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情况根本朝着最不利于她的深渊滑去。
贺屿薇努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声,她瘸着腿,脚踝越来越痛,身心带着一种无计可施的恐惧,开始胡乱地试着寻找最像楼梯口的门,或者,躲藏的地方。
啊,找到了!那是一扇漆黑色的铁门,拧开——凛冽的秋风再次刮乱她的头发。
这栋大宅天台处的大门被贺屿薇推开。
此时,她别无选择。
户外冰冷的空气让脚踝处的疼痛不那么明显。贺屿薇怀抱着微弱的希望,说不定,能幸运地在天台找到通向地面的消防梯,或者,有一个让自己逃避追兵的容身之地。
希望落空。
天台根本没有装灯,边缘漆黑一片如同深海般。她也不敢走得太近,更看不清底下有没有梯子。与此同时,楼下的喧哗声却越来越大,就像挂在厨房门口的干葫芦一样,碰撞出空虚到令人受不了的声音。
不知道多少人在寻找自己,而且,他们马上就要找到目标。
贺屿薇绝望地在这极其空旷的天台打转,整个人陷入一种穷途末路的境地。难道,只能等着再被捉回去吗?怎么回事?有没有人能来帮一下自己?
任何人,任何人都好。
就在这时候,她的肩膀巨震——这里有第二个人。
刚刚进门的地方,有人正靠着墙壁,安静地凝视着她。
他,太安静。以至于她刚刚和他擦肩而过,都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贺屿薇在天台来回挪动,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也只不动声色,她此刻徘徊在天台处,恨不得长着翅膀跳下去,他依旧不说话亦不阻止,依旧很气定神闲地靠墙站着。
没有月光的夜晚,天台漆黑,只有接着庭院处遥遥的灯火能看清对方的形状。
贺屿薇嘴巴发干地看着对方,满头大汗,却看到对方站直身体。
他没搭理自己,伸手去握住门把手,准备离开。
她这才猛然地回过神——绝对不能让他离开!
外面绝对布满搜寻她的可疑人士,他出去的话,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或者,他就是准备通知别人她在这里?
“等一下。”对方的手腕出乎意料的温暖,或者,是她的手指太凉。贺屿薇不知道哪里升起的勇气,硬是拦住他。
她用双手紧紧握住对方。
“你,你去哪儿?”她颤悠悠地挤出的居然是一句质问。
对方终于低头。也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依旧没有回应。
从这名看不清面孔的陌生男人身上,贺屿薇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因为他的神态、举止和气息都极为稳定。
“那个,实在对不起,我不想故意打扰你。但我绝对不是什么坏人。可能因为什么误会被带到这里。你如果出去的话,能不能别告诉别人在这里看到我?”她恳求着。
对方抖动手腕,贺屿薇过了点时间才会意,连忙放开他。
那人的唇间还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方块金属物品递给她,接着竖起大拇指,和食指搓动,作出一个上推的手势。
她低头,看着掌心里那金光灿灿且极度精美的打火机。
“我现在是、应该要、要帮您点,点烟。这个意思?”
贺屿薇双手捧着打火机,小声地问。
这时候,门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纷乱脚步声和气急败坏的交谈声,他们似乎在深深忌惮什么,并不敢闯进天台——眼前神秘的哑巴男人还在平静等着。
这种时候,傻子都知道不要得罪他。
贺屿薇心跳如鼓,学着他的样子推动打火机滑盖。
黑暗中,她鼓捣了好一会,终于传来喀哒的清脆响声。跃起的冰蓝色火苗,差点把她的睫毛都烧了。
贺屿薇一手护着掌心的火苗,另一手颤颤悠悠地把打火机凑近。
那人俯下身。
他用手护住她的脸颊,温柔地用打火机点燃唇间一根棕褐色的雪茄。
短暂的几秒,两人的脸距离很近。
她根本不敢抬头。
他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类似红茶的特殊香气。贺屿薇心里凭空就钻出一个强烈希望,也许,这人会好心地隐瞒自己行迹,甚至,他也许会帮助自己离开……陌生又豪华的巨大别墅里,可能有一个好心人。
至少,他应该会耐心听她讲几句话。
下一个瞬间,男人反手,毫无预兆地推开他身后紧闭的门。
冷风和光亮交锋,形成气流。就像无数正持着雪亮弯刀的彪悍海盗,灯光以毫无可挡的强度捅进她脆弱的瞳孔和内心。暗压压的身影。走廊外面站着至少五、六个穿黑衣的男人们,像一艘沐浴着月光的大型古沉船正从深海中自动地浮出,水沫与沙沙乱流中,周身一层附加另外一层的漆黑,却呈现出绝静的九重紫色。
贺屿薇的心被揪紧得无法呼吸,眼前一花,掌心的打火机再被掠走。
她首次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带回去。”他的声音,净却振动。
这一次,贺屿薇被带回到她刚才爬到的那间豪华套房。
她坐在沙发上,正对面墙面上挂着两幅中国山水画,落笔寥寥,意境深远。除此之外,还挂有一个宣纸做的痩沙燕风筝,双翅修长,着色鲜明,又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庄严。
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刚刚神秘的男人。他身后站着一个络腮胡的中年人,递来杯茶。
男人向后靠着,一只手继续搭在沙发后背上,另一只手在玩眼前的茶盅,瓷杯盖就像变魔术一样在他手里一会儿旋转一会停止。
站在他另一边的西装眼镜男先自我介绍:“我叫李诀,你叫什么名字?”
在农家乐院子的时候,这个眼镜男明明知道她的名字,却还有此一问。但贺屿薇也无法戳破这个明显的话语漏洞,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已经是深夜,自己被绑架并被拘禁在陌生的别墅里。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令人绝望。
“我们对贺小姐本人没有任何恶意,也绝对没打算伤害你。但是,贺小姐今晚能不能从这里离开,也要看你自己。”叫李诀的人用最礼貌的口吻说着最冷漠的威胁。
他随后递来手机。
贺屿薇迫不得已地接过来,微微吃惊。
手机屏幕是张照片,拍摄的人是余哲宁,他正躺在一张病床上。
李诀这才解释,那日在农家乐用晚餐,一行人回城,余哲宁被灌不少白酒,在上车前又吐了一次,而在回城的路上,他乘坐的那辆车遭受到神秘的追尾车祸事件。
“哲宁目前受伤,在医院治疗,右腿骨裂。我们今天请贺小姐来做客,也是想要麻烦你在养伤期间照顾他,大概需要两个月。当然,会给你报酬,5万元的劳务费。如何?”
贺屿薇的脑子被各种充斥而来的信息弄得纷乱,她尽力想从中抓住第一根明确的线头。
他们是余哲宁的家人?
李诀赞赏于她的敏锐,点点头:“这里就是哲宁的家,你面前的是……哲宁的兄长。你可以叫他余董。”
贺屿薇飞快地往单人沙发瞥了一眼。
从始至终都是李诀和她说话,刚才在天台上的神秘男人只是无声地玩着茶盅。但即使如此,他存在的本身就给人一种强大压力。而不止是她,房间里的其他人显然也都能感受到。
贺屿薇再开口,声音发抖:“为什么……找我?”
“你和哲宁的关系很好吧。我是不知道你们高中生交往能走到哪一步,但听说在高中时期,哲宁少爷是你曾经的‘男朋友’……”
“没有鸡窝,我的意思是,没有交往!”贺屿薇情急之下出现愚
蠢的口误,整个头颅努力向前伸,像猫咪柔软的背脊炸了毛,“我们就仅仅是同学。”
一般来说,教师家的孩子会走两个极端,要不然成绩极其优秀,要不然就是怎么都扶不上墙的阿斗。
贺屿薇属于后者。
她成绩中流,却因为属于爷爷奶奶的关系,稳稳当当读得一直是“重点班”。高二的时候,余哲宁转学来她的班级,两人是同桌,还经常一起参加课后补习,也就在那时候,有“早恋”的传闻。
但,这已经是4年前的事情了。
李诀听完贺屿薇磕磕巴巴地解释着,简单总结:“没谈过恋爱?但在我的角度看,哲宁少爷很在意你。否则,那天晚上,他不会一眼认出你。”
贺屿薇无法反驳。实际上,她也没想到两人能相遇,而余哲宁居然能先认出自己。
李诀看着她的脸色,趁势说:“他如今躺在医院里,你身为同学,肯定也会想去关心一下。这样吧,陪护的事情先缓缓,你先去病房里探望他……”
“不。”贺屿薇小声说。
“什么?”
她并不想探望他。
贺屿薇为余哲宁遭遇车祸一事,感到极度的吃惊和难过,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太想见到他。
或者说,她不想见任何曾经的高中同学。
自从家里遭遇火灾,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她把全校师生给自己募捐的钱放回到校长信箱,选择了退学并不再和任何人联系,贺屿薇就已经决定切断所有的人际关系。
不想被凝视,不想被同情。不想被鄙视,不想受欢迎,不想被注意。她只想当隐形人,当世界的围观者。
“我做不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贺屿薇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口吻说。
李诀不耐烦地想,这个黄毛丫头怎么没法交流呢?他绑架她的行为确实有点过激,但没想到,她挣扎得那么厉害,居然还直接惊动了余温钧。
李诀耐着性子说:“贺小姐如果对报酬不满意,我们可以讨论——”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要钱。”她再一口拒绝,“我,我没有办法……照顾病人。我很笨……”
“哲宁少爷不是病,而是受伤。”
她只是不停地摇头,似乎直接拒绝交流。
李诀有些心浮气躁,他瞥了眼房间的真正主人,那人也看不出对面前情景是否有兴趣。而既然他不发话,眼前的这场戏似乎还是要唱下去。
李诀心一横,刚要再去威胁。旁边在玩手边的茶盅杯盖男人却抬抬手指。
李诀意会,无声地转身走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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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屿薇早在高中时就隐约感觉到,那个叫余哲宁的英俊转学生是来自另外一个光鲜世界的人物。虽然他对自己的事情绝口不提,但衣着打扮和谈吐都和周遭人截然不同 。
少女时代,她确实对余哲宁抱持着一股隐约的情愫。但,仅此而已。
眼前的男人被称为余哲宁的兄长,却和余哲宁的长相根本没有任何相像之处。三十岁上下,单眼皮,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常年处于权力最中心而形成的凛然气场。但又穿着一身像欧洲宫廷贵族般花哨的男士衬衫,花纹复杂浮夸,令人印象深刻。
贺屿薇牢牢记住的是,他当着她的面打开天台的门,在静止而寒冷的空气里,对方的表情不带任何捉弄、恶劣或嘲讽,她却在这种目光中恐惧到一动都不敢动。
眼前的男人察觉到她的凝视。
“不错,我和哲宁一点都不像。我的名字叫余温钧。”
贺屿薇在他出声的瞬间,吓得肩膀再一抖。这人仿佛能直接用手拨动自己大脑里的思想。
她轻声细语地说:“……对、对不起,我希望余哲宁快点好起来,可是,我没法帮你们照顾他。并不是钱的问题,您绝对可以找到更好的人选去照顾他,只有我不行,所以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请放我走吧……”
“你说的对。以我家的条件,确实是不缺人来照顾哲宁。但,我现在想得到你的帮助。也希望你不要这么快地拒绝我。”
这位兄长说话没有露出高人一等的姿态,却也没有半点平易近人示好的意思。只是,当他提出要求的时候,似乎很难拒绝。
贺屿薇却有一万个拒绝的理由。她缩着脖子,再次固执地摇头。
对方似乎看出她的决心,没有再开口,只是视线如芒刺背,仿佛在诘问她“你知道拒绝我的代价是什么”。
脱落的厨师外套被还回来,然而遗落的鞋怎么都找不到,她只能尽力把赤裸的脚掩藏在小腿后,伶仃的手腕交叠放在膝盖,身体扭来扭去。
余温钧再次开口: “伸手。”
什、什么,伸手?难道就像老式黑手党的漫画一样,一言不合,就要剁掉手指头吗?
贺屿薇却感觉不到害怕,相反,她在听到这句话时松了口气。
随便吧。随便怎样都好。如果剁掉指头就能让这场噩梦立刻结束,那也好。她放弃般地紧闭上眼睛,就听到对方沉声命令:“睁开眼睛,看看我在做什么。”
这人好霸道。贺屿薇无可奈何地重新睁开眼,对方站起身,把一张米色花纹纸的名片放到她的手心,与此同时,他瞥了眼她的手。
女孩子的手指虽然纤长,掌心却有茧子,指甲很短,关节红红肿肿,皮肤糙得厉害,并不是被生活善待的一双手。而在手腕绑着一根手工编织的粗红绳,因为厨房工作反复接触水,红绳有些褪色。
他的目光继续下移。随后,冷不丁用鞋尖碰了一下她肿胀的位置。
贺屿薇除了更用力地握紧拳头,脸上的表情硬是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耳边仿佛听到他轻嗤一声。
余温钧随后便把李诀叫过来,经过提醒,李诀似乎才留意到贺屿薇的脚踝受伤。
白衣大褂的医生很快来了,居然还带着一名护士,他们蹲在她旁边,开始查看伤势。贺屿薇在几个人共同目光的注视下羞得双颊通红,同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恨不得当场晕过去。而医生还在追问她怎么受伤的,还有哪处受伤,疼感怎么样。
李诀的脸色很糟糕,他问她从二楼硬生生从梯子爬上五楼。胆子是真大,就不怕摔死吗?
偌大的房间除了李诀询问她和她道歉的声音,鸦雀无声,好不容易包扎好,李诀就拿了一双雪白的拖鞋走进来,示意她穿上。
李诀冷冷说:“你可以走了。”
真的吗?贺屿薇如蒙大赦,立刻忽视着脚踝的疼痛站起来。她余光瞥到,余温钧坐在单人沙发上和另外躬身的络腮胡低声嘱咐什么,并没有阻止他们。
别墅里居然有电梯。
李诀率先踏进去,帮她按下电梯按钮,就再走出。
“放你回去后……”
即使不机灵也得机灵,她忙不迭地接下去:“我发誓,绝对不会把今晚的事告诉任何人。绝对!”
轿车,迅速地驶离了那座神秘的别墅。
不认识的景色如同磁带般飞速地倒退,所有的灯火都离着他们很远似的。只有脚下的白色拖鞋才显示着,这并不是一场梦。
司机被交代了不允许和她交谈。
车行驶在前后看不见头的黑暗里。
贺屿薇紧紧抓着单薄的衣服,把晕车这件事忘在脑后,绝对不能再晕倒,否则不知道又被带到哪里。
余哲宁到底来自什么家庭?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官二代或富二代。但在这种人面前,她就像蝼蚁般,轻轻被碾碎吧?逃离时的高度焦虑和紧张耗费所有的心力和勇气,她既无心思考,也无法改善状况。
回途,很漫长。
就在贺屿薇的心越发下沉,以为要被带到另一处荒郊野外直接“灭口”的时候,车停稳了。
她花了一分钟才认出熟悉的挂着红灯笼的农家乐大门。
再回首,那辆神秘的轿车消融在夜色里。
回到屋里打开台灯的一瞬间,贺屿薇浑身都被汗打湿,整个人如同虚脱。
丽丽传来烦躁的抱怨:“神经吧,几点了让不让人睡觉!每天半夜三更回来!”
贺屿薇边道歉边把被子拉到头顶,把自己紧紧地裹住。好冷,真的冷。
他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想问什么,又只是挠挠头。
后厨还是一片火光和烟雾,绕过铁锅和烧柴的灶台,贺屿薇踮着脚尖往一个篓筐里翻茄子干。
茄子在切成丝后,进行晒干脱水,成干茄子条,再用来炖菜或炒肉,算是他们这里的招牌菜。但茄子干容易生虫,也需要往里面洒点花椒。
非叔知道她想进后厨工作的时候,问她平常下不下厨。贺屿薇摇摇头,家里都是爷爷做饭,贺屿薇和奶奶负责洗碗。
贺屿薇是被爸爸包在襁褓里带来的婴儿,在一个月黑风高夜里扔回到爷爷奶奶的。她也是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
学校里的老师们都知道,贺屿薇爸爸是爷爷奶奶的骄傲,他是当年河北省高考的前十名,去北京读了重点大学并找到一份高薪工作。爸爸的名字和照片至今都贴在学校的杰出校友那一栏里。
小贺屿薇却想,假的。
爸爸的名字从她记事起,就是爷爷奶奶家的最大禁忌。他早已不是什么优等生,而是一个酗酒多年、毫无生活能力的酒鬼。每次他出现,爷爷只会唉声叹气地抽烟,奶奶则红着眼睛捂住胸口。
印象中的爸爸总是醉得厉害,有时候要钱,有时候闹事。但他又对这个女儿还不错,虽然喷着酒气,但每次都会蹲下身用粗糙的大手猛揉她的头,说等他有钱了总有一天要把她重新带到大城市,再夸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
贺屿薇知道自己长得不算很好看。
至少在十四岁前,她是一个极其朴素的小姑娘。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她的动作、语调、为人处事和穿衣打扮都像老年人。
贺屿薇从小也练过钢琴,学过芭蕾舞,但那些爱好都莫名其妙地中断了。她喜欢阅读,但各科成绩相当一般,是学校里那种不太受欢迎的,总是坐在倒数第二排沉默的女同学。
幸好爷爷奶奶都是重点高中的资深教师,其他老师会照顾教师子女,而同学们也不敢欺负她。
贺屿薇的小日子过得也算挺悠闲。而不知不觉,她也被养出一种文邹邹又掺合着听天由命的性格。
十四岁时,小姑娘突然如同春日柳树抽条般,猛然窜高五厘米,五官长开。当贺屿薇露出柔软的额头趴在窗台发呆,操场上的男生们也会偷偷议论这是谁,但知道她奶奶是特别唠叨的年级组长,也就对她敬而远之。
十六岁那年,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三年后,爸爸又离开人世。她在秦皇岛市区的路上如同幽灵般地闲逛,偶遇爷爷曾经教过的学生老非。他说自己开了个城郊农家乐,缺人。
贺屿薇就这么接受了老非的提议,带着唯二的行李,一本被翻得破烂的英文字典和一个曲奇饼干蓝盒子来到北京,不,这里甚至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北京,而是纯郊区的农家乐当后厨杂工。
做体力工作是贺屿薇唯一快乐的时候,因为不用动脑子想事情。
已满二十岁,她的金钱观如同高中女生般幼稚——既不觉得赚钱很重要,也对生活成本没概念。物质欲特别低,既不需要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和舒适的房间,一切只要能维持生物存活下去的最低水平就可以。
反正,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什么事都能凑合。
贺屿薇的脑海里最靠近梦想的东西,就是取得whv的签证,去一个有灿烂阳光,海水很蓝,最像天堂的地方——混,吃,等,死。
但是,她做梦都想不到 ,仅仅因为重逢一个高中同学,就能有那晚如此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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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屿薇蹲在灶台前,柴火烧饭很香,但烧柴的味道萦绕几天而用沐浴露除不去,总是黏在头发上,手指上、脖子里,她偶尔还会被熏得流眼泪。
四周无人,她悄悄地把口袋里的一张名片掏出来。
这是余哲宁兄长给的。除了名字、手机号,名片上面还印着一个响亮的名号,余温钧董事长。
董事长是干什么工作的啊?听上去像电视剧里的东西,感觉就有钱。而以“董事长”家的经济条件,肯定能让余哲宁接受最完善的医疗条件吧。但为什么,他却提出要她去照顾余哲宁呢?
难道,是余哲宁指明的?
贺屿薇垂眸思考,内心却没有所谓的少女欢喜之情。
没有什么东西能勾起她的兴趣和热情了。曾经暗恋过的男生不能,最坏的日子不能,安静的日子不能,汹涌的海水也不能。她只是觉得麻烦,真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打扰自己去做烧火洗碗的工作。
“无聊。我,什么都不想要。”她以极低的声音说,再抬手把名片扔进燃烧的木柴堆里。火舌很快舔舐了薄薄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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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今天是个大风天,山里的寒风凛冽且会扑打窗户。
中午到下午忙着备菜,贺屿薇的脑子里全被琐事占领,但除了一点,她的脚踝肿得老高,就算竭力掩饰也被大厨看出来了。
大厨笑嘻嘻地给她蒸了一碗排骨汤鸡蛋羹。
“现在可以歇歇,周六晚上最忙。腿受伤最难受了。”
贺屿薇向大厨道谢的时候,余哲宁的脸也突然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那个叫李诀的眼镜男,昨天好像说什么余哲宁是腿还是脚受伤了?
出车祸应该是很可怕的事吧。嗯,她会在远方默默地祈祷,希望余哲宁快点好起来。
但其他的事情,贺屿薇依旧是不打算做的。
她吃鸡蛋羹的时候,厨房很安静。
平常到了四点多,张嫂会在备餐前跑进来和大厨打情骂俏地聊几句。然而今天,前面的人静悄悄的,没有几个服务员进来。
大厨也不着急,就靠在旁边刷抖音,“有个男孩叫小帅,有个女孩叫小美——”。
还是张经理急匆匆地走进来。
“别忙了,今晚不开火。待会还有消防和工商局的人来。唉,咱们这里被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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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老非在家里被警察带走。
农家乐一般是县政府颁发集体土地使用权后才能开展经营。前些年,法律意识没那么普及,不少农民稀里糊涂的,在税务区登记一个餐饮个体户就行。
这家农家乐就是这么干的。
“哎呦,据说工商局局长亲自上门来找人的,说老张没有给我们交什么五险一金,而且占用的是农耕地。这里根本就不能开农家乐——哎呦你们别做饭了,咱们这都要倒闭了,还做什么饭啊!”张嫂长嘘短叹。
接下来的半天到晚上,农家乐暂停营业。员工们都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每个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在惶惶不安。
员工晚饭是贺屿薇做的。
她用香菇、黄瓜、木耳、鸡蛋和肉沫卤了一铁锅香喷喷的酱,配上白面条。谁吃的话自己取自己盛,想吃多少盛多少,她自己中午吃了鸡蛋羹还不饿,就坐在角落里慢腾腾地扒着蒜瓣。
张经理这时候回来了。他据说也被税务局叫出去了解情况。
张嫂给儿子盛了满满一碗面。他边矜持地扒拉着面条边有些莫名得意地说警察局的椅子真硬。
张经理带来的消息并不乐观,老非在经营农家乐的时候有过几次扩张,其中占用了一部分道路,还有部分违法用力。除此之外,在年收入和雇用员工上也有水分,要补税。除此之外,农家乐的建筑不合规,土地使用权也有争议。
总而言之,面临最坏的情况就是农家乐开不下去。
“老非这事好像是被一名员工实名举报的。”张经理神神秘秘地说。
围在他身边的人立刻炸了锅,纷纷自证清白。接着,互相怀疑谁才是可疑的人选。
正在吵吵闹闹的时候,贺屿薇听到自己被点名了。
丽丽就像想起什么重大线索的主持人,转身说:“贺屿薇连续两天都半夜回来。而且昨天回来的时候,原来穿的破鞋不见了,穿的是那种高级酒店的拖鞋。上面写着,瑰丽酒店。”
贺屿薇在众人齐刷刷的注视中张口结舌,脸色苍白。
她承诺过李诀,不会把昨天的绑架事故告诉别人。
张经理很心虚地躲开她求助的目光。
昨天她被黑衣人带走,在场的目击者只有张经理,他除了最开始的阻
拦也没有做别的举动,此刻也只是继续呼呼啦啦地吃眼前的面条。
“说啊,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不会真是你告的密吧。老非前几天不是还和你单独聊了——我懂了,你俩肯定是吵架了,你对老非怀恨在心想报复,但是你没有手机,又没法用店里的电话给工商局告密,因此就趁着休息的那天出去。我听说,揭发违建是有奖金的,你就用奖金去住了酒店,对不对?”
被丽丽这么咄咄逼人一说,所有人都觉得有那么一回事。贺屿薇只感觉天大的一口黑锅扣下来,她说:“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能这么猜。我对非叔只有感谢……”
说到这里,脑海里的什么弦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老非被抓走的这件事,和那一个叫余温钧的有关系吗?她今天一天都忍不住回头,惴惴不安,生怕有人再把自己掠走。
丽丽咬死她和这事有联系:“我觉得你很可疑。张哥,你怎么说?”
张经理想了会,吞吞吐吐地说:“咱们这附近的几家农家乐,要是追究起来,法律程序都不全啊,工商局要是真想管这事,也会先派个专员来调查。但直接把老板先扣住……就感觉被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盯上似的。不过,具体情况得等非叔回来再说。非叔说他认识人,嗨,开饭馆总能碰到这种事,不用着急。”
不管怎么猜测,今天晚上的农家乐肯定不营业,员工们都是附近村民,家都在旁边,既然不需要干活,他们纷纷离去。
张经理留下来,他叫住贺屿薇。
张经理的表情很复杂,像是畏惧又像是不安。他再压低声音:“今天在工商局的时候,有人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贺屿薇嘴唇一下子被她咬白了。
她从张经理手里接过来的那一张米色名片,和今天上午,自己偷偷在灶台里烧掉的那张名片,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