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震惊地吸了口气,瞳孔一阵颤抖。
环视四周,只见在场的刑律长老、伏陵师叔以及几个倒霉弟子,个个脸色都精彩。李照夜甚至把贴上去的顾梦随手搡到一边——妨碍他听八卦了。
“八百年前的事,”清虚真君挥了下手,“婚契刚结就解,没往外声张。丢不起那人,嗐!”
众人:“……”
好一阵恍惚。
清虚与泠雪曾经的师尊是谁?正是经年闭关不出的合道老祖,玄一道君。
合道即为半神,与尘世中人不再师徒相称。
清虚干出什么事众人都不奇怪,只万万没想到,一本正经得仿佛宗规成精的宗主大人,竟然能有过这么一段狗血往事,还能涉及那一位。
众人眼观鼻,眼观心,装死。
半晌,泠雪真君低低笑了笑:“清虚啊清虚。说这么多,还是为了护你徒弟。怎么办,哪怕我颜面大伤,也没能忘记今日来此的目的。你这徒弟,同门相残,罪过不轻哪!”
抢在清虚真君跳脚之前,洛洛一把拽住了他。
“师父,宗主师伯,”洛洛虚弱道,“我有错,我认罚。”
清虚真君蓦地转头盯她。
洛洛眨了眨眼,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
视线相对,洛洛的暗示过于明显——师父师父师父师父!你比我聪明这么多,一定懂我的意思,对不对!帮我!
清虚无奈轻哼。
“宗主师伯,”洛洛望向泠雪真君,神情有恃无恐,“我把李照夜伤成这样,依宗规,该罚进阴府将功赎罪对吧?”
阴府是重罪犯人去的地方。
思过崖是为了教育、惩戒门下弟子,安全无虞。阴府则有可能要人命。
泠雪真君眯了眯凤眸:“你也知道?”
洛洛道:“可是我身上有伤,怕是不能去阴府降妖除魔。师父……”
她故意可怜巴巴转向清虚真君。
清虚真君:“……”
徒弟这演技,真是辣眼睛!
他叹口气,生无可恋地叉腰,鼻孔朝天:“我徒弟身上有伤!阴府实在太危险,去思过崖得了!”
见他到了此刻还要出言偏袒,泠雪真君不禁厉声斥道:“身上有伤可从来也不是豁免罪责的理由!”
“好。我认。”洛洛从善如流,“但是宗主师伯,李照夜也打我了,我们是互殴,我进阴府,他也一样!”
泠雪真君:“……”
洛洛:“宗主师伯你来验伤,我伤得也不比他轻多少!”
泠雪真君:“……”
顾梦在一旁听得着急:“不行不行,宗主请三思啊!李大哥身上有伤!李大哥他伤得那么重,怎么可以去危险的地方?”
洛洛立刻搬出泠雪真君刚说过的话:“身上有伤可从来也不是豁免罪责的理由。”
泠雪真君还能说什么,泠雪真君只能两个一起罚。
话都被人提前一步堵死了,她还能怎么办。
刑律长老面无表情唱道:“镜双锋弟子李照夜、洛洛,目无法纪,同门相残,罚入阴府百日,将功赎罪。”
洛洛抬眸与师父交换视线。
清虚真君叹了口气,无奈点头:“放手干!”
洛洛:“嗯!”
她的心口一阵暖热。
她知道,师父其实并不认为李照夜是假的,但他还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任性”。
两个人都硬气,咬着牙,踉跄离开问心殿,踏上前往阴府的山路。
顾梦心急如焚,想要上前去扶李照夜,却被清虚真君扬袖拦了下来:“哎,别别别,人家两口子的事,你瞎掺和啥?”
顾梦臊得满脸通红。
泠雪真君看不过眼,出声训道:“心缘契已成负累,还做什么夫妻。让他们把婚契给解了!”
听她这么说,清虚真君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吊起眉梢阴阳怪气:“哎哟出墙的红杏还晓得自己是个累赘!”
泠雪真君面色一寒,眸光如刀刺向他。
清虚竖起手:“哎,哎哎,稳住啊,身为宗主,你要带头戕害同门?”
泠雪真君气笑了。
元真君闻讯赶来,嘴皮子都烧出了燎泡:“你俩斗法,池鱼遭殃。可大可小的事,就非得这么闹?上一次对李小子下手的真凶还没找到,这要是万一有个好歹……”
清虚真君轻哼一声,抱着胳膊把头拧开。
泠雪真君其实也有几分悔意。洛李二人伤势都重,也不是全无豁免的可能,只是话赶话间,不觉就罚重了——情绪影响了判断,委实不该。
元真君继续说道:“这万一要是有个好歹怎么办,李小子才拿了太仪剑,剑主若是没了,太仪又成了无主之剑,落在阴府之中,先到先得……唔?”
只见他双眼一亮,捋着飘扬的长须,颇有几分意动,“肥水不落外人田,要不然我进去蹲着?”
泠雪真君心累无比。
她叹道:“我不会收回成命,更无可能让你随行保护。这种话不必再提。”
元真君目的被看穿,讪讪笑道:“呵呵呵。”
眼看距离阴府越来越近了。
穿过一处狭长高耸的坚硬黑石山壁,便见前方山坳之间凭空飘浮着一个巨大的发光法印。
法印呈八角形状,银白阵纹缓缓流转。
侧耳细听,似有一阵阵刺耳怪声被封在其中,时不时阵纹摩擦颤晃,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撞击。
远远便能够感受到浩然恐怖的威压。
顾梦小步快跑到泠雪真君身旁,情急之下,逾越地伸出手去拽宗主衣袖,哀哀地求她:“宗主……”
泠雪真君待她倒是温和,回眸问:“何事?”
“我不是想说洛仙子坏话。”顾梦咬了咬唇,“可是,她的心真的太狠了,我好害怕她会趁机对李大哥不利……”
一听这话,泠雪真君眸色瞬间冷然。
她沉声喝道:“放肆!”
顾梦身躯一颤,惊惶地睁大双眼,嘴唇哆嗦着,噎了个气嗝。
见她吓成这样,泠雪真君神色略略放缓,肃容道:“我太玄宗弟子,如何能是轻重不分、背刺同门之辈!往后休再妄加揣测!”
说罢,泠雪真君转头望向前方,“行了,开始吧。”
刑律堂两位长老上前掐诀开启入口。
只见两道灵力笔直落向银白法印,一道道阵光开始缓缓旋转,很快便在正中敞出一道门的形状。
淡淡的阴风渗出,隐约可以看见封印之内是一方只有青、黑、灰三种颜色的地界。
这便是阴府。
泠雪真君扬声提醒:“你二人身上带伤,倘若实在危险,可以捏碎灵阵符,脱离阴府,只是罚期将增一倍——尔等自行斟酌!”
“是。”
洛洛和李照夜踉跄上前,谁也不肯服输,争抢着第一个进入。
阴府内情况未明,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一脚踏进妖魔堆,都不想占对方这点小便宜。
洛洛:“当心你腰子!”
李照夜冷笑:“提不动剑的人,没资格说话。”
话音未落,洛洛忽然一拳捣向他的腰。
李照夜:“草。”
他狼狈后跳时,洛洛得意地笑:“都让你当心了!”
逼退他,她一步踏出,身影消失在阵光后。
李照夜哼笑出声,随之踏入。
“李大哥,李大哥!”顾梦跌跌撞撞追向李照夜。
众人只以为她要送别,不曾想,到了那处正在合拢的阵光边上,顾梦竟一咬牙关,捏拳跳了进去!
这一跳,跳得众人猝不及防。
“哎——哎呀!”
两个刑律堂长老都给搞懵了,手中仍掐着诀,开启的封印缓缓闭拢。
二人望向距离最近的清虚真君。
清虚真君气得额发倒竖:“看我干什么!我能知道她会突然发癫!要不然你们再把这玩意儿打开,我进去给她抓出来!”
“行了。”泠雪真君摁着抽痛的额头,“重新开阵也不是同一处地方。既是他们自己的因果,便让他们自行处理罢!”
洛洛眼前一花。
回过神,见自己站在山间。
四周光线昏暗,二十步之外便被黑蒙蒙的阴冷雾气笼罩,山石泥沙都是同一种颜色。
远远近近有妖魔嘶叫。
她捏着剑柄审视周围,确定没有危险。身边雾气一动,李照夜的身影浮出。
视线相对,两个都没有动手打架的意思。
李照夜挑了下眉尾:“真有事了站我后面,一百天,我保你。”
一个人捏碎灵阵符遁出去,两个人都得加罚一百天。
洛洛想着心事,没理他。
两个人正准备往前走,身边雾气忽然一阵搅动。
就见顾梦钻了出来。
洛洛目瞪口呆:“……顾姑娘,你来做什么?”
顾梦视线一转,见到李照夜,眸光蓦地发亮。
她冲到他身前,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小鸡那样把李照夜挡在身后,对着洛洛喊:“洛仙子,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绝不会允许你再伤害李大哥!”
洛洛活了这么大,从未见过这场面。
她有点恍惚,实话实说道:“这里是阴府,非常危险,你保护不了李照夜。”
只会拖累——虽然洛洛不太会说话,但还是忍住了没说这句大实话。
顾梦抿紧唇瓣,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与李大哥生死与共!”
洛洛:“……”
李照夜笑了起来。
洛洛从没听过他这样低低地笑,沉沉的,稍带一点点勾人的沙哑。
他对顾梦说:“好啊,生死与共。”
他抬起一只手,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在身侧轻轻一晃,招出本命神剑太仪,凛凛悬在一旁。
是呵护倍至的姿态。
“路上黑,要当心脚下。”他对她说。
“嗯嗯。”
光线昏暗,洛洛看不出顾梦有没有脸红,只知道她娇羞得好像一只小白兔。
洛洛认真科普:“阴府中的煞气与怨气会吸引妖魔,妖魔一旦进入,便是有进无出,千万年来不知攒了多少。在这里可能遭遇任何妖魔——多厉害的都有,我与李照夜自身难保,未必能护住你。”
顾梦倔强道:“我的安危就不劳洛仙子费心了!”
说话声引来了第一只妖魔。
只见雾气之中陡然探出一根形似枯枝的黑色东西,照着顾梦的脸抓了上来。
腥风袭面,顾梦发出惊叫。
太仪剑神光一闪,凌空斩过,“唰!”
两截冒着腥臭黑血的节肢在顾梦眼前断开,分别落向左右。
顾梦惊惶之余,望向他的眼神更是添了崇拜。
他温声安抚:“没吓到吧?”
“没,没事。”
擦身而过之际,李照夜微偏头,瞟洛洛一眼,目光示意:“跟上?”
洛洛提步,默默走在他们身后。
雾色中,只见青黑剪影。
洛洛想起了李照夜出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他说他有好一阵子回不来,定会想念青羽峰无咎师叔的鸡。
于是决定偷两只——吃一只,带一只。
青羽峰森林繁茂,有一段山路特别黑,枝枝蔓蔓,遮得一丝月光都没有。
李照夜说着话,不小心绊了下脚,随手一勾,死沉死沉的胳膊压住她肩头,他忙着吹嘘自己,顺势便跟她勾肩搭背。
他身体摇摇晃晃的,时不时撞她一下。
那一段路太黑,洛洛觉得李照夜大概是把她当成了哪个师弟,抿着唇,压着心跳,没吭声。
有那么几次,他歪头说话的时候凑太近,气息拂过她的脸。
他似乎偶尔卡壳,断句也奇怪,只是当时她的脑子早已经转不动了,还能正常走路就不错。
酥麻麻的痒,从心间,到指尖。
那时候她不懂,如今
知道了他的心意,她才后知后觉——他那几次诡异的停顿,应该、大概、可能是想要吻她。
可惜他终究没下手。哦不,没下嘴。
就这么过了那段黑路,成功偷走两只鸡。
此刻回想,她连那晚李照夜的烤鸡有没有放盐都不知道。
一整晚,心都麻。
她以为她和他还有很多很多的夜路可以走。
“他走夜路,不是这样。”
洛洛用力握紧手中的秋水,积攒力气,时不时斩掉一两只雾里冒出来的妖魔。
妖魔食同类。
离开很远还能听到后方嘎吱嘎吱啃噬尸体的声音。
顾梦语气坚定道:“李大哥,我定会勤修苦练,尽快赶上你的脚步!我、我不怕这些妖魔!”
李照夜笑:“你一定可以做到。”
顾梦:“李大哥,你真好。”
洛洛跟在后面,面无表情。
渐渐地,活人的气息引来了更厉害的妖魔。
倘若是全盛的李照夜和洛洛自然不惧,然而此刻一个伤,一个弱,稍不留神就给挠一下。
一挠一道血口子。
李照夜既要护着腰子,又要护着顾梦,难免几分狼狈。
顾梦很快体力不支,走几步便要歇下来喘。
她道:“李大哥,要不你们走吧,别管我了!”
李照夜有一瞬间都无语了,哑然片刻,他失笑:“怎么可能。”
洛洛默默上前,替他防御顾梦那一边。
李照夜:“谢了。”
洛洛没理。
这里无日无月,前行多时,顾梦忽然嘤咛一声,脚软了下去。
李照夜与洛洛面面相觑。
“吃食?”
“没有。”
“辟谷丹?”
“没有。”
洛洛的辟谷丹都给了顾梦,遗憾的是顾梦追进阴府时并没有把包裹带上。
洛洛沉默片刻,取出自己的灵阵符递给顾梦:“捏碎这个,便可以遁出阴府。”
符给顾梦,她自己就等到李照夜出去之后,请师父来捞。
然而顾梦却像是被烫了下,急急忙忙把那枚泛着微光的玉符扔开。
“我不要!”她道,“我可以,我可以的!我能坚持得住!你别想赶我走!”
洛洛:“……”
行吧,等她饿晕,直接送走。
李照夜和洛洛都没有能力抱着顾梦打怪,于是只能停留在原地。
洛洛艰难地搬来山石,筑了个简易的防御阵。
在阴府,停下来是很不明智的,妖魔的尸首会引来更多的妖魔,更多的妖魔带来更大的动静,更大的动静又引来更多的妖魔。
很快,山道上的风和雾都变得黑浓。
腥风有如实质,压力越来越大。
洛洛艰难从空虚的经脉中挤出灵力来,身上骨头碾碎般地疼。
李照夜更不好受。他伤口崩裂,血腥味一激,妖魔纷纷从雾中伸出黑爪,试图掏他腰子。
山石阵实在守不住了,李照夜与洛洛对视一眼,带着顾梦起身,且战且退。
退至一处险路,左面是悬壁,右面是深崖。
一望不见底。
秋水剑上的黑血渐渐甩不干净了。再这么下去,真能给拖死。
洛洛拈出那枚灵阵符晃了下,示意李照夜:“送她走?”
他点头。
她伸手去抓顾梦,一只又一只妖魔带着腥臭的黑风扑了过来,场面混乱,顾梦连声惊叫,直往李照夜身边逃。
一只手掌悄然探向顾梦身侧。
陡然发力。
顾梦尖叫一声,身躯如断线风筝斜斜飞出,坠下了山崖。
洛洛错愕,顺着那只手掌往上,对上了李照夜的眼睛。
她瞳仁剧震:“你推她?!”
他微微歪了下头,唇角勾起的笑容天真无邪:“是你推她。”
洛洛:“……草。”
身后背着唰唰倒掠的崖壁,洛洛掐诀加速坠落,很快就追上了顾梦。
顾梦已经吓傻了,裙摆兜着风,双手无助地向上乱挠。
洛洛掠下,一把抓向顾梦衣袖——“呲啦!”
衣袖撕断了半截,洛洛随手将这片布料往腰间一别,加速破空,“啪”一声扯住了顾梦的手腕。
断崖之下黑风呼啸,洛洛迎着狂风,冲顾梦耳朵喊:“这下相信他不是好人了?!”
顾梦发不出声音,一对眼珠僵直。
洛洛腾出另一只手,并剑指唤来秋水,想要御剑升空。
“铮——叮嗡嗡——”
她灵力实在不济,只一踏,秋水就承不住二人重量翻了船,坠得比她俩还快。
洛洛:“……”
她把顾梦往上一提。揪住腰带,在手里绕了两圈,左臂环住顾梦,右手去抓崖壁上凸起的山石。
“砰!”
山石被抓碎,两个人在风中打转翻滚,险之又险地擦过一片嶙峋怪石,“嗤嗤”声不绝,外袍刮破了一道又一道口子。
从她身上蜿蜒到她身上,复又折回。
洛洛再度并指召剑,秋水嗡一声翻进她手中,她扬剑刺向崖壁,“铮!”
火花四溢,乱石飞溅。
只撑了片刻,剑身便从崖石上脱出——下坠之势太猛,钩不住。
浓雾之间隐隐传来水声。
很快就要触底了。
洛洛凶道:“不想死就捏碎灵阵符离开这里!”
她将剑一扔,一拍乾坤袋,泛着微光的灵阵符飞进了顾梦掌心。
顾梦嗫嚅:“那你怎么办……”
洛洛果断报复回去,大声道:“我的安危就不劳顾姑娘你费心了!”
谁说她是好人,她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小脾气!
崖下水声越来越近,顾梦不敢再耽搁。
她抿唇捏碎灵阵符,身躯立时像一道轻烟般消失在云雾中。
送走顾梦,洛洛并指再召秋水。
本命剑绕回来,摇摇晃晃停在她脚下,带着她乘风破雾,一荡一荡向下俯冲。
“唰——唰——唰!”
“噗通!”
顾梦的身影摔出封印,扑倒在地。
守在一旁的长老上前搀扶,见她一身狼狈,衣袍密密麻麻全是刮痕,一边袖子还断了半截。
她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都怪我,我不该拖累旁人,呜……我一定会好好修炼,再也不要这么没用了,呜……都是我不好,呜……”
闻讯赶来的清虚真君乐不可支:“早该被丢出来了!”
洛洛落地时摔了一跤。
她挽个剑花,淡定负剑起身,警惕地观察四周。
眼前是一条极为宽阔的黑水河,河面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犹如实质的阴煞之气。
遥遥望出去,视线止于百步,浓云遮蔽的河对岸,影影绰绰似是一面顶天立地的巨壁——并不是山崖,视线一触便令人本能战栗。
“难道……”
“十二封神殿。”身后风一动,传来李照夜的声音。
洛洛蓦地转头。
“铮!”她提剑指他。
太仪剑悬在他肩侧,杀机凛然。她若敢对它的剑主动手,它必将她斩于剑下!
李照夜竖起一根手指,将太仪剑剑尖轻轻拨开。
他道:“太仪鸿瞢天夤三君以身为祭,立十二封神殿镇锁妖魔。”
洛洛紧盯他:“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究竟是谁!”
他嗤一笑,抬手指她身后:“碑。上面写着呢。”
洛洛没回头去看,她缓缓倒退,退至十步之外,余光飞快瞥一眼立在河岸边的青石碑。
碑上正是刻着他念的这句话。
原来气息恐怖的对岸就是传说中的十二封神殿。
上古大能用封神殿封印了肆虐世间的终极大妖魔,又借封印之地溢出的煞气与怨气开辟阴府。
阴府的确与十二封神殿相通,只是一般无缘得见。
她问:“你故意引我来这里?”
他错愕一瞬,噗地笑出声:“真想多了,我没想到你会跟着跳。那点灵力还救人,内伤不轻吧?”
洛洛抿唇,暗暗咽下一口甜腥的血气:“你什么意思,真想杀她?”
“难道你不想?”他真诚不解,“如此愚蠢累赘,不自量力,拖你我去死。你自问就没有动过杀心?”
洛洛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现他的眼神其实很单纯——一种极其单纯的天真和残忍。
叫人不寒而栗。
她压着嗓子:“顾姑娘救过你。”
他垂眸笑了笑:“你指的是偷偷摸摸藏我的令牌,还是搔首弄姿攻我的心防?”
他的表情里并没有嘲弄和鄙夷,只有从骨血深处透出来的淡漠。
“是你。”洛洛明白了,“顾姑娘身染毒息,是你做的。你养好了外伤,想要回宗。”
他弯唇表示“你答对了”。
洛洛:“你不是李照夜。”
他笑:“我当然是。我忘却前尘,如一张初生的白纸,遇见的第一个人把我染成这般颜色,她又怎么能怨我?”
洛洛沉默片刻:“你只说对了两个字。”
“哪两个。”
“畜生。”(初生)
他并不气,只偏了偏头,好奇道:“我从前也像你这么伪善?”
洛洛沉默片刻:“你觉得,凡人愚蠢累赘,不自量力,不如去死。”
他反问:“难道不是?”
洛洛闭了闭眼睛,转身走向下游。
她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夕阳如血,阴冷灰暗的黄昏。
七岁的她睡到黄昏才醒,好奇怪,阿娘明明说过,午睡不能太久,要早早起来醒醒胃,要不然吃不下饭。
怎么没人叫她起床呢?
睡到黄昏醒来,感觉真的很奇怪,一种难言的空虚和恐惧,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
她揉着眼睛爬下床,走出屋。
门帘一掀,血腥味兜头盖脸撞上来,熏得她眯起眼睛。
模糊的视野里,有一道细长的黑影在动。
它抓着东西啃食,“东西”在它的手里一摇一晃。
洛洛看见了娘的半张脸。
地上扔着爹的脚,厚厚的脚板子,常年不穿鞋踩在田土里,茧子厚又硬。
原来,她真的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七岁的洛洛并没有像话本子里面的主角一样冷静地躲藏起来,以图来日。
她疯了一般大哭大喊,吸引到了那只妖魔的注意。
它扔掉手里的“东西”,扑向鲜嫩的她。
细长尖锐的爪子只差一点就挖到了她的眼睛。
生死之际,院墙上跳下来一个人,挥起一剑逼退了妖魔。他还是个五官没有长开的小小少年,扛着大剑,看起来吃力。
他抡起剑斩向那只妖魔。
撩、刺、劈、砍。
他和妖魔的战斗并不轻松,身为凡人的洛洛还给他添乱。
她又哭又叫,从墙边捡起一根烧火棍,不自量力地攻击这只杀害她亲人的妖魔。
少年剑修又得分心护她,又得防着自己的剑伤到她。
很是狼狈,但他并没有不耐烦。
后背上又给妖魔挠了一道血口子之后,他忍无可忍,拎住她后脖领,把她往后一怼,按坐在窗台。
他扬了扬剑,侧过半张脸:“看好了,我只示范一次。”
洛洛的脑子转得很慢,呆呆地,听进去了他的话,盯住他手中的剑。
他使出了太仪剑第一式。
在很多年后的洛洛看来,那一式剑招很有几分青涩。
但当时的她看进了心里,惊为天人。
没她在旁边捣乱,少年李照夜全力施展的剑招成功刺进了妖魔的身躯。
他冲她偏了偏头。
洛洛心领神会,拎起烧火棍,大喊着扑向妖魔,学着他的样子,狠狠刺出——
“噗呲!”
她活了下来。
若不是遇到少年李照夜,她应该是死了,不是死在那天,也会死在不远的另一天。
十一年后的洛洛抬起头,对着阴府灰色的天空眨了眨眼睛。
她道:“当然不是!”
——你觉得,凡人愚蠢累赘,不自量力,不如去死。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李照夜,当然不是。
两个人沿着河畔,一前一后往前走。
十二封神殿溢出的气息恐怖,敢靠近的妖魔不多,二人很快找到了一处安全又隐蔽的石洞,对视一眼,休战,进入石洞休整。
面对这个人,洛洛一刻也不敢大意。
她背靠石壁,正面朝着他,留一丝杀机在他腰侧受伤处,盯死。
他倒是有恃无恐,对她毫不设防,哪怕她不久之前捅过他。
夜渐深。
阴府内其实没有日夜,但修士吸纳天地灵气,身体都有标准的生物钟。
寒气丝丝入骨。
洛洛道:“你出去一会儿,我换身衣裳。”
他抬眸看她,见她衣袍密密麻麻全是透风的刮痕,腰间还别着半截断袖。
他倒是有几分君子之风,起身走得远远的,只留下太仪剑看守洞口。
洛洛换一身新道袍,把旧衣和断袖收进乾坤袋。
过了好一会儿,洞外传来李照夜的声音:“可以进去没有?”
“进来吧。”
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堆枯死的木头和干草。
往地上一堆,生起一捧篝火。
有了火光,阴府之中仅有的青、黑、灰三色被驱逐在外,洞内有了小小一方温暖地界。
洛洛略微失神。
很多年前,她和李照夜,曾有一次被困在无渊谷底,也是找了这样一个山洞藏身。
那时候她和他还没有特别熟。
她年纪就和他救她的时候差不多,没辟谷。那鬼地方除了妖魔之外,就只有虫子和瘴气。
李照夜拖着瘸腿,掘地三尺刨出一种指头粗细的植物根茎。他用石头把根茎碾成细面,烧成饼,抓虫子来试过,没毒,可以果腹。
就是滋味一言难尽,洛洛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
李照夜只吃了几口就扔开。
洛洛知道食物得来不易,他是故意留给她,忍着感动,咬着牙关,硬是把那几块好难吃的饼子吃得渣都不剩。
他盯着她的嘴,眼神有点震撼。
他问她:“能吃?”
洛洛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是吃人嘴软,终究还是撒了个善意的谎:“嗯,还可以。”
他点点头:“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