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来,江泠已经接受了堆满柴米油盐的?生活,虽然这与他?曾经畅享的?济世经邦截然不同,他?唯一懊悔的?事?,是当初从江家离开时没有思谋周全,不然不会让叶秋水现在为生计发愁,想要什么都犹豫许久。
他?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做得很失职。
不过看到她喜欢,江泠的?嘴角微微翘起来,他?放下柴火,转身去廊下净手,“芃芃,进屋,我给你绑头发。”
“好?!”
叶秋水连连点?头,笑眯着?眼,两个人?掀帘进去,叶秋水在桌前坐下,江泠站到她身后。
少年神情严肃认真,撩起妹妹的?长发,单看表情,还以为他?是在什么解书本上的?难题,分外?专注。
江泠动作?很轻,人?又耐心,梳通头发,指节张开,将发带一圈一圈地缠绕上去,叶秋水心中纳罕,江泠扎头发的?手法与从前很不一样,他?梳的?发髻是新?样式,坠着?穗子的?绸带与头发编在一起,十分精巧。
“好?了。”
江泠松开手,退后两步。
小姑娘后脑勺圆滚滚的?。
叶秋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很新?奇,她站起来跑到水缸前,低头。
水面上映着?她的?脸,叶秋水偏了偏头,辫子甩了甩,发尾的?穗子轻摇,她唇角扬起,左看右看,眼眸清亮,耳后发髻梳得齐整,整个人?看上去俏皮可爱。
叶秋水不停地摇头,辫子甩来甩去。
“好?看!哥哥,你手怎么这么巧呀。”
叶秋水转而抱住他?的?胳膊,她仰起脸,笑容甜甜的?,眼睛里满是惊讶与崇拜。
听到她喜欢,江泠淡淡地笑了一下,别?开目光,耳朵有些红。
江泠去买发带时,特意请教了商贩,该怎么给女孩编头发。
卖丝带的?商贩是个老妇人?,见?到他?来买东西?,笑说:“
是给喜欢的?小娘子买的?吧?”
小官人?十四五岁的?模样,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老妇人?经常瞧见?少男少女结伴过来买东西?,脸上写满青涩。
她难得瞧见?这么清秀端正的?男孩,在摊子前站了许久,认真挑选比对,虽然面无表情,寡言少语,但?他?挑选首饰时的?眼神很不一样,像是一汪水,柔和安静。
江泠怔了一下,摇头,低声说:“是妹妹。”
少年嘴里说出“妹妹”这两个字时,语气自然而然地温柔起来,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我想向您请教请教,该如何?给妹妹编头发。”
老妇人?轻笑,感慨:“小官人?,你对妹妹真用心,是个好?哥哥啊,来,老婆子我教你怎么梳头。”
江泠学东西?快,发带他?前两日?就买好?了,但?他?并没有立刻拿出,夜里趁叶秋水睡着?后,拢起她的?长发悄悄练习几遍,熟练了才拿出来送给她。
方才听到她说喜欢,这几日?起早贪黑,抄书抄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的?酸痛都值了。
叶秋水很满意自己的?新?模样,一整个早上,来来回回跑去照了好?几次,越看越喜欢。
她推开门,邻里出门浆洗衣物的?妇人?瞧见?,眼前一亮,“芃芃,你这辫子真好?看!小仙童似的?。”
“我哥哥编的?!”
叶秋水晃晃脑袋展示,神色得意。
她不吝于告诉街坊,江泠就是她哥哥,这没什么好?避讳的?。
有妇人?听了,低声念叨,“哎呀,没想到那个贪官的儿子对她还挺好的呢。”
走在外?面,叶秋水本来还很警惕,怕有坏家伙又冲出来扯乱她的头发,但?一路上都没有。
那些讨厌的男孩都不出来了。
几日?前,几人?如往常一样在叶家门前蹲守,他?们贼兮兮地准备了好?几团烂泥巴,只要叶秋水出来,就丢到她的?衣裙上,一定能把她气哭。
然而门推开,里面出来的?却不是叶秋水,江泠目光冷淡,他?扫视几人?,没有特指谁,话?是说给他?们所有人?听的?,掷地有声,“我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与你们争辩对峙的?事?情上,话?我只说一次,别?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芃芃,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好?怕的?,你们最好?自己掂量清楚。”
他?说话?时眸光漆黑,脸色阴沉。
江泠的?个子很高,十四岁的?少年,身量与骨骼飞快生长,肩背初显成年男子的?宽阔,他?虽然清瘦,但?气质严肃阴郁,让人?畏惧。
不知道为什么,几个男孩竟然有些害怕,被他?镇住。
江泠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个妹妹,他?爹是贪官,他?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妹妹,说不定真的?有法子弄死他?们。
反正他?一身残病,他?没什么怕的?。
几人?再也?没有来过,叶秋水梳着?漂亮头发,穿着?新?裙子,小黄莺一样飞出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碰到她都要夸一句。
听到远处传来的?“我哥哥给我扎的?头发,好?看吧”,江泠眸中划过一抹柔和的?的?笑意,飞纵即逝。
之后的?许多日?,江泠依旧每日?前往城东抄书,他?的?字很好?,东家见?了,要做成刻板,工钱因此?又加了不少。
某一日?,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宝和香铺。
传说中沉海的?胡娘子杀了回来,二当家当场呆住,腿一软跌倒在地。
他?觊觎胡家基业,与人?串通,在胡娘子所乘坐的?商船上动手脚,试图让她命丧海中,再趁机霸占宝和香铺。
但?胡娘子大难不死,江四爷带领的?商队在小岛上发现了被暹罗人?扣下的?胡娘子,王家疏通关系,又出钱将人?赎回,胡娘子与宝和香铺的?伙计搭载江家的?商船,颠簸数日?,终于回到曲州。
二当家的?计划败露,因谋财害命,被官府带走。
胡娘子雷厉风行地料理完二当家,将香铺又抢了回来,事?后不忘感激江家与王家,江四爷名下几间香铺生意不景气,正是半死不活,面临关闭的?局面,却因为救了胡娘子,被她应承,会为江家香铺与贵人?牵线。
铺子死而复生,江四爷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只是出了份力,这世上竟有如此?划算的?买卖!
江四爷与四夫人?一向对自家腼腆憨厚又没出息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可这次救胡娘子的?决议是他?提出来的?,父母接连夸赞,江晖挠挠头,哂笑。
胡娘子亲自前往王家拜谢。
王夫人?拉起她,说道:“这事?你还得感谢一个人?。”
胡娘子疑道:“谁?”
“就是你铺子里的?那个丫头呀,芃芃,是她求到我这里,你音讯全无数月,铺子里的?人?都以为你不在了,偏她不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说‘胡娘子与我有知遇之恩’。”
王夫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胡娘子愣住,“我竟全然不知,那孩子也?没同我说一声。”
“那你可要好?好?感激她,小姑娘委屈着?呢,你不在,她被周瘪三那家伙赶走了。”
闻言,胡娘子叹道:“我是小看她了,我知道这孩子机灵,没想到还这么有仁义。”
“是个顶好?的?孩子啊。”王夫人?说:“可以接你的?班了。”
胡娘子笑说:“夫人?说得是。”
二当家罪行证据确凿,下狱,判流放。
叶秋水听到消息后拍手叫好?。
兄妹俩正从书肆回来,江泠这几日?教叶秋水练字,他?用攒下的?钱,又当掉几本书,带她买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用去好?几两。
“哥哥,胡娘子回来啦,她没事?,二当家竟然是个坏人?,哼,我就说嘛,他?那么笃定胡娘子不会回来,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好?在恶人?有恶报。”
叶秋水出了一口恶气,下巴扬得很高。
江泠静静听她说话?,牵着?她,怕她蹦蹦跳跳时绊倒。
回到家,院前有人?等着?。
胡娘子见?到兄妹二人?回来,上前拉住叶秋水的?手,目光中满是慈爱,诚恳道:“芃芃,你还愿意回宝和香铺吗?”
第43章 分离 “二伯娘她嫁人了。”
胡娘子夺回铺子后?, 请回了许多被二当家赶走的伙计,她给?每一个人的工钱都翻了倍,叶秋水现在可以赚到比以往多几倍的钱, 干活都越发有劲了,胡娘子将?她视为?自?己的接班人, 倾囊相授,走到哪儿谈生意都带着。
叶秋水跟着她耳濡目染, 学会许多东西。
闲暇之余,叶秋水还会去?王府哄王夫人开心, 知道她有一双儿女后?, 叶秋水给?小官人与?小娘子各做了一只香袋。
那位盐科大?人的夫人也常来王府做客。
见得?多了, 叶秋水知道她姓吴, 名靖舒,出身书香世家,丈夫是一名齐姓御史, 不久前刚被外派到地?方任职, 吴娘子随他一起离京,任职的州府离曲州近,吴娘子前来探望故交的王夫人,暂居此处。
吴靖舒为?人严厉,不苟言笑?, 脾气古怪, 对人也冷淡,她早年伤过身子, 无?法生育,与?齐御史二人成婚多年,膝下一直没有儿女。
她是京城来的贵妇人, 身份贵重,来到曲州,也只与?王夫人能说上几句话,旁人都畏惧她。
听府中下人交谈,吴娘子与?齐御史夫妻恩爱,但因为?不能生育,一直遭到婆家刁难,膝下没有一子半女的确容易受人诟病拿捏。
王夫人曾在交谈中提起,劝吴靖舒自?宗族中过继个孩子过来傍身,省得?总被刁难。
她这次愿意随丈夫离开京城,来到这偏僻的地?方也是被家中缠怕了,出来散心。
叶秋水给?王夫人的儿女送香袋,还给?吴靖舒带了一只,端庄典雅的妇人走在前面,身后?响起小姑娘清脆的呼唤。
“娘子等一下。”
吴靖舒回头,淡淡扫了追上来的叶秋水一眼,朱唇轻启,“何事?”
“这个送给?您。”
叶秋水笑?着递来一物。
舒目光下移,小娘子手心躺着一只香袋。
叶秋水双手托着,将?其呈上,说道:“上次来王府时瞧见娘子经常拧眉心,眼下也有乌青,我猜测娘子定?是突然来到曲州,不适应此地?气候,水土不服,连日休息不好所?致。这里面我放了沉香木,辅以檀香,还加了榅桲,可祛烦热,娘子将?其悬挂于床边,也许夜里可以好眠些。”
小娘子穿着鹅黄色的布裙,颊边垂落红发带,明眸皓齿,说话时仰着头,笑?容满面,但并无?谄媚之色。
吴靖舒来王府做客,只与?叶秋水见过几面,叶秋水来了也多是哄王夫人开心,没怎么与?她接触过,没想到小姑娘竟然还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随夫初来曲州,人生地?不熟,只认识年轻时在宫中当过官的王夫人,吴靖舒身体不好,一年都头都在吃药,因为?不习惯这里的水土,昏昏沉沉了许多日,她白日以香粉敷面,不仔细看,瞧不出脸色的异常。
这丫头想必是用了心的。
吴靖舒没有子女,性格又古怪,眉眼凶狠,王夫人的儿女都有些怕她。
她转过身,正对叶秋水,“你不怕我?”
妇人说话时,眉眼还凝着凶厉之色。
叶秋水抿了抿唇,似是沉思,她点头。
吴靖舒眯了眯眼,“既然怕我,还来献殷勤,不怕得?不偿失?”
这话包含威慑,胆小些的孩子怕是都要吓哭了。
但叶秋水却只是笑?了笑?,说:“我在宝和香铺做学徒,制香也是为?了练手,我技艺没有胡娘子那般精深,做出来的东西确实贻笑?大?方,不过那又怎样,我总会成长的。无?论夫人喜不喜欢,我都不吃亏,若得?夫人赏识,也是我的荣幸,况且,说不定?还能赚一笔生意呢,我自?己也能有分红,怎么看都很?划算。”
她说话直截了当,没有忸怩。
吴靖舒眉梢轻挑,因她率真的言语而错愕,作为?身份贵重之人,平日自?然饱受敬仰,身边不乏阿谀奉承之人,那些虚与?委蛇的话吴靖舒都听烦了,这孩子跟过来送东西,未等她张口,吴靖舒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小小年纪,无?非是曲意讨好,这让吴靖舒觉得?厌烦。
但叶秋水与?旁人不同,她不羞于说出自?己的目的,讨好是真,没有人不想赚钱,不放过任何机会向上攀爬,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避讳与?羞耻的事情。
吴靖舒回过神,不由失笑?。
“难为?你有心了。”
她淡声说道,伸手接过叶秋水递来的香袋,把玩打量。
“手倒是挺巧的,这丝线系得也好。”
叶秋水轻轻一笑?,“谢娘子夸奖。”
“好了,我收下了。”
吴靖舒抬起目光,说道。
叶秋水弯腰拜道,“希望里面的安神香可以帮夫人分忧。”
吴靖舒转过身,叮嘱仆妇回别院后?,记得给小娘子抓一把松子糖吃。
宝和香铺的风波平息后?,叶秋水与?江泠的日子过得没从前那么拮据了,她经常跟着胡娘子出去?跑生意,谈吐变得?越来越好,还经常去?拜访王夫人,吴靖舒来王府作客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则经常招叶秋水过去聊天解闷。
江泠依旧在城东替书局抄书,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后?来年底恰逢县试,附近往来学子众多,江泠过去的同窗看到他,一开始还不敢相信,神情惊愣,“嘉、嘉玉……”
江泠掀起目光,看了他们一眼。
比起他们的惊诧,江泠则十分平静,他没有叙旧的心思,低下头,继续写字。
几人低声交谈,相互推挤着离开。
那个被山长当做宝贝疙瘩一样看重的江泠变得?十分陌生,衣着寒酸,让人无?法将?以前那个矜贵冷俊的小官人与?现在这个坐在书肆里的清贫少年联系在一起。
从前江泠只是病弱,现在大?概因为?上承家破人亡之苦,下忍断腿残疾之痛,抬眸时,他的眉宇间凝着一丝青色,显得?人有些阴郁,比从前更难接近。
同窗们本来还想上去?打招呼,看到他这副模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众人缄默不言,想起这阵子正是县试,明年开春后?又是府试,而江泠过去?的功名早在他家中出事后?就被默认不作数了。
其实若他想继续进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没有书院敢要他,也没有人为?他担保。
几人买完书,纷纷离去?。
入冬了,曲州开始下起小雪,去?年这个时候,江泠正在为?进京读书的事情做准备。
傍晚,他写完字,与?掌柜说一声后?出门回家,叶秋水昨日随胡娘子去?泉州谈生意了,要好几日才回来。
从年初开始,江泠没有与?叶秋水分开过这么久。
胡娘子带她走时,叶秋水很?犹豫,她不放心江泠一个人在家,但是又很?想出去?长见识。
江泠再?三?保证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同胡娘子离开。
其实也不是没关系,夜里身边没有人,他睡不着,做饭的时候总习惯准备两份碗筷,从城东回来的路上,看到街边有卖零嘴的,也会买一份带回家,推开门看到黑漆漆的院落,才惊觉芃芃并不在。
只有他一个人。
雪地?路滑,等江泠回到北坊时,鞋袜已经湿透,远远的,似乎瞧见院门前有几团人影,灯火微微,看到江泠出现在巷子口,缩在台阶上的人站起来。
江泠本来以为?是叶秋水提前回来了,可待对方站起,身形并不一样,他眸光又暗了下来。
“三?哥!”
江晖招了招手。
书童阿金连忙跑上前,搀扶住江泠。
“你怎么来了?”
江泠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江晖觉得?三?哥这话听着有点莫名的幽怨。
他挠了挠头,不明所?以,“我来给?你送节礼,过几日就是腊八了。”
“你家里知道你来这儿吗?”
江泠推开大?门,阿金提着东西先行进去?,又将?油灯点亮。
“不知道,不过我爹娘现在不怎么管我了。”
江泠侧目看他一眼。
江晖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三?哥,我过县试了。”
他笑?容腼腆,“我爹娘总算长了回脸,最?近对我的管教也松懈许多。”
江泠说道:“五郎,恭喜你。”
“嘿嘿。”江晖摸了摸鼻子。
他带来的节礼有腊肉,米,够吃许久。
进了屋,江晖四处张望。
这是他第一次来三?哥现在住的地?方,小得?站不下脚,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在江家,最?下等的奴婢都住得?比这好,但这么一个小小的家,也被收拾得?很?整洁,堆叠整齐的衣物,擦得?锃亮的桌椅,窗前的桌案上,放着几本书,还有小姑娘才会用的,各式各样的发带,绢花。
江晖有些奇怪地?问道:“三?哥,那个……叶……”
他忘了那个女孩叫什么了。
江泠眉眼低垂,“她有事不在家。”
“噢……”
江晖觉得?三?哥看上去?兴致寥寥,人也比上次见更冷淡。
进屋后?,江泠开始生火做饭,阿金想要帮忙,但动作还没有江泠熟练,主仆俩霎时无?措。
但干站着也不行,一个在旁边剥豆子,一个递柴火。
江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肩上还披着鹅绒大?氅,在狭小的厨房里格格不入,他不会做这些活,剥豆子剥得?手疼。
“你不会做这些,放下,早些回去?,下雪路滑。”
江泠将?东西拿走。
江晖站起来,他心里想,三?哥原本也和他一样的,作为?富家少爷,不可能去?学这些,怎么这么久不见,这些琐碎的事情做起来竟已如此熟练。
江泠的变化?让他们咋舌,修长白皙的手指因为?布满茧而变得?粗糙。
话音落下,江晖却并没有动身。
他杵在门口许久,神色为?难。
江泠看向他,微微皱眉。
对上江泠不解的目光,江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心里憋着话,但不知如何开口,站在门前,快把手指抠破。
“五郎。”
江泠唤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唇线紧抿,点头。
江泠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三?哥……”
挣扎良久,江晖咬了咬牙,“二伯娘她嫁人了。”
第44章 想念 他只是突然很想叶秋水。
这件事情江晖也是才知道, 但其实?听人说?,宋氏刚拿着放妻书离开,随兄长回京不久, 就在长辈的安排下嫁给了一名官员。
那官员早年是宋老太?爷的一名学生,家境清苦, 多年未曾娶妻。
刚入仕的几年,那名官员一直在地方县衙打转, 近两年才被调入京城,为?人憨厚老实?, 宋氏刚和离, 宋老太?爷就做主为?二人牵线, 宋氏一嫁过去就是正头大娘子。
夫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 但人口简单,没有妯娌婆媳纷争,那官员人也上进, 虽说?不上门当户对, 但也比江二爷强,更何况宋氏年纪已不轻,还与人和离,丈夫是罪臣,二人孕有一子, 年纪也不小了。
江家原先并不知道宋氏改嫁的事情, 也是前不久,江家的一位叔父进京办事, 顺带看望友人,恰逢京中一位人家为?儿子办满月宴,流水席摆了百桌有余,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上门吃,叔父跟着友人一起去凑热闹,看到那户人家的大娘子抱着孩子出来见客人,一身珠玉堆砌,极为?雍容尊贵,叔父定睛一瞧,手里的酒杯险些砸落。
只因?那抱着婴儿,被众人簇拥恭贺的妇人,正是从前的江家二夫人,宋氏无疑。
她带着放妻书回京,不到半个?月再嫁,很快怀有身孕,上个?月,她的孩子出生了。
叔父寄回曲州的家书上提到此事,江晖听长辈们闲聊,才知道二伯娘嫁人了。
他犹豫许久,将听到的事情告诉江泠。
话?音落下,江泠目光怔然,他的眼?眸微微睁大,下一瞬,又低垂下来。
前不久满月宴,若那孩子足月出生,江泠算了算,母亲刚离开不到半旬就再嫁了。
她与舅舅走时是正月底,一晃眼?,竟也又是一个?冬天?。
如今,她应当很开心吧,丈夫仕途顺利,夫妻恩爱,孩子足月而?生,不会体?弱多病。
这一年,江泠没有再听说?过与宋氏有关的消息,宋家也没有来过问过他的近况,哪怕江泠被宗族赶出,宋家也没有出面,的确,都和离了,谁还会管他一个?累赘的死活。
再听说?母亲的名字,则是他人告知,她已改嫁,又生了一个?孩子。
江泠没有说?话?,雪夜中,静得只剩呼吸声?,他的眼?中很平静,既无悲伤,也没有怨恨。
直到灶台中正在燃烧的柴火发出了“哔啵”一声?轻响,江泠才回过神。
他低头,继续往里面添柴火,沉默不语,侧影看着犹如石塑,冷漠严峻。
江晖再也呆不下去,意识到自己多言,如今这样,还同三哥说?这些做什么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来补救一下,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好,只能领着阿金闷头离开。
屋子里一下空下来,随着他们推门离去,一阵寒风也穿过缝隙吹了进来。
江泠瑟缩了一下。
他僵硬地坐在原地,受过伤的腿在寒冷中有些发麻,一阵一阵地疼。
良久,江泠撑着墙壁吃力地站起来。
他吃完饭,回屋,关紧门窗,吃药,当初从京城来的大夫看完他的伤势,告诉舅舅与母亲,他的腿不会好,以后?也要?一直用拐杖走路,遇到雨雪天?会疼痛难忍,这是一辈子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方才听到五郎说?起母亲已经再嫁生子,江泠其实?心里很平静。
他只是突然很想叶秋水。
已经是腊月了,冬风剐面,穿再多的衣服都难抵御寒冷。
胡娘子外出谈生意,叶秋水就跟在一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小姑娘穿得圆滚滚的,怀里抱着算盘与账本?,跟着大人们跑前跑后?,若动?作慢了,胡娘子他们不会等她。
做生意走南闯北很辛苦,若非走投无路,一般人家不会让自己千娇万宠的小女儿出来奔波,胡娘子年轻的时候曾遭遇背叛,后?来她自己独立门户,一步步走到如今,但叶秋水还是一个?孩子,她娇蛮可爱,胡娘子不确定她能不能受得了这种?辛劳。
有的香料生长在严寒极苦之地,采摘的过程很艰辛,胡娘子事必躬亲,有时会带着香农一起进山寻找香树,群山峻林,一望无际,又刚下过雪,山路难以行进,看到这次同行的还有一个?孩子,一名带路的香农说?笑道:“这小姑娘跟过来是做什么?我们上山后?几天?都不会下来,可没法奶孩子。”
叶秋水没说?话?,她脚上穿着靴子,背着箩筐,将袖子卷起,只是笑。
胡娘子也不答,兀自走上前。
山路难行,大人们富有经验,走得快,叶秋水跟在后?面,爬得气喘吁吁,伙计想伸手拉她一把,胡娘子睨了一眼?,不让他们去帮她。
山上阴寒,又是深夜,寂静无声?,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视着,高耸入云的树枝在头顶张牙舞爪,叶秋水打了几个?寒颤,怕得腿都在抖,眼?睛也不敢乱瞟,手冻得发麻、僵硬,难以弯曲,好几次脚下踉跄,险些踩空滚下去。
在这里,香农们自顾不暇,没有人去管她。
叶秋水咬紧牙关,手脚并用,爬过陡坡,跟上他们。
终于寻到地方,众人开始动?工,等砍下木胚又是一夜过去,胡娘子盯着香农勾香,剔去白木与表面的泥土,里面就是结油的沉香,香农手法精湛,熟练地将白木中包裹的东西完整剥出。
不是所有的木胚都能剔出好的料子,有时候勾到最?后?,胡娘子看一下,判断出这一块材质并不佳,先前的功夫全部白费,众人只能叹息,继续收拾家伙,往密林更深处探寻。
“还好现在已经入冬了。”
伙计说?:“若是七八月雨季的时候,那时上山怕是九死一生。”
雨后?,毒蛇虫蚁出没,山路泥泞,蚂蝗遍地,采摘的过程比现在更要?艰辛。
一天?一夜过去,大人都精疲力尽。
叶秋水脚底磨出无数个?水泡,双手也冻出冻疮。
在山上,又冷又怕,带来的干粮也早就冷透,叶秋水一言不发,啃完大饼,眯上眼?睛小憩。
香农们很惊奇,“嘿,这小丫头也是厉害,看着娇滴滴的,跟着我们走了一天?一夜,居然一次都没有喊累。”
胡娘子听了,轻笑。
等再回到山下时,叶秋水已经累得抬不起腿了,凭着本?能,撑着登山杖,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回到客栈,她换下衣服,连饭都没有吃,翻上榻睡死过去,再醒来已是傍晚,叶秋水出门吃饭,干了整整三碗。
胡娘子坐在对面,看着她狼吞虎咽往嘴里塞东西。
只三日,叶秋水圆润的脸颊掉了二两肉,变得瘦削。
胡娘子问道:“芃芃,你累吗?”
叶秋水点头,埋头苦吃。
“既然累,那下次就不来了好不好?”
她又摇头,咽下嘴里的东西,说?:“没有什么谋生的方式是不累的,我还要?来,我不怕辛苦,娘子,我将上山的路线都画下来了,香树的位置我做了标记,等下次成熟了,找起来很快。”
胡娘子很诧异,她竟然还想着下次的事。
“你是小姑娘,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坐在铺子里算账也很好。”
“只会算账,学不到太?多东西。”叶秋水打了个?嗝,继续说?道:“我要?学许多本?事,赚很多钱。”
她口气很大,胡娘子大笑起来,但并不是觉得叶秋水异想天?开。
不知道为?什么,胡娘子觉得叶秋水真的可以做到。
她不怕累,不怕吃苦,执拗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像是一丛劲生的小草,野蛮、倔强,以一种?惊人的生长力向上攀爬着。
下山后?,再坐马车回曲州,一路颠簸,叶秋水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多久,又跟着胡娘子前往城南的作坊,看他们是如何研磨香木,炮制、阴干、窑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