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给魏家父子组的局。
马球这东西确实踩到了魏泫的喜好上,到了金陵多日,魏泫每日最多就是晨暮间松松筋骨,根本不能像在朔州一般肆意快活,他浑身都快散架了。
如今有了这场马球赛,他总算是可以畅快一下了。
这可苦了金陵那些水平没多少的贵族公子们,虽也有个别出众的,但又哪里比得过自少年便混迹于军营马球场中的魏泫。
那动如雷霆,轻快飘逸的骑术,精妙且大开大合的打法,直将对面的几个儿郎打得节节败退。
本来跟着魏泫组队的几个郎君还担心这个北地来的小子不顶用,拖他们后腿,如今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屁都不敢再放一个了。
“二郎神勇至极,神勇至极啊!”
眨眼间又进了一个球,那个平日里最骄矜傲慢的何家七郎激动之余,挥舞着月杖大喊道,活脱脱一个称职的小弟。
但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可是连话都未曾和人家说过一句呢,便唤人家二郎。
魏泫是个耳聪目明的,隔着老远便听到了何七郎的吹捧,神色有些无语,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金陵子弟真是浮夸。
正在马球场上一群健儿打得火热,平熙帝那派去叫人的小内侍回来了。
不用说话,平熙帝只看着那张如苦瓜一般的脸,便知又没成。
“又病了。”
甚至都不是疑问,平熙帝的语气完全是肯定。
小内侍迎着帝王喜怒不辨的面色,神色惴惴地点了点头。
平熙帝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但顾及着周围都是王公大臣,尤其是魏戍也在,便敛住了怒容,身子重重往后一靠,不动声色地平息着。
天子身侧,魏戍感知灵敏地察觉到了这一切,心道还真是儿子说得那般。
不止这小子一人不愿,贵主那边怕是也大差不差。
算了,顺其自然吧,这事他不喜强求。
马球赛结束,平熙帝借口去换个衣裳,唬着脸就往芷兰殿去了。
魏戍目送陛下的背影消失,扭头迎上正被一群小郎君簇拥着过来的儿子,他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妻子的遗愿他总归是不想违背的,能让孩子们按着自己的心意活着,他心里也舒坦。
“你说对了,如今看来,那位贵主确实也不大情愿,你便随意些吧。”
回去的路上,魏戍提点儿子,语调平稳和缓,不急不慢。
不同于魏泫的张扬恣意,魏戍自年少起便是个沉稳端肃的性子,不管是在为人处世还是征战沙场上。
朝见天子多日,眼见陛下也暗戳戳地去请宣阳公主多次,然人每回都称病不来。
这般反应,只要不是个傻的,大约都能品出意思来。
魏泫正扎着方才因为打马球而有些松散的护腕,听了这话,几乎不掩饰心思,当即就扬起了笑。
“如此甚好。”
他本就是不大情愿迎娶那位娇公主的,如今那娇公主率先展现出了对他的瞧不上,魏泫在北地称王称霸地逍遥了十几年,可不是没有傲气的,更不会去行什么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许是父亲最后一句点醒了他,魏泫想起了那日身后少女上气不接下气时喊出的话。
曲江池东岸,最大的柳树下。
那被刻意掩藏、忽视了几日的情绪,这一刻如同涨潮的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朝着他心头涌来。
昨夜金陵落了雨,不知那姑娘有没有犯傻去那里等他,又或者有没有及时回去。
一路上,魏泫都在想这个事情,以至于有人喊他都没察觉。
“二郎!”
魏戍拔高的声音将魏泫飘忽的思绪拽了回来,他难得一脸茫然看着老爹。
“爹你喊我?”
魏戍稀奇地看着儿子,知道他是出神了,继而再次将话重复一遍。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都城,爹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没事便出去逛逛,金陵城可不是时时都能游赏的,等回了朔州便没机会了。”
魏泫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即就点头应了。
“嗯,儿子知道了,待会便出去逛逛。”
魏泫想,这是爹的意思,他也没有很急切。
然他的行为何思想却不大一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人便迅速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往宫外去了。
许是因为心里盘算着小心思,魏泫没有带陈三那个惯会看热闹的,只独身往曲江池东岸去了。
那姑娘口中最大的柳树很好认,只一眼扫过去,那棵有两三个男子腰粗的垂岸老柳,便入了魏泫的眼。
她那样热烈的情愫,今日会不会再来一趟呢?
魏泫一边想着,一边往老柳下走去。
芷兰殿,平熙帝怒气冲冲地过来,想要给这个被他宠坏了的死丫头一点教训。
质问的话还没出口,便嗅到了里头飘出来的浓浓药味,他气冲冲的步伐一顿,神色一僵。
“陛下万安。”
殿中的宫人忙一箩筐都过来了,为首的便是月娘、宋闻还有芙蓉三人。
平熙帝清咳了,两声,摆摆手让宫人都起身,语调诧异道:“真病了?”
不能怪平熙帝,小女儿一惯是个滑头的,又次次用这拙劣的借口,他自然而然便不会信她。
因而此次来,平熙帝是来修理人的,然万万没想到人是真病了。
走到内殿,瞧见昭兰面色苍白地倚在床上,不时还伴随着咳嗽,更别提那刚熬出来的浓黑汤药,平熙帝声音都放低了些。
“哎,是爹误会了你。”
“你这丫头,还以为你是装的,如今身子可还好?”
平熙帝看着婢女一口药一口蜜饯地交错喂着,下意识就想嘲讽一句娇气,但想着人都病了,他还是少说两句才是。
昭兰此番病着,身子本就不舒坦,又加上自己想伪装一波,整个人的精气神就显得更差了。
“父皇来了,可叹儿有些乏力,竟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愧疚。”
“胡太医和蒋太医来瞧过了,也开了药方,儿如今比昨日好多了,不过太医说这几日不能见风,要养几日才行。”
若是在旁的时刻,昭兰装成这般,平熙帝是不信的,但放在此刻,他无法怀疑,甚至还有几分心疼。
“罢了,合该好好养才是。”
“对了,你这是如何染上的风寒,这时节,你这身板,不应当啊?”
五个闺女中,除了老二身子有些弱,其余都算是康健,尤其是这个小的,平日里壮得跟个小牛犊一样,怎会在这四月天里说病就病了?
这是平熙帝十分疑惑的点。
此问一出,在一旁守着的月娘几人都脸色微变。
尤其是芙蓉,差点又露出了自己那张愧疚的脸,好在被月娘按住了。
昭兰早就想好了说辞,整个人端的是四平八稳。
她抬起一双忧愁的眼眸,看了平熙帝一眼又低垂下去,声音落寞道:“昨儿夜间,我本在床上睡着,然一想到即将嫁到朔州那千里之地,一年怕是难能见家人一面,便愁苦烦闷不能自已,遂开了窗子想着透透气,许是昨夜的风携着雨丝,儿又穿得单薄,便风邪入体起了热。”
言尽于此,昭兰没有多说,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这一番苦肉计效果很好,平熙帝神色怔了好半晌,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能张开口。
自然,身为人父,平熙帝心头是愧疚的,毕竟也是自己宠到大的闺女。
然一想到魏家那边,平熙帝又很是纠结。
其实自打魏家父子进京,那给出的诚意已然让他心头安定了不少,觉得魏戍是个忠肝义胆的真君子,但身为帝王,他不好轻易便信了这个手握四十万大军的戍边大将,一时间心头有些纷杂。
怀揣着心事,平熙帝还是打算再将这事好好想想,神色温和地交代月娘好好侍候,便转身离去,背影瞧着有些沉重。
昭兰一直装着,待余光里父皇的身影消失,她方才卸去了包袱,生龙活虎起来。
将殿中多余的宫人遣走,只剩下月娘三人,昭兰才露出原本的好精神气。
赶紧拿着湿帕子将面上和唇上的铅粉擦去,恢复原本鲜活的好气色,虽说不能和平日那满面鲜妍比,但比起先前可好了太多。
“这场病来得可真是时候,我先前还愁用什么法子应付父皇,这下一劳永逸了嘿嘿~”
“还临时使了出苦肉计,让父皇心疼愧疚一下,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老天待我不薄!”
昭兰身子骨强健,就算是病了也比寻常姑娘好得快,只是睡了一夜,昭兰便觉这病气去了大半。
刚想下床,就被月娘给按住了,她向昭兰投来了温柔刀。
“殿下当真是心大,为了个不知好歹的小郎君,竟将自己折腾病了,如今这样匆忙,是还想去追那小郎君?婢子不能让你去!”
年轻人总是会犯些错,尤其她们殿下如此冒失的,她已然盘问过芙蓉,殿下这几次到底做了些什么折腾自己的事。
一听到昭兰为了那小郎君竟从画舫跃下,先不提将自己折腾病这个事,月娘便已经很惊惧了。
殿下怎能这样莽撞冒失,若是出了事,她非得哭死在芷兰殿。
见月娘恼了,昭兰讪讪笑了,不好再去反驳什么。
月娘自小伴着她,可以说得上是半个母亲,她最是在意自己的安危,如今她所做的险事被月娘知道了,这般忧惧也是正常的。
“对呀,殿下怎能这般不顾自己的身子,心疼死老奴了!”
一旁的宋闻也搭腔,一副即将老泪纵横的模样。
只有没看顾好主子的芙蓉不敢吭声,甚至还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
昭兰忙不迭去哄人,嬉皮笑脸道:“月娘,宋叔,你们别忧心了,阿福保证没有下次了,嗷~”
阿福是昭兰的乳名,是母后取的,说是她降生时不像别的孩子那般皱皱巴巴的难看,反而是白白胖胖的,母后觉得她长的忒有福气,便一直唤着阿福,直到取了大名,才在人前改口。
至于大名的由来,是一桩笑料,昭兰也不想去提。
每当自己真的惹恼了月娘这种关系匪浅的身边人时,昭兰便这般去哄。
当然,月娘也并不是真生气,只是恼火殿下不愿意爱惜身子。
几句话下来,人便被哄好了。
“殿下这几日不可再往宫外跑了,至少要多养两天,要不然婢子可是不依的。”
看着月娘严肃的神色,昭兰那即将破土而出的心思立即止住了,讪笑着应了。
哎,那边只能下个双数日再过去了。
曲江池东岸,魏泫驻足那棵老柳下已然有小半个时辰,却是半晌没等来人。
日头愈升愈高,魏泫的心头也是愈来愈热,他全都归结于天气。
昨夜落了一场雨,尽管金陵的日头很好,脚下的土壤还是泛着几分松软,大概再晒个一日,土壤便会回归原样。
魏泫心思浮躁地来回踢着脚下的狗尾巴草,目光不时飘忽,似乎在寻觅什么。
一个阿婆推着摊贩小车过来了,魏泫余光瞥到那阿婆陆续摆上来的东西,卖的是冰饮。
魏泫没作他想,扭过头,看着曲江池上潋滟金波。
余光中,魏泫察觉到那婆子瞧了他好几眼,似乎是想说什么。
魏泫天性警觉,立即就扭过头,对上那婆子欲言又止的眼神。
“阿婆可是有事?”
魏泫虽带着一惯的警惕,然这是在金陵,眼前又是一个掀不起什么风浪的老婆子,他也不会觉得对方是异族的奸细,只是疑惑。
卖冰饮的阿婆本还在犹豫,见这小郎君竟直言问起,也就不遮掩了。
“小郎君是不是在等一个姑娘?”
阿婆是个心直口快的,也不绕弯子,当即就笑呵呵地将话问出了口。
曲江池畔人来人往,耳边不时传来游人的欢声笑语,偶尔有风从江上徐徐吹来,让人倍感舒适。
魏泫蓦地怔住了,不敢相信这个素昧平生的婆子竟能猜出他的心思。
他怔了良久,在焦婆婆眼中便是默认了。
想起昨日那小姑娘生生等病的可怜模样,焦婆婆忍不住碎了几句嘴。
“你这小郎君,人家姑娘昨日等你等得都病了,也没见你来,今日你倒是来了,但又有什么用?”
焦婆婆也有闺女,代入到她自己的闺女身上,她都能心疼死,因而话语中带着几分不满。
江上的柔风似乎是吹进了他素来波澜不生的心田,掀起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好半晌都未曾停歇。
心中的波澜让魏泫很难不去开口询问。
“她等了很久吗?”
在魏泫看来,那姑娘瞧着分明是机灵的,怎会如此犯傻?
只能是因为她太痴心罢了。
念此,魏泫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脑袋成了浆糊一般。
焦婆婆此刻刚摆上摊,客人还没来,她自然有空闲和这个“负心”的小郎君耗几句。
“对喽,一直等到暮间,落雨了还不肯走,就要在那等着,结果等得起了热,可怜见的。”
想起昨日小姑娘那混沌又倔强的脸,焦婆婆又是连声叹气。
“你这小郎君,若是还懂事,便去赔礼道歉去,姿态放低些,兴许还能将人哄回来。”
焦婆婆瞥了一眼小郎君,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嘴上碎碎念的同时还心里嘀咕着些什么。
怨不得能让那小姑娘痴心相付,是个出挑惹眼的小伙子。
事到如今,魏泫已经不在意那婆子打量他的目光了,只是刨根问底道:“那姑娘什么模样?”
魏泫又想,也许是这婆子搞错了人,他需要再确定一下。
说起这个,焦婆婆记得十分清楚,眯着老眼回忆道:“那是个极标致漂亮的姑娘,穿着打扮十分富贵,像是家里有金山银山,爱笑又活泼……”
只这简简单单几句话,魏泫便再不用猜了。
正是那日莽着一股劲追着他的姑娘,分毫不差。
抿了抿唇,魏泫忽地不知这事该怎么办,甚至觉得有些棘手。
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里多等片刻。
然等到日暮,游人都散了,魏泫顶着冰饮阿婆叹息的目光,神色静默地回去了。
往后几日皆是大差不差,尽管未在东岸地一直待着,魏泫还是时不时踱到老柳下,就好像只是寻个清净的地喝酒。
就是时常被那卖冰饮的焦婆婆看热闹,不过魏泫脸皮厚,也不在意这些。
而焦婆婆,看着这小郎君一日接一日地过来,虽不说缘由,然她是个明白的,心里头的不满早已变成了唏嘘……
那小姑娘瞧着是个有气性的,不知可还会理这个小郎君。
不过这都不是她应该操心的事了,她还得忙着做冰饮呢。
焦婆婆很快陷入了忙碌中。
又是一个双日,昭兰早已大病初愈,磨了月娘几句便成功出去了。
被拘在芷兰殿养病的几日,昭兰也想清楚了。
她与那个小郎君怕是没缘分了,那日便半点回应没有,如今只会是大海捞针。
然男宠这事还是要继续操心下去,毕竟魏家父子一日不走,她便一日不能心安。
只是一想起那小郎君的模样,昭兰难免还是会心神怅然。
因而今日到了曲江池,昭兰也没心思在画舫上枯坐着,改换成一叶扁舟。
想着在小舟上晃一会,亲近亲近粼粼江水,心境或许会豁然开朗。
学着那日小郎君的模样,昭兰半倚在小舟上,除却芙蓉偶尔的碎碎念,倒也十分悠然。
蓝天碧水似乎当真有些抚慰心绪的作用,昭兰心头的焦躁慢慢褪去,变得宁静旷远。
什么魏家,什么男宠,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无踪了。
偶尔船家还会唱着她们金陵的小调,昭兰甚至都有些迷糊了
这一趟游船,昭兰只觉岁月静好。
眼看着日头渐渐爬升至正南,昭兰的肚子也恰到好处的叫了,主仆两人悠然上了岸,准备乘车回三姐那里用了午食再走。
没想到的是,平日里那般兢兢业业寻觅男宠都不得进展,如今无心插柳,却颇有收获。
刚扶着芙蓉的手上了东岸,还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听着声音便知年轻的郎君叫住。
“姑娘留步~”
那声音是在后头,并不能确定是在唤谁,因而昭兰并没有回头。
然身后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脚步声急促,匆匆靠近,昭兰才察觉到这人可能是在唤自己。
主仆二人回头,昭兰目光落在其上,暗含打量。
特殊时期,昭兰已经习惯了对郎君们进行品评,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那郎君似乎没想到昭兰的目光如此直白,神色窘了一阵,倒是有几分可爱。
是个面皮俊秀的郎君,瞧着还未敷粉,气质清润,不见阴柔,倒是不差。
“郎君何事?”
应声的同时,昭兰在心中给出评价。
那郎君先是直着目光怔了片刻,待到姑娘身边的婢女皱眉,才忙不迭将手中一物奉上,温声解释道:“姑娘的香囊掉了,我来还于姑娘。”
昭兰一看,果真是她今日出门前挂在腰间的凤鸟莲花纹的镂空金香囊,再低头一看腰间,果然没了踪影。
想必是先前动作幅度大了,致使香囊掉落。
“还真是,真是多谢这位热心的郎君了。”
芙蓉懂事地将香囊球接过来,再度佩在了她的腰间,昭兰瞅着眼前郎君是个不错的,便来了几分兴致。
且说几句看看如何。
在昭兰的有意搭理下,那郎君顺杆子往上爬,很快二人便你来我往聊了起来。
那郎君是个健谈的,几下就将自己的底透了。
此人姓苏名晏安,家中行商,做丝绸生意,是隔壁扬州来的外地人。
“不知姑娘名姓,可否告知?”
这位苏郎君明显是瞧上了她,那目光虽隐晦,但昭兰还是能意会到的。
想着不能随意暴露身份,昭兰随口诹了一句姓赵,便继续打探道:“郎君家中兄弟几人?”
苏晏安一听这颇有深意的话,眼眸亮了亮答道:“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家中行三,还有个幼弟。”
这样一说,昭兰便放心多了。
就算是找男宠的,昭兰也是个有原则的,一般不会对家中独子下手。
只是有珠玉在前,昭兰再瞧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挺好,我……”
然再放不下也没用,昭兰不能整日为着那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浪费时间。
还要开口问些什么,眸光轻转,昭兰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不远处的老柳下,那个不久前让她抓心挠肝的小郎君正抱着双臂站着,虽看不清是何种神色,但可以看得出是瞧着她这边的。
不能怪昭兰多想,他站哪里不好,偏生要站在她先前约见的地方,那姿态,更像是在那等待了许久。
顷刻间,昭兰对这位苏郎君的几分心思也彻底烟消云散了,心思不由自主地放在了那个莫名出现的小郎君身上。
心中百转千回,她定了定心神,对苏郎君笑道:“失礼了,刚巧碰上一个故人,便先告辞了。”
虽然知道这般会让这位苏郎君黯然神伤,然昭兰不得不离开,因为她还有人要收拾。
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然还需试探一番才能确定。
苏晏安看着走得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昭兰,嗳了两声,果真有些怅然。
不待他瞧瞧昭兰要去瞧什么故人,兄长便将乱窜的他寻了回去。
如闲庭信步一般,昭兰端着斯文优雅的步伐往老柳的方向走,像是陆陆续续的游人一般,仿佛只是在赏景,没有瞧见树下的魏泫。
余光中,昭兰察觉到对方的目光顺着她的步伐而移动,这更是大大证明了昭兰先前的猜想。
他就是在等她。
意识到这一点,昭兰心头火起,直叹一声:晚了。
忆起那日自己在雨里从头等到尾都没瞧见半个人影,自己还受了风寒,昭兰胸腔子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
如今倒是过来了,且看她愿不愿意搭理他!
这般想着,昭兰就当作没瞧见人一般,气定神闲地自老柳旁经过,对人一眼都不带瞧的。
这对魏泫来说是极不合理的。
先不说他这位置显眼,再加上人也显眼,不时有姑娘过来搭话,含羞带怯的,一瞧便知是为了什么,来往的年轻姑娘难有瞧不见他的。
偏生那姑娘就好像瞎了眼,目光巡游了一圈,愣是没有半分反应,抬腿就要走远。
魏泫守株待兔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等到兔子,先被闹心一番不说,兔子更是瞧不见他,翘着尾巴就要走。
“站住!”
忍无可忍,魏泫一改闲适的姿态,放下环着的双臂,对着兔子扬声道。
那声其实并不可怕,但昭兰就像是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骤然一颤。
暗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昭兰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着,让芙蓉在一旁看得神色振奋。
就该这般,给那人一点颜色瞧瞧。
主仆两人走得虎虎生风,像是一点都没听到,这让魏泫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身随心动,他不假思索便大踏步追上去了。
相比于昭兰主仆二人的慢悠悠,魏泫一步抵三步,袍角翻飞,只几息的功夫便越过熙熙攘攘的游人,追至昭兰身后。
既是来曲江游玩的,周遭的步子便没有那般毛毛躁躁的,察觉到身后迅速逼近的脚步声,昭兰眉间一跳,心口也不受控制地擂起了鼓。
她真的太中意这个一眼便让她沦陷的小郎君了,哪怕是这人混账放了自己的鸽子,让自己空等了一日,昭兰瞧见他时,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
然吃了上次的教训,这一次她要拿出些姿态来,让他知道自己可不是个受气包。
先前的举动,便是昭兰带有目的的试探。
他不仅在等她,还这般主动追过来,多少有些在意她。
获得了这些关键的信息,昭兰底气足了很多,架子摆得愈发张狂了。
眼前光影一闪,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少年便挡在了她跟前,神色端的是不太美妙。
“你站住。”
他又说了句,语气比先前要平缓很多,但昭兰仍能感受到其中的焦躁。
身后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尾巴在高高翘起,随着主人的心情左右摇摆。
魏泫好似看到了那条无形翘起的尾巴,竟有些想笑。
“这位郎君何故挡路?”
既然要装,那昭兰便装个彻底,一双清凌凌的妙目如浮云飞絮,就是不肯实打实落在眼前人身上。
就好像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这同第一次相遇时的态度可谓是天差地别,魏泫很难不生出巨大的落差感。
他甚至还能忆起少女倚在画舫栏杆边上,笑着唤他小郎君时,眸子里的光比她满身绚丽还要惹眼。
从朔州到金陵,喜欢他的姑娘如过江之鲫,但她是第一个让他觉得心痒痒的。
也许正如陈三所说,那姑娘鲁莽是头一份,美丽也是独一份。
打量的目光不经意落下,魏泫只觉得眼前的姑娘就像是一朵水灵灵初绽的迎春花,鲜活美丽又充满生机。
上身是一嫩绿的喇叭袖衫子,着一件鹅黄的齐胸襦裙,裙身是光滑如水的绫,然襦裙外还罩着一轻薄如烟的白色纱衣,那纱衣虽是无色,但特别之处在于上面绣着繁复精致的花鸟纹,这样的纱衣,覆于绫裙上,便好似一体,让裙子华美异常。
发髻不再是那日的望仙髻,换了个娇俏柔美的百合髻,一头乌亮的青丝绾起,中央簪着一支金镶玉芍药花型钿头钗,两鬓各缀着一只玉发梳。
她今日描了一个魏泫在边关很少见到的眉形,像是小山重峦叠嶂,十分好看。
只一眼,便让他多日来的郁燥之气全都散去了,犹如云销雨霁。
他必须得承认,自己终究是个资历尚浅的毛头少年,会像旁人一般滋生出些俗人都该有的七情六欲。
“你生气了?”
少年明知故问了一句,引得昭兰朝他翻了个白眼。
“还用问?难道不明显吗?”
昭兰想不通这人怎能问出这般蠢话,气哼哼地还嘴道。
说话的空档,昭兰也适时打量着小郎君今日的打扮。
她是极喜欢小郎君这副形貌的,不光是那张俊俏的脸,还有那高挑笔挺、穿什么都英姿勃发的身子
只是一身玄色的圆领缺胯袍,上面没有任何那些五陵年少喜爱的浮夸彩绣,只有些许迎着日光才能瞧见的兽纹,至于是什么兽纹,昭兰看不太清。
似乎是天有些热的缘故,衣裳也不好好穿,不过不像那日,将半截袖子都折下来,只是将一边的领子翻下来敞着,十分随性。
黑色显得人线条窄瘦,放在这小郎君身上,直将那宽肩窄腰勾勒得淋漓尽致。
还有那双腿,长得都快到她胸了,怪不得这么快就追上她了。
“我可以解释……”
他艰涩地开口,双眉蹙着,心里在火速思考说辞。
他初来乍到,又是这样敏感的身份,定然是不能将实话说与这姑娘听的。
为了一个说辞,他愁得都想揍人了。
“那你说。”
昭兰所图不过如此,要么向她诚诚恳恳地道歉,要么说出一个他一日都不能来的理由,要不然昭兰是不依的。
在少女炯炯有神的目光下,魏泫额角隐隐有薄汗沁出。
“是我爹,那日从马上摔下来了,我送他去医治,守了一日。”
情势所迫,魏泫急中生智相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说辞,只是对自家老爹有些不厚道。
然非常之实行非常之事,魏泫心里告罪几句,斩钉截铁道。
主仆二人都怔住了,一个接一个地融了寒霜。
父有疾,子女侍奉在侧,天经地义。
若这种时刻人还能过来和她风花雪月,那才是品行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