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领导们都到齐了,武厂长和杨书记坐中间,今年的主持人是秘书办的赵秘书,他是个干练的笔杆子,废话不多,问两句好,便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先是杨书记讲话,杨书记做了一些思想上的总结,言语之间比较官方,跟去年的话相差无几,职工们耳朵刚听完,脑子就忘了,鼓鼓掌,盼着这会能快点开完,露天的风吹得实在冷。
有线话筒递给武厂长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全厂忽然静默了一刻,这一刻的静默里,包含着上千人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不能一一辨明。
武鸿斌咳了一声,把原先准备好的稿子放在一边,清清嗓子,抬头看了眼台下的职工们,眼前有千张面孔,每个人身后都有家庭牵扯,每个家庭都需要劳动力带回工资和票据支撑生活。
开口时,武厂长的心和声音一样沉,决定不按原稿讲,而是讲讲实际:“同志们,过去的一年,相信大家也可以感受到,厂里的情况不乐观,原先分配给我们的任务订单在不断减少,我们能争取到的订单量也在下降。我不怕和你们说,目前,全省不止我们一家这样,另外的兄弟厂也有类似的情况,有的情况甚至比我们更严峻。”
说完了困境,又开诚布公地说一些自己和领导层的责任,自己做得不够的地方,还提起从前电机厂辉煌的历史。作为一个和厂子一同成长起来的厂长,武鸿斌对电机厂有强烈的责任感和参与感,说的话平静朴素,贴合现实,没有空话和大话,对厂里的所有数据都很清楚,对每个部门的工作状况也很了解,甚至能说出不少小细节,信手拈来,底下的职工们听得很是认真。
说到最后,恐怕也有抒发完毕的意思,武厂长的心态逐渐也调整回来了,谁都能说丧气话,作为一厂之长的他不行,讲话的末尾,武鸿斌对职工们一顿鼓励,大体上说了为让厂子生存下去,领导层们如今正在做的一些工作,最后,他微微笑,以在部队喊口号的语调,喊一句:“同志们,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
这句话像是刻在每个职工的肌理里一样,武厂长的话刚落音,大家下意识就接上去:“累不累,想想雷锋董存瑞!”
这些口号一喊出来,不论是武厂长还是台下的职工,全都笑了,那种台上台下一直凝结胶着的气氛总算是松开了一点,人一笑出来,眉头放开,又有了信心,像是回到了那种热火朝天,赤膊就干的岁月。
接下来,武厂长又点名表扬了几个职工干部在过去一年优秀的表现,让他们以身作则,再接再厉,便把话筒交给赵秘书。
话筒动来动去,电线有些接触不良,喇叭里传出一阵“滋嘤”的电流声,赵秘书刚起个头,发现没有声音,又拍拍话筒,“喂喂”两句,话筒才正常使用,他面带笑意:“感谢武厂长和杨书记给我们传递的乐观心态,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学习这种不怕困难往前冲的态度!”
“同志们,厂里现在确实有难关,需要大家共同度过!从前我们也遇到过关卡,可一步步也走过来了!请大家坚信,我们工人们团结起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也相信在新的一年,我们会有更多的单子,更充实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最准时的工资发放!”
赵秘书的话让在场的职工又一阵笑。
等大家笑完,赵秘书继续说:“说到工资,在此,我们要感谢武厂长、杨书记、刘副厂长、温主任等人,前几天,不辞辛苦替我们在县财政里争取到一笔拨款。再苦再难,咱们工人兄弟姐妹至少先把这个年给过了!”
“厂里决定,今天给每位同事发放一个月的工资,福利票据则是按各职级领取相对应的数额,待会儿散了会,各科室领导到财务室签字代领,再发放到同志们的手中。”
赵秘书的话刚落音,底下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这消息真是及时雨,今天年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大家都以为今年再没可能领到钱票,没想到来开个会,又峰回路转,能发工资了,不管前面三个月发的不足,迟来的钱票好过没有,总比光身过年要好!
在台下站着的周长城手掌都拍红了,寒风中,鼻子被吹得通红,和大家一样,笑得眼泛泪光,他就说,武厂长一定能带着厂子走出阴霾的,这不就立即发一个月工资了!
领导讲话完毕,接着还有优秀职工和优秀集体的颁奖,周长城所在的车间小组拿了个最佳技术工人组,他也收到了一本本子作为奖励,本子是皮的,第一页写着“祝贺周长城同志在1986年间获得平水县电机厂先进工人称号”,上面还盖了个大红色的印章。
这是属于他个人的荣誉,周长城看着上头的印章,决定把本子拿回去给小云记账用,荣誉要夫妻共享。
往年厂里经济充裕的时候,工会还会给得奖团队奖励活动经费,如今是没有了。不过刚刚赵秘书宣布会多发一个月的工资,即使得奖只有奖品,也没有人有多少怨言,有荣誉也很好嘛。
今年的职工大会结束得很快,没有团体吃饭的环节,不过也有些拿了奖的小组自行组织下馆子去了。
回到熟悉的车间,机器全都没开,周长城和同事们一起排队,到陆国强那儿领完属于自己的五十块钱工资和两张二十斤的粮票,及一张五两的油票,他小心地揣在自己上衣兜里,回去要给小云放起来,家里都是她在当家。
厂里虽然不开工,但过年每个部门科室都要留人值班,陆国强和另外几个小领导商量好排班,确保去年轮值过的人员划掉,今年的周长城则是被排到了年初二和年初三上班,按着厂里目前的上班制度,等上完这两天,他还要继续放假,一直到出了元宵再回来。
第62章
全厂的职工大会开完后,武厂长等人在国营饭店还有两桌酒菜等着,毕竟现在天还没有被捅破,厂子仍在尽力运营中,况且是个人总是要吃饭的,加上辛苦了一整年,趁着年关这一刻,说是犒劳也好,说是为了稳住人心也罢,这桌酒席是一定要吃的。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两张桌子,三十人有余,全是武鸿斌和杨书记这些年一个个筛选提拔上来看重的人,武鸿斌酒量过得去,至少和每个人都喝了一杯,最后个个人脸上的两颊都是一片酡红,喷出来的酒气熏人于三步之外。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许多人酒后容易失态,但这种和领导的饭局酒局,没有一个人敢真正不顾后果地喝醉,就算是要到外头去吐,吐完了,回来也是傻呵呵地说话表忠心,醉后的兄弟们好得要拜把子,根据职位和工作年限,大哥二哥地叫,别看这些人满肚子黄汤,走路都不成直线了,可对上下阶层和前辈晚生的认知,丝毫不乱,更无人在武厂长和杨书记面前失仪。
武厂长和杨书记就是从这些人的职位一步步升上来的,手底下的人是什么样的路数,使的什么样的招数,他们走过这条路,清楚得很,不过到了这个说一不二的位置,知道这些都是不需要点破的小巧,总归这些人能用,用得顺手即可。
饭是中午十二点开始吃的,一直到两点,除了杨书记要到党校去开会,其他三十来个人都没人先走,大领导在,小喽啰不敢轻举妄动。
武鸿斌听了一耳朵的好话,有些入了耳,有些过了耳,在酒精的刺激下,满脸红光,朝手上的手表看一眼,笑笑,打声招呼:“那兄弟们先喝着,我就回去了。”说着还拿起桌上半杯白酒,朝众位下属意思意思敬了一下,一滴不剩喝完,利落地把透明的白酒杯放下。
看着武厂长喝,其他人都自觉拿起酒杯:“厂长,给您陪一个。”
“对,陪一个。”
似乎是说好的动作一样,大家喝完都杯子朝下倒,表示一滴不剩。
耳听好话、眼看好景,都是这个位置所带来的附加福利,武鸿斌早已经习惯。
赵秘书本想安排一个年轻人陪武厂长回去,不论他去哪儿,至少有个人打下手跑跑腿,从前都是这么处理的,谁知今次武鸿斌拒绝,摆手:“难得聚一回,你们年轻人喝痛快。”
他是领导,无需和众人交代去处,要出门了,自然有人站起来替他开门,众人目送他离去,要喝的继续喝,不喝的过了会儿就找借口先走了。
厂长要走,国营饭店的经理殷勤地把人送出来,武鸿斌照旧摆摆手,出了饭店的门,冷风一吹,酒醒一大半,目前来说他身体还可以,年年去市里做身体检查,年年的检查结果都提醒他有脂肪肝,医生让他别顾着工作,也要顾一顾自己的身体,可到了这个位置,不付出点身体上的代价,怎么能坐得稳、睡得着?
国营饭店和电机厂的大门是在平水县同一条主干道上,走路不过五分钟,武鸿斌沿着这条路往厂里走回去,路上遇着零星几个厂里的职工,听得他们尊敬地喊:“武厂长好。”
武鸿斌一一微笑点头。
等回到厂门口的时候,保卫科的人站起来敬礼问好,武鸿斌压压手,让他们忙自己的。
电机厂大门是两扇合关的漆黑镂空铁门,铁门背后有个小花圃,现在冬天,花草干枯,唯有几颗耐寒的花草围着一块四方的石头,这石头有一米五高,上面用铜水浇筑了个半身的伟人像,武鸿斌立在伟人像眼前,双手背在身后,眯眼睛,向上看了一眼,伟人那极具特色的饱满脑壳,天圆地方的面庞,一双慧眼目光如炬看着前方,因为要过年,厂里的人给伟人像披了一条颜色鲜亮的新红领巾,风一吹,红领巾随风飘扬,异常亮眼,伟人像再往上,是一片阴郁灰色的天空,今天只刮风,一丝阳光都没有。
在这块地方站了会儿,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武鸿斌脸上没有多大的表情,不时有职工路过,喊他,他也应答。再过一会儿,保卫科的人就看到武厂长继续背着手往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慢慢上了二楼。
武鸿斌在办公室抽了会儿烟,签了桌上的几张单子,酒气上头,拿过一件满是烟味的旧军大衣,在行军床上睡了过去,发出震天的呼噜声。
期间有人回来过,打开武厂长的门瞧一眼,听到他睡着了,也没打扰,静悄悄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外头的天色越来越黑,直到电机厂夜里值班的人把厂里的路灯给打开了,一盏盏昏黄的灯沿路铺展而开,灯光笼罩,让整个钢铁般冷硬的电机厂在这个冰冷的冬天里瞬间柔和起来。
此刻,武鸿斌也睡醒了过来,呼噜声停止,他皮糙肉厚的手往脸上一抹,口干干的,想喊人给自己倒杯水,叫了两句,无人应答,这才发现外头亮灯了,想着估计是都下班回家了,把身上的军大衣随手一放,自己站起来,拿暖水壶冲了冷水,喝了两大杯,那种由酒精带来的焦心渴躁才缓下去。
武鸿斌站起来后,伸伸手脚,打一套快拳,活动活动开,酒散了,人也清醒了,点根烟提神,吃两块饼,坐在皮质办公椅上,又把剩余的单子给签字盖章了,这才起身打开门下楼。
往常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厂里的食堂吃饭,就是回家吃,若是有应酬就出去吃,不过看看表针,食堂应该关门了,武鸿斌不是很饿,就不想再去折腾大师傅,脚下一拐,往办公楼旁的一栋小楼走去了。
杨书记从党校回来之后,直奔办公室,还随身跟着的秘书交代了一些年后要分发下去的文件工作,等交代完,这才准备下楼回家,路过厂荣誉室的时候,见到里面的灯亮着,皱眉,现在厂里正是要开源节流的时候,怎么还能浪费电力?于是抬腿就进去,要提醒负责看守荣誉室的人注意随手关灯。
电机厂的荣誉室有半个篮球场的大小,布满了架子和桌子,高低错落有致,跟一些大的厂子相比,也称得上“简朴”二字,里头的东西放的是厂里自从1952年成立以来大大小小的荣誉证明,奖杯、红旗、锦旗、奖状、奖牌、荣誉证书、照片等等,不一而足。
荣誉室既是装载了厂里过去的荣誉证明,也是记录了厂历史的发展历程。
杨其昌甫一进去,就看到武鸿斌站在一张红色丝绒布的桌子面前,手上拿着个镀金的奖杯,瞧着似乎入了神的样子,他放轻脚步和声音,叫了一句:“武厂长?”
武鸿斌这才从眼前的奖杯挪开眼神,转过头去看了杨书记一眼:“哟,老杨。”
杨其昌走过去,看了眼奖杯上面的字:“怎么忽然来看这个了?”
“顺路走到这儿,进来看看。”武鸿斌放下手上的奖杯,又拿起旁边的一个。
“这是68年的奖杯了。68年?那时候我进厂里也有四年了。”杨其昌伸手摸摸上面的字,已经有了岁月的暗沉,慢慢模糊下去。
“嗯,这是我刚升任生产车间纪律主任时,带队去省里参加的轻工业技术比赛,获得了省二等奖,老厂长高兴,认为我们给厂里争光了,回来后,做主给每个参赛的人发了五十块钱奖金,还号召同事们互相学习,闲暇时切磋技术。”武鸿斌显然记得更清楚,指着奖杯后的一排字,“你看,这儿还刻了参赛人的名字,何文忠、黄涛、周远峰、李杰、张洪卫。”
都是厂里的老人们了。
“老张前年走的吧?厂里治丧委员会派代表去看了他们家属。”杨其昌记得这件事。
“嗯,老张走了。文忠老大哥退休几年了,这几个人还在厂里。”武鸿斌又看了那奖杯一眼,放好,“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下子就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黑发变白头。
“那时候三十几岁,每天醒来都觉得有用不完的精力,老厂长和老书记一给我们开会鼓劲儿,我们个个都激昂得似乎能去打个天下回来。”杨书记显然也是有些感慨,一晃都五十多了,从前他们仰望着老厂长和老书记,现在他们也成了他人口中的老武和老杨。
“是啊,时间不由人啊。”武鸿斌又走了十来步,停在某个奖状面前,说起这个奖状背后的故事。
能放到这个荣誉室里的,都是能在电机厂的发展历史中留下一笔的事件,两人边走边说边回忆,走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最初进门的地方,上面挂着一块白色底黑色字的旧板子,因风吹日晒、经年日久,板子上的黑色字已经略有剥落,露出深处的白色木头点点,这块板子,是电机厂成立后立的第一块牌子,朴素地写着:平水县国营电机机械厂。
这块牌子上的字,是时任市长提的笔,底下一块简介的白纸上写得分明。
电机厂的成立,是在五十年代初期,有几个祖籍平水县的先辈从县里考学出去读书,参加革命,先后经历晚清和民国,再到新中国成立,在省里和市里学了关于机械方面的技术,见证实业救国的路线,到了五十年代初的时候,奉号召回到家乡,成立的电机厂,刚回来时,平水县电机厂一无所有,只有一块牌子,所有东西都是先辈们胼手胝足建立起来的。
“老厂长说,刚开始,厂里只有十八个人,号称十八罗汉。其中有十个人是县里各单位派来协助的,这些人甚至连自动转轴的机器都没见过。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伟业,说起来,那是真正的拓荒牛啊!”武鸿斌对电机厂的历史很熟悉,但凡有外来的客人,都得拉人来这儿参观,从前武鸿斌还不是武厂长的时候,给各地领导和前来学习的人讲解过不少这段历史过程。
“后来前辈们各处多方拉关系找人脉,渐渐把厂子发扬光大,六十年代就开始腾飞,七十年代灿烂辉煌,八十年代初接力棒交到我们手上,直到去年,工作做得也算过得去。”
属于武鸿斌的年终总结会议似乎此时才开始展开,杨其昌和他一起,随意找了个桌子靠着,荣誉室不能抽烟,两人手上夹着烟,捏了好长一阵也没点火。
“这些年,多亏有武大哥你了!”杨其昌和武鸿斌的关系向来融洽,不像某些地方的厂子,两者不能相容。
“咱们大哥二弟不分家,军功章有我的份儿,自然也有你的份儿。”武鸿斌笑起来,颇有些豪杰气概,“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有厂子里的职工们。”
群众的力量集合起来,才能成就大事。
群众路线这四个字,是刻在武鸿斌脑子里的。
“厂里人最多的时候,有一千五百多人。”武鸿斌双手交叉在胸前,手指点着臂膀,心里拨算盘,“是七六年前后的事,当时真是空前盛况啊,光是生产车间就是拓展到了八个。”
杨其昌也笑:“那时,真是个好时候。”
当时的平水县电机厂,在市里是排的上号的大厂,甚至还去参加过国家级的不少比赛,上过报纸拿过奖的。
越是回想起往日荣光,武鸿斌的脸色就越是暗沉:“早上我看了一下报上来的人数,目前在职的职工,不论编制,共有九百二十六人。”
杨其昌知道武鸿斌是什么意思,他在拿现状和以往对比,怕厂子砸在自己手上,拍拍大哥的肩膀:“武厂长,厂职工人数这个事,根据每个时期发展的方向会有所调整,就是七二年,我们做的不错的时候,人数也有所减少。今时不同往日,不是我们一家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其他一些兄弟厂,也差不多的情况。状态不同,人数有膨胀、有减少,都是极正常的事。”
武鸿斌确实是能担责任的厂长,但他并不是一个能听进去建议的人,常接触他的赵秘书最是了解,武厂长个性豪爽,可若想在他面前表达不同的意见,最好采取迂回战术。
杨其昌也知道他这样的性格,完全不逆着他,也不刺激他,更别提自己的想法,以语言引导思路,是他常用的办法。
果然,杨其昌的话一出来,武鸿斌就没有再往下说了,他在年纪比自己小的杨老弟面前,多少还有些放不开,反而拍拍杨其昌的肩:“好了,天色晚了,你也先回家。我在这儿再待会儿。”
杨其昌立即站起来,一脸惊讶相看了眼手表:“啊呀,您不说我都没意识到,竟然都这么晚了,昨天我还和孙子约好了,要给他讲故事,他肯定都等急了。武厂长,那您也别留太晚,我就先回去了。”
武鸿斌点头,笑,他喜欢知情识趣的人。
等杨其昌走后,武鸿斌在里头又仔细转了一圈,在每一个荣誉前,他都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二三十年的历史和回忆烟尘全都沉淀在此,也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过了许久,久到保卫科的人巡逻过来看了两回,武鸿斌这才跺跺发冷的双脚,关上荣誉室的灯,在黑暗中,他又待了一阵,这才锁上门回去。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从荣誉室出来后,武鸿斌做了个十分艰难的决定。
第63章
开完了职工大会,周长城所在的车间技术小组还是一起出去吃了顿中午饭,才算结束了这一年辛勤的工作,酒足饭饱之后,他揣着兜里的钱票和本子坐车回了家。
等回到家,见到万云倒拿着扫帚,头上顶着报纸折的帽子,在吃力地扫屋顶,年末搞卫生,明天除夕贴对联,刚一见到妻子,周长城三两下拿过扫帚,粗心大意地扫了会儿,然后就迫不急切地把领到的工资和票掏出来给她:“小云,厂里今天发给我们过年的!”
万云扶了扶脑袋上那顶滑稽的纸帽子,洗手,接过钱,点点数,也是一脸惊喜,对厂里这临门一脚的安排感恩戴德起来:“你们厂真够意思的!还管大家能不能过个好年!”
“那是!”周长城想起饭桌上大家对往年好光景的追忆,学了好几句吹牛的话给万云听,什么“要是在前几年,除了钱票,我们还发牛羊肉”,又或者是“别说是给员工发钱,七零年的时候,我师父的爹还领过厂里给的孝养金”云云,把万云的双眼听得亮晶晶的,原来有个单位这么好啊!
只是好可惜,他们两个没有赶上好时候。
等听说年初二和年初三周长城要值班,后面年十七才开始上班时,万云眼睛一转,切切地问:“城哥,桂老师年前发电报来,问我们有没有空去广州过年。过年肯定是不方便的了,要不,就趁着年后你放假的那十来天,我们去广州吧。”
现在西郊的火车通车了,那三百个铁路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也走了,万云和村民们都失去了一大群顾客,老实讲,对她这种担担子的人来说,人数少了,影响是很大的,尤其是年后的一段时间,林店东一再提醒她不要乱囤东西,这个时间节点,几乎算得上是各行业的冷淡期,他的辣椒酱都不做了,准备过阵子再做打算,本就是小本生意,情愿不赚钱也不能亏钱。
既然在县无事可做,现在也攒了些钱,两人都有空闲,桂老师一再相邀,火车也通车了,不如去一趟广州,他们结婚都快一年了,还没有度蜜月呢!
似乎所有的时机都在这一天成熟了。
周长城被万云这样一劝,也认为可行,不过看着万云把那五十块钱强制性存了三十,只拿二十出来作两人这个月的生活花费,又有些犹豫:“我们的钱攒得辛苦,要不还是别乱花了,待在县里也挺好的。”
那可不行!万云盼着出门去看世界已经望眼欲穿了,她那么努力担担子赚钱存钱,就是为了能坐车出去走走看看的,于是抱着周长城的手臂撒娇,蹦蹦跳跳的:“去嘛去嘛!我们出去看看嘛,要是觉得广州不好,第二天就买票回来!但至少得先去看看嘛!”
“城哥,我们都还没坐过火车呢!就去坐一坐嘛!”
夜里的时候,万云也会撒娇,尤其是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时候,到了两人最亲密的时刻,她喊人的嗓子软得似乎要滴出水来,每每都能让周长城缴械投降,但大白天的还从未见她这样动人过,那甜腻腻的小嗓子,直把周长城给听得脸红耳赤,赶忙把门给关上,免得让人给听去了。
“好好好!就去就去!”真是拿此刻的小云没办法,周长城抱住软软爱笑的万云,不顾她脸上掉落的灰尘,狠狠地亲了她的脸颊一口,发出好大“啵”一声。
决心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还有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周长城和万云赶紧穿好鞋,跑到电机厂去开身份证明和介绍信,等厂里的开完,又去坝子街的街道去盖章,恰好赶在街道办下班的最后一刻开成了。
办理的人在冷清的办公室待了一天,就等着下班回家过年,临走前来了万云和周长城,还打趣他们:“好悬,你们再晚来十分钟,就得等到明年了。”
周长城和万云也是临时起意要出去的,幸好先头打听过,如果要去广州得怎么□□,不然无头苍蝇一样,真可能要等到年后人家上班才行。
从街道出来后,小两口又匆匆去了邮电所,给桂老师拍了个紧急电报,和他讲,若是方便的话,他们两口子想在年初四坐火车出发去广州,预估年初五晚上回到,问他要怎么安排。
至于买票,反正火车站每天都有人上班,过年也不休息,他们两个不着急,家里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就等过年了,明天一大早再去问也来得及。
临近过年,人们都回老家去了,公共汽车减少了班次,但还在运营,人不多,万云坐着,身子跟着车子左摇右晃,她拿着厂里给开的一个月的探亲介绍信,把那几行字和街道办盖的大红章看了又看,兴奋得两眼直冒光,对她来说,这封去广州的介绍信,简直是今年以来最完美的收稍!似乎今年所有的辛苦,到了这一刻,完全稀释了,消散了。
周长城见万云这副粘人劲儿,不由地想,一定要在厂里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转正,等拿到正式工的工资,再好好考级,往后有钱有时间,再和小云一起出去走一走,她高兴了,比自己还畅快。
这个年三十,是周长城和万云有史以来过得最舒心的除夕。
周长城不必提早几天就到师父师娘家去帮忙,万云也不用在万家寨干那没完没了的活儿,两个人围着自己的小家转,怎么累都觉得值得,何况他们家地方小,也根本不累人。
早两日,周长城就找肉联厂的明辉要了一副猪肚和两条猪蹄,还有三斤排骨,年底了到处都在抢新鲜的肉,若不是有明辉这哥儿们,他都抢不到过年吃的肉;万云则是去东郊买了鸡鸭鹅,家具厂菜地里种的青菜,霜打过后更甜了,她摘了不少放起来。
本来师娘和万雪都喊他们夫妻去吃饭,除夕夜,大家在一起更热闹,但是鉴于上回在李红莲那儿留下了过分不愉快的记忆,因此周长城和万云决定,往后逢年过节的,他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自己家吃,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只要自己在家吃,谁都不会嫌他们蹭饭,若是去别人家,就是带着礼品上门,那也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年三十的那天,整个家具厂的人不如平时多,但到处挂红飘绿,家家贴了新对联,门口挂了红灯笼,到处都是喜气洋洋迎新年的样子,孩子们早就开始买爆竹,这里那里炸开了,有过分调皮的孩子甚至丢火柴炮进屋,被屋里的大人拿着扫把一顿打,大过年的也过不上了,该揍还是得揍。
周长城和万云大中午的就贴好对联了,按着平水县的习俗,在门口两侧挂上松柏叶艾叶和红绳子,驱邪避祟,寓意过年红火平安。
而关于年三十儿的菜,万云则把在国营饭店吃过的菜,按着原味儿做出来了,家里就四个碟子,还似模似样地摆了盘,鸡鸭鱼青菜,除此之外,还有一锅猪肚蘑菇鸡汤,里头放了白胡椒,一股辛辣味,闻一闻,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夫妻俩儿跟千家万户的人一样,换上新衣服,围坐在一起吃饭,饭前还互相敬对方一杯酒,温热的黄酒下肚,整个人都是暖融融的,两人靠在一起,有说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