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这一点,平熙帝神色一滞,直起腰板,不再白费功夫。
不过他此刻心中可谓是十分不平静,干脆两手叉腰,在殿里走了几圈,将心绪稳了些许,才扭回来,站定在抱着桌角,看着可怜又可气的小女儿面前道:“父皇这不是也没法子了,魏家那可是四十万大军,常年抗击匈奴,上月还将匈奴揍得找不着家,那虎狼之师的名头可不是吹得,万一有了反心,可叫父皇如何是好啊!”
说起话来,平熙帝痛心疾首,那模样,就差老泪纵横了。
熟悉父皇套路的昭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继续纹丝不动地抱着桌腿,无情反驳道:“父皇未免太天真了,若是魏家真有反心,我一人过去便能镇住了,我是什么在世妲己不成,父皇太高看我了,这差事我接不了,还请父皇高抬贵手。”
“况且女儿相信魏大将军对我大周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什么谋逆之事的,父皇还是将心放回肚子里,老实回去批你的折子吧。”
昭兰苦口婆心地劝着,都快把心掏出来了,但见着父皇还是不为所动。
反正殿里只有他们父女二人,也没外人在,平熙帝干脆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揣在袖子里,开始迂回打感情牌。
“小兰啊,不跟魏家结亲,父皇心里委实是不踏实,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胡说,父皇初三那天还睡过了头,将早朝给取消了,这叫睡不安稳?我看是太安稳了才是!”
昭兰撇撇嘴,再度戳穿了父皇。
平熙帝气得牙痒痒,偏生如今只剩下了这个小女儿,他得好好哄一番才是。
“小兰你也别太悲观,据朔州的百姓说,魏家二郎是个英姿勃发的美郎君,不会委屈了你的。”
平熙帝大概是想着大多数姑娘家都想要个诚心如意的夫君,于是想着从魏家二郎身上发掘好处来。
然昭兰不吃这一套,她冷哼了一声道:“魏家在朔州就跟土皇帝一般,朔州百姓哪里敢说他们家一个字不好,能十几岁便跟着魏大将军驰骋沙场的,哪有什么美郎君,少诓我了,就算那魏家二郎真是仪表不凡又如何,我才不想去边关,朔州哪里有咱们金陵好,我一想起去了那里后连最爱的一口酥都吃不上,我就难受得吃不下饭……”
平熙帝看着昭兰生无可恋的模样,心肠也软了几分,神色动容。
就在昭兰以为父皇良心发现,要重新考虑一番,不再打那个馊主意时,她听到了父皇雀跃的话语。
“这样,小兰将全金陵喜欢吃的东西都写下来,父皇马上吩咐宫里的厨子去跟最正宗的铺子学,包管小兰到了朔州也能日日吃到金陵美食,如何?”
自以为想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平熙帝神色喜气洋洋。
抱着桌腿的昭兰心再一次死了。
“我不去。”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平熙帝险些气歪了鼻子。
“这事由不得你,下月魏家父子过来,八成是对婚事松动了,你给我老实待着。”
既如此,平熙帝也不费力气了,唤了一群身强体壮的宫人过来,硬生生将昭兰的手从桌腿上掰开,一路抬回芷兰殿了。
这事的结果便是,她被禁足了。
不过并不是不许出寝殿,而是不许出宫门。
至于要禁足多久,显而易见是跟那天杀的魏家二郎有关。
在听到自己被禁足的消息后,母后第一时间便过来了。
瞧着面上怒气冲冲的,想必是同父皇吵架没吵赢过来的。
冷静了一下,昭兰反而平静了许多,面对母后的长吁短叹,她竟还能分出心力安慰回去,瞧着倒不像是即将面临着嫁去朔州的人。
昭兰思忖过了,魏家接连拒了三次婚,定然本意也是不想结这门亲的,如今主动入金陵城觐见,怕也不是十足地心甘情愿。
况且八字还没一撇,她有的是办法让那魏家二郎瞧不上她。
或者说,让父皇也不能拿她去同魏家结亲。
譬如当年的三姐,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尽管昭兰原本的志向不是做一个风流浪荡的多情公主,但眼下看来效仿三姐是此刻最强有力的法子。
可父皇在这桩事上心眼多的要命,不仅禁了她的足,还将救命稻草一般的三姐拦在了外头不让三姐过来瞧她。
昭兰失去了咸鱼翻身的机会。
“小兰别怕,母后定会为你抗争一番,不叫那老匹夫将你送到朔州去。”
身为大周国母的姚皇后这些年过得金尊玉贵,保养也是最精细的法子,虽已年逾四十,但瞧着像是三十出头的妇人,面色白皙,两颊饱满滑嫩,只有眼角带着些浅浅的细纹,当初蜀地第一美人的风姿还保留了七八分。
再看看父皇,已经开始像个小老头了,因而昭兰偶尔拿这事来笑话父皇,回回都能成功把人气到。
昭兰倚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中,意兴阑珊地摇头道:“别了母后,父皇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谁来劝都没用的,母后是中宫娘娘,切莫再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了,让那些迂腐的大臣听见你又和父皇吵架,怕是又得弹劾你几日,犯不着。”
“我自有法子。”
怕母后心不安,昭兰后面又补了一句。
姚皇后露出诧异的神色,刚想问是什么鬼机灵的法子,就被昭兰打着哈哈敷衍过去了。
这还只是自己的一个大胆设想,昭兰还是先藏着吧。
送母后出门的时候,昭兰不忘叮嘱道:“母后,下次记得不要叫我小兰,好土的。”
姚皇后挑眉一笑,也不应,待到下次见面,依然雷打不动。
昭兰有些累了。
禁足期间,除却三姐那个危险人物被父皇阻隔在外,其余三个姐姐都陆续来瞧她了。
长姐与她一母同胞,又是同样被父皇拿来平衡朝堂权势的命运,不免也想起了自己,对她十分怜惜。
“可惜阿姐没用,也帮不了小妹。”
长姐是个性子很柔和的姑娘,一举一动都透着柔婉贵女的章法,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太过温吞。
但就是这般温吞柔婉的长姐,却没用理会顾家那前姐夫的苦苦挽留和事后纠缠,毅然决然同他果断和离了。
长姐是那样温和敦厚的性子,嫁到顾家三年也从未说婆家一个字不好,但最后竟能这般果决地同那顾昀和离,想来是顾家或者是顾昀将她的耐心磨光了。
正所谓有爱屋及乌,自然也有恶他人之所恶。
让长姐不喜的,昭兰也不喜,因而前几次在长姐公主府外碰到顾家那个前姐夫,那个被金陵百姓称为大雅君子的顾郎时,昭兰丝毫不给他面子,一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
不过,虽然长姐跟她同病相怜,但在昭兰看来可比她好多了。
至少长姐嫁在金陵,父母就在身边,加上如今和离了就更加自由肆意了。
她若真去了朔州,都不知是何种光景。
看着小妹郁郁寡欢的神色,元昭仪不再触霉头,拿出了自己带来的酒酿桂花糕。
长姐有一双做糕点的巧手,总能研究出许多让人唇齿留香的美味点心,其中昭兰最喜欢吃的便是这道酒酿桂花糕。
盒子一掀开,桂花和米酒的清香顷刻间霸道地占据了昭兰心神,一瞬间,她将连日来的愁苦都抛到了脑后。
见昭兰吃得欢,元昭仪安静看着,也不作打扰。
小妹是她们姐妹几个里胃口最好的一个,从小就贪嘴,但因着体质和热衷于乐舞的缘故,最胖的时候也只能称得上是丰腴些,身形永远让人羡慕的窈窕。
不像是三妹,稍有纵情吃喝便横着长,好在三妹是个会节制的。
美食可以治愈人心,甜食更会让人忘记一些不开心的,吃完酒酿桂花糕,心情好似畅快了些。
二姐前日也来瞧过她,平素那样冷然规矩的一个姑娘,甚至开始撺掇着昭兰像她一般,火速寻个驸马,上演一出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以此来逼迫父皇就范了。
然放在这时,放在她身上,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她哪里有情郎,父皇压根就不会相信她。
且这个时候整这一出,父皇也不是个傻的,能立即将她那个所谓的情郎拖出去收拾了。
倒是四姐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给她送了一场及时雨。
那是一个愈来愈接近皇祖母生辰的午后,昭兰又一次尝试偷溜出宫失败,正心如死灰地躺在芷兰殿的秋千椅上,静静凝望天空。
她早已过了最狂燥的阶段,如今这般模样也只是在静默着沉思罢了。
然舞阳公主元昭灵不知道,远远瞧着昭兰一动不动地平躺在秋千椅上,一双圆圆的杏眼立即跟着泛起了愁绪。
“小妹。”
听到声音,昭兰甚至都不用去瞥便知道是四姐。
如今没有公主府的,便只有她和四姐了,两人住得也近,就隔了一座拱桥,因而也是来往最多的。
昭兰被禁足的这些日子,,已经记不清这是四姐第几次来瞧她了。
然饶是这样殷勤,昭兰还是郁郁寡欢的模样,连最喜爱的舞也不跳了,元昭灵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小妹殿中传来丝竹乐曲声了。
元昭灵心中很是心疼,宣阳平日里是多么明媚爱笑的,如今却像个老媪一般,死气沉沉的。
她一时间坚定了来时的打算,想着冒险帮小妹一把。
她知晓小妹禁足皇宫的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认命,成日想着法子想混出宫去,只不过都失败了。
尽管小妹没同她说过要出去作甚,但元昭灵也能猜到,八成是出去找三姐支招的。
要说鬼主意,还是得看三姐的。
“四姐来了,随便坐吧。”
还是和上次来时一般无二的有气无力,元昭灵打定了主意,也不扭扭捏捏,趁着小妹身边的侍从都在忙,动作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凑到了昭兰耳边说了一句话。
就这一句话,让昭兰如鲤鱼打挺一般从秋千椅上弹了起来。
“四姐的话果真?”
激动之下,昭兰嗓门也大了些,引起了月娘的注意,昭兰忙又装着半死不活地模样躺了下去。
“四姐快上来躺着。”
想起四姐方才与她说的话,昭兰激动得面颊都涌出了几缕绯红。
秋千椅很宽敞,足够躺的下两个人。
接下来的话可不能被其他人听到,就算是月娘和宋叔。
元昭灵也知此事不宜声张,忙挨着昭兰躺了下来。
“四姐说能让我出宫,可是真的?”
两姐妹躺在一起咬着耳朵,话语也小心翼翼的。
“北芜殿后面,有个狗洞,只不过被杂草掩住了,你拨开便能瞧见,那洞口只有像我们这般的姑娘才能钻过去。”
四姐声音温温柔柔的,但出口的话语还是让昭兰心脏一跳一跳的。
“钻狗洞?”
“我可是公主,怎能钻狗洞?”
激动归激动,昭兰没有忘记压低声音,只不过还是掩饰不下其中的惊愕。
从小到大,昭兰可是连偏门都没走过,竟然要去钻狗洞?
紧绷的面色在触及四姐面上的窘迫后蓦地散了,转为不可置信。
“四姐怎会知道北芜殿后面有个隐蔽的狗洞,莫不是……”
“四姐也钻过?”
昭兰很难不往那方面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微微眯起,审判般得凝着四姐,将人给看的吞吞吐吐了起来。
“也就、也就有一次,六郎告诉我的,每次他得了什么好玩意,都要从这里给我送来,偶尔、偶尔我也从这里出去同他去玩。”
“我是想着帮你,才将这事告诉你的,你不许笑我!”
纵然是未婚夫妻,元昭灵和安六郎也不是能频繁会面的,她倒是无所谓,就是六郎憋不住,总是喜欢找她出去玩,有次她便发现了这个狗洞,开辟了一个新路子。
昭兰拼命捂住嘴,才不让笑声溢出来,然从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声里,元昭灵还是听出了她的取笑之意。
“哈哈,没、没想到,如四姐同未来四姐夫那样绵软又胆小的性子,竟能这般“暗度陈仓”,实在是让妹妹我有些不敢相信啊!”
“既知四姐是个如此英勇的姑娘,以后再不叫你四妹了~”
这是姐妹几个都知道的玩笑话,四姐虽比她大几个月,但不仅身形外貌娇娇怯怯的,性子也是如此,从小到大,两姐妹站在一处,不认得的都会以为昭兰是老四,而四姐是幺妹,次数多了,昭兰便会打趣地喊四姐作四妹。
每回这样一喊,四姐便羞恼地要打她,这回也一样,两人在秋千椅上笑闹个不停,最后两人一道从上面滚了下来,鬓发尽乱。
也是巧了,第二日便是四姐与未来四姐夫约定好的日子,用过午食,两姐妹悄咪咪地往北芜殿那边去了。
毕竟是头一次钻狗洞出宫,昭兰还是需要一个引路人的。
四姐打头阵,手法熟练地将狗洞前的杂草拨开,回头,目光一言难尽地扫过小妹一身的锦绣光鲜,叹气道:“咱们都钻狗洞了,小妹你干嘛还打扮成这样,不嫌埋汰啊?”
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绮丽衣裙和环佩叮咚,再看一眼那乱糟糟的狗洞,昭兰说不嫌弃是假的,然还是坚定道:“虽说走得门不一样,有些上不来台面,但也是出门,既然出了门,就要适当装扮一番,才对得起这出去一趟,没事,四姐我们快出去吧,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虽说北芜殿片偏僻,几乎没有什么宫人过来,但做贼心虚的两姐妹还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逮住了。
尤其是昭兰,此刻被父皇看的跟重刑犯一般,可不能被发现了。
元昭灵一听十分有理,忙往外钻了。
等到四姐的裙摆消失在眼前,昭兰还是嫌弃地看了狗洞一眼,将自己的披帛卷在身上,缩手缩脚地跟着钻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缘故,昭兰觉得外头的空气都是清新自有的。
“哎,四姐快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这厢,安六郎刚把未婚妻扶起,话还没说一句,就看见狗洞里又冒出个脑袋出来,随之而来的是那丝毫不见外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刚要拉着未婚妻蹦远些,就看清了狗洞中来人的脸。
“宣、宣阳殿下?”
大概是没想到跟着未婚妻一起钻狗洞的是昭兰,自己这个本该被禁足在皇宫的未来小姨妹,安六郎人傻在了那。
元昭灵一边扶人一边解释道:“嘘,别声张,将人送到我三姐那。”
安六郎一向是顺从未婚妻的,虽然心中惊骇,但还是点头应了。
昭兰小心翼翼地扶着发髻,生怕鬓发被残破的狗洞给蹭乱了,脸色有些臭臭的。
站起后,昭兰拂去掌心的尘土,看见一旁呆立着的安六郎,尤其是瞧见他面上的犹豫和忐忑,昭兰动了动心思,面上立即扬起一抹友善至极的笑。
“放心,这事只要捂得严实,父皇不会知道的,你说是吧,四姐夫?”
听到这一声四姐夫,安六郎蓦地红透了脸,支支吾吾地低下了脑袋。
“小妹,你收敛些!”
同样,四姐的脸也瞬间红润了起来,两口子如出一辙地是个薄面皮。
害羞归害羞,然想来是这一声四姐夫将人哄开心了,安六郎再不犹豫了,麻利地将昭兰送到了兰陵公主的府邸。
牛车行过成排的榆树,自僻静的宫墙外到了喧哗地带。
昭兰让四姐和安六郎提前将她放在了三姐的府邸附近,毕竟自己是偷跑出来的,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安六郎带着四姐去逛西市去了,又不是第一次,昭兰没什么不放心的,径直往三姐府邸去了。
尽管此次是她一人,然长史认得她,脸色一变将人请了进去。
作为公主府的长史,他焉能不知最近宣阳殿下被陛下禁足的事,乍然见到人竟从宫里跑了出来,长史自然是心一颤,然作为一个小小的长史,他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将人迎进去。
这一回三姐并没有在寻欢作乐,而是犯起了春困,在榻上小憩。
已是春日,三姐又是体热的一类,连件披衫都未穿,双肩露在外头,腰上落着一条薄衾。
昭兰虽已经火烧眉毛了,但看见三姐睡得两颊红红,顿时起了个玩心,揪下了一旁孔雀羽扇上的一根羽毛,在三姐面上扫来扫去。
元昭云胡乱打了两下,然那股痒意还在持续,一脸烦躁地醒了。
乍然瞧见昭兰,元昭云只以为自己在做梦,复又闭上了眼,甚至还翻了个身,背对着昭兰。
就在她昏昏沉沉即将睡去,屁股忽地挨了一下,元昭云惊叫了一声,才知这不是做梦。
“难不成你是长翅膀飞出来的?”
一阵张扬且含着浓浓嘲笑的大笑声飘出窗子,将落在枝桠上的鸟雀都惊得四散飞离。
昭兰看着笑得跌在榻上起不来身的三姐,恼羞成怒道:“我这也是没法子了,要不然我也不能这么丢面,三姐你不许笑!”
公主府的奴仆都被打点好了,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在旁伺候着,看着出逃的宣阳殿下,一个个都当眼瞎。
笑够了,元昭云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看着小妹气鼓鼓的脸,忍不住捏了一把,明知故问道:“小妹大费周章过来,意欲何为?”
三姐有着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昭兰被其这般盯着,竟破天荒的有些害羞。
她环着双臂,本是懒懒散散地倚在榻上,一听这话,神色一凛,抱着三姐的胳膊央求道:“三姐,我要找个男宠!”
昭兰这话掷地有声,听得殿中一众婢女下意识将头垂得更低了。
元昭云勾唇,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少顷,七八个形貌俊美昳丽的小郎君出现在了大殿中,最大的不过弱冠,最小的才十五六岁。
眼睛瞅着那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十五岁少年,昭兰颇有种荼毒小孩子的错觉。
“这八个都是新得的,三姐还没碰过,模样还算不错,小妹若有看上的便自行带走。”
元昭云看着下方一行美貌的小郎君,面上没有丝毫的不快,反而是一种同知音分享东西的喜悦。
下方的小郎君们被猝不及防叫过来,本还惴惴不安,如今听到兰陵公主的轻声笑语,面色变幻不定,半喜半忧。
他们既选了这条路,心中便没什么不甘的。
三公主入幕之宾甚众,他们不知要排到何年何月了,且能不能得宠还不一定呢。
宣阳殿下便不一样了,还是形单影只一个姑娘,若是得了她的青眼,头一个的份量还是无比可观的,兴许自己足够有本事,入了宣阳殿下的眼,驸马都是可以搏一搏的。
然众所周知,当今圣上欲将宣阳殿下许给戍守边关的魏家子,虽说一来二去地有些丢脸,但如今那魏大将军要入京觐见了,那宣阳殿下与魏家子的婚事……
这些小郎君们既想要泼天的富贵,又害怕随之而来的祸患,一时间内心挣扎不已。
但是,富贵险中求。
想通了这一点,这些小郎君们便不再纠结,多数都扬着一张俊脸朝着上首的宣阳殿下灿笑,希望是自己能得了这一番运道。
然期待了许久,眼看着宣阳殿下那一双妙目在他们身上游离着,然神色却是意兴阑珊,一行人,心神乱了起来。
“怎么,没有中意的?”
元昭云看出了小妹的意思,诧异地问道。
虽说她这几个新来的不是什么上品,但也算是放在人群里极为出挑的郎君,竟一个都没瞧上?
“这样瞧着,也瞧不出什么子丑寅卯的。”
说实话,昭兰以前没觉得自己是个多么看脸的肤浅姑娘,但在这几个小郎君面上绕了一圈,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错误的判断。
照理说,这几个小郎君已然算是模样不错的了,然昭兰瞧着竟一点兴趣也没。
是她眼光太挑剔了?
“既这样看不出,那便让他们展示一番,如何?”
昭兰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想看看这群小郎君能有什么吸引人的本事。
吟诗、作画、抚琴,健舞,甚至还有个小郎君居心叵测地邀她手谈一局,将她杀得片甲不留,然后洋洋自得地对她拱手作揖,自信满满地说一声:“殿下,承让了。”
昭兰脸都绿了,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回到了位置上。
这人确定是来讨她欢心的吗?
既是这般,不应当在棋盘上不着痕迹地让着她,使她赢了此局才是。
昭兰不是很擅长下棋,不似二姐,时常能与父皇博弈一番。
接了这个邀请时,昭兰心里就想着对方能识趣些让让她,没想到结果全然不同,对方可谓是大展雄风,她输得凄凄惨惨。
他大概是想告诉自己他的棋艺有多出色,可昭兰是在找男宠,又不是找棋手。
真是脑子少了根筋的玩意。
时间在渐渐流逝,待到昭兰将八个郎君的才能全部看完,天色也暗了下来。
“天色不早了,三姐,再不回去便露陷了,就不在这里用饭了。”
昭兰想起如今自己的窘迫境况,唉声叹气道。
元昭云是个聪明人,见小妹这副仍旧恹恹无力的模样,便知这几个郎君还是没能入眼,挥挥手,让几个心有不甘的小郎君退下了。
“竟还是一个都没瞧上,小妹,你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了吗?”
寻个男宠而已,在元昭云看来,形貌俊秀,性情合宜便可,小妹何故如此谨慎?
见三姐纳闷的神色,昭兰满脸认真道:“不瞒三姐,我觉得这些郎君还是不够俊俏,且最重要的是,我心思澄澈的儿郎,然他们眼中全是利欲,我不太喜欢。”
虽然昭兰姐妹几个不是同一个娘生的,但因为上一辈没有什么龃龉,都是在感情上通透豁达的女子,因而她们姐妹五个自小感情便融洽,有话也不必藏着掖着。
元昭云立即就懂了,笑弯了眼眸道:“所以小妹想要的是心思单纯的良家少男?”
虽然用词有些不妥,但意思却传达得很到位,昭兰脸红了红,如小鸡啄米一般应了。
“正是,正是。”
元昭云思索片刻,便拍案决定道:“那这样,今日天晚了,下回,下回三姐带你去国子监那边瞧瞧,里头除了些尾巴翘到天上的权贵子弟,还有些寒门出身的好苗子,还有蓝玉阁那边,总有些未被污浊的清倌,到时候咱们慢慢瞧~”
昭兰听了自是心花怒放,脆生生应了一声好就要回去。
忽地想起了一个重中之重的事情,昭兰回头,捧着三姐的手,双眸亮闪闪道:“三姐,我日后逢双数出来,你记得派车辇到北宫墙那边接我,要不然妹妹的腿会走废掉的。”
有些受不了小妹这般黏糊糊的模样,敲了一下昭兰的额头,故作嫌弃道:“知道了,外头车给你备好了,快回去吧。”
昭兰美滋滋地同三姐告别,还顺带顺走了三姐那柄孔雀翎羽的扇子。
起先昭兰同四姐交代过了,回去便不用等她了,毕竟有了三姐助力,元昭灵更加放心了。
然也是巧了,两姐妹又在狗洞前相遇了。
两人一个接一个狼狈地从狗洞钻回去,一路上相伴回去,又将口供对了一番。
四姐心血来潮,要向她学舞,便是昭兰给自己提前找好的理由。
一切看起来都天衣无缝,事情完全没有被发现,昭兰这一夜睡得极其香甜。
夜幕漆黑如墨,点缀着细碎的星子,还有一轮长月。
密州城外,一处进入金陵必经的山峦中,一队人马在此歇脚,粗粗数去,大约也是百十号人。
一簇簇火堆燃起,将夜里最后一丝寒意也驱散开来。
其中,最靠近歪脖子老树的一个火堆前,独自坐着一个身形魁梧,神色端肃的中年人,那气度瞧着便不是寻常小将。
此刻,他正满脸认真地烤着手中的山鸡,偶尔抬头见,面上闪过焦灼,似乎在等什么人。
忽地,远处一阵骚动,似是一群人欢声笑语着过来了。
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行着,肩上手上大多都扛着或者提着东西,看起来收获颇丰。
“将军,少将军回来了,打了好多猎物,几头狼,还有狍子,今夜有口福了!”
一个小将先行跑过来打了一声报告,虽看不清脸,但听着话语便知其情绪的兴奋。
中年人嗯了一声道:“知道了,让厨子收拾,把少将军叫过来,我有话同他说。”
“是,将军。”
那小将得了话,立即往回跑了。
不多时,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朝着这边走来,手里提着一只刚处理好的兔子。
夜色浓重,看不清少年人的五官眉眼,只有那充斥着蓬勃力量的挺拔身躯被朦胧的火光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走动时夜风猎猎。
“给你烤了只山鸡,趁热吃。”
眼看着少年人三两下将兔子串起架在火上,魏戍话语淡淡。
自家这小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是常年活跃在沙场上的健儿,胃口一向大得很,一只山鸡哪里够填饱肚子,自是要加餐的。
“嗯,知道了。”
一阵夜风吹来,不冷,但吹得少年声音有些飘忽。
一行人正是从朔州赶来觐见天子,为太后贺寿的魏家父子。
跋涉了近一个月,终于靠近了金陵城,只要翻过这座山,便是金陵地界。
魏戍觉得,也是时候好好叮嘱一番了。
“如果顺利,明日便能抵达金陵城,面见陛下,为父知你心中不甘愿,也不愿迎娶宣阳公主,但难保公主便是你的良人也说不定。”
“为父虽恪守你娘临去前的遗愿,让你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活在世上,然陛下不放心咱们,若是你能与宣阳公主结为夫妻,自是皆大欢喜,但若果真不合意,那为父便另想法子向陛下展现我们父子的忠心。”
除了火焰的噼啪声,便是少年人大口咀嚼山鸡骨肉的声响,听着再认真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