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觑了一日,稍微有空的时间,万云一大早就卤了一大锅素菜和二十个鸡蛋,一路志得意满地朝着目的地走去。
但没想到这次的卤菜买卖却成了她的首个滑铁卢。
卤鸡蛋三毛钱一个,一晚上下来,只卖出去五个,都是那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买的,有家有口的根本舍不得花三毛钱买个蛋吃。
至于素卤菜,三毛钱一碗,要的人也少,全都是素的,不是莲藕就是笋子,这些都是平水县人日常会吃的东西,卤煮锅里连块肉都没有,吃个五香也没甚意思,现在即将过中秋,谁家的菜都算丰盛,实在不馋这一口,除非是一些爱喝酒的,要了点儿回去下酒,就这样,还要和万云三分五分地磨价钱。
九月份,平水县的蚊子不像夏天的猖獗,但也还有一些,入了秋,到了夜里还有点凉风,万云掐着手上的蚊子包,不住在地上跺脚,挥手赶灯下的飞虫。
隔壁卖甜水、卖冰粉、卖酸辣小吃的人陆续都回家了,只有万云还守着几乎满着的担子,固执地站在路灯下。
周长城加班到晚上九点钟才下班,一下班他就先去找万云,那时候新渡口只剩下她和另一个卖米粉的大哥了。
米粉撑肚子,可以当主食做宵夜,五毛钱一碗吃下去,加勺辣椒,配着加了虾米的汤头,热乎乎的,工作了一天的疲劳和饥饿都被赶跑了,比那单个的卤蛋实惠。
周长城一眼就看到卖米粉的大哥忙个不停,万云只能在一边干看着。
这是担担子做小买卖以来,万云最沮丧的一次,今天没赚钱,若是处理不及时,会亏掉成本。这些素菜已经下锅卤了,积在家里,隔天就不新鲜,三天就会坏味道,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多。虽然现在大家都不会浪费粮食,即使过餐了也会吃,甚至还有说卤久了才入味,终究这么着也不是办法。
当然一点小挫折,万云没有到心灰意懒的地步,可也着实不好受。
周长城看出万云的不得劲,抿紧嘴唇,他也替小云着急,这必定是她忙活了一大早才做好的一锅卤菜,泡了快一整天,香透了,这才拿出来卖的。
“小云,回去吧。”周长城过去,摸了摸万云的头,又蹲下收拾凳子和碗筷勺子,“太晚了,明天再来。”
“城哥!”万云见到丈夫,的嗓音都蔫儿了下去。
周长城也累,中午没得休息,站了十多个小时,腿都不会打弯了,满脸的倦意,还是快速收拾好东西,要快点去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具厂,不然错过了车就要走路回去了,他没有和万云多说话,只是沉默地担起担子,牵着她的手,木木地朝着车站走去。
万云虽然有些丧气,还是看出了周长城的困倦,忙从锅里舀了两个卤蛋出来,又拧开一个铁水壶:“城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周长城一手定住肩上的扁担,另一只手接过那个剥好的卤蛋,两口就吞下去了,万云忙递上水壶,周长城咽下鸡蛋,又喝了两口水,继续吃下一个。
万云卤的鸡蛋又香又辣又入味,周长城六点就吃了晚饭,晚饭后又不停开工,直到刚刚,一连吃了四个,这才压住肚子里的那条馋虫,在工作中流失的能量仿佛也被补充了一些回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人累到极致时还不能休息,整个肢体和脸色都会麻木。
万云不敢让周长城挑扁担,坚持要自己来,周长城也没勉强,他最近确实是累,那工期赶得要命了,之前还是两班倒,大伙儿能松一松,最近都安排成三班倒了,别说年轻人,就是德高望重的老师傅都得加班加点,个个都在拿命熬着干活。
为了激励员工的干劲,今天下午厂里提前发了中秋节的福利票,这一回不论是临时工还是正式工,全都一视同仁,粮油票、月饼票和糖醋票发了不少,甚至还有两尺布票,足够让职工们过一个好节了。
到了公交站,还有十来个电机厂的同事在等车,大家累成一团,互相依靠,都没有讲话,周长城认出其中两个同车间的,打过招呼,问他们要不要吃点东西。
于是万云剩下的那十来个卤蛋打折出售,两毛钱一个卖出去了,就连素卤菜,都有人合买了三碗,但吃卤菜不送酒就没甚意思,因此她带出来的那盘菜看起来也没有减少太多,不过总好过一点都卖不出去,能少点亏损就少一点。
回到家具厂,周长城先去洗澡,万云还在家里整理这些小吃食,该遮的遮,该盖的盖,且这个地方本来就小,放了锅炉,还有两个箩筐,吃饭的桌上和凳子上放了两个竹筛,竹筛上铺着瓜子,再加上他们的生活用品,挤挤挨挨的,两个人站在同一个过道上都嫌挤。
周长城回到屋里,倒头就睡,万云心疼地拿了干毛巾给他擦头发,等擦了半干了,这才去洗澡,水房早就没热水了,他们结婚时,陆师哥送了个红色牡丹花热水壶,里头还有一壶热水,周长城没舍得用,留给万云了。
等回到床上的时候,万云摸了摸周长城最近明显瘦下去的面颊,说不心疼是假的,决定明天要去东郊买个母鸡,炖了汤,中午送饭去给他吃,不然老吃食堂没甚油水的大锅菜,又这样大的工作量,人怎么受得住?
睡不着,又坐起身来,看着屋里那盘被严严实实盖起来的糟心的卤菜,万云脑子里快速地转动,中秋节是个大节庆,全县人在那几天都要互相串门,上门做客就得带礼品,她得再想想办法,一定要在这一波喜庆中赚到钱,绝不能被困在这里了。
想完又躺下,依偎在周长城边上。
周长城累极了,却没有睡实,感觉到旁边有个温热的人,眼睛睁不开,不知是谁,内心知道是个可信任的人,把人揽到怀里,头抵靠过去,手伸到两团柔软的地方,左右各揉一下,喃喃叫了声“小云”,手放在万云胸口,却又没动静了。
像是起了色心,却又有心无力。
万云在黑暗中,借着月亮的光,摸了摸他那管翘挺的鼻子,真是个傻子,凑上去亲了一口,伴着卤香味,这才慢慢睡去。
周长城睡了个好觉,隔日正常起来上班,万云也跟着起来了,说好中午去给他送饭。
周长城换上万云洗干净的旧工装,被妻子放在心里肯定是欢喜的,但是他不同意:“你天天忙着瓜子卤菜的,太累了,别来。”他了解小云,若是她白天出门去县中心,肯定不会花费两毛钱坐公交车,而是走路去的。
万云却说:“你看你都瘦出骨相了,再不给你吃点儿好的,抱起来都硌手。”
“昨晚我想清楚了,为什么这么久县里都没人卖素卤菜,原来是大家吃得少,也卖不动,那我就不卖了,昨天剩下的这一锅,中午我拿些给我姐和师父师娘他们。等过阵子你休息的时候,我们每周去西郊跑一趟,多做点儿卤蛋,卖给过路的人。”
“还有几天就到中秋节了,我下午去西郊找林店东买瓜子,多做一点,反正现在天天出太阳,不下雨,多晒些,好好保存,瓜子也放不坏。要是阿文姐家里做米饼,我也搭个伙儿,烤点儿米饼过节。”
“现在入了秋,咱们的棉被和棉衣棉裤都要操持起来,还没和潘老太说要借他们家的缝纫机,等会儿还要给她留一碗卤菜。对了,中秋节后第三天是周六,你放假吧?咱们还得回一趟万家寨。中午给你送饭后,我去问问我姐今年是怎么打算,要不要一起回去。”
这么一说起来,全是事儿。万云不赖床了,赶紧起来,穿好拖鞋,手脚利索地穿衣照镜子梳头发,拿起毛巾牙刷出门洗漱,又叮嘱周长城中午别在食堂吃,等她送饭。
原来维持一个家庭的运转,要做这么多的大情小事。
周长城这下完全懂了,什么叫家里开满花,全靠媳妇来当家,他只是负责在厂里干好活儿,拿工资回家就行,但万云在家什么都要管,桶里还有他们昨晚换下的衣服,他没空,就落到了万云手上,再加上屋里屋外的卫生,林林总总,够她累的。
“这是昨天厂里发的票,”周长城从另一件衣服的兜里掏出一叠印着新油墨的票据,递给万云,“缺什么,你看着用,不够了和我说,我去找工友们换一换。”
万云接过来,大略地看看,心里有了数,和桂春生寄来的那几张票放在一起,今天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这个还不急,不过也要赶紧动起来了。
最后出门前,周长城好好地把自己的妻子抱在怀里揉了一把,亲了又亲,才恋恋不舍上班去了。
万云洗漱完,开始洗衣服,晾好衣服,又松了一遍菜地,锄草下种,秋季的青菜得种下去了,过阵子下了霜,好多菜就不耐种了。
潘老太来的时候,万云刚洗干净锄头。
这金牙老太,她不来,万云也要找她的。
“潘老太,这是我昨天卤的素菜,您拿个碗来装一碗回去吧。”万云洗净手,从屋里端出来一锅卤菜,开了盖,扑鼻的香味。
潘老太吞了口口水,也不管万云是否有事相求,立即“噔噔噔”上楼,拿下一个小盆子,比万云那个碗要大了一倍,看着那个铁盆儿,万云也没办法,只好给她装满了。
“阿云,看你苦着脸,以为我是白吃你的?”潘老太背着手,哼一声,大方地从兜里掏出五毛钱,放在她桌上,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肯定给少了,但你别介意,我再给你喊几个人来。”
万云赶紧接话:“那就多谢潘老太了。”
潘老太也不管手干不干净,从万云手里接过来,立即用手捏块香姑来吃,她现在牙口不好,喜欢一切软烂的食物。
万云没来得及阻止,还是劝道:“潘老太,手上脏,小心吃了闹肚子。”
潘老太嗦了嗦手指,一脸大无畏:“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万云噎住,只好随她去,趁机找她说了借缝纫机的事。
潘老太这人有意思的很,那缝纫机是她儿媳妇的存钱存票买的,平日里其实人家年轻人也不拘着她老太太用,但是潘老太就是觉得那是别人的,不是她的,当着儿媳妇的面不用,等她上班了才开始踩踏板,要是谁来借,她都推到儿媳妇身上去,现在万云开口到面前,潘老太心思一转,低声说:“阿云,等我儿媳妇上班了,你再来,别让她知道。”
万云有些踌躇,她不想介入潘老太和她儿媳妇的小九九中去,借个东西,能借就借,不能就想其他办法,于是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潘老太,要不我找个莉姐在家的时间,上去问她吧?”
潘老太的儿媳妇叫黄莉,在家具厂是个能干的人物,平日里对四邻挺可亲的,因为卖瓜子和小吃食,万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并不觉得她难相处,何况那缝纫机自己用得不熟练,不会的地方也能请教请教人家。
被万云这么一说,潘老太反而想做主了,手一挥:“来来来,欢迎你随时来,什么时候都行!”
万云这才笑起来,借个缝纫机都要偷偷摸摸的,她又不是贼,到时候拿点儿东西,不空手上门,说话软和点儿,莉姐不是那种难说话的人。
这个事情定下来,又接待了几个来买剩卤菜的老太太,两毛一碗卖了出去,万云点了钱,锁好门,才有空去东郊找村民买母鸡,因为前阵子万雪坐月子,她时常到这儿和买鸡买蛋,认识了好几家人,人家见到她都热情地来打招呼,金主来了,万云这回照旧花了五块钱买了只鸡,还买了二十来只鸡蛋。
中午时,做好一顿有肉有菜有汤的饭,收好两个饭盒和汤碗,万云又装了两碗卤菜,到电机厂去找周长城。
周长城听到保卫科的人来喊他时,脱下沾满机油的手套放在一边,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装作不经意地炫耀:“我爱人看我最近太辛苦了,给我熬了鸡汤。她年纪小,没见过世面,以为我加班就是受罪,见不得我这样,让她别来,还非要来。”
工友们都起哄:“得了得了,又不是只有你才有老婆,谁被窝里还没个女人呢,嚷嚷什么?赶紧出去喝你的汤!”
“我看你是夜里没力气,你老婆才着急忙慌给你熬汤的!”男工友混在一起,总是少不了这种带颜色的隐晦话题,“长城,还年轻,可悠着点儿,男人别把身体熬坏了!”
周长城挥挥拳头,小跑出去,脸上还带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第44章
周长城从电机厂出来后,看到万云立在门口一棵树底下,她背了个县里农人常用又实用的阔口背篓,双眼盯着大门络绎不绝出来的下班工人,生怕错过周长城的身影。
好在周长城个子高,人又长得精神,万云一眼就看到他了,朝他用力挥手,用大大的笑容迎接他,周长城也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幽邃的眼眉在众人中尤为突出。
“小云!”周长城小跑过去,上前把万云的背篓拿下来,挺重手。只是送个饭,怎么还背了个这样大的竹篓过来?
两人找了个电机厂门口的石头长凳坐下,万云从背篓里掏出两个饭盒和一碗用枯荷叶盖起来的鸡汤:“城哥,快喝汤,有点凉了。”
对于做饭的人来说,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着吃饭的人,把她做的饭菜通通吃光。
周长城边喝汤,边看着万云把两个铝制饭盒打开,满满的饭菜和鸡肉,看得人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有两个鸡腿,你一个我一个,我在家吃过了。”万云巧笑,指了指饭盒,“今天我还做了你喜欢吃的番茄炒蛋。”
“好喝!”周长城饿了,喝汤如牛饮,又把里头的鸡肉红枣和香菇都吃完,再端起饭盒吃饭,肚子跟个无底洞似的填不满,万云在一边不停地叮嘱他吃慢点。
“里面还有什么?”周长城吃完,满足地用小云的手帕擦擦嘴,看背篓里头还有几个碗,用一块布挡着,问道。
万云把布掀开,她煮的十多个卤水鸡蛋,和几个照样用枯荷叶挡住的小碗:“这是剩下的卤菜,等会儿你拿三碗回去,给师父和两个师哥,记得让他们把碗拿回给我们。我去我姐那儿一趟,给她也留了。”
“去完我姐那儿,我就去一趟西郊,之前和林店东说好去拿瓜子的,这二十个卤鸡蛋,我顺便在西郊卖一卖,中秋节前后往来车辆肯定多,能赚一点是一点。”
给万雪的那一盆卤菜,明显比其他三个小碗要大一些,都是万云这个当妹妹的小心思罢了。
“小云,你真有办法。”周长城再次由衷地表示佩服,出了电机厂,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干,在努力钻营钱票这些事情上面,完全不如万云的脑筋灵活,“只是你别太辛苦,要是没卖出去就早点儿回来。”
“好,我晓得的。”姑娘家,一个人在西郊总是让人担忧的,万云知道。
“对了,这是早上收到的邮政包裹条子,是桂老师在广州寄来的,还有一封信,你顺便拿回去,下午有空的话就到邮局去领。”周长城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张手写的包裹单,“晚上我还要继续上班到九点,你先回家,要是累了先睡,就别等我。”
“知道了。”万云把信件和单子收起来,没有立即去看。
这个桂老师真客气,上回她和城哥只是给他寄了几袋平水县的山货特产,他竟还有还礼,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周长城把饭盒洗净后,放回万云的背篓里,双手端了三晚满满当当的素卤菜回了厂里。
万云则是继续背着她的背篓去了万雪家。
万雪出了月子,依旧请廖大姐来帮忙做家务带孩子,双职工家庭的时间被工作卡的很死,孙家宁一个男人,先不去说他是否是个称职的爸爸和丈夫,就万雪这个要上班的妇女而言,有了孩子真是恨不得把自己掰开来用。
作为一个校职工,万雪上班不忙,但按着规定,上班时间她就是不能离开学校。有两回她把孩子带到学校去,领导觉得可以理解,倒是被两个同事给批评举报了,后面主任也认为她这个头开得不好,不然其他的校职工有样学样,影响不好,就让她上班别带孩子来。
没有办法,万雪只能继续请廖大姐替她看着孩子,和廖大姐说好,每隔两小时把孩子抱到到县小学来,她再找个没人的角落给孙恬小朋友喂奶,喂完奶再让廖大姐抱回去。
孙恬小朋友,小小年纪,就成了“走读奶娃娃”。
万云专门挑了他们午饭过后的时间来的,万雪刚喂完奶,手上抱着孩子,稀罕地摸自己女儿的手手脚脚,怎么看都不够,而孙家宁则在里头午睡。
“姐。”万云轻轻地敲门,这时候筒子楼的人大部分人都在午休,不好大声说话。
万雪听到万云的声音,立即站起来去开门,见是妹妹,小声笑着对怀里的女儿说:“甜甜,小姨妈来了。”
“甜甜好。”这个孩子是万云抱着长到一个月的,感情亲厚,摇了摇她的小手,逗逗她,还不到两个月的孙恬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奶呼呼地眨着眼睛,没几下眨累了,翻了翻白眼,闭眼要睡着了。
“你怎么这个钟点过来啦?”万雪没把门打开,头稍稍往后回了一下,怕吵到孙家宁。
秋天一到,田里堆积秸秆,山上落叶多,枯柴也多,他们林业局的防火工作又要展开了,孙家宁最近都在忙着给下级林业单位和林业站下发文件,传达护林精神,累得他回到家就想躺着。
“我给你和姐夫送卤菜。”万云站在门口没进去,外头的太阳依旧火热,落在她脸上和身上,万云的额头出了一层汗,水晶晶的,大眼睛里都是真诚,“姐夫在午睡吧?我不进去了,你拿着。”
万雪让她等会儿,回去把孙恬放在孙家宁身边,放好那盆素卤菜,抽出一张油纸,包了两个五仁月饼出来,半阖上门,递给万云:“拿回去和阿城吃。”
万云没有推却,拿过来放在脚边的竹篓里。
“怎么没担担子,又换成竹篓了?”万雪知道万云一直在搞些小生意,但具体卖什么,一会儿瓜子一会儿米糕,她现在有些迷糊,好像妹妹什么都在弄。
“担担子”这三个字从万雪嘴里说起来,万云有点过分敏感,但是她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这点敏感,压住那阵脸热,而是从竹篓里头拿出两包瓜子,五香和香辣味的:“姐,你把瓜子拿到学校去分给你同事他们吃,他们要是觉得好,想买的话,你帮我拉拉线,和我说一声,我做好了,给送到你们学校去。”
不等万雪开口,万云一鼓作气,赶紧说:“我这个不要票,是自己晒的,一斤三块钱,他们要不了那么多,要几两也给送,你帮我登记一下,我用报纸包好,保证不缺斤少两。中秋节到了,这些瓜子自己留着吃或带去走亲都行。家具厂就好多邻居都订了。”
万雪拿着拿包瓜子,心里五味杂陈,似乎有一百句话要开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答应了一脸紧张看着自己的妹妹:“行,我带去给他们吃吃。有人要的话,怎么和你说?”
“明天下午,你下班了,我再来找你。”万云立即绽开一个笑,那口屏起来的气也散了散,提起的心都放下不少。
在大马路上做小买卖,吆喝喊客,万云自觉脸皮厚不在意,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可上门自荐自己的东西,还是要托万雪去做这事儿,她是真心害怕被拒绝,何况她姐说话训斥人的时候,可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的。
才二十岁的姑娘,谁人没有自尊呢?
万雪伸手把妹妹略微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去:“成天担担子,辛不辛苦?”
“不苦!”万云用力笑,用力摇头,嗓音紧绷,脸上的汗水落到脖子里,消失在衣服底下,看不见了,“最近中秋,我想着赶紧做一批瓜子出来卖掉,反正我现在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嘛,不如找点事情做。”
万雪都有点不忍心看万云脸上的笑,转过眼,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小平地,地上长了零星几颗杂草,一年四季都在,无人踩踏,也无人浇水,天生天养的,好像不会死掉,也不会莫名被拔除。
她换了个调子,用欢快的语气说:“看来这个中秋节,你赚得不少,房租不愁了。也是好在你会打算,日子过得下去,手里多留点儿钱总是好事。你是不知道,养个孩子,精心一点儿的话,花费一点不比供个学生少,我和你姐夫两个人的工资有时都撑不住。”
万云知道万雪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笑得又更大力了些,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发酸,拎起脚边的竹篓:“姐,那就多谢你了!快两点了,你也去午休一会儿吧。我先去趟邮局,给周长城拿个包裹。”
“行,去吧,太阳大,记得走树底下,别被晒着了。”万雪拿着拿两包瓜子,殷殷叮嘱她,看着妹妹的背影,万雪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点嫉妒万云那种永不服输的鲜活生命力。
万云下了楼,脸上还绷着那个笑,上嘴唇黏在牙齿上,有点扯痛,想到已经不在她姐面前了,这才松了松肌肉,揉揉自己的脸颊,一阵落寞的心情侵蚀上来,这次不是先头对姐姐那种酸溜溜的失落感,她是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不过,她安慰自己,只有一点点可怜,如果她姐能拉来几斤瓜子的订单,那么这一点点可怜也会消失的。
当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到西郊的时候,万云的已经转过念头来了,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干净,干燥,有点干活弄出来的小口子,过两天就能好。要好好在县里生存,就要脸皮厚,强上天的自尊并不能替她和城哥交一个月的房租,也不能支持他们去广州看世界,所以一定要攒钱,不顾别人眼光地攒钱!
她和城哥年华正好,光荣劳动,一点也不可怜!
今天,她要到西郊卖出二十个卤蛋,还要找林店东买生瓜子。
林店东的生瓜子好收,他这儿人来人往的,只要说一声,就会有人把货出给他,这回他给万云收了二十斤,因为是节日前夕,似模似样地给万云涨了一毛的价格,万云磨了好久,才松口降两分钱。
行吧,蚊子腿也是肉,两分就两分。
万云装好二十斤生瓜子放在竹篓里,又到隔壁的副食店里买些大料囤着,她现在不在林店东这儿买大料了,不然林店东的老娘老拉着她打听放多少料,加多少水的事,她不说还给脸色,就有点烦人。
吃月饼是中秋的习俗,到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在家里备点儿。
平水县有一种烤米饼的特产,是先把粘米粉炒熟了,再放入晾凉的黄糖水中,加入芝麻和少许白糖,或是一些切碎的果干进去,用大棒搅匀,到粘手的状态后,再用模子倒出,放在锅上,最好是个平锅,大火转中火,再转小火烤两小时,烤到略微焦黄,饼块成型就可以吃了。
烤米饼做起来不复杂,但是很需要耐心,要是水和糖的比例不对,烤的时候就容易散,味道也不对,吃起来满嘴的粉,干燥,难以吞咽。
这种烤米饼,平头百姓做得少,因为不好掌控火候和粉水比例,用料多,也实在有点奢侈。
烤米饼在平水县的一个老铺子里有卖,解放前有两个兄弟合伙在卖,是县里的老招牌了,解放后收归国有,现在还是国营的饼店,平日里有人买点儿甜饼当解解馋,生意并不见得多好,但一到中秋,就会有一堆人排队抢饼,自己家里放着招呼客人,或是买来送人。
总之,中秋节的月饼月亮,还有河里螃蟹,田里的泥鳅,都是这个时节应景的必备之物。
万云这回在西郊的副食品店里看到有人在卖小小个的烤米饼,不到她巴掌大,一个居然卖到了五毛钱,平日里最多就二毛五一个,看来也是冲着中秋节这波行市来的。
她木着脸从兜里数出五毛钱,要了一个米饼,咬一口,小饼碎成四块,落在她手心,掉了一手的粉,这手艺也太不能见人了,万云心里悄悄评价,但花了五毛钱,还是吃了一半,干得她猛喝两口水才咽下去,剩下一半拿回去给城哥尝尝味儿。
买好了这些东西,外头大榕树下还是没有路过休息的车辆,她和几个卖玉米红薯芋头的小贩蹲在一起,等车来。
等到快四点了,终于有辆车慢悠悠地停了下来,万云和其他小贩一拥而上。
“卤蛋,卤蛋,香辣好吃的卤蛋!三毛一个!”
“玉米,红薯!便宜好吃!三毛一根,五毛两样,吃了管饱!”
“甜水,甜水…”
下车的乘客睁着惺忪睡眼,有人到杂草丛生的地方,解开裤头,大行方便之事。
总有人想占便宜,说吃了再给钱,万云没理,当她傻子呢,转头继续兜售给下一个乘客,二十个香辣卤蛋,数量不多,她用料足,闻起来就好吃,一人吃了就会惦记再吃一个,乘客坐了几日的长途车,早就想吃点温热香辣的东西,因此很快就卖光了。
待眼疾手快收了钱,万云赶紧跑回林店东那儿去拿自己的竹篓。
林店东见这小姑娘精明利索的劲儿,每次都要摸着肚子笑。
万云背起小背篓,比来时要重一些,毕竟有二十斤的生瓜子呢。
走之前,又看到林店东店里有饼模子卖,是个圆圈花边的模子,里头还刻着一朵简单的荷花,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拿起来看,问这个多少钱。
林店东说是乡下木匠做了拿来卖的,八毛钱一个,万云就要了一个,心里有了点子思量,却又暂时还没想清楚,也不勉强,赶紧坐车回去了,她还得赶在邮局下班前,去拿桂老师寄来的包裹。
万云赶在邮局下班前的半小时,把桂春生寄来的包裹领到手了。
看到万云递过来的条子,橱窗里两个男工作人员互相对对眼儿,这大木箱子放了两天,领取人总算来了,他们从接到的那一日就开始猜测了,这里头装的都是什么东西?地址是从大城市寄过来的,箱子又封得严严实实,一点窥见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