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站在一旁,这会儿才得向容少卿投去个疑惑的眼神。
容少卿明白她的意思,回说:“跟老太太回了,明儿一早我们还过去。我娘和老太太这会儿已歇着去了,等她们睡了我们才出来的。”
芸香放心地点点头,见屋里老的老小的小,说得热闹,自己还举着一双沾了面的手,便先转身出去,到灶房洗手。
容少卿见了,也悄声跟出去。
灶房里,芸香洗了手,回头就见容少卿掀了帘子跟进来,她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她说,只是见他站了片刻,也不开口,只是带了些探究地看着她,好像等着她与他说些什么。
“嗯?”芸香疑了一声。
容少卿这才将目光挪向别处,向灶台上望了望:“给我们留吃的了吗?”
芸香回说:“爷不是吃了年夜饭了吗。”
容少卿倚在门框上看着她,“我吃没吃,跟你留没留,不是一回事。”
芸香装傻,“怎么不是一回事,爷要是又饿了,锅里也有剩饭,再不济,这儿有现成的面和馅儿,现给爷包饺子都来得及。”
时陈氏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出来,招呼容少卿和芸香到街上放烟花,两人这话也没再说下去。
小雪还在飘着,巷子里,三三两两的有大人孩子出来嬉戏看热闹。各家大门也都大敞着,屋里院里,大门口都挑着灯笼。冬儿和容嘉言拿了烟花出来,没多会儿便围上来几个孩子,胆大的凑上去点火,胆小的就围在远处观望,嬉闹了许久,直到雪越下越大,才被各家大人连哄带喝地都叫了回去。
一家人回了陈氏夫妇房中,冬儿玩得累了,到食盒子里拿点心。陈张氏连忙拦下,“别吃了,该睡觉了再吃一肚子点心,必要积食。”
“不睡觉。”冬儿说,“今晚要熬夜守岁,一宿都不睡觉。”
“那哪儿行。”
“不行,我们跟大虎说好了,大家今儿晚上都不许睡觉,谁睡了谁就是孬种。”
陈伯哄说:“守岁也不是熬一宿,熬过子时就是守岁了,这会儿早过了子时了。”
冬儿不太相信爷爷的话,看向容嘉言。容嘉言知道大人们不想他们熬夜,虽然心中也些失望,但还是对冬儿说:“过了子时,应该就算数了吧。”
“还是嘉言听话,听哥哥的……”陈张氏道,“今儿那你们小哥俩儿在奶奶这屋睡,躺被窝里聊天儿,想聊多久聊多久。”
冬儿想了想,问说:“那这会儿是不是就算大年初一,能得压岁钱了?”
大人们哈哈一笑,陈伯乐呵呵地道:“这小子,在这儿等着呢,少不了你的,想得压岁钱,你给爷爷奶奶磕头了吗?”
冬儿被大人们笑得有些臊,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去磕头。倒是容嘉言,大大方方地先跪倒老两口儿面前,磕头说了拜年话。陈氏夫妇喜欢得不行,陈张氏忙从炕柜里拿出早就包好红纸的铜钱,递给容嘉言,把他搂到怀里。
陈伯招呼冬儿:“看啊,哥哥可得了红包了。”
冬儿看了眼红,可爷爷奶奶越是赞许嘉言,他越是有些扭捏着不上前,反而转身扎到芸香怀里。芸香哄着往前推了推他,他却愈发使性子不去。容嘉言从陈张氏怀里挣出来,凑到他跟前儿,趴在耳边小声说:“你若现在去磕头,我带回来的点心就都给你,等我明儿回去,还给你带更多烟花回来”
大人们听见小哥儿俩的咬耳朵,都憋着笑看着,见冬儿听了这话,便俩三步上前扑通跪下,连磕了几个头,不会像哥哥说那些吉祥话,便只说了一句:“爷爷奶奶过年好。”
老两口儿乐得开怀,陈伯笑说:“还是哥哥治得住你,什么话也没有吃食和烟花管用。”
陈张氏也笑,护着孙子,“什么话,我们冬儿适才是有些害羞,才不是为了那点儿贿赂,我们冬儿心里疼着爷爷奶奶呢。”说着便把冬儿搂到怀里,也塞了一个红包。
容少卿装模做样地轻咳了一声,笑说:“我这儿可也有红包啊。”
容嘉言知爹爹是为了大家开心热闹,便也很配合地上前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只是顾念着适才弟弟不会说太多的吉祥话,自己也干脆不说,只像冬儿给陈氏夫妇磕头时那样,说了句:“爹爹过年好!”
有了适才的经历,冬儿这次倒也不再扭捏,从陈张氏腿上跳下来,也凑到容少卿面前磕了一个,抬头跟着说了一声:“爹爹过年好!”
容少卿闻言一愣,瞬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芸香并陈氏夫妇也是怔了一下,只是童言无忌,孩子学舌唤错了,若当回事的纠正,倒显得当个正事儿似的,反而气氛尴尬。只是,各人心里都是这个心思,却是一时没人吭声说句笑话岔过去,反倒让这话落在地上,更显得清晰突兀。
却是容少卿先反应过来,半真半假地玩笑:“哎呀,想给我当儿子可不容易,才哥哥应了你的点心和烟花,得都孝敬我了才行。”
陈氏夫妇反应过来,也跟着笑笑,知道冬儿必是舍不得,一会儿大家伙儿哈哈一笑,当个笑话过去便是了。
芸香却连敷衍的假笑都挤不出,只盼着这话快些过去。孰料冬儿却把容少卿的话当真,扭头看了看桌上的盒子,走过去,一手抓了点心,一手抓了剩下的烟花,转身全塞到了容少卿怀里。
冬儿这反应出乎众人预料,各人不知作何反应。容少卿看着怀里的东西,笑着摸了摸冬儿的头,“行,那你这儿子我认了。”
芸香张了张嘴,想拦,却又不好直说什么。陈氏夫妇对这突然的状况也是措手不及,陈张氏瞥了芸香一眼,笑说:“哎呀,便是认干爹,也不能这么随便,改日找人给算算的……”
“不用那么费事……”容少卿假装不明白陈张氏的话外之音,从袖口里摸了红包递给冬儿,“来,爹给的压岁钱。”
冬儿接下,又似才容嘉言接红包时那般,唤了一声“谢谢爹”。
眼瞅着这“爹”要坐实,不及众人反应,却是一旁的容嘉言忽然呵了一声:“他才不是你爹!”
众人一愕,但见容嘉言不知怎的,却是一反常态,从冬儿手里抢过才接的红包,板着脸说:“你给我,这是我爹,不是你爹。”
冬儿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不知一向懂事的容嘉言怎得突然有这举动,适才认爹的尴尬倒过去,都来安慰冬儿。容少卿也不知儿子怎么突然闹了脾气,沉了脸对容嘉言道:“嘉言,把红包给冬儿。”
容嘉言咬着嘴唇不吭声。
芸香连忙劝和:“不用,不妨事……”
陈氏夫妇也劝哇哇大哭的冬儿:“哥哥跟你闹着玩儿呢。”
“容嘉言!”容少卿冷着脸断呵了一声。
容嘉言握紧了手里的红包,依旧没动作,一双清澈的眸子这会儿也是汪了委屈,却是倔犟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芸香上前去扯了容少卿一下,“得了,小孩子间闹脾气,爷怎么还认真了。”说着又忙安慰嘉言,“没事儿,没事儿的……”
只是她才要抬手去抚容嘉言的胳膊安抚,容嘉言却是闪了一下躲开,直接扭头跑了出去。
芸香跟上,在外屋门口拉了他,“这大冷天的,不许往外跑。”
容嘉言瞥见陈氏夫妇也跟了来,愈发执拗地甩开芸香,冲出了屋子。
芸香连忙追出去,在院门口拉了他,见他竟一味往大街上跑,也有些着急,“不是说了大冷天的不许往外跑吗!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哪能大人呵一句就这么闹脾气的!再说你爹也没责你什么,只是不想你和弟弟打架……”
容嘉言甩了芸香的胳膊,终于受不住地大哭起来,“他不是我弟弟!他才不是!”
芸香愕住。
没了素日里的那些懂事听话、矜持腼腆,容嘉言冲着芸香嚎啕大哭:“为什么他能叫爹!我就只能叫姑姑!为什么我就只能叫姑姑……”
哭声撕扯着芸香的心口,逼得她喉头一苦,瞬时落下泪来。她单膝跪在容嘉言面前,抚着他的脸颊和肩臂,泣道:“谁说你只能叫姑姑的,娘盼着你叫娘,盼着你叫娘啊……”
容嘉言哇哇地哭着,扑到芸香怀里,一声声的“娘”,因止不住的嚎哭而变了音调,淹没在一阵又一阵,不间断的巨大烟花爆竹声中。
第三十章
芸香和容嘉言抱头痛哭,陈氏夫妇追出来,站在院子里跟着心酸。陈张氏当即落了泪,陈伯红着眼眶回屋拿了伞,同陈张氏一并上前给母子俩撑着,劝说回屋说话,别冻着。容嘉言哭着喊了一声姥姥姥爷,老两口儿连应了好几声,当即老泪纵横,母子痛哭瞬时变成四个人哭做一团。
容少卿给冬儿裹了棉衣,抱着出来。冬儿脸上还挂着泪,见了这场景,懵懵懂懂的,从容少卿怀里挣下来,撒腿冲了过去,哇哇地跟着哭了起来。
陈张氏把冬儿搂过去,冬儿便扑上去找娘。芸香伸了一只手把他也揽进怀里。容嘉言见了冬儿,心里有话说不出,是为自己刚刚无理取闹“欺负”了他的歉意,也是为了好朋友变亲弟弟的激动,也伸手搂了冬儿,娘儿三个抱在一起。
老两口儿相互挽着胳膊,给这母子三人撑着伞,悄悄拭泪。院子里,容少卿也忍不住转头拭了拭眼角。
容嘉言认了娘,母子三人抱在门口哭了好一阵,才擦着眼泪回了屋。
进到屋中,容嘉言又跪在地上给陈氏夫妇磕了头,说刚刚的那个不算,这会儿给姥姥姥爷的磕头拜年才算。老两口儿连忙把孩子搂起来,陈张氏少不得又是泪眼涟涟,哽咽着说自己必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得来这辈子的福报。
陈伯劝她说,高兴的事儿怎么又哭了,他们娘儿仨才好,又得劝你。陈张氏擦着眼泪说是,不哭了,高兴的事儿。只是笑着笑着,还是忍不住用衣袖擦一擦眼角。
因这一番认亲,冬儿认了容少卿叫爹的事,倒显得没那么紧要了。一家人说说笑笑,真就熬过了子夜。
夜里,小哥儿俩自然也不在老两口儿屋睡了,都要跟娘睡。因容少卿父子屋里没有火炕,是以自入了冬,容嘉言便时常和冬儿一起,到陈氏夫妇或芸香房里睡。但每次在芸香房里睡,都是冬儿睡在中间,这晚终于认了娘,他自然也想满足一下从小儿的奢望:挨着娘亲睡觉。
芸香自然明白容嘉言这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思,便主动把自己的被子铺在了小哥儿俩的中间。冬儿见了不依,他虽然小,也知道从今往后,自己的娘就是哥哥的娘,哥哥的爹就是自己的爹了,再没有比这更亲近的伙伴儿兄弟,自然更想和容嘉言挨着。芸香不允,借口说熬到这个时辰了,你俩要挨着,准要嘀嘀咕咕地胡闹,更别睡了。
熄了灯,芸香睡在小哥儿俩中间,折腾到这么晚,右边的冬儿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着了,像素日里一样,从自己的被窝里把一条腿伸出来压在芸香身上。左边的容嘉言却是睡不着,头一次挨着娘睡,兴奋欢喜之余,还有一点点的紧张。
芸香伸手到他的被窝里握了他热乎乎的手,他便立时握回去,躺了好半晌,才好意思把头往芸香身边歪了歪。芸香索性把自己的被子掀开,轻轻压在他的被子上,两个被窝变一个被我。容嘉言往这边挪了挪,身子贴着娘的身子,额角贴着娘的肩膀,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满足地睡了。
两个孩子陆续入睡,芸香却是百感交集,没有一点儿睡意。一会儿想着和容嘉言相认,一会儿又想着冬儿认了容少卿做爹的事,及又念起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容少卿那屋必要比平日冷上许多,也不知一个小小的火盆够不够取暖。芸香索性起身,给两个孩子盖了盖被子,穿了棉衣出了屋。
走到前院,竟见容少卿的西厢还亮着光,不由得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未待应声便推门进去,见得容少卿站在火盆边用火钳拨火,听她进屋,回头看过来。
“怎的?火熄了?”芸香忙走过去看。
容少卿答说:“没,我才往里放了两个山芋,听婶子说埋在火盆里烤着就好,做来试试。”
芸香道:“大夜里怎得想起烤山芋了……爷若是饿了,锅里盖着吃的,放在火盆这儿热一热,马上就能吃,这山芋得烤到什么时候。”
容少卿拦了芸香,“不用,也不怎么饿,只是一时睡不着,便找点儿事做,等山芋烤好了,我也刚好饿了。你呢,怎么也大夜里不睡觉来前院儿溜达。”
“我也是睡不着,见外面雪下得忒大,怕爷这屋里的火盆不够暖和,大过年的,若是冻病了就不好了,过来看看。”
容少卿笑着点点头,“还能惦记着我就好,我还以为你今儿要气我呢。”
“怎么?”芸香不明白。
“认了冬儿当儿子的事儿啊。”容少卿看着她笑,“以为你要气我占你便宜。”
芸香装傻,从容少卿手里接过火钳,帮着在火盆里拨了拨,笑说:“哪儿的话,爷以为干爹是好当的?逢年过节不得给红包吗?待到将来娶媳妇儿,爷随的份子钱都得比别人的多,算来,不是我们占爷的便宜吗。”
容少卿挪了两把椅子围在火盆边上坐下,“不就出点儿钱吗,多个大儿子孝顺,百年之后还多个人送终,算来还是我赚了。”
芸香也在他旁边坐下,“爷说得轻巧,钱在哪儿呢?出来这么久,没挣下一两银子。”
“你这是盼着我挣够了钱,赶紧走?”容少卿调侃,“如此,我还就偏要赖在你这儿。”
芸香笑着白了他一眼,拨弄火盆里的山芋。
容少卿把双手伸到火盆上,搓了搓,收了玩笑,“其实今儿冬儿叫我那声爹,当时是有些吃惊,过后想想,倒也不意外……别以为孩子小就什么都不懂,看人家有爹有娘的,他心里不羡慕吗?就像言儿,从小没提过娘,是不想娘吗?不过是憋在心里罢了。我倒觉得,他跟着言儿叫那声爹,未必是学舌学错了,也许早有自己的小心思了,不过是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能叫一声‘爹’……”
芸香用火钳杵着火,没言语。知子莫如母,冬儿的心思,容少卿能看出来,她自然也明白,却当真没细想过,他今日那声“爹”是不是有心的。自容少卿住进来,冬儿对他就从来没个称呼,不论是让他随着她叫“二爷”,或是随着嘉言那声“姑姑”叫他声“舅舅”,冬儿从来不开口。初时她觉得是认生,后来觉得是小孩子的执拗与倔强,从来没想过他是不是有别的心思,若是有,又怎会有这种想法,从何时开始的……
容少卿看着芸香,叹说:“孩子心里盼着爹,你又不给人家找个爹,没办法,孩子只好自己找个喜欢的当爹,就管不得你中意不中意了。”
芸香见他正经不过片刻,又开始调侃,无奈又白了他一眼。
容少卿笑笑,拍了下腿站起来往外走。
“做什么?”芸香问。
容少卿没答,推门出去,再回来,左手端了盘点心,右手拿了酒壶并两个小酒盅,“左右睡不着,不如喝点儿酒,还能暖和暖和。”
芸香啧道:“饿了吃点儿夜宵也便罢了,怎得还拿了酒,爷不记得大夫怎么嘱咐的了?”
“我觉得我手抖的毛病也不怎么犯了,或许就像大夫说的,是因为之前连着喝大酒,忽然戒了的缘故……”容少卿给自己和芸香各倒了一杯,“再者,大夫只说不许我喝大酒,又没说让我一点儿不能碰,大过年的,偶尔小酌两杯也无妨。”
芸香无奈,“话虽如此,只怕小酌勾出酒瘾来。”
“不会,我哪有什么酒瘾。”
芸香哼笑:“爷到好意思说。”
容少卿道:“我之前可是说不喝就不喝了吧,你见过哪个真酒徒酒腻子,是说戒酒就戒酒的?”
芸香被问住,只因他这话说得在理。别说真正嗜酒如命的酒腻子,单只是喜欢饮酒,时常饮酒的人,想要让他立时滴酒不沾了,也是难。容少卿倒是自住进来,就几乎不沾酒了,若说她家这三两口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人彻底斩断恶习,她自己也不信。
容少卿说:“那时候才出来,每晚都做恶梦,总梦见自己还在里面,或是案子出了变故,自己又被关了进去,还都是变着花样的监牢,悬崖边,荒野里,大海上……后来发现喝酒喝得醉晕过去,似乎就没那么多梦了,这才开始喝酒,真谈不上贪杯嗜酒,我是拿他当药喝。”
芸香这才恍悟,她和其他人都以为他喝酒是抑郁苦闷,自暴自弃,未料却是这个初衷。 不由得又想起嘉言说过容少卿1从来不睡午觉,每天夜里也睡得很晚,甚至,在睡梦中还会流泪……
“那……爷现在戒了酒,是不做恶梦了?”芸香问。
容少卿轻声叹笑:“哪能那么容易,毕竟在里面待了那么久……”见芸香微微蹙眉,容少卿把酒杯塞到她手里,“不说这些,今晚只聊开心的,否则就变成喝闷酒,借酒消愁了,那就没意思了。”
第三十一章
芸香和容少卿围着火盆吃酒聊天,芸香说起从前在容家当丫头的时候,约摸也是这个时辰,主子们都睡了,她们当下人的聚在一处吃主子赏下的瓜果点心,一众人说笑聊天。对她这种孤零零被卖进府里的小丫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多少能感到些家人似的暖和。
容少卿说这个他倒是知道,“那时我院里那些丫头小子都要吃酒到天明,第二日我便任他们睡去,最厉害的能昏睡上一天一宿,我这会儿倒不记得是哪个了。”
芸香笑道:“也就爷院里的姑娘小爷们才敢醉酒,我们可都不敢,即便是馋酒的,也只小酌一二杯,更别说醉过去昏睡上一整日了。”
容少卿笑笑:“过年嘛,放纵放纵也无妨。”
“说到这个,我们那会儿倒都羡慕他们。记得那时候我们都惦记宴上撤下的点心,虽说平日里也不是没机会吃到,但总没过年时的花样多。可每次宴散了,爷准嘱咐让人把剩下的糕点都包起来送到你院里去,我们就一点儿也分不上……”提起旧事,芸香带出些忿忿不平。
“是吗?”容少卿蹙眉想了想,“记不太清了,我倒是从没吃过什么剩点心,多半也是我院里那些丫头小子嘱我给他们要回去的。”
“就是啊,所以才说羡慕在爷院里当差的,有什么话只管跟爷张嘴,换做别处的,哪敢啊。”
容少卿挑眉,“我大哥这么不近人情的吗?”
“倒也不是不近人情……”芸香说,“大爷待人自然是好的,就是没爷这么随和,好说话。”
容少卿佯做不满,“说得好听,那怎么你们一个个都爱在大哥身边儿,没听说哪个巴巴儿地想到我跟前儿来。”
“怎么没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想奔爷院里的。”
“都是些玩儿心大的楞小子罢了。旁人不说,就说你吧,我这儿这么好,怎么不见你愿意过来。”
“那也不是我说去就去的啊……”芸香笑,“再说,爷那么能折腾,在你身边儿是短不了嘴,也舒服自在些,可时不常地就要受牵连,隔三差五地到老爷太太那儿挨训,甚至还要扣月钱,谁跟银子过不去啊。”
“哎,这我可得澄清啊,他们但凡有因我被扣工钱的,我都私下补给他们,只有多没有少的。”
“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人从来都是受了委屈满处喊冤,鲜有得了好处到处宣扬的。”
“那倒也是……那你如果要知道呢?”容少卿玩笑,“是不是得挤破了头往我身边凑?”
“嗯……”芸香顿了顿,“还是在老太太身边更好些……”
“就这么不想跟着我吗?”
芸香没答,只是双脚踩着椅牚上,抿了一口酒,双颊晕红地笑笑。
“所以……”容少卿半认真半玩笑地问,“当初发现莫名其妙给我当了屋里人,是不是心里特别委屈啊?”
未料容少卿又提起这事儿来,芸香一时不知如何答他,端着酒杯在唇边贴了帖。
容少卿继续问:“若当日把我换做大爷,你是不是会欢喜些?”
芸香瞥了容少卿一眼,开了口:“爷这话叫人不爱听,为什么就欢喜?做丫头的就得惦记着爷?不惦记二爷,那就一定是惦记大爷了?换做是你,好端端的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成了别人小老婆,你能笑得出来?”
容少卿应说:“若对方是我这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模样,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芸香白了他一眼,互又想起什么,反诘道:“爷到好意思来说我,难道爷当日见了人是我,不是一百个不乐意吗?脸要拉到地上去了。”
“我……”容少卿语滞,“我不是跟你解释了,是吓住了,没想到吗!再说……”容少卿脱口想说那还不是因为看你哭哭啼啼地一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太伤人了吗?只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顿了一下,讪讪地改口说,“再说……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吧……”
“哎呀,你还不承认了?”芸香借着几分酒劲儿,委屈道,“你是不是给我甩脸子来?我生下嘉言那整整一个月,你可来看过一眼没?一句体恤人的话都没说吧!你但凡有一点儿心疼人的意思,也不至于叫人那么寒心!”
“我错了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容少卿连声讨饶赔不是。
芸香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带出些醉意。
容少卿拿了酒壶给芸香复又斟满,不敢再提之前的事,便忙换了话题。
两人慢悠悠地喝酒,却是不觉间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壶。容少卿起身去灶房添了一壶,芸香虽说不喝了,但容少卿再给她倒酒的时候,也没过分推却。
两人都有些醉,一些平日藏在心里不为人道的话也不觉间就吐露了出来。
容少卿提到自己和家里的心结,承认芸香当日对他说的话,确实戳在他的心窝子上。明明知道她娘做下这样的决定也是心如刀割,明明自己也心甘情愿,但躺在恶臭冰冷的地牢里的时候;睡觉时老鼠爬到脸上的时候;睁看眼看见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朋友生生吊死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还是会委屈……
“他们都要我振作,哪怕不为自己,只为了老太太、太太的心疼……我也明白,都是至亲骨肉,说的所有的话无不是为了我好,可心里还是有个声音:我还不为老太太、太太想吗?那几年,我就是为着老太太、太太想才生生挨过来的。没像孙维生那样拿裤腰带给自己吊死在里面,已经是最大的孝顺了……”
容少卿复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芸香也不掩饰自己的心酸,抬手拭泪,也向容少卿说起,哪怕对干娘都没说过的酸楚往事。
说起自己和妹妹被家里卖出来后,跟着人伢子受过的一些苦。因自知模样还算干净,那时候最怕的是被卖到烟花柳巷,又怕被卖去做小老婆、童养媳,相较来说,能进富人家做丫头算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时候就盼着姐妹俩被卖到一处,不管多苦,总能有个照应……那次有买家来买,我听出是买去做童养媳的,就自己偷偷使了个小心眼儿,人家看向我的时候,故意咳了两声,想着对方觉得我身体不好,多半就不选我了……只是没想到,没选上我,倒把我四妹妹看上了……我四妹妹岁数小,人生得又瘦弱,我是万万想不到人家会相中她,早知如此,我绝不会咳那两声……”
芸香泣道,“她被人领走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哭着叫我‘三姐、三姐’……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领走,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一个劲儿跟她喊,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姐姐早晚能找你去……”
芸香不住地用衣袖擦眼泪,“后来,我总想,我为啥要咳那两声呢!是我把亲妹妹给害了……天地之大,又能去哪儿找呢……”
容少卿无从安慰,抬手轻抚她的头,却闻得芸香“嘶”了一声,却是适才不小心碰洒了酒,酒溅洒在衣袖上,这会儿她用衣袖拭泪,辣了眼睛。
容少卿连忙拉了她的手,让她别再擦眼睛,起身拿手巾去脸盆里投了投。芸香被辣得坐不住,疼得原地打转。容少卿手忙脚乱地把手巾投湿,拧到半干,拉了她坐在床上,用手巾帮她擦眼睛。
芸香接过手巾,自己捂着眼,往事心酸的苦和着眼角的辣,逼得泪水不住地往外涌,又因醉酒,已然没了往日的矜持,反而愈发委屈地哭了起来。
容少卿紧张地问:“很疼吗?不行我去找大夫得了,眼睛这么紧要的地方,可大意不得……”
芸香拉了他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只是眼角还是辣得不住涌泪。
容少卿又帮她投了两次手巾,见她渐渐止了泪水,神情也不再痛苦,方安了心,又逗她说:“其实不用手巾擦,只管让你哭就好了,眼泪不也是水吗,用眼泪冲洗可比湿手巾来擦方便多了。”
芸香轻笑一声,眼睛虽然不疼了,但一时还是不敢睁,仍用湿手巾捂着。
容少卿坐到她身边,抬手攥了她拿着手巾的手腕,拿开,“我看看怎么样了……”
她的双眼都红红的,也分辨不出是被辣的,还是哭的。他凑上去,用手指碰了碰她的眼角。
“没事儿了……”芸香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挣扎着想要睁眼,但眼睫抖了抖,还是没睁开,想抽回被容少卿握了手腕的手,继续用手巾捂一会儿,却被他稍稍用力握住,不让她抽手,未及她再做反应,他的气息便罩上来……
唇瓣温润的触感,让她心口一紧。
“别睁眼,你看着我,我可能就不敢了……”
容少卿的声音蹭着她的唇角脸颊,飘进她的耳朵里。芸香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容少卿那句“别睁眼”,慌乱之下真就听他的话没敢睁眼,甚至呼吸都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