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泠抿了抿唇,“这不合礼。”
“什么意思?我娘以?前天天抱着我睡的,有什么不对吗?”
她脸上满是?困惑。
不睡在床上睡在哪里,书箱上?江泠这么爱书吗?睡觉也?要和书靠在一起?
怪不得读书那么厉害,睡在书堆里原来会变聪明。
江泠说?:“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啊?”
她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江泠语塞,不知道怎么解释。
叶秋水好像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之别。
没有人教过?她。
江泠正在思考要怎么教她,一旁的叶秋水却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不知道自己怎么琢磨的,蹦起来往书箱上一躺,傻笑说?:“嘿嘿,我知道了,我要睡在这里,这样?我就不用天天背书了。”
学识不得自己钻进脑子里来?多?省事!
江泠将她?拉起?来, “不行,书?箱太硌了。”
叶秋水坐在上面,认真道:“可是躺在上面可以?变聪明。”
江泠愣了愣, 这是什么说法?
他问?道:“此话从何?而讲?”
叶秋水把她?的猜想告诉他。
江泠听完,无奈地笑了, 解释道:“睡在书?堆里不会变聪明,书?上的知识可不会自己钻进?脑袋里, 况且,你本来就很聪明, 无需钻研这些。”
他拉叶秋水起?身。
叶秋水“哦”了一声?, 又纳闷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睡在书?箱上面?”
“因为男女有别。”江泠指了指她?, 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小?娘子,不能与男子走?得太近,若是对方有坏心思, 你自己会受伤, 所以?,你要?警惕你遇到的所有男人,这样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知道吗?”
叶秋水呆呆问?道:“和哥哥也不行吗?”
江泠摇头。
“可是哥哥不是坏人呀。”
“书?上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不是坏人也不行, 而且你怎么就能断言我不是坏人?”
叶秋水嘀咕道:“我就是知道,哼, 什么破书?,胡说八道。”
江泠转身,继续铺褥子。
“书?箱很硌的。”
叶秋水说:“你腿伤还没有好, 躺在上面不舒服。”
“没事。”
江泠手?上动作没有停。
叶秋水沉思一番,忽然上前,抱住被褥,“既然你说男女有别,那?我就睡书?箱,你的腿还没有好,怎么能躺在这么硌人的地方,你去榻上。”
江泠态度坚决,“不行。”
叶秋水盯着他,眼珠转了转,霎时有水汽氤氲,“好嘛,我知道了。”
她?嘴角一垮,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你就是嫌弃我,你嘴上说着将我当妹妹,只是哄我的,你嫌弃我家?床榻不干净,又破又小?,呜呜……”
叶秋水哭起?来,抬手?抹眼泪,还不忘从指间缝隙里瞟一眼江泠的反应。
他听后果然慌了,连忙伸手?,拉她?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张了张嘴,笨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叶秋水哭得越来越大声?,“你以?前住大房子,怎么可能会喜欢这里,你肯定不乐意来,你就是嫌弃我呜呜。”
“没有,我、不是……我,我睡床榻!”
江泠手?忙脚乱,急忙应下。
“哥哥最好了。”
哭声?戛然而止,叶秋水嘻嘻一笑,一点也不见方才的忧愁。
她?已经弄明白该怎么拿捏江泠。
江泠看出,有些气闷。
叶秋水怕他反悔,连忙抱起?被褥,将它们重新放在榻上,说道:“哥哥不能反悔了,不然就是说话不算数,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
江泠很无奈,“知道了。”
谁能说得过她?。
他抱着书?坐下,吃了药,低头翻阅。
无论什么时候,江泠都能见缝插针地看书?,他清楚,当腿好不了后,想要?获得与旁人一样的成就,必须付出比从前更多的努力,一直到叶秋水从宝和香铺回来,他手?上都还捧着书?。
叶家?点不起?油灯,江泠就坐在门边,借着外面的日光,一直到金乌将坠,天彻底黑下来,他才将书?合上。
晚膳喝的是粥,很稀薄,叶秋水不会做饭,以?前个子矮的时候,得踩着椅子才能够到灶台,常年累月饿肚子的孩子自然有什么吃什么,哪里有机会钻研厨艺。
江泠心想,怪不得她?以?前那?么瘦,照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月,下巴又要?尖尖的了。
他依靠在门边,观察叶秋水如何?生火,淘米,心里默默记下。
吃完饭,又背了会儿书?,叶秋水念叨完铺子里的事情,才开始慢吞吞地背香谱。
江泠除了书?之外,从江宅带出来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帕子,擦手?的,擦脸的,饭前饭后……都分得很清楚,叶秋水总是跑来跑去,嘴里说个不停,被江泠按在椅子上擦脸的时候,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叶秋水脸汗津津的,觉得江泠妨碍她?了,还会推
开他的手?,“我还没有说完,今天王夫人又来啦,揽着我说了好久的话,我给王夫人送了一包我自己做的香袋,放了驱蚊草,王夫人还夸我呢。”
“知道了。”
江泠说道,利落地给她?擦完脸和手?。
榻上两套被褥,泾渭分明,叶秋水想靠着江泠睡,但江泠严肃地拒绝。
她?哼了一声?,转过身,面朝着墙,背影看上去气鼓鼓的。
江泠和衣躺下,闭眼。
以往过了亥时江泠就会睡觉,第二日早起?读书?,但大概是因为突然换了新的地方,心境与以往不同了,他怎么都无法入睡,叶家?的床榻很硬,一动就咯吱作响,江泠绷着身体,小心翼翼地翻身。
太硌了!
铺几层被褥都没有用,江泠心中不由叹气。
身后,传来女孩绵长舒缓的轻鼾,江泠侧目看过去,黑暗中,叶秋水睡得很香。
她?好像永远都不会有烦恼,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变得开心,不管在什么境遇中,都能很快振作起?来,当初她?爹爹死去,她?虽然哭了很久,但第二日就自己出去找生计,铺子里的伙计为难她?,她?也有办法让自己摆脱困境。
整日没心没肺的,其?实比谁都机灵。
江泠扬唇淡淡地笑了笑,然而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
少?年嘴角紧绷,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床脚爬动的老?鼠。
江泠几乎没见过这些东西,以?前在江宅,每个房屋都会熏香,一日要?洒扫三回,屋子里要?是出现鼠虫,宋氏会大发雷霆,将当日值事的丫鬟赶走?。
江泠盯着床脚窜动的小?黑影,眼皮轻颤。
老?鼠会吃人吗?下人说,这些东西很脏。
江泠侧过身,拍了拍叶秋水,“芃芃。”
这屋子是不能睡了。
“嗯?”
叶秋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江泠,“哥哥……”
“有老?鼠。”江泠压低声?音道,他脸颊紧绷。
“什么?”
江泠嘴角抿成一线,“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你先出去,我挡着它。”
叶秋水慢吞吞醒过来,挠了挠头发。
“老?鼠啊。”
叶秋水坐起?身,随手?抓起?枕边的书?砸过去,正正巧砸在那?老?鼠身上,“吱吱”一声?,叶秋水紧跟着跳下床,拉开门,穿上木屐,抬脚就是一踢。
“去你的。”
黑灯瞎火中,有一小?团影子,掠过半空,飞出屋子,落在远处。
叶秋水关上门,“再见。”
转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拍一拍,又放回原位。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她?神情如旧,并不将此当做一回事。
江泠呆若木鸡。
叶秋水重新爬上床,“睡吧哥哥,解决了。”
她?呈“大”字躺下,江泠却还是坐着,久久未动,警惕地观察四周。
叶秋水有些纳罕,扭头盯着他。
借着泻进?屋中的月光,待双眼适应黑暗后,隐隐能看到江泠的脸色,霜白一般,他肩背绷直,定定地看着她?,显然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
叶秋水缓缓瞪大眼睛,“哥哥……”
“你在害怕吗?”
叶秋水问?道。
江泠回神,黑暗中,长长的睫羽闪了闪,“没有。”
他躺下,连连否认,“只是躺累了,坐一会儿。”
叶秋水凑上前,问?:“那?你怎么脸这么白,手?还握得紧紧的。”
江泠立刻松开拳头。
她?轻轻一笑,“哥哥,你胆子好小?哦,你怕老?鼠。”
“没有。”
江泠背对着她?,仍道:“真的只是坐一会儿。”
叶秋水话音里笑意不减,江泠抿紧唇,突然拉高被衾,盖住她?,“不准再说话了,亥时已过,睡觉!”
叶秋水闷闷的笑声?从被子中传出。
古板严厉的江小?官人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怕吱吱乱叫的老?鼠与神出鬼没的虫蚁,一下子就从仙气飘飘的云端上落下来了,沾染上了人气。
第二日,叶秋水很早就去宝和香铺了。
江泠自己吃完药,拄着手?杖,练习走?路,从屋中走?到屋檐下,十步的距离,他冷汗淋漓。
来回走?三次,里衣被汗浸湿,他掀开衣领,里面青一块紫一块。
睡惯了柔软的床榻,换上叶家?这种土坑,细皮嫩肉的江泠被硌得整夜睡不着。
练完走?路一身汗,换做从前,下人已经烧好水放温,沐浴的时候,丫鬟会将衣服挂在架子上,用香笼熨烫,穿在身上,走?路时风都染上香气。
现在这些都没有,江泠用手?帕擦拭掉额角的汗水,坐下来看了许久的书?,而后站起?,慢慢挪到厨房,学?习做饭。
第一日,江泠将自己熏得满脸炭灰,他腿脚不便,要?不是叶秋水回来及时,他大概已经僵了。
第二日,江泠把握不住火候,险些将锅底烧穿。
第三日,江泠学?会淘米,但不知道还要?加水。
他有些挫败,但是没有停止学?习。
没过几日,原本白白净净的江泠,手?心手?背长满倒刺,多出许多茧子。
他学?得很认真,甚至拜托叶秋水,去当铺当掉他的衣袍,换来的钱去书?馆买了菜谱,拿回来后,江泠钻研许久,握笔在纸上写下满满的批注。
看书?时,他总是格外专注。
没有多久,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照顾另一个,各自自顾不暇,但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初夏最?后一场雨过去, 气候开始闷热难耐。
胡娘子随商队离开差不多小半年,至今未曾回曲州,也没有音讯传回来, 宝和香铺中人心惶惶,没了主心骨后渐渐混乱, 伙计们私下猜测,都说胡娘子回不来了。
暹罗靠海, 那里?密林丛生,虽盛产香料, 但气候酷烈, 长?有香草的地方也往往充满瘴气、毒蛇猛兽, 险境环生, 许多香商会雇佣廉价的工人进山林采集香草,为?此丧命的人很多,由于来源稀少, 采摘艰难, 自海上运输,带进大梁境内的香料价格便十分昂贵,且数量稀少,只有王公贵族可以享用。
胡娘子有自己的商队,她亲自带领, 乘船出?海后途经暹罗, 天?竺等?地,商队带回番邦香料, 在海上颠簸数月,再返回境内售卖。
她靠此积累家底,是曲州最?大的香商。
海上九死一生, 常有商船沉没,胡娘子经验丰富,但也不能完全规避危险。
这次出?海多月音讯全无,铺子里?人的猜测,她要么被瘴气困在山林中,要么跌入浪潮,尸骨无存。
宝和香铺基业深厚,多少同行?眼红,就连二当家也垂涎已久,胡娘子音讯全无,人心浮动,二当家暂时接管了胡娘子的位置,铺子中的伙计与老师傅纷纷开始站队,不管胡娘子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二当家带着的人已经开始渐渐将?她架空。
这几个月,叶秋水跟着宝和香铺里?的师傅们学会多种香的制法,她学东西很快,算盘打得也好,记账时条理清晰,说话又甜,王夫人喜欢她喜欢得要紧,自几个月前来买过一次熏陆香后,每月都要领着婆子过来一趟,揽着叶秋水说许久的话,给很多赏钱,要不是身份不匹配,更是恨不得将?叶秋水收作义?女?。
二当家的人来问过几次,若是叶秋水想跟着他们干,二当家愿意收她为?学徒,亲自教导她传家的香谱。
叶秋水听了,摇头。
胡娘子是她的贵人,叶秋水不会背叛她。
不管胡娘子是生是死,她都不可能转头去投靠一个觊觎胡娘子家产的人。
二当家只当她年纪小,拎不清,拍拍她的头,让她再回去好好想一想,他可以给叶秋水多算几倍的工钱。
条件丰厚,任哪个伙计听了都要心动。
他觉得叶秋水是一个可造之材,又讨人喜欢,只要好好教导,等?她再长?大点,兴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商人。
二当家说完这些,叶秋水并没有当一回事,她觉
得胡娘子只是在路上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再过几日就会回来,铺子中的明争暗斗,她太?小,看不明白,但也知道,二当家不安好心,想趁胡娘子不在,将?宝和香铺抢过去。
算了一日的账本,叶秋水回到家中,刚推开院门,饭香味便飘过来。
江泠站在灶台旁,神情专注,手边的书页上写满批注,修长?的手指按在上面,时不时翻动。
做饭比读书难很多,江泠学得很认真。
将?精致的圆领袍与冠带当掉之后,换来的钱买了许多米粮,这样他们可以不用每日都喝稀粥,甚至饿肚子。
江泠不得不穿上粗布麻衣,一开始浑身刺痒,长?满红点子,就连后脖颈被衣领磨破了一层皮,江泠从前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这样的衣服,只有江家最?下等?的仆人才会穿,他用了许久才渐渐适应。
烟雾缭绕中,少年静默而立,乌黑纤长?的头发随手用布条缠起,江泠挽起衣袖,盯着灶上火候,眉眼浓厉,面庞清秀端正,他薄唇轻抿,神态专注,并未注意到有人靠近。
叶秋水猫着腰,从后扑过来,抱住他,“哥哥!”
腰上坠着两条胳膊,叶秋水搂得紧紧的,江泠身子向前歪了歪,他站稳,伸手轻按叶秋水的手臂,但并没有推开她。
“回来了。”
少年嗓音清冷,语气温和。
江泠一手按着她的胳膊,一手掌勺,动作熟练。
钻研厨艺多日,他已经可以像模像样地做饭。
要是许妈妈和小荷在,大概会惊掉下巴,才一个月,这还是她们金枝玉叶的三郎吗?
叶秋水靠着他的后背,脑袋蹭了蹭,笑眯眯问:“哥哥,今日吃什么?”
“剁椒茄子。”
江泠说:“净手,一会儿就好了。”
“好!”
叶秋水扭头跑到门后的水缸旁,舀起一瓢洗手。
江泠腿脚不便,走?路很慢,叶秋水洗完手后就连忙过去帮他端东西。
搬来叶家后,江家就彻底对?江泠不闻不问了,听说族里?为?了二房的产业争论得不可开交,大房与四房撕破脸,几次大打出?手,老夫人年事已高,本该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子女?却?因为?争夺家业闹得兄弟阋墙,纷争不断,她气得整日流泪,病得越发糊涂,不省人事。
整个曲州都知道江家几房在闹分家一事,江泠并不理会,就算他们闹翻天?,也与他无关。
读书,做饭,养芃芃,这才是他现在每日必须要做的事情。
吃完饭,叶秋水回宝和香铺了,江泠洗完碗筷,坐在屋檐下看书。
前几日,他将?书箱子里?的墨锭卖了,换来几两钱,如今用不起那么昂贵的墨水,买的是巷子门口小摊贩卖的五文一只的鸡毛笔,与十文?一大块的墨锭,不知是什么材质,闻起来有些臭,像七旬老汉的腋窝,江泠每次都得憋着气写字,写完,纸张需放在窗台上晾一晾,才能将?味散干净。
晌午后有些热,但江泠仍旧衣着整齐,就连袖子都不会撩起,他额前已经热出?一层细密的汗,江泠面不改色,提笔在书上写字,稀奇的是,明明如今过得没有从前那么金贵,但江泠的身体反而变好许多,没有连日地生病。
他每日要练习很久走?路,握着拐杖的手掌心长?出?一层薄茧,劈柴,打水,这些粗活他是不会让叶秋水干的,在不需要别人搀扶也能自己走?路后,江泠包揽了这些活。
就是每日肩膀都会疼得睡不着,但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北坊与东门街不同,矮旧民?居参差不齐,违章房屋遍地都是,许多消息都是一传十,十传百,叶秋水将?江泠带回来这件事,激起许多人的不满。
江二爷做下错事,畏罪自尽,官府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惩戒他,这个结局不痛不痒的,那些常年累月挨饿受冻的普通百姓,将?这种仇恨转移到江泠身上,他们万分仇视这个曾经享有过荣华富贵的小官人,嘲笑他如今竟也落到这般境地。
江泠不能出?门,一出?门就会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人推搡辱骂。
邻家小儿骂他“跛子”,他站在门前,明明没有挡住谁,却?会被路过的人突然伸手狠狠一推,江泠脚下踉跄,摔在地上,抬头,那人恶狠狠的,眼中下意识慌乱,他们对?东门街的贵人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姿态卑微,但又夹杂着不甘仇恨。
慌乱完,才想起江泠已经被宗族赶出?,是个废人,眼中慌乱顿时转为?恶毒,“罪臣之子,狗东西,杂碎!”
江泠默默拾起手杖,拍拍衣衫上的灰尘,转身回屋,关上门。
北坊的人不喜欢他,看见他就又打又骂,连带着也不理叶秋水,有时候她清早出?门,会看到邻里?故意将?秽物倒在叶家家门口。
叶秋水不知道是谁干的,出?去理论还被骂,谁叫她犯傻把江泠带回家。
江泠知道后,闭门不出?,他只是更加担心叶秋水,每日都要等?在门边,书也看不进去,等?远远可以看到巷口拐进小娘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时,江泠才能放下心,若无其事地回屋看书。
叶秋水每次回家,江泠都在看书,他比以前还要刻苦,就连吃饭的间隙,手上也要持一卷书,少年神情沉浸专注,有时候连她靠近都没有发现。
盛夏时,胡娘子依旧没有回来,宝和香铺几乎已是二当家的囊中之物。
有许多伙计很早就跟着胡娘子打拼,他们念旧,但二当家想独占宝和香铺,必须将?这些不服他的人赶走?,他找到叶秋水,要收她做徒弟,其实是看中了她讨贵妇人喜欢的特点,他们希望可以靠叶秋水招揽像王夫人那样有钱的妇人。
而这么久过去,那些一开始不听从他,期盼胡娘子早日回来的伙计,也顶不住连日的压迫与排挤,倒戈向二当家。
剩下的人都被赶走?了。
叶秋水依旧不肯低头,她态度坚定,只认一个大当家,二当家明明居心叵测,抢占整个铺子,霸占他人基业。
她一个小姑娘,再有天?赋,那也只是小姑娘,尖牙利嘴,与他们作对?,异想天?开,二当家让人将?她赶出?去了。
叶秋水很愤懑,握紧拳头,但大人们显然并不放在眼里?。
叶秋水又一次失业了。
朱家酒肆也不敢要她,店家一见到她就赶人。
叶秋水没有告诉江泠外?面发生的事,她每日正常出?门,回家,江泠闭门不出?,自然不知她已不能再在宝和香铺干活。
入夏后, 曲州多雨。
宝和香铺彻底被二当家接管,商行的?人都默认,胡娘子在海上丧生, 尸骨无存,那些不服二当家的?伙计悉数被赶出铺子, 宝和香铺不日更名换姓。
叶秋水不服,蹲了几日, 在二当家出门谈生意时拉住他,说道:“宝和香铺是胡娘子一手扶持到如?今的?, 她常年随商队在外奔波, 为铺子打下基业, 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 也要弄清楚她究竟是生是死,再决定她名下铺子该由谁接手管理,而不是直接抢过来当做自己的?产业!”
“二当家这?么趁人之危实在有?些辜负胡娘子知?遇之恩了!”
与江泠相?处久了, 叶秋水说话?竟也有?些文绉绉的?, 口条清晰,让人一时无法反驳。
小?姑娘神情倔强,怒目而视,明明已?经被宝和香铺赶走?,但看到二当家明目张胆占人基业, 还是忍不住过来理论。
二当家被她缠得有?些烦了, 一把甩开她的?手,说:“臭丫头, 少在这?里胡搅蛮缠,大当家是不可能再回?来了,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艰苦积累的?家业就这?么没了吗?正是因为我心中敬仰大当家才?不忍看她这?铺子毁于一旦, 明白吗?赶紧滚。”
“根本不是这?样,你凭什么断言大当家已?死,她也许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作为二当家,难道不应该先报官去救人吗!”
“我就是知?道,死丫头,快来人将她赶出去!”
铺子里冲出来两个伙计,架起叶秋水的?胳膊,将她丢得远远的?,叶秋水摔在
地?上,胳膊蹭破了皮,她疼得泪花都出来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吹开伤口的?沙砾。
回?到家,江泠一看到她衣摆灰扑扑,头发也散了的?模样,眉心微蹙,拉着她进屋。
“谁欺负你了?”
叶秋水将近来铺子里发生的?事告诉他,“胡娘子不见了,二当家趁人之危,不仅将宝和铺子抢过去,还赶走?了铺子里的?老人,我找他理论,他恼怒,让人将我丢出来了。”
她气呼呼道:“他凭什么断言胡娘子已?死,出海打捞沉船的?人并没有?找到胡娘子的?尸体。”
江泠眉眼?低垂,轻轻用清水沾湿的?帕子擦拭她手臂上的?伤口,涂上药膏。
他问道:“胡娘子是乘船出海时出事的??”
叶秋水重重点头,“对!胡娘子随商队出海去什么……什么罗,竹子的?地?方采集香料,几个月过去一直音讯全无,大家便猜测,他们的?船在海上沉没了。”
“暹罗,天竺?”
“嗯嗯!”
江泠曾在书上看到过关于西南属国盛产香料的?记载。
“二当家与你怎么说的??”
叶秋水回?忆,“他说大当家不可能再回?来……”
她不知?想到什么,话?语忽地?顿住。
江泠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为何如?此肯定?”
二当家为何断言大当家不会活着回?来,他语气笃定,毫无顾忌占人基业,难道就不怕万一胡娘子险境脱身,回?来撞破他的?奸计吗?
除非,他真的?确信,胡娘子不可能平安归来。
叶秋水脸色变了变,“哥哥……胡娘子会不会是被二当家……”
“空口无凭,如?今最?要紧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的?都是猜测。”
叶秋水眉眼?耷拉下来,“哥哥,我害怕胡娘子真的?出事了……”
她看着很忧伤,叶秋水是个十?分念旧且知?道感?恩的?人,虽然胡娘子当初只是见她机灵,将她带到香铺,后来她在香铺做学徒,胡娘子也没有?特别关照,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从朱家酒肆带回?一个很会算术的?女孩。
但叶秋水将此铭记于心。
江泠低头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又看了看她的?神情,唇线紧抿,若有?所思。
晌午后,叶秋水躺在簟席上昏昏欲睡,哼哼唧唧地?说“热死了热死了”,江泠坐在一旁看书,左手握着一把扇子,照着她的?方向轻扇,外面晴空日照,正是一季中最?炎热的?时候。
明明他穿得更严实,可他从来都不喊热,也不会像别人一样衣襟大敞,卷袖赤膊。
叶秋水热得撩起裙摆,被江泠严肃地?教育。
她很苦恼,在簟席上滚来滚去。
而后江泠则摇起扇子,坐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哄她睡觉。
叶秋水长得很快,以前是泥地?里打滚的?小?脏猴,灰头土脸的?,分不清男女,如?今头发养得乌黑亮丽,下巴削尖,脸颊却是肉嘟嘟的?,粉雕玉琢,一看就知?道,长大定会是个极好?看的?姑娘。
叶秋水侧躺着,脸颊热得通红,额角汗津津的?。
北坊的?男孩子们喜欢欺负她,说她凶,还同跛子玩,但是这?与小?时候孩童间恶意的捉弄不一样了,转而变成一种试图引起她关注的“欺负”。
扎好?的?头发会被扯乱,他们会将黏手的芦荟丢在她的?裙子上,叶秋水每次都一头糟,坐在家门前,气鼓鼓地拉扯黏在裙子上的脏东西。
待她睡着后,江泠放下书,耐心地用温水擦拭她衣裙上黏糊糊的?芦荟。
做完这?些,江泠垂首拍了拍叶秋水的?肩膀,“芃芃。”
“嗯……”
叶秋水半睁开眼?。
“我去城东书肆买两本书,很快回?来。”
几个月过去,他已?经可以自己借助手杖走?路。
叶秋水坐起来,“我陪哥哥去。”
“不用。”
江泠按住她,“睡吧,我想自己试着走?一走?。”
她半梦半醒,又躺了下去,还不忘喃喃叮嘱,“哥哥,你要小?心,早点回?来……”
“嗯。”
江泠答应她,起身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微风徐徐拂面而来,他合上门离去。
城东靠山,书塾很多,还有?几个供达官富商子弟读书开蒙的?书院。
江泠从前也在这?里读书。
他撑着手杖走?到城东,这?里书肆众多,往来皆襕衫学士,谈笑风生,江泠站在书肆角落,低头翻阅,店家瞄了几眼?,见他一直翻着那几本书,便上前说道:“小?官人,这?拓本只有?我们书局有?,你要是喜欢不妨买下,这?一批印的?没多少了。”
江泠垂首不语,翻动书页的?指节微蜷。
少年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鼻梁英挺,气质不俗,一个人拄着拐杖进店买书,安安静静在角落里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