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夫妻人生小记by陈财主
陈财主  发于:2025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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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帮她进去抬木箱子的工作人员就有两个,其中一个看着像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伙儿说:“你这亲戚给你了什么东西啊?老大一个箱子,沉甸甸的。你一个姑娘家估计拿不动。”
万云还想,能有多大?她一个人肯定能扛回家:“不知道呢,等会儿看看。”
等那被封起来的木箱子被搬出来后,万云也惊呆了,那木箱子四四方方的,长长的一个,也就比她人矮一点,四周钉了几十个钉子,现在要拆肯定不方便,也怕拆出来的东西零零碎碎的,她不好拿回家具厂去,还是得整个箱子运回去才行。
刚刚和万云说话的小伙子看她一脸为难,笑着说:“门口右手边走几步,有专门帮人拉货的三轮车,只要是在县里,都能帮你送过去。你到哪儿?”一副热心肠,急人之所急的模样。
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工作人员斜眼看了眼自己的小同事,又扫了眼万云那张甜甜的面孔,就知道为什么这年轻男人怎么忽然孔雀开屏了。
嘿,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万云根据那年轻男人的指点,拐出去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健壮的中年大叔回来,那大叔戴着一顶草帽,肩上披着一条毛巾,双手青筋暴起,看着像是做惯了苦力活儿的,他的身后拖着一辆旧旧的三轮板车,板车上还凌乱放着几根自己搓的草绳子。
两人说好了把箱子拉到家具厂筒子楼的价格,要六毛钱。
万云看着那个快和她人差不多高的木箱,放下背上的背篓,和大叔一起把木箱子搬上去,刚刚那年轻人见状,也三两步跑过来帮忙,三人一同发力,抬起放下,拉车大叔用草绳子给木箱绑了个十字,万云顺手把背篓一起放到板车上。
见万云只是沉默地干活儿,年轻人有些讪讪,不死心,凑前去:“你这亲戚还真实诚,怕是寄来不少好东西。”
万云笑一笑,即使额头的汗水黏住了头发,笑起来仍是灿若春花,双手在板车后扶住箱子:“不知道,是我爱人的亲戚寄来的。”
“我爱人”三个字一出来,那年轻人就跟石化了一样,不可思议地看了眼万云,她到结婚的年龄了吗?
万云没看到那年轻人略微可惜和破碎的眼神,擦擦额头的汗,跟在拉车大叔的后头,扶着箱子和背篓,一步步往家具厂走去。
走了快一个多小时,这才到家门口,万云请大叔帮忙把箱子搬下来,付了六毛钱,又给他倒了一碗水感谢,等大叔拉着车走后,她对着占了他们家一小半地方的木箱子发愁,钉子钉得这样严实,她徒手真没办法打开,还是要等城哥回来,拿工具撬开才行。
顾不上这个箱子,万云忙忙把背篓上的东西拿出来,又点了点卖卤蛋的钱,放入他们存钱的铁盒子里,趁着天光没有完全黑下去,赶紧挑瓜子里头的掺杂物,早开灯就意味着多花电费,她和周长城都是习惯挨到摸黑了才肯开灯的。
万云手速极快地挑了一遍瓜子里的小杂物,看外头有人亮灯了,自己也开始拉灯,用中午留着的鸡汤下了碗汤米粉,敲个蛋,从菜地里薅棵青菜放进去,晚饭就解决了,等吃了饭,又忙着给周长城留一壶洗澡用的热水,自己再去水房洗澡洗衣,杂事忙完,这才有功夫坐下来算算钱。
成本花出去,现钱赚回来,点钱的时候,真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了。
现在周长城和万云装钱的那个新铁盒子里,分了两份钱。
一份是周长城的工资存款,除去两人生活上必要的支出,一个月下来,多的话能存十三块,少的话能存十块,自结婚到现在,已经存有三十八了。
另一份是万云担担子赚的钱,除开买食品和物料的钱,积累起来有八十六。这当然不能算万云一个人赚来的,如果没有城哥托底的工资作为花销,他们两个也没有办法这样迅速存到八十六。
不论怎么算,小夫妻俩儿每天夜里睡觉前,都要看一看铁盒子里渐渐多起来的票子,对对方勉励几句中听的话,说着说着,两人就会滚到一起去,然后好成一个人。
过了夜里九点,万云把门锁上,频繁从窗户里朝外看去,城哥说今晚的排班跟昨天的一样,九点四十左右估计就能回到家了,她还给他留了宵夜,鸡汤她没喝完,还留了一碗,加点儿水就能再下一碗米粉,够他吃饱的。
谁知家具厂筒子楼的灯陆续关掉了,也没见周长城的身影,万云有些焦急起来,城哥不是那种顾头不顾尾的人,他做事相当靠谱简单,很让人很放心的。
万云拿着本万雪给的故事书,勉强看完一页,看样子都快十点了,因为筒子楼外头的路灯都开始调暗了。
模糊中,万云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一深一浅来了两个影子,看这样子是直奔她这屋子来的,家具厂筒子楼这么多年来虽然并未发生过什么入室偷盗的事,但现在县里越来越多人,风气保守归保守,二流子也是有的,一切都不好说,何况今晚只有她一个女子在家,万云立即就从角落抽起一把砍柴刀。
那两个影子果然是到了万云门前停下,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万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出来是门口的何保安,他敲了几下门,喊道:“小万,小万,这是电机厂的人,说是你爱人托他给你带句话。”
万云紧提起来的心这才松开,把柴刀无声地放在一边,打开一条门缝,门口是筒子楼的何保安,还有一个见过面的男人,对方穿着电机厂的工作服,看样子一脸的疲惫,上回万雪生孩子,也是这人给万云带的消息,万云这才把门缝再打开了点儿。
这回他也是来送消息的,门口的男人说,周长城的师父周远峰晚饭过后回到厂里加班,犯了高血压,手脚发麻,吐字不清,半晕在地,被大家扶着背着送到厂区医院去了,医生检查完,说是小中风。
周远峰的儿子周小伟不在,李红莲被人喊到医院,慌得气都要喘不上了,周长城是作为他们家半个儿子养的,虽然结婚后两家人分开住,最近往来得也少了,可多年情分是跑不掉的。
电机厂现在整个厂子,都在巨大的工作高压中,所有人又累又躁,有干劲,但打架的事件也发生了两起,陆国强和刘喜匆匆跑去医院看了师父一眼,见师父已经打过针吃过药了,应该是没事了,很快又被喊回厂里去继续加班,只留了周长城一人在医院陪床。
周长城就让人回来给万云带句话,他今晚回不了家,现在师娘家里没有青壮劳动力,一切要等师父的血压稳定了再说,让她别担心,说不定明天他就回来了。
万云听得心噗噗跳,忙谢过门口一脸倦容的同事,那同事估计也是上班累了一天,不和万云多客气,带完话,跟何保安出去了,他住东郊,前头还有一段村里的夜路要走。
得知了周长城的信儿,万云那颗在胸腔里乱跳的心才慢慢复位回去,但一想到周远峰这样看起来健康的人竟是说倒下就倒下,又不禁皱了皱眉头,明天一大早还是要去看看情况,师父小中风住院,城哥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那一夜,不论是万云,还是周长城,都没有睡实在。
周长城在厂区医院陪着师父,两个师哥下班后,晚上十点多也过来了,师父醒醒睡睡,能认出人,也能说点儿囫囵话儿,手上挂着盐水,师哥们说了会儿安慰的话,看安排已经稳妥,便安抚了师娘几句,也前后脚回去洗漱了。
医生的意思是周师傅年纪到了,之前一直就有高血压,但没重视,吃药不规律,平常还爱喝点儿小酒,这回厂里的工作一加重,顾不上休息,累了就抽烟提神,心脑血管受不住,身体发出罢工的警醒,好在发现得早,送医及时,吃药打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是可以慢慢恢复的。
工作一整日,周长城身上都是机油味和汗味,他借了刘师哥的工作服,在厂里的公共澡房里洗了个澡,找了个跟自己同路的同事回家具厂带句话,又匆匆去医院守着师父,让李红莲先回家去,周小梅年纪小,离不开她,何况师娘年纪也奔着五十去了,还是别在医院里跟着熬了。
李红莲原是不肯的,结婚三十来年,除了大运动时周远峰被关在厂里不得出去,他们老两口没有分开过一夜,听周长城这么一劝,家里还有十岁的小女儿,这才打着电筒摸黑回去了,走之前,一会儿叮嘱周长城千万别睡死了,注意老头儿的动静,一会儿又叮嘱周长城记得要眯一会儿,自己别累坏了。
生病的时候,不论是病人自己,又或是病人家属,都会异常脆弱啰嗦,叮嘱的话车轱辘儿似的来回说,好在周长城并没有失去耐心,而是一五一十地听着,回应着。
周远峰急救及时,只是手脚发麻,血压飙升到两百,脸色发红,但并没有歪嘴歪脸的情况,最近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是不能参加了,后续的恢复期有多长,医生也没办法定论,不过对他来讲,这次小中风是变衰老的大事件,心理上的打击大过身体上的打击。
半夜时,医院病房的灯只开了一半,这间大病房里暗暗的,只能看见身边人的轮廓。
周长城忙了一整个白日和一个晚上,已经疲累不堪,摊了张行军床,肚子上搭了件衣服,躺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睡了过去。
周远峰半夜醒来,咂咂嘴,干巴巴的,想喝水,也想叫人,喊了两声无人回应,他缓慢地转头看了眼周长城,终究没再叫人,而是睁着眼,望着黯淡的天花板,脑子里沉沉的,手上也使不上什么力气,不过是一夜之间,他对自己双手的掌控度就失去了一部分权利。
这个夜里,周远峰的思绪漂浮,一时想到在周家庄还未走到县里工作的幼年的自己,一时又想到第一个孩子周小芬出生那日的欣喜,想到和李红莲这些年过日子时的磕磕碰碰,但最后,他想的最多的,是厂里一台六十年代初期进口的德国西门子机床,那台巨大的机床刚到厂里的时候,光鲜亮丽,崭新亮眼,削铁如泥,刀头发出钢铁的寒光,厂子里所有部门的人都上前来围观这个漂洋过海来的大东西。
他作为技术工人的优秀骨干,被派去市里,跟着熟练工人学习洋机床的操作,一个月后学成后回来,年轻的周远峰摸着机器,跟摸着自己兄弟似的,开机,调试,磨合,下刀,修整,他对这台机器的熟练程度,不亚于对自己身体部件的熟悉程度,也正是这台机床,让周远峰钻研出了最好的手艺,在电机厂里收徒弟,职级一升再升,资历一老再老,直到变成厂里的大师傅,除了那几个老伙伴,几乎无人可出其右,现在就是他的徒弟陆国强和刘喜,两人手下都跟着两个学徒,论起来,他已经是电机厂里师公的辈分了。
这台机器在电机厂一直“位高权重”,用武厂长的话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参与了许多大的订单的老伙计,机器的使用和分配权,是周远峰和另外两个老师傅手上,修了好几回,罢工好几回,现在还能用,威风也只是略减当年而已。
改革开放后,美国日本和台湾也有类似的机床传入国内的机械厂里,但电机厂都没有买,一方面是厂里没有更多的款项拨到生产设备更新上,另一方面是这台机器修修补补,一直用得不错,没有换的必要。
八五年后,他们才知道,这台德国进口的机器,在国外早就被淘汰了,第四代都研发出来了,若是算到人的身上,这台机器都当曾爷爷了。
周远峰继续砸嘴,微麻的双手撑在背后,慢慢扶着自己坐起来,转过头,伸手去拿了床头柜上的搪瓷杯,喝口水,发出声响,周长城累狠了,没有被这点声音吵醒,只是转了个身,继续发出微鼾声,周远峰在迷蒙中,看着年轻熟睡的小徒弟,年轻人精壮的手臂肌肉鼓起,身形高大壮硕,想起这孩子刚到自己家的时候,发育得跟一根瘦豆芽儿似的,如今也长大人,结婚娶妻,成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人了。
天地变化,时光流逝,均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代承接另一代,新的出生,老的死去,真残忍啊。
周远峰喝了水,调整好睡姿,躺下,双手放在胸前,闭着眼,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又想起了那台老旧的机器刚开机的模样......

后半夜,周长城就没有办法睡得那么好了,无他,周远峰开始折腾了。
大概是因为血压波动,刺激神经,周远峰的睡眠被割成一段一段的,一时醒,一时睡,在这睡睡醒醒之间,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忽然和周长城说起陈年旧事,还说要回厂里看看那台德国老机器,整个人颠颠倒倒的。
周长城被人强制喊醒,根本没有办法再次入睡,只能眯着眼睛打盹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师父的话。
隔壁病床的人也被周远峰吵醒了,其实在厂区医院,能躺在同个病房里的,都是电机厂的同事熟人,便出口制止他,让他别半夜吵闹,且看周远峰这样折腾周长城,也看不过眼,好心劝两句,反而被周远峰给骂回来了。
每到师父语句和情绪激动到爆粗口的时候,周长城都是被瞬间惊醒的,他疑惑,怎么才过了前半夜,师父竟变得这样可怕起来?这漫漫长夜简直不知如何渡过。
好在白天还是来了,周长城困倦得双眼发懵,全身骨头被挤压了一遍似的,只得起来甩手甩脚。
李红莲送早饭过来的时候,周远峰刚浅浅睡着,不一会儿,就被其他病床起来洗漱的人吵醒了,周长城起来,带他去病房外头的洗手台洗脸刷牙,再把人扶回来,周远峰坐在床上发脾气,说是嫌周长城给他倒的水太烫了,烫得他舌头疼。
一大早,医院水房里只有刚烧开的热水,又不能往里头添冷水,周长城看着满脸暴戾的师父,只好认命地借了隔壁床的扇子,对着那杯水不停扇风。
李红莲也忙上前来劝说老头儿:“水热了就放凉,别对小辈这样横眉竖眼的。”
没想到这句普通的劝诫,反惹得周远峰更大的反应,他对着李红莲瞪眼横脸:“你一晚上死哪里去了?现在才来!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周长城震惊地望着师父,师父虽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但对师娘从来不会这样大声呵斥,尤其是当着儿女和徒弟的面,两人一向来有商有量互相扶持的。都是长辈,周长城不好说话,站在一边,拿着蒲扇,小心地扇凉热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李红莲本就是个炮仗脾气的人,被周远峰这么一点火,也要爆起来,但看了眼老头那爆裂发狠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脸色,好似是强弩之末,忽而觉得他可怜起来,忍一忍,一下又把脾气给咽回去:“是我不好,你也知道我睡不好就腰痛,这才让长城来的。我买了豆饼和豆浆,你吃不吃?”
一句话,把话题给转移了,周远峰的脾气也突然怪异地消失了:“我要吃咸,甜的你留给小梅吃,她爱吃甜的。”
“好,少不了小梅的。”李红莲坐在病床边上,从塑料网兜里掏出早饭来,也有周长城的一份,递给他,“长城,吃包子,今天和厂里请假了吗?”
“师哥帮我请了一天假,明天就不能再请了。”周长城边吃早饭边回师娘的话。
“就一天?我要是在这医院住好几天,你们都不来了?就让我死在这儿?”周远峰坐在床上,脾气跟夏季的响雷一样,忽而把手上吃了一半的咸豆饼往他们身上一扔,落得李红莲和周长城身上都是饼碎。
“一个没良心,两个三个也是没良心的!告诉陆国强和刘喜,我没有中风,人还没死,他们别想替代我大师傅的位置!”
“你干什么?”李红莲气得双手发震,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碎饼屑,四下看着望向他们这一床的熟人同事们,气得头昏昏,都顾不上尴尬了,指着周远峰骂起来,“好端端的,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你不想过日子了是不是?”
周远峰见李红莲发火,更加来劲,伸手推了她一把:“你走开,别碍我眼!”
周长城一把扶住师娘,忙把包子放在一边,身上的豆饼碎落在地上,一边安抚师娘,又一边安抚师父,给师父递过去一杯水,头痛得要命:“师父喝口水,顺顺气。最近厂里忙,人手安排得紧张,就是白天我不来,师娘还在,晚上我和师哥们肯定都来的,昨晚两个师哥都来……”
话还没说完,周远峰把周长城递过来的杯子往外推,力度大得把杯子里的水给溢出来了,洒湿了他身上的被子,又拿起周长城吃了一半的包子丢过去:“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夜里自己睡得死,根本不顾我的死活。要你来干什么?”
李红莲头脑发昏,但还是看了眼周长城,脸带质疑,昨天明明交代他别睡太实的。
周长城本就不善言辞,这下真是百口莫辩。
还是旁边有人看不过眼,替周长城说句话:“老周,昨晚你把人长城小伙子给折腾得根本睡不实,别说长城没睡好,我们这病房里的几个同事全都被你吵醒了。长城只是你徒弟,起夜喂水给你扇凉,我看亲儿子也没他这样孝顺的。”
周长城感激地看了旁边的同事一眼,又看了眼师娘,可李红莲已经扶着脑袋又坐下了,她实在是晕得厉害。
“我训我徒弟,关你什么事?你自己睡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周远峰强词夺理,还想抢周长城手上的搪瓷杯砸人,被周长城闪开了。
李红莲双手大力拍打周远峰那弄湿了的被子:“我的老天爷啊!你一大早的发什么疯啊?你是中了什么邪不成?你病了,我们个个都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医生让你心平气和养着,不要发脾气。我们是哪里做得不好,你要这样为难我们?”
周长城也周远峰这种突兀的转变给吓着了,真像师娘说的,师父像是中邪,换了个人似的。
可周远峰不理李红莲的哭诉,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双眼无神麻木地看着前方,黑眼圈异常明显,过了会儿才说:“我右脚发麻了。”
周长城也不顾上哭泣的师娘,忙跑出去找医生,医生说若是病人还有手脚发麻、口齿不清的情况,一定要赶紧来报告。
一大早的,那医生也是刚上班,听诊器还没戴上,被周长城拖着到了病房,忙乱穿上白大褂,跟着他上楼到公共病房里看病人,一番检查下来,只说还是要住院观察几天,该打的针要打,坚持规律吃药,戒烟戒酒,不能劳累,情绪不要有剧烈的波动。
对着医生,周远峰不敢造次,语气中的客气显得弱小可怜,跟刚刚的狂躁和野蛮相比,完全是两幅面孔。
李红莲被周远峰气得心跳加快,头昏眼花,靠在一边不作声,自己抚着心口喘气。
周长城则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父看,企图从他脸上找到这种脾气变化的原因。
周远峰的这一闹腾,把李红莲和周长城两个都闹得有些心烦。
万云进了厂区医院,一路打听着到了周远峰的病房,在病房区二楼,有个大病房是专门收治犯了心脑血管这方面病人的,她在门口瞧见到周远峰躺在床上,神情憔悴,眼神麻木冰冷,手上吊着盐水,李红莲在一旁呜呜哭泣,说是头晕脑胀,喘不上气。
可周远峰并不搭理李红莲的叫唤。
周长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朝医生打听,为什么一夜之间,病人的情绪变化这样大,难不成真是中邪了?
那医生四十来岁,对这种病人见识过不少,笑着安慰周长城:“不要说什么中邪不中邪,这些话都是封建迷信。其实就是周师傅现在接受不了生病的自己,虽然他吃饭洗澡活动起来没有问题,但方方面面还是要人照顾,尤其是起夜的时候。而且你看到他右手没有?还是有细微的颤动。”
“我也知道你们在电机厂,搞得都是精密零件,做大师傅的,手一定要稳,不然零件就有差异。现在生病了,他连自己的手都没办法控制,更别说做精细的工件。老实讲,谁也不敢保证他一定就能恢复到原来的程度。”
“好多病人和他一样,生病之后,判若两人,不是因为中邪,而是因为病人恐惧害怕。对一个正常了几十年的人来说,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是个巨大的打击,他恐慌的情绪需要出口,不能对着别人,就只能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了。所以好多家属发现,亲人一旦生病就容易脾气多疑,要不就是焦虑心慌,反复折磨家人。”
“人面对衰老就是这样无助凄惨的,那就需要你们做家属的耐心包容安慰了。也千万别弄神婆香灰水的事情,相信医生,相信科学,好好吃药。按我们的经验来看,周师傅的病情不重,好好保养,恢复的概率是很大的。”
说完,医生拍拍周长城的手臂,扣紧身上的白大褂,回办公室去了。
万云手上拿着周长城的换洗衣物和一些吃食,见他在发愣,轻轻喊了一句:“城哥。”
周长城转头,这才看到万云站在一边了,他忽然就有了一股新的支撑和对今天的勇气,语气饱含期盼,似等了千万年:“小云,你来了!”
万云听他语气不对劲,赶紧上前去,挽住他的手:“城哥,吃早饭了吗?我给你煎了鸡蛋饼,用荷叶包着,还温着呢。来,快吃!”
周长城拉着万云的手,搓搓脸,也没进去,坐在病房外头的长凳上,听着师娘的哭声,吃着万云给自己做的鸡蛋饼,三两口就吃完一个,刚刚师娘带的包子被师父扔在地上了,混乱中,被踩了一脚,不能再吃了。
万云有些心疼周长城,怎么一夜不见,失魂落魄的,难道周远峰的情况很不好?
“别急,慢慢吃,我煎了三个大的。”万云把新买的竹筒杯拧开盖子,白晃晃的豆浆,闻起来豆味十足,“在家具厂门口的老白头那儿买的,加了两勺白糖,快喝。”
周长城吃得有些狼吞虎咽,身体紧紧和万云贴着,把满满一杯豆浆都喝下去,食物的能量直达四肢百骸,这才觉得五脏归位了。
万云摸摸他的手心,周长城把万云的手反握住,若不是在公共场合,他真想把万云抱住,仿佛这天地间,只有她一人能体谅他。
“师父怎么样了?”万云问得很小声,她在外头都能听到李红莲的哭泣声,都没敢踏进病房去,生怕见到什么不好的场面。
周长城后半夜没睡好,胡子长出来了,摸着扎手,他把头靠在后头的墙壁上,眯着眼,缓缓地喘气,细细地把周远峰的病情说了,也说不过是过了一夜,昨天的师父和今天的师父,就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刚刚医生的话我听到了,师父他…他这样,要把他的孩子周小芬和周小伟也叫回来看看吧?”万云建议道。
“要的。”周长城有些累,眼睛里带着点儿红血丝,“等会儿我去厂里,找个办公室借个电话,给小伟打电话去,刚好要中秋了,他们本来这时候也有探亲假的。”
“那你呢,还要上班吗?”万云和周远峰一家的情分不深,她只担心自己的丈夫,看他脸色就知道昨晚累着了。
“今天白天我在这儿陪着师父,医生说头几天要做的检查比较多,楼上楼下地跑,最好还是有个青壮年在,师娘一个女流,扶不动师父的。”周长城倒是不推诿这件事。
“那我中午给你送饭。”其实李红莲也不会缺周长城这一顿,可万云就想自己来,她想着去万雪家里借锅炉做饭的。
周长城摇头:“别三头跑了,我知道你最近在晒瓜子,忙你自己的事儿就好。晚上等两个师哥轮流过来替我,我就能回家了。”
万云想想家里那还泡着的二十斤瓜子,城哥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就没再坚持了。
“进去看看师父吧。”万云把周长城的换洗衣服和刮胡刀肥皂都带过来了,“等会儿去厂里收拾一下。”
“好。”周长城站起来,捏捏万云的手心,见二楼病房走廊无人,快速亲了万云一口,“小云,你来了真好。”
他见到完全属于自己的、完全与自己贴心的亲人了。
万云拍拍他的手臂,含羞带笑的面孔,在晨光中,莹莹动人。
待万云进去病房里头的时候,李红莲已经停止了哭泣,双眼和鼻头通红,周远峰不在意妻子的哭泣,手上挂了盐水,闭眼躺着,竟然发出了呼噜声,睡着了。
也真是没想到。
万云和李红莲打过招呼,李红莲刚刚和周远峰推搡了几下,又大哭一场,脑袋晕晕乎乎的,见着万云,像是看到三个脑袋在自己眼前晃,站都站不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师父刚安静,师娘又开始发昏。
周长城要盯着周远峰,走不开,只能麻烦万云扶着李红莲到隔壁栋诊室去看头晕。
别说李红莲直骂老天爷,就是万云心里都是惴惴的,这不是两老都中邪了吧?

第47章
李红莲发晕,医生并没有诊断出什么问题来,就作低血糖处理了,让她别太过分担心丈夫的病情,也可能是昨晚太过忧惧没睡好导致的,只给她喝了两杯葡萄糖,就让她回去了。
看完医生出来,万云扶着李红莲在楼下的石凳子上坐着,她跑上楼去和周长城说结果,周长城就说若是她一个人为难的话,就去坝子街找魏嫂子,陆师哥已经打过招呼了,万云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再下楼搀着师娘回电机厂家属楼。
周小梅才十岁,做不了什么事,早上已经上学去了,家里没有人在。
李红莲躺在床上,头还是晕乎乎的,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闭眼哼唧两声,睁开眼又要和万云客气,晕归晕,嗓音倒是中气十足:“阿云,你要是忙的话,就去忙自己的。我一个人在家没事的。”
万云想了想自己包里装着的东西,确实要忙自己的,看她没什么事的样子,于是就说:“师娘,那您先躺会儿,我去把魏嫂子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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