们还不快把他压回县衙,严加审问?”
为首者被这番气势一迫,下意识就要应承下来,那地痞却顺势抱住了他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休要听这个泼妇倒打一耙,小人只是上前搭了两句话,就被她毒打至此,该把她抓起来才是!”
衙役看了眼模样凄惨的地痞,又看向盛气凌人的崔竹喧,怎么想脚边的这个才更像受害者,于是重新板起脸,欲要说道说道,却被边上的捕快扯了扯袖子,凑近耳语。
“头儿,这人咱们得罪不起啊!”
他顿时拧起眉头,听得一通细致分析,“你先看她那衣裳首饰,又是绫罗,又是金簪,说明什么?非富即贵啊!再看她那气势,自来都是民怕官,好比老鼠见了猫,她呢,不仅不怕,反倒对咱们颐指气使的,定是平日里就仆从成群,使唤惯了。”
班头仍有些疑虑,“说不准就只是装腔作势呢?”
“这女郎来头大不大得靠猜,但这地痞定然没有来头,咱们何必去赌这一遭呢?”
班头默了下,踢开缠在腿上的手,朝后头使了个眼色,立有一条粗麻绳将其捆起,刘壮还要喊冤,便连嘴都叫抹布堵了个严实,如一头待宰的牲畜般,押到了队伍的末尾。
“女郎受惊了!”
崔竹喧面色稍霁,从包袱里摸出一条银铤递过去,“诸位辛苦。”
一班衙役面上的笑容立时变得真诚、热络起来,嘴上客套了两句“不敢当”,可攥着银铤的手指是一根也舍不得松,若非顾及着人前的颜面,怕是已经把银铤塞进后槽牙间一验真假。
闹剧散去,合该各行各道,一拍两散。
偏那班头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不去跟手下商讨银子怎么分,反倒微眯起眼睛,问起了她的去路,“女郎孤身一人来码头,所谓何事?”
崔竹喧眉头一压,生出几分不耐,但迫于没个正经的手实傍身,若惹来疑心,他们非要查验身份,自己必然露馅,只能斟酌着字眼回答:“寻亲。”
“何方的亲?为何只你一人去寻?”
“爹娘病逝,临终前,让我去投奔表兄。”
班头瞟了眼她艳色的衣裙,又问:“既是父母亡故,为何不守孝?”
“自然是孝期已过,”崔竹喧轻嗤一声,语调微冷,“你要不要再问问我家住何方,父母姓甚名谁,葬在何处,墓碑何人所刻,坟头草长几寸?”
班头面色一僵,干巴巴地道了声歉,显然,他并无诚心,崔竹喧也并不原谅。
他换了个和缓些的语调继续道:“这码头龙蛇混杂,女郎不妨说说要寻谁,我派兄弟们帮你走这一遭。”
“寻我的表兄,金玉书。”
街边的茶肆内,原还有几个喝着粗茶的散客,可一列挎刀的官差鱼贯而入,哪还存得住半点儿忙里偷闲的雅兴,将碗底剩余的茶水往喉头囫囵一贯,在案上排几枚大钱,便匆匆离去。
“上七碗散茶。”
班头往柜台前扔去一小吊铜板,比着人数点单,没一会儿,小二便端上来一摞空碗,一字排开,依次撒进茶末,再拎着水壶一浇,七碗散茶就成。
衙役们挨着板凳就坐,端起粗瓷碗,稍稍吹开散逸的热气,便啜饮起来。
崔竹喧低眉望向茶碗,暗沉的茶末被热水浸透,舒展开来,也还是茶末,整碗捞起来,也不定能拼出片完整的叶,这种浑水,也配称作茶?
“嫌次?”班头注意到她一口未动的茶,问道。
“兴许是我不渴呢?”
班头意有所指道:“女郎现下不喝,没准之后就没得喝了。”
崔竹喧微微挑眉,语调带了几分嘲意:“看来这茶水甚合你的意,那索性,一并喝了。”
她端起茶碗递过去,奈何茶水滚烫,碗身粗劣,并不隔热,她的手指禁不住烫,倏然松手,茶碗倒翻在桌案,茶水漫溢,顺着桌沿滴落,淌了他满身。
她对此深感遗憾,“可惜了,这茶好像宁死也不肯落入你口,性子实在刚烈。”
空气一时寂然,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所幸,不消片刻,便有个衙役带着个穿着丝质袍衫的中年人走进来,“人找到了。”
班头随意地将身上的衣料一拧,起身拱手,面上带着客套的笑,“金管事,好久不见,今儿我做东,坐下来喝几口茶?”
中年人虽有几分疑惑,但并不拂他的面子,笑吟吟地坐下来,热络的寒暄几句,然后端碗,饮茶——如方才被她刻意泼洒的那碗一样的散茶。
“金管事觉得这茶如何?”
“好极,这种暑天,来上这样一碗茶解暑正好。”
“我也觉得,”班头应和一声,突然目光锐利地望向崔竹喧,试图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金家行船走商,上上下下常饮散茶,你却一点儿喝不惯?”
崔竹喧毫不客气地回刺道:“监牢里尽是作奸犯科的宵小,你整日在里头进进出出,为何不同他们一样惯住监牢?”
“伶牙俐齿。”
“胡搅蛮缠。”
金管事夹在二人当中,往左看看这个,往右看看那个,怎么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硬着头皮起身,咬牙道:“那个,茶也喝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你们公子的表妹,不一起带走?”
第40章 040 以次充好 叫他滚过来,立刻!……
金管事脚步乍然停住, 对上班头意味深长的目光,一脸茫然,朝在座唯一一个勉强能同表妹这身份搭上点边的崔竹喧看去,两眼几乎要眯成了一条缝, 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终下结论。
“许是认错了?我家公子不曾有这样一位表妹。”
话音刚落,满座的衙役拔刀而起, 森寒的刃上闪着银光, 锋尖直指崔竹喧。
“说, 你究竟是何人?谎报身份,意欲何为?”
崔竹喧缓缓抬眸, 丝毫没有将那六七条利刃放入眼中, 神色倨傲地对着金管事开口:“你说没有就没有?区区一个管事,自来是听主家吩咐办事,何时出了主家做事, 要先向你交代的规矩?”
她自怀中探出一块玉珏, 从桌沿推至桌案正中,刻字的一面朝上,确保众人皆能将那个“金”瞧得真真切切。
班头握着刀柄的手生出几分迟疑, 不动声色地朝金管事使了个眼色, 后者尴尬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薄汗, 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这是金氏的信物不假, 但我在金家待了十多年, 确实不知道公子在汾桡县还有亲。”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崔竹喧轻嗤一声,“既然你不清楚,那就叫表兄亲自过来, 看看他还认不认我这个表妹。”
金管事面露难色,犹疑一下,拱手道:“公子现下实在脱不开身,不如请表小姐跟我回船上休息片刻,待公子一忙完,我便向他通传此事。”
崔竹喧微微蹙眉,欲要回绝,可边上的衙役虎视眈眈,在这拖延下去,难保事情不会生变,故而,她只能同意。
将包袱丢给金管事拎着,每行一步,两侧刀刃便要退让一分,就此大摇大摆地在刀刃间穿行而过。
班头双眉向额心攒拢,仍觉事有蹊跷,可女郎已然撑着伞隐入人群,他只好轻叹口气,摆了摆手。
“撤吧。”
锦鞋上的泥沙被尽数洗净,可被勾断丝线的绣花无法修补,被强扯下的珍珠也无法寻回,能用来辨认的,便只有鞋底特有的竹叶印记。
鞋如此,那人呢?
好些为浮尸,坏些做水鬼。
金缕看着被糟践至此的锦鞋,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呜呜咽咽地将鞋捧进怀里,两只眼睛已肿得如核桃一般,仍在往外漫溢着泪水。
将鞋寻回来的侍从单膝跪在正中,态度恭敬地禀报道:“经查,崔女公子的鞋是被樊川郡汾桡县一个叫刁荣的赌徒在河边捡到的,他见鞋上有珍珠,便带去赌坊充当赌资,后几经辗转,在坊间兜售旧衣物的铺子里,被我们的人认了出来。”
蓝青溪神色未变,微微颔首道:“做得不错,那个赌徒如何了?”
侍从拱手道:“刁荣嗜赌成性,输光家产后,自缢了。”
“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还想着据为己有,必然会惹祸上身,”蓝青溪叹息一声,似有几分同情,“罢了,念在为我们提供了些线索的份上,差人备一口薄棺,好生安葬吧。”
金缕抹去了面上的泪痕,声音喑哑,“蓝公子,我们可是立刻动身去汾桡县?”
“樊川郡下辖有五县,鞋子在汾桡县被捞起,但人不一定,只在汾桡县寻,范围太小了。”蓝青溪轻摇下头,缓缓道,“樊川郡守与我有些交情,我们驻扎在郡城,再遣人去周边各县各村搜寻。”
金缕六神无主,只讷讷点头应是。
“可有簌簌的画像?”
“有的,”金缕连忙解下腰间的锦囊,双手奉到案前,“女公子出事后,我在汾阳遍寻无果,就回崔府点齐人手,临行前,特意带上了女公子的小像,日夜不敢离身。”
蓝青溪拿起锦囊,指腹在束紧的封口处摩挲,系绳缠绕在指节上,只消稍稍用力,便能将锦囊打开,但他却只停在这一步,沉静片刻,忽而道:“今岁,画师是在何处为簌簌作画?”
“府中的荷花池畔。”
“画得如何?”
“女公子容貌姝丽,画中勉强有七八分的神韵,已是极好。”
“……那就好,”蓝青溪微微低眉,用被缭绫遮覆的眼睛去看被丝锦包裹的小像,理所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他眉头轻拢,将锦囊递出去,“领一支十人的小队,快马加鞭,自汾桡县开始探查。”
崔竹喧被安置在船上的厢房里。
素纱红幔、珠帘罗幕,倒没有随意寻个寒酸破旧的屋子搪塞,甚至还贴心地安排了一位侍女,名为侍奉,实为监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她神情恹恹地在房中闲逛,一会儿端详装饰的瓷瓶,一会儿翻动架上的杂书,不出意料,没寻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好坐到镜前,漫不经心地用木梳梳着发尾。
这辫子还是寇骞帮她编的,倒是比先前那回精进好些,起码三缕头发粗细均匀,也没有一截紧、一截松,她的目光顺着镜中人影一寸寸打量过去,忽而停在簪子微微摇晃的流苏上,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人软硬不吃的讨厌嘴脸,眉心一蹙,顿时冷下了脸。
水平也不过如此,她想,这般粗劣的发式,同她一点都不相称。
崔竹喧倏然将金簪扯下来,连带着束发的系带也一并解开,三千青丝垂落。
“为我绾发。”
“表小姐想要什么样的发式?”侍女恭敬地问。
崔竹喧握着簪身的手指微微收紧,良久,厌倦地合眼,“你看着办吧。”
侍女拿过木梳,动作极轻极缓地将每一缕发丝梳顺,双手灵巧,上下翻飞,将头发提起拢至头顶后,分两股编盘成雀鸟欲飞之形,最后戴上金簪。
“表小姐看这惊鹄髻可满意?若是觉得不好,奴婢再给您换个新的?”
崔竹喧懒散地支起眼皮,看着镜中人的模样,同那个泥腿子再瞧不出半分关联,略带嘲意的扯动唇角,“不必,就这样吧。”
不过是梳发罢了,阿鲤做得,她随意寻的一个侍女也做得,甚至比他做的要好上千百倍,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她顺着窗棂往外望,一江流水,载动一轮红日,红日西斜,已是黄昏。
自她上船到现在少说也过去了两个时辰,船行河上,早瞧不见渡口,可那个金管事迟迟不出现,更别提号称有要务在身的金玉书。
“表兄在干什么?为何还不来?”
“在汾桡县停泊时,船上装载了许多货物,公子做事认真,定是在亲力亲为地盘点。”
崔竹喧微微凝眉,“在渡口不清点,在船上清点?出了岔子是要返航,还是准备派人游回汾桡县?”
侍女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应道:“这、这奴婢也不太清楚,公子事务繁杂,一贯忙得不见人影,还请表小姐再等等,待公子忙完,定会前来。”
一个行船走货的商户,倒是比地方郡守还忙!
虽说她只与金玉书匆匆见过一面,但依她的观感而言,这不像是个心机深沉、城府颇多的人,寇骞又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是要求他送自己一程罢了,没道理他都把自己迎上了船,却开始摇摆不定、试图毁约。
许是真的忙?
崔竹喧闭着眼睛,指尖在桌案上轻敲,静心沉思。
金玉书在运上一趟货时,被水匪劫去,船上财物、货物被洗劫一空,可于金氏这种体量的商户而言,亏了银钱事小,耽搁交货事大,他在中秋后被送离白原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安抚订了货物的主顾的情绪,以宽裕交货期限。
而后,他该马不停蹄地去准备新货交差,但为送她,船须绕道虞阳,那备货的时间必然要更长,他必须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且不能将他与寇骞的交易暴露人前,否则,难逃一个商匪勾结的罪名。
这般想来,他确实要忙得脚不沾地。
“既是如此,便让表兄先紧着正事吧,待他忙完,提前派人过来知会我一声。”
侍女见状松了口气,忙将话题转开,请示道:“天色不早了,可要派人传膳?”
崔竹喧颔首,不消片刻,便有奴仆端着托盘进来,在桌案上布好餐食。
“船上不比陆地,食材有限,还请表小姐将就一二。”侍女的声音有些发紧,许是怕她因寥寥的三道菜而动怒,抓着木箸,便急急地为她布菜,“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是厨子的拿手好菜,里头的蟹尤其新鲜,是在渡口时购置的,表小姐且尝尝。”
“公蟹?”崔竹喧垂眸扫过一眼,声音带了几分不悦,“公蟹肉质紧实,蟹黄少,精华在于蟹膏,但十月之前的公蟹不够饱满,口感欠佳。眼下九月中旬,正值吃母蟹的时间,你们的厨子却给我炖公蟹?”
“究竟是采买的奴仆认不出公母,还是你们那厨子辨不清雌雄?”
“许是,今日忙得乱了方寸,一时拿错了,”侍女脸色一白,勉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将那块下乘的蟹撇开,转而去布旁的菜,“那、那尝尝这个,素烩三鲜丸。”
“汤色清透,而非稠白,不用尝也知道,难吃到了极点,我便是寻一个在酒楼洗了三年盘子的小工,也比这个好。”崔竹喧又看向最后一道菜,分明该选用七种绿色的时令蔬菜煮开勾芡而成的七翠羹,只用了葱、韭、蒜苗、芹菜,不过四种,她轻嗤一声,“不足七倒敢虚夸,连焉黄的菜叶,也好意思称翠?”
“你们还真是养了个好厨子,叫他滚过来,立刻!”
第41章 041 阴差阳错 金玉书约我私奔。
“他大爷的, 不知道哪里跑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叫她一声表小姐,真当自己是小姐了?”
厨子骂骂咧咧地解了围裙,舀了瓢水净手, 便急匆匆地跟着传唤的小厮过去, 行至门前,未等及通报, 就豁然掀开帘子, 大步跨到正中, 声音算不得恭敬,“表小姐喊我有事?”
崔竹喧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目光冷淡地落下去,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瞧瞧,是什么眼瞎手拙的厨子, 才会做出这么一桌上不得台面的晚膳。”
“有的吃就不错了, 见天地挑三拣四!”厨子眼底一片愤愤,小声骂了几句,虽是压低了嗓子, 但在气氛凝重、寂然一片的屋内, 却是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各人的耳中, 自然, 也包括崔竹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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