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 by吃饱去睡觉了
吃饱去睡觉了  发于:2025年0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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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很凶,叶秋水见识过,那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不敢落到宋氏手中,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看江泠,也不知道他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因为早产,宋氏与江二爷对江泠呵护至极,将他视为一只易碎的花瓶,这不许做,那也不许做,实际上,这样只会适得其反,身体反而变得越来越脆弱,风一吹就会病倒。
前几日在叶家,江泠将外袍脱下送给叶秋水,自己冻了一路,回去果然发起热,他一病就要躺许久,江二爷与宋氏很着急,怕这样会耽误学业,等他一醒,宋氏便让人将书捧过来,让他坐在榻上一边养病一边温习功课。
江泠脸色苍白,肩上披着外袍,低头翻书,咳得胸腔震动,眼泪都流出,他默默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不敢让爹娘知道,不然他院里的仆人又要受罚。
他的天赋其实并非万里挑一,只是勤学苦练,闲暇的时间都在用来看书,因而学得比旁人好。
屋里终日点着暖炉,炭烧得旺,下人们进去待一会儿就能热出一身汗。
“三郎的药煎好了。”
丫鬟端着托盘,掀帘进来。
江泠放下书,伸手接过,药熬得很苦,他端起碗,面色不改地喝下。
“你这身体怎么一直养不好,若是像大郎还有五郎他们那样康健就好了。”
宋氏坐在一旁,看着他叹气。
当初她下嫁给江二爷,一开始夫妻俩琴瑟和鸣,还算恩爱,后来她怀有身孕,每日身子都不适,又因为从前在大家族娇贵惯了,怀着孩子时脾气也变得越发骄纵,对江二爷颐气指使,夫妻俩吵过几次,后来,江二爷就不爱来她院子里了。
也是那时,夫妻两人生出嫌隙。即将临盆前,宋氏发现,当初承诺宋家不会亏待她的江二爷,在外面偷偷养了外室,孩子都有了。
可笑的是,他现在在外人面前,竟是洁身自好,爱待发妻的形象。
宋氏气急,带着人去别庄闹,打杀了外室,将那孽种丢掉,回来的路上被附近的野猫扑吓,因此早产,生下江泠。
十二年了,她细心呵护,但江泠的身体依旧比同龄孩子差很多,性子也冷,在书院里没什么朋友,同他说过许多次,要多与官宦人家的小公子亲近,多交交朋友,他也不当回事,反而和穷人家的孩子交好,真是疯了。
不过儿子有用,前两天江二爷回来笑眯眯地说,县学的学究在酒席上提起,要举荐江泠入京。
想到这儿,宋氏的背脊又挺了起来。
孩子身体差又怎样,孤僻寡言又怎样,照旧甩他们十万八千里,只要读书好,这点就够了。
喝完药,江泠继续看书,屏风外响起下人们低低的交谈声。
“刚才给老爷送东西时从北墙边经过,似乎听到有丧音,谁家有白事?”
“哦,大约是北坊的人吧,今早听说那个什么叶大喝酒喝死了,前些日子,他女儿不是还来咱们府上偷过东西?我曾瞧见张管事找他。”
“竟然是叶大?那可是个祸害。”
江家有仆人也曾是北坊的贫民出身,听闻过叶大的名讳,压着声音鄙弃,“喝醉了就撒泼打人,媳妇又早死,也不怪他丫头偷东西,摊上这么个爹,不偷怎么活?”
有人问:“如今他死了,那姑娘怎么办?”
“不知。”
“没人管,要么流落街头,要么……也只能去那里了。”
没有爹娘管的孩子,大多会被人牙子贱卖到各个地方,若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还算好的,若是被卖去妓馆,那大概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女孩,无论美丑,总之都有可以卖掉的地方,至于她们的归宿如何,没有人在乎,就像是飘在水面上的落花,谁去在乎它们最后流向何处?
大概,也只是在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地腐败罢了。
说话的声音隐隐传到屋中,宋氏神色微凝,“他们说谁死了?”
一丫鬟说道:“回二娘子,是墙那边叶家的男人,前夜喝酒喝死了。”
“死了?”
宋氏惊讶,听丫鬟将前夜的事说了一遍,江泠也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叶大喝酒时痫病发作,口吐白沫,秽物堵住喉咙,呼吸困难,小女儿发现跑到邻家喊人,等人来时,叶大早就凉透了。
宋氏听完,没有评价什么,反扭头看向江泠,“三郎,你可知道她们说的是谁?”
江泠从书上抬起头,神情茫然,“娘问什么?”
他看书认真,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在交谈何事。
宋氏打量两眼,笑了,“无事,继续看书吧。”
想来江泠早已忘记几个月前和邻家小女的情谊了,这让她更加放心,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和身份太低的人结交,更何况那还是个女孩,传出去的话会很难听。
很快,知州夫人的生辰到了,一大早江家就忙翻了天,江泠还在病中,刚退热就被夫妻二人拖起来去赴宴。
宋氏先为江二爷挑好赴宴的衣物,又赶到江泠屋中,指挥着下人为他穿戴。
“找个素雅的发冠来,那条竹纹镶玉的抹额也不错,靴子穿前些时日伯舅捎来的那双,是盛京正时兴的款式,那件兔绒内衬的云雁圆领呢?”
宋氏对江泠的衣物如数家珍,款款说道,丫鬟婆子们跟着有条有理地从柜子里找出她说的饰物。
“二娘子,没找着您说的圆领。”
“怎会?”宋氏摇了摇团扇,“上个月刚叫人裁的布,新做的衣裳,估计是哪个新来的小丫鬟收乱了,再翻翻,就在柜子里。”
丫鬟翻遍柜子,回头焦急道:“二娘子,没有啊。”
“怪了。”
宋氏将团扇递给身后的婆子,自己上前翻找,那件兔绒内衬的圆领袍就是不见了。
江泠站在一旁,开口,“娘,我前几日穿着这件衣服时将墨打翻,衣摆脏了,洗不净,我便脱下叫下人丢掉了。”
其实那日他在叶家,看见叶秋水衣衫单薄,冻得脸颊通红,手上也起了冻疮,便将衣服脱下给她御寒,但这件事绝不能被母亲知道。
“这样。”宋氏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脏了便脏了罢,上个月给你做了好几件新衣,也不差这一件,小翠,你将那件竹叶纹缎面的圆领袍找出来,是墨绿的。”
“是,二娘子。”
待她们收拾好,江二爷已经在前厅等得着急了,“磨磨蹭蹭,误了时辰。”
宋氏白了他一眼,三人登上马车,又检查了一遍备好的礼,长随甩起鞭子,一群人扬长而去。
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请了许多人,曲州的青年才俊,官员富商都来了,江二爷迎来送往多了,十分圆滑熟稔,很快就与其他官员谈笑风生。
宋氏领着江泠去拜访知州夫人。
女眷们在后院赏花说笑,一群年轻的少年围在一起比射箭,知州夫人准备了彩头,是一尊白玉雕刻的麒麟笔架,做工精巧,价格不菲。
少年们卯了劲地比试,江晖也在其中,一群人围着中间的孙仲言,他笑得痞邪,弯弓拉箭,十分熟练。
说是比试,但大家都在恭维孙仲言,毕竟他是知州夫人的儿子。
“嘉玉拜夫人安,愿夫人南山同寿,慈竹长青。”
宋氏领着江泠上前行礼,知州夫人端坐在花亭主座,看了看少年,江泠相貌清俊,仪态端正,知州夫人笑:“好孩子,芝兰玉树,沉稳雅正,可惜我没有小女儿,不然定要与你家说亲了,二郎,你真该同江小官人学学,若能次次考试第一,为娘就高枕无忧了。”
远处正在拉弓的孙仲言哼了一声,他学业不精,常气得知州夫妇二人头
见儿子被夸,宋氏眉开眼笑,“哪里哪里,我倒想要一个像二郎那样的孩子,矫健又机灵,不像嘉玉,不爱说话,光会读书有什么用,书呆子一个!比不得二郎英姿飒爽,将来定然有出息。”
知州夫人被她哄得笑面盈盈。
她们互相恭维,身边的其他夫人们也跟着笑闹。
江泠坐在一旁,他病没有好,身上没什么力气,闻着桌前的菜只觉得难受,头昏脑胀的,于是百无聊赖地看着院中景致。
远处,孙仲言射中靶心,身旁的少年们欢呼雀跃。
他循声看去,目光平静。
江泠没有学过骑马,也没有学过拉弓射箭。
在江二爷与宋氏眼里,这些是不学无术的技艺,且他身体差,没法像正常孩子那般蹦蹦跳跳,一吹风就会病倒,是个病秧子。
他只能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他们哄闹一团。
“三郎。”宋氏忽然推了他一把,小声说:“你也去,和他们一起玩,多和孙二郎还有县令家的小官人说说话。”
江泠淡淡道:“我不会射箭。”
“不会可以在旁边看着,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宋氏瞪了他一眼,“不是叮嘱过你,要多与孙仲言还有杨知县的儿子接触吗?你看五郎。”
她目光扫了一眼那群少年,江晖拉开弓,和孙仲言有说有笑,宋氏有些不满,觉得江晖占了自己儿子的风头,她不服气,暗暗懊悔,早知晓几年前也让江泠学一学射箭了。
“看看他,多殷勤,依我见,现在孙郎君同他的关系比同你要好多了,你可不能落后。”
江泠心想:当然要好多了,因为他和孙仲言根本不熟。
江泠没有动,宋氏更加不满,张嘴还想要说什么,这时知州夫人邀请女眷们一起去看花,宋氏急忙跟上去,走之前又不忘推了江泠一把,“快去!”
说完就立刻迎到知州夫人旁边了。
江泠一个人坐在亭中,低头看了眼先前知州夫人让下人端给他吃的点心。
有白玉霜方糕和琵琶酥等等,做得精致可爱。
江泠看了会儿,垂首将别在袖口内的手帕拿下,仔细挑了几种好吃的点心,用帕子包好。
等宴席散了,带回去给叶秋水吃。

知州夫人的生辰宴办得热闹,很晚才散。
宋氏与孙夫人拉着手,在门前依依不舍,孙夫人还叮嘱宋氏,要多带着江泠来孙府拜访。
同样,江二爷与孙知州在席间也说了许多话,孙知州有意无意地提起府衙有一个职位空缺,他已准备上书举荐江二爷,听到这话,江二爷高兴地一连敬了几杯酒,出来时脸颊通红,喜不自胜。
江泠静静地听着大人们相互恭维,末了上前向知州夫妇二人行礼,这一天的忙活也总算到头了。
深夜,江泠拿着白天从孙府带回来的点心,爬上墙。
叶大已经安葬,院子里空旷许多,穷人的丧事很简陋,一张草席便可了事。
叶秋水席地而坐,撑着下巴,茫然地看着庭院。
叶大走后,家里只剩她一个,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了,虽然他活着也没什么用,还只会抢她的钱,打她,甚至要卖掉她。
没了爹娘,她就是彻彻底底的孤儿。
连每月去县衙领一斗米的资格都没有了,因为前提是家中乃赤贫户,且有能做事的大人。
叶秋水年纪太小,出去做工没有人要,她也不会识字,不会算数,就算长大了,大概也只能做一些帮人端盘子与浆洗衣物的活来维持生计。
贫穷像是一个笼子,人就是关在里面的驴,透过缝隙,驴可以轻易窥探到外面的绚丽与广阔,“未来”就像是一个挂在笼子边缘的萝卜,吊着驴拼死拼活地往前走,萝卜看似触手可及,似乎只要伸出手,总有可能够到,但实际上,驴在笼子里跑到死,都够不到那根萝卜,只因这个笼子是筑死的,没有钥匙。
穷人生出穷人,世世代代,好像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诅咒。
叶秋水不想成为叶大那样的人。
“叶秋水。”
墙头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叶秋水循声望去,看到江泠从垣墙上探出头,他有些费力地踩上来,跳上柴火堆,一点一点爬下。
“江宁,你病好了吗?”
叶秋水一见到他就小跑上前,仰起头,担忧地盯着他。
叶大死去那夜,一直到他下葬,她都没有再看到江泠,她听垣墙内的下人说起江泠病了的事情,她想去看他,但是怕被江家的人发现。
“好了。”
江泠脸还是白的,病中一直没什么力气,且一整日都在应付知州夫人的寿宴,要见许多人,向许多长辈行礼,他不能懈怠,不然那样会很失礼,也怕在宴会中露出一点病态,坏了寿宴的喜庆。
等回到家中时,他已脚下虚浮,自己偷偷摸了摸额头,十分滚烫,衣服里衬也早已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身上,他脸色苍白,虽然本身肤色便很白,但若是留心一些,一定能发现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
不过宋氏与江二爷沉浸在喜悦中,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点心放到明日会坏,江泠想着将吃的送给她,询问她父亲的丧事有没有处理完,再叮嘱一些事情,他就回去睡一觉。
江泠低下头,将手帕仔细包裹的点心拿出来,白玉霜方糕与琵琶酥都是极易碎与掉屑的食物,但江泠手中的这几枚却完好无损。
“给你吃。”
叶秋水眼睛亮了一下,接过,这时候才注意到江泠的打扮,他穿得精致漂亮,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全曲州城最好看的小官人,束了发,戴着抹额,衣着规整,模样清俊,一看就是出过门,去了什么重要的地方。
叶秋水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江宁,你病刚好就出门了吗?”
“嗯。”江泠说:“去给一位夫人祝寿。”
“哦。”叶秋水点头,仍问道:“你真的好了吗?”
“真的。”
但他说“真”,叶秋水的样子看上去却好似很不相信,她盯着江泠的脸,目光探究,忽然踮起脚,抬手,摸了摸江泠的额头,寒冬腊月里,他的额头却烫得吓人。
小娘子掌心有些冷,江泠烧得晕乎乎的,看到她伸手过来,第一时竟然忘了躲。
等冰凉的触感传来,他才回神。
叶秋水皱眉,“江宁,你的额头好烫,你在发热。”
“你的病没有好。”叶秋水看着他,“你在生病,为什么不好好躺着,还要出去?”
江泠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我没有事,你快吃吧。”
叶秋水摇头,“你骗人,你在生病。”
江泠烧得很厉害,嘴唇泛白。
以前阿娘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她生病,阿娘都会摸她的额头,背着她去看病,叶秋水知道,如果一个人脸色很难看,额头又很烫,那他就是发热了,且病得很严重。
江泠垂着眸子,因为发热,反应迟缓,想一会儿才能回答她的问题,“有一些,不严重,回去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叶秋水将点心放下,转过身,忽然抬起手,抱住他,她手很短,只能够到江泠的腰身,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拍一拍,病痛飞走啦。”
小时候生病,阿娘就是这么抱着她哄她睡觉,拍一拍,第二天醒来,病痛就不见了。
叶秋水学着母亲哄她那样,哄江泠,拍一拍,明天他就好了。
她的手小,力气轻,像是一片羽毛。
江泠愣了一下。
从小到大,宋氏与江二爷没有这么同他说过话。
最开始生病时,他们还会担忧地围在他榻前,江泠先天不足,常有心悸的症状,气喘,咳嗽总不见好,一年到头都在吃药,后来渐渐的,他一哮喘,父母就会叹气,怕生病耽误学业,怕他会落后于别人,父母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即使是生病,也不能忘了看书温习。
甚至是吵架,当着躺在病榻上的江泠的面歇斯底里地揭开那些旧事,宋氏斥责江二爷偷养外室,如果不是他,她不会早产,不会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儿子,江二爷忍无可忍,痛诉宋氏的高傲,他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早就受够了。
而后两人
不欢而散,独留还在病中的江泠,他沉默地听着爹娘吵架,不知道该怎么劝阻,听多了,只能拉起被子,蒙住头。
宋氏还会抽噎地对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早就同江二爷和离回老家了,他一定要争气,不然就是对不起当娘的受的委屈。
再之后,江泠生病就不会告诉任何人,再难受他都自己忍着,连近身的书童都不知道。
他已经习惯与药石相伴,心悸哮喘的时候,自己服下药,睡一觉,难受的时候不会有人拍他的背,告诉他病痛很快就飞走了。
“我没事的。”
江泠轻声开口,“真的,只是受了寒,有些头痛,回去吃了药,歇下就好了。”
叶秋水问:“真的?”
“嗯。”
江泠点头,“我没有骗过你。”
他看着古板正经,不像是会撒谎的模样,叶秋水犹豫地收回手。
“你不要给我送吃的啦,你好好休息,我有钱的。”
叶秋水笑起来,眉眼弯弯,“你给我的钱,还有许多。”
五两银子,叶大丧事只花去一点,叶秋水很宝贵自己的财产。
“好。”
江泠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回去了,你记得不要乱跑,我上次同你说过,年关时人牙子很多,别去人少的地方。”
他说到后面,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知道啦。”
叶秋水乖乖点头,“你快回家吧,我看着你。”
“嗯。”
江泠转身要走,叶秋水又不知想起什么,拉住他,“等一下。”
江泠疑惑地看向她。
叶秋水上前,再一次环住他,动作很轻,“拍拍拍,将病痛全都拍走。”
她如同在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拍动江泠的衣服,神情认真,煞有其事。
结束后,叶秋水仰起头,笑盈盈,“好啦。”
她身上罩着江泠上次给她的兔绒外衫,将自己裹得圆圆胖胖,因为怕冷,所以只露出一颗脑袋,两只手想要抱住江泠十分费劲,动作也笨拙,仰着脸,嘴角有浅浅的梨涡,笑起来甜甜的,像是冬日难得一见的暖光。
江泠垂下眸子,眼底静静的,点了点头。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曲州开始下雪。
江家与知州府走得越来越近,隔三差五,宋氏就会与孙夫人和杨夫人人相约一起喝茶游玩。
江二爷也终于在府衙谋得一官半职,他已不是小小的主簿,仕途上更上一层楼,应酬变多,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知州知县有什么事情都带着他在身侧,江二爷升迁,整个江氏都为此高兴,同样,他们也期盼着江泠能早些被举荐入京,去国子监读书。
因此将要年关的时候,江泠能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从早到晚都在看书,生病的时候,床头也摞满厚厚一叠课业,常常还在发着烧,便被拖起来看书背经史,眼前烧到发白,什么都看不清,也得等背完书才被允许躺下来休息。
没有长辈,没有县衙的补贴,叶秋水开始学着做事情。
但她能做的不多,只有帮别人跑腿、端盘子,许多地方会觉得六七岁的孩子毛手毛脚,不如大人灵活,但也有的地方觉得孩子好压榨,明明干着同样的工作,报酬却只有一小半。
叶秋水在一间酒肆替主人家端盘子,一日的报酬是两文钱。
不识字,又没有一技之长傍身的文盲,连糊口都困难。
店家是个抠搜的男人,舍不得花钱雇大人,专找一些半大的孩子,用低廉的报酬雇佣他们给自己干活。
两文钱,不仅要跑腿端盘子,有时还要择菜,洗碗。
叶秋水只干了几天,脚底便长满水泡。
店家看不得工人停下来歇息片刻,她只能不停地走动。
夜里酒肆打烊,叶秋水踮着脚,擦桌子,擦柜臺,一旁店家正在拨动算盘算账,身边站着他的小儿子,圆头圆脑,胖得衣服都挤开,男人一边伸着手在账本上指指点点,一边拎着儿子的后领,教他怎么算。
可惜儿子是个猪头猪脑的,挠着头,拨动珠盘,算了几遍,账目都是一团糟。
男人暴怒,“你把九归口诀背来。”
小孩生不如死,嗡声嘟囔:“逢一进一,逢二进二……逢三进一,逢六进二,逢九进三,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他背得磕绊,男人手拿戒尺,错一下,打一下,不一会儿,小孩涕泪连连,抹着眼泪拨弄算珠。
叶秋水在不远处看得津津有味,手上也模仿起拨算珠的动作,低声念叨:“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那小孩算术学得不精,长辈只能从头教起。
许久,叶秋水擦完桌子,擦柜臺时,她刻意慢了些,盯着小孩写字的动作。
等背完九归口诀,男人问了一个简单的算术题,小孩支支吾吾,在纸上涂涂画画,久久说不出答案。
一旁的叶秋水拧了拧抹布,脱口而出,“是三十又七钱!”

第18章 逾矩 如今见面,确实很不方便。
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并没有人注意,店家还在教儿子打算盘,无视了叶秋水的话,只当她是胡言乱语。
倒是店家的儿子算术算的头疼,听到她的声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回答,“是三十七钱!”
闻言,男人哼了一声,握着戒尺敲了敲他的肩膀,“她不识字,随口乱说的你也信,你自己算,算不出来就跪在外面。”
男孩愁眉苦脸,耷拉着肩,握着笔继续在纸上图画。
叶秋水听到父子俩的对话,咕哝道:“就是三十七钱。”
半晌,男孩算出答案,“爹,我算出来了。”
男人接过纸张,看了两眼,诧异,“还真是三十七钱。”
方才那个丫头随口之言,居然是对的。
“水丫头。”
店家搁下算盘,唤道。
叶秋水放下抹布,小跑过去。
“你怎么知道方才那道题是三十七钱?”
叶秋水答道:“算的。”
店家笑道:“你学过算术?”
“没有。”她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会算?”
叶秋水说:“听你们说的,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二二如四……逢一进一,逢二进二……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她开口,一字一顿,流利地将口诀背出,甚至还记住了几句珠算的方法。
店家惊诧不已,小姑娘一字不错,没有人教过她算术识字,只听着他们方才的交谈声,她就已经背下,甚至能运用来解题。
“你过来。”
男人招了招手,叶秋水走到柜臺后,听他说道:“有商携铜钱二十贯,购布十匹,每匹布价三贯,后售布七匹,每匹得钱四贯。又购绢二十匹,每匹价二贯,售绢十五匹,每匹得钱三贯。商盈亏几许?”
这个算术题并不复杂,难得是要算许多步,还要考虑欠银归还,若是加上利息,又要难算许多,且叶秋水之前并无人教导,只是听他们说了一个时辰,背了算术口诀,男人没指望她能解出。
但叶秋水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比划,口中念念有词,“四七二十八,盈十八……欠银四十……本金二十,盈……”
叶秋水眼睛一亮,说:“三贯!”
她算得不快,但胜在条理清晰,不会出错。
反倒是一旁店家的儿子,抓耳挠腮,在纸上涂涂画画,支支吾吾。
一个是教了无数遍,但榆木脑袋不开窍的猪儿子,一个是在边上擦桌子,只听了片刻就背下口诀的孤儿,店家头痛恼怒,不停叹气。
忍不住扭头,吼道:“我教了你多少遍,给你送了多少束脩,你学的还不如人家听了几遍的小丫头!”
柜臺后的小男孩撇了撇嘴,嘟囔,“没爹没娘,算得快又有啥了不起的。”
叶秋水听到,并不在意。
店家又出了几道题,她都一一解出。
算术并不难,但她现在只会最简单的加减相乘,再复杂的就不会了。
夜里,店家给叶秋水拿了三枚锅中没有卖完的水晶饺,结算了今日的工钱,叶秋水欢天喜地地跑回家中,将两枚铜钱存进罐子里,藏在灶台下。
随后她爬上墙,黑灯瞎火中,一
路摸到江泠院子旁。
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小丫鬟蹲在廊下,摇动扇子,炉子上正煎着药。
里面传来说话声,是宋氏的声音。
“昨日知州夫人还同我问起你呢,说怎么三郎不来赴宴,我说你病了,知州夫人很关心你,你快些好起来,过几日我们去拜访夫人。”
寿宴过后,江家与知州府常走动,知州府阔绰,孙夫人隔三差五就办些赏梅宴,清茶宴,请全曲州城的贵妇人们到家中游玩,宋氏是捧场最多的,喜欢与这群官家夫人们结交,对孙夫人与县令夫人的喜好如数家珍。
江二爷攀上孙知州,如今在府衙任职,满面春风,十分得意。
“这些书都看过了?”
“看过了。”
江泠回答。
“你将文章写好,我让人拿去书院给学究看,这些天病着,可不能将功课落下。”
“嗯。”
宋氏又叮嘱几句,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出门,她神情张扬喜悦,近来走路生风,出了门,停在廊下,叮嘱角落的婢女道:“药要煎好了,时辰,火候,分毫不能错。”
“是,二娘子。”
从里忙到外,叮嘱完一群人,宋氏终于离开。
没多久,丫鬟端着煎好的药进门,江泠面不改色地喝完,她们打扫好屋子,点上熏香,将炭火拨得旺些,纷纷离去。
只是院子里还有人守夜,外人没法随意进出。
叶秋水绕到后面,像个猴子似的,顺着垣墙灵活地滑下。
屋中,江泠靠着床榻,肩上披着薄衾,低头,翻动书页。
蓦地,窗户被敲响,声音很细,像是小猫爪子拍了拍,寒冬腊月里,很少有野猫会到处乱跑。
江泠眸色微动,抬起头,盯着黑影晃动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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