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番举动,怎能不让谢璧寒心呢?
多荣冷笑着想,真是个愚蠢的帝王。
竟然在开战的节骨眼上,亲手将重臣推向自己。
多荣望着信笺,双眸缓缓眯起。
她素斋洗沐,每日都在此地虔诚祈福。
虽然江晚月从未过问谢璧的伤势,但秋璃知晓,姑娘是为了谁。
姑娘虔心礼佛,终究和那些流言有关,说白了,还是唯恐因了自己命格,误了谢璧的性命。
江晚月缓缓闭眸,在佛前默默祈祷。
她始终记得,回头的一瞬间,看到谢璧胸前中箭倒下的场景。
心底的恐惧惊慌顷刻淹没了她。
她怔忡看着人群一拥而上,将谢璧围在中间。
众人嘈杂的寻太医,他胸膛的血在日光下飞溅……
她站在人群之外,恍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这些时日,脑海里徘徊的,都是和谢璧的过往。
上元时笑着给她买的白玉步摇,
笨拙给她刻的文房四宝,
还有婚后一起读书,他借着念诗故意念出她的名字,
他也会从背后拥住她,说要给她治咳疾……
胸膛的温度,让她想起他去船上救她时,他将她拥在怀中,炙热坚定,一直到今日,那温度都不曾冷却……
婚后的那些时日,江晚月刻意不去想起,渐渐地,很多时刻,她以为自己都忘了。
可原来,那些时刻深埋在记忆里,隐蔽,却清晰。
甚至,她还想起了婚前的画面。
初见时谢璧横笛立在舟中,还有在人群中,他笑着为自己写字。
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哪怕被他所伤,江晚月仍如此觉得。
他当时娶的是妻子,却并非爱人。
于责任上,他并无多少可谴责的,也说不上相负。
他那般清隽有礼的人,又会如何对待爱人呢?
这般好奇的念头忽然冒出,江晚月猛然惊醒,他惦念着谢璧的伤势,夜夜无法安眠,但从未主动踏足过谢璧的住处。
谢璧的伤很严重,那箭极为凌厉,是冲着要他性命去的。
纵使谢璧早有防备,穿了软甲,胸腹处的伤口仍有一寸深。
好在并未射中内脏,也只是皮肉伤。
谢璧望着前方,眸光沉静,好似始终在等一个人。
竹西懂得郎君的心,轻咳一声解释道:“秋璃今日又来打听郎君的伤势了,想来姑娘也是惦念郎君的,只是不便过来……郎君莫要在意……”
谢璧摇头,沉默半晌,平静道:“江姑娘有自己的日子,你莫要去打扰她。”
竹西怔了怔,终究没多说什么。
郎君明明很想见夫人,却从来不允自己去打扰夫人,唯恐对夫人造成打扰。
谢璧轻咳两声,神色未变,将信交给竹西道:“你帮我做件事,将这封信送去北边。”
谢璧出事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天下,蜀都之人自然也早有耳闻。
这两位刺客从蜀都而来,又身携暗卫之箭,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
谢璧是国之重臣,又是潭州封疆大吏,南北开战在即,按理,朝廷定然会严查此案,派人抚慰。
可蹊跷的便是,在此事上,蜀都上下都三缄其口,并无丝毫解释。
莫要说官员,就是普通百姓,也对蜀都的做法颇有微词。
“你听说了吗?谢大人被蜀都人刺杀了,但朝廷却迟迟不让人查案。”
“当然不会查案了,说不定就是朝廷派来的呢……”
“谢大人为国为民做了这么多事,朝廷怎能如此对待……”
“就算是再一心报国的官员,心也冷了啊……”
而就在此时,多荣接到了谢璧的信笺。
信里说的都是有关朝廷的秘闻,还说到潭州,永州等多地防守薄弱,多地之间的长官都矛盾重重,分属不同朝廷派系,相互斗争错综复杂,若大军南下,恐怕没有抵挡之力。
这封信多荣看罢,细思良久,后将心腹召来商议。
若隆如今也被多荣倚重,若隆沉思良久道:“南朝和我朝不同,多是文人治国,彼此争权夺利,党争迭起,因此这封信里说的消息,想来可信。”
北戎旁的将军都是靠军功起家,如今没了仗打,一个个垂头丧气,坐立不安,早就想挥师南下,如今等到这个契机,都恨不得明日发动大军,统一南北。
“陛下如今已经称帝,那些南朝人有何可惧,被我们灰溜溜打到蛮夷之地,龟缩不出,我看,南朝气数已尽。”
“是啊,我们内有刚刚训好的水上雄兵,外有谢璧等人里应外合,时机已到,切莫坐失良机啊陛下!”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说得甚是激动。
多荣却面色平静,待到大家都说完,才缓缓叫出忠心暗卫。
多荣生性多疑,潭州和京城相距千里,仅凭一封信,他半信半疑。
他对暗卫吩咐道:“你亲自去潭州,看情形是否真的如同谢璧所说。”
那暗卫星夜不停,抵达潭州。
还没有见到谢璧,便听到民间纷纷扬扬的传言,都在为谢大人受伤一事抱屈。
暗卫特意潜入谢府去看了,亲眼目睹谢璧确是受伤严重,卧床不起。
暗卫又去襄阳调查了永州两位守将的关系,也发现确如谢璧所说,两家多有隔阂,且各为其主。
真要打起仗来,定然不会全力协助。
看来那信笺里所说为真。
多荣闻报后,下定决心,挥师南下。
毕竟北戎内部权势更迭已稳定,多荣登上宝座后,提拔了忠于自己的大臣,皇位已经坐稳,正渴望收复南北,大展宏图,谢璧这些信笺,如同瞌睡了送枕头,恰好送到了他心里。
况且,江南多水路,如今到了盛夏丰水期,北戎已有耗巨资打造,极为气派的三层战舰,兵士正可借着水力顺流而下,直取蜀都,若是秋冬之日,河道水位不丰,恐怕连船舰都托载不动。
兵贵神速,多荣不愿再拖延。
想来那少帝在蜀都已经天怒人怨,重臣离心,想来大兵一到,不战自溃。
也许,这就是天意。
多荣点柴广为将,大军直奔永州而去。
柴广是多荣妻弟,出身北戎名门,熟读兵法,但并未有太多带兵经验,多荣想着有了精锐水师,这次南下不足为虑,因此派了两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给妻弟做副手,想着妻弟借此事有了战功后,也好拔擢。
柴广顺流而下的消息很快传到潭州。
北戎这次的目标看似是永州,实则是蜀都,毕竟永州在湖南西南部,直通蜀地。
而要想兵临永州,必须经过潭州。
永州众人早已做好准备。
这次北戎水军多达几万人,且多是大船重舰,拿出了大军压境的气势,连败两次潭州水军。
柴广等人陷入胜利的喜悦。
但水路毕竟不是陆路,并非出战人数越多越好。
永州水系密集复杂,柴广很快发现,重舰虽帮他们打了胜仗,但也限制了他们的活动。
永州处处山冈,有丘陵,水系,沼泽等不同地形,水道蜿蜒狭窄。
很多地方,重舰根本无法经过。
柴广这时才恍然。
为了乘胜追击,他们头脑一热临时改道,放弃了顺流而下直达蜀都的大道,而是临时改道,看地图之中,改道后也能通往蜀都,却没曾想一些水道过于狭窄,要通过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炎热的盛夏,河道中没有任何遮阳之地,唯有几艘船只在酷热的水面上航行,北戎军士叫苦连天,军中一直禁酒,但炎热天气下美酒难禁,在夜间,不少北戎军士聚拢在船上饮酒。
船所已在江晚月,江来的等人的带领下找到合适木材,制出了轻艇,轻舰有纯黑之色,可夜间疾行,上有简易炮车,还系有可逃生的轻便竹筏。
每到夜间,便有十位壮士乘轻艇而下,暗中纵火焚烧北戎军士帐篷。
从前逼近敌军战舰的水军都是抱着必死之心,如今轻艇上有了竹筏,生还几率大了不少。
因此他们胆子更大,果断靠近北戎船只,几夜过去,不少船只帐篷成了灰烬。
柴广等人知晓此地仇恨他们的民众甚多,官民联手,如鱼得水甚是狡猾,他们没必要恋战,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离开此地,去正面战场,沿河继续西行。
要想离开此地,必须摆脱众细密水系,沿潇河而下。
他们赶路到半程,果然看到一望无际的河面。
将领挥兵南下之前,看过不少兵书。
知晓渡河前要检查江面河道,若河水浑浊有泡沫,表明河流上游已降雨,可能渡到一半,河水暴涨。
但眼下,河道并无水沫,平静澄澈。
在若隆的怂恿下,柴广下令渡河。
众人在河道上极目远望,能望见天际尽头似有几艘隐隐约约的船只,渐渐放下心,渡河的速度也更快了。
谁知渡河到半途最深之地,河水惊涛飞速涌下,席卷而来的汹涌河水,瞬间淹没了军队。
众人拼死挣扎,唯有几千人爬上了岸。
柴广等人至死没有想到,他们明明已经够谨慎了,怎的还会到这种境地。
他们怎会料到。
早已建好大坝,看似是天然河道,实则上游已建有大坝,水量多少早被控制。
谢璧立刻下了开闸的命令。【看小说:这本小说也太好看了】
当时,还有许多船停靠在河中。
比如刘大妈运送香料的船,就停在水面上,
但大家都怕此刻移船会让北戎军士生疑,非但无一人前去移船,大家还一起上书,请官府即刻开闸,莫误良机。
谢璧看到众乡亲的陈情,沉默良久。
从前京城沦陷时,众臣互相推诿,纷纷出逃。
官员各有私心,百姓却愿意不顾身家,保卫家国。
那些未撤退的船让北戎军士放松了警惕,才有了这一次瓮中捉鳖。
柴广九死一生,爬上岸后,并未死心。
虽然征讨连连碰壁,但好在永州的两位守将素来不和,他们已花重金贿赂了一方,如今趁机攻打另一方,定然能攻下永州。
谁知两人此番联手抗敌,再加上若隆在内配合,里外包抄,将北戎兵士杀得片甲不留。
一时间,河道上被血迹染红,夕阳余晖洒下,显出几分悲壮凄清。
柴广战死,剩下的士兵也溃败逃窜。
柴广至死不知,从前两位守将虽有间隙,但早已在谢璧的撮合下和好,甚至因了秉性相投,二人称兄道弟。
全然不曾因前事心有隔阂。
在京城闻讯的多荣大怒。
他立刻摆阵,御驾亲征。
一是被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南人打败,心中甚是不服,二也是为了安定北戎民心。
北戎两次在潭州碰壁,多荣这次南下,未选潭州,而是到了江西。
多荣进入江西境内,若隆和李元吉完美配合,打得北戎节节败退。
而比江西战场更可怕的是,少帝已从蜀都秘密北上,在太原处暂且安置,山西,河南,河北的十万军队集结,在禁卫军拱卫下,夺得东都,焚烧北戎宫殿器物,以皇帝之尊,祭天登基。
东都光复了。
上至重臣,下至黎民,皆无比欢欣。
谢璧遥遥望着北方,凤眸透出浅浅的笑意。
他们……可以回京城了。
少帝和蜀都的重臣都接连返回了东都。
少帝一直念着谢璧,这次大败北戎,谢璧又立下显著功勋。
谢璧却为碧胧峡众人上表言功,请旨嘉奖众人。
谢璧很感激这些时光的经历,毕竟,这些经历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以后不管去到何地,都能真切的感受到这段时间的力量。
少帝下了表彰,对潭州官民大加褒奖,还特意下旨,让潭州民间的抗戎义士和谢璧一同回京。
江晚月身为举世瞩目的江上小菩萨,自然是名单的第一列。
另外刘大妈,英哥,连带船所等人,都因在战事中抗敌助国,被圣旨表彰,也被一道请入京城。
圣上亲自下的表彰,阵营自是不同,官府敲锣打鼓送来了匾额,入京那日,瞧热闹的人站了好几个街巷,一个个面容上都写满了艳羡。
在官府的阻止下,众人按着先后顺序,依次上了进京的马车。
那马车高大名贵,亲卫相护,极为有排场。
秦婉身为潭州刺史之女,此番也随父亲迎,望着江晚月清冷脱俗的模样,不由咬紧牙关。
她用尽力气才将江晚月赶回碧胧峡,如今,她却要荣耀回京了?
秦婉气得双手直颤,偏偏有些话不偏不倚的都传到了她耳中。
“晚月姑娘这次去京城,怕是不久就要成亲了吧……”
“我猜要和谢大人复婚了,如今他们二人也是般配。”
“谢大人心里一直有晚月,如今大敌已除,也该忙自己的事儿了……”
马车浩浩荡荡远去,将飞短流长的闲言碎语抛在了身后。
秦婉思索着,如今谢璧已经到了京城,江晚月这几日也要到京,自己也要早日返京才好。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当初仓促逃离东都的达官显贵们,再次回到了东都。
城池如昨,宫阙仍在,但所有人都恍然若梦。
谢璧久久地站在东都谢府,抬眸,眸光缓缓拂过回廊楼阁。
回家了。
他真的切切实实的回来了。
对每个人来说,东都都有不同的记忆和意义。
对如今的谢璧来说,东都不止是国都,是家乡,更是……他和江晚月相遇之地。
只是那时的他,只是履行婚约而已,不负家族之托而已。
谢璧曾在某个瞬间暗暗想,若能回到东都,那他和江晚月之间,定然有转圜之计。
毕竟丢掉的国都尚可收复,丢掉的那颗心……在故地……是不是也可以被再次捡起?
国都光复后,头等大事便是赏赐赴宴,少帝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拘一格起用了不少战时之秀,英哥也去了工部当差,秋璃笑得合不拢嘴,两人在江晚月的见证下,一到京城就成了亲事。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这其中最热闹的,还是要数少帝的金明池赐宴。
金明池赐宴皇帝皇后皆会出席,由礼部主办,犒赏为国立功之人,这次抗戎,谢璧从战术到战事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功臣,皇帝一回京便拔擢他为首辅,和何相并列内阁,主持了这次宴会。
嘉奖席上,坐了李元吉,江晚月等人。
江晚月有几分怔忡,曾几何时,她也亦步亦趋,跟在谢璧身后,以重臣之妻的身份,出席宫宴。
如今,她和众男子一起,高坐在殿阁之上,俯瞰草树花枝,一池春水。
少帝对嘉奖的众人都极为尊重,对江晚月,则透着几分亲近,还特意赏了宫中的桃酥给她吃,皇后则借着船事,聊到太液池中的游船,盛情邀请江晚月出席登船赏琴,江晚月知晓此等场景,出席的必是东都贵女,吟诗赏画,听曲抚琴,她定然格格不入,从前已经碰过壁,如今何必再自讨没趣,她有礼谢绝,皇后却再三邀请。
江晚月推脱不过,只好蹲身行礼谢了恩。
开席后,歌舞都和此次抗戎有关,其中有个碧胧峡民歌的表演,嗓音婉转清丽,引得众人甚是好奇。
少帝也笑道:“潭州话倒和东都话很不同,有几分江南的软糯,也有几分洒脱俏丽。”
皇后道:“大公主的奶娘是潭州的,平日也总说潭州话,怎么听起来倒有几分不同。”
谢璧笑道:“这是碧胧峡的民歌,严格来说算是潭州话中的永州话。”
少帝饶有兴致:“你在碧胧峡住的时日也不短,可能听得懂?”
谢璧道:“不止能听得懂,臣也能说几句呢。”
说着,谢璧音色一遍,说了几句永州方言。
江晚月心中一动,不由抬眸望向谢璧。
少帝吃惊道:“竟然如此流畅,一看便是用心学了的。”
谢璧微微笑道:“不瞒陛下,臣在潭州喜欢上一女子,勤学苦练,只是想让她在臣面前随心所欲,不用再像以往,迁就忍让臣。”
江晚月握紧酒杯的指尖一紧。
谢璧丝毫不曾遮掩。
仔细琢磨他说得话,就能知晓,他说的人究竟是谁。
察觉到周遭的目光,江晚月略作遮掩,忙抬袖饮下杯中酒。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谢璧的眸光,坦坦荡荡,坚定温和。
饮酒太急,江晚月轻咳几声,忽然,身侧有人低声道:“小心。”
那低沉的嗓音又对周遭侍女吩咐道:“宫宴酒烈,给江姑娘换一杯桑葚酒饮吧。”
旁边的侍女很快领命退下,为江晚月呈上一杯果酒。
江晚月接过果酒,不由抬眸看向身侧之人,此人名叫凌遇,本是低阶军士,但在江西时极为骁勇善战,再加上足智多谋,帮助关越赢了不少胜仗。
因此也是这次宴会上的座上宾。
他肤色过于白皙,一双狭长的琥珀色眼眸没有半丝波澜。
听说他在战场上不畏生死,极为骁勇,如今被皇帝亲封为禁军都尉。
江晚月朝他道了谢,因他是在江西立了功,江晚月便道:“将军是江西人吗?”
凌遇笑着摇摇头:“我是东都人,自小长在东都,东都沦陷后才随家人去的江西。”
江晚月浅笑道:“如今东都光复,你又立了功勋,你的家人们定然很开怀。”
凌遇望着烛火,眸光映着簇簇火苗,却仍有说不出的冰冷:“是啊,娘离开时认认真真打扫院子,哥哥也给爹爹上了香,他们都以为再也回不来,怎么会呢,如今还是回来了,哥哥和母亲都很高兴……”
此刻,少帝笑道:“凌遇和母亲哥哥的感情很深,还是住在家里的老院子里,朕赐给他宅子,他也不住,”
凌遇唇角勾起,微微浅笑。
离席散会后,凌遇又走到江晚月身旁,和江晚月寒暄,谢璧胸口的箭伤隐隐作痛,他特意以公事的名义将裴昀留在潭州,如今裴昀未曾来京城,这儿怎么又冒出一个少年?
谢璧不着痕迹的踱步走到二人中间,缓缓伸了个懒腰,将两人的距离又隔开了几分。
凌遇:“……”
谢璧面不改色:“年纪大了,坐久了腰疼。”
江晚月:“……”
谢璧转眸,望向凌遇道:“不知凌大人年岁几何?”
凌遇淡淡道:“十七。”
谢璧连连感叹,话语间已将自己和江晚月划到了一处:“十七,真是年少有为啊,不像江姑娘和我,已虚度二十余载,听说你还尚未婚配?”
凌遇淡淡瞥了谢璧一眼,又看向江晚月:“谢大人不必惊慌,江姑娘是我崇敬之人,我常想若当时的世道多几个江姑娘这般的善人,也许,会有更多逃难的百姓得救吧。”
凌遇又看向谢璧,拱手道:“谢大人也是我崇敬之人,你们多多保重。”
说罢大步离去。
金明池树影婆娑,江晚月望着前方,淡淡道:“年岁只说自己的就好,莫要把我和大人混为一谈。”
谢璧望着江晚月的侧脸,微微笑着赔礼,唇角上扬:“忘了这是姑娘家的私密,还要向姑娘道歉赔礼。”
他低沉含笑,一口一个姑娘。
江晚月用扇遮着半张面孔,胸膛忽然一阵扑通扑通的急促跳动。
和离后,每次见面,她称大人,他称姑娘。
可此番他再称呼姑娘,似乎和往常不同。
江晚月侧过身,低声道:“不敢受大人的礼。”
谢璧笑着折了金明池畔的玉兰花,轻声道:“京城的玉兰又开了,就用此花给姑娘道歉吧。”
江晚月没接,只道:“只一朵玉兰,大人道歉还真是随意。”
“方才说不敢受礼,如今又嫌花太轻,”若珊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明眸皓齿,笑着对江晚月道:“晚月姐姐,你如今到底是什么心思?”
江晚月不知怎的,耳尖热辣辣的,随若珊一同,匆匆离去。
谢璧站在春日晴朗的金明池畔,缓缓扬起唇。
谢老夫人一回京就开始忙,儿子如今年纪轻轻,位居首辅,又被战事耽搁了这么多年,如今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耽搁了,她挑选名门贵女,挑的眼花缭乱,只觉似乎谁都配不上儿子。
谢璧心中一直有桩心事,此次时机成熟,便对谢老夫人道:“儿子心中早已有人,母亲不必费心了。”
谢璧道:“兜兜转转,儿子还是中意晚月。”
他扬手止住母亲的话,跪地认真道:“儿子此番在碧胧峡,认清了自个儿的心,此生早已立志,不论境遇如何,只娶江晚月一人。”
谢老夫人怔住,觉得匪夷所思,又觉得合情合理:“你打算和她复婚吗?”
谢老夫人很快平静了下来,毕竟这么多事情过去。
朝代更迭,王室南迁。
重回都城,宛若一梦。
许多事,她也渐渐看透了。
谢璧缓缓摇了摇头。
谢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
她想儿子也不至于如此出尔反尔。
谁知谢璧却道:“晚月对儿子如今无意,她尚未答应儿子所请。”
谢老夫人面色变了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璧跪地,认真道:“儿子打算开宅另住,请母亲成全。”
毕竟是皇后邀请,江晚月终究去赴了宫廷船会。
太液池畔垂柳依依,一艘精致的画舫停靠在浅岸,江晚月穿了一身湖蓝裙装,温婉大方,又并不会喧宾夺主。
江晚月此前也参加过这等集会,深谙宫规,像这等贵族男女都有的场所,不少贵女会精心装扮,她如今无心男女之事,更不愿惹是生非,因此刻意往低调打扮。
但她身姿窈窕,手腕脖颈白皙若雪,一进船舱,清艳之色,濯濯耀目。
皇后身畔的亲近侍女前来扶江晚月,对众贵女道:“这是江晚月姑娘,被人称为江上小菩萨,在潭州江上救了无数黎民百姓,也是皇后亲自请来的客人。”
前面几句众人都一脸无所谓,但听到后面那一句,众人便不敢怠慢了。
毕竟对于大多数东都贵女来说,对救助平民的小菩萨毫无兴趣,但对皇后请来的客人,却心生钦慕。
但很快就有不少贵女发觉,这位江上小菩萨,她们并不陌生。
这不就是……谢大人的前妻吗?
有人惊讶,有人感叹,有人佩服。
但不少贵女都和秦婉交好,只觉得甚是可笑。
江晚月之前和离回了家,结果摇身一变,成了江上小菩萨。
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她们早已想好,要为秦婉出气。
她们扇着精致的团扇,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似是在闲聊:“你听说了吗,蜀都的一个姑娘,和侯府长子有了几分情缘,竟大老远的追着侯府来京了,真可笑,逢场作戏罢了,山沟水坑里的小鱼小虾,怎么也成不了凤凰啊。”
“这些女子是怎么回事儿,打量着京城高门都是行善的堂子,专门收养山里人口啊……”
那女子话音未落,已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
谢璧从船廊上走过,一身绯色官袍,风姿挺拔,船舱骤然明亮起来。
谢璧年纪极轻,已贵为首辅,才貌冠绝京城,还尚未结亲,他一出现,众女子不由得屏住呼吸,理了理鬓发。
众男子则纷纷站了起来,毕竟论官位,谢璧首屈一指,论身份,他也是皇帝表兄,贵为皇亲。
他们或要和他共事,或需他提携,自然不敢怠慢。
谢璧目不斜视,穿过众人,径直大步走到江晚月身边,彬彬有礼问道:“姑娘可好?”
江晚月点点头,蹲身行了个礼。
谢璧含笑点头道:“圣上和皇后娘娘对姑娘来京一事都甚是看重,催请了好几次,若是哪里唐突慢待了,岂非辜负了圣上的好意?”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让船上的人都听到。
立刻有人低声道:“听见了吧,江姑娘是陛下和谢大人亲自请来的,并非有些人说的刻意钻营。”
谢璧这番话,不着痕迹,已是警告。
秦婉的几个好友对视一眼,脸色灰败。
但如今谢府随着谢璧官位升迁,已成京城一等一的贵胄,谢璧如此说,她也只能悻悻赔笑。
船在垂柳碧波中缓缓行驶,风卷帘幕,矮桌上有琴,有笛,有洞箫,有箜篌,有风琴。
众贵女焚香浴手,琴声泠泠作响,众人依次弹奏。
琴能养心静性,琴曲能见人心魄,这次琴会,皇后为了应景,定的琴乐主题也有关家国。
琴声悠扬,自有肝胆照冰雪。
众贵女也纷纷应和,所操之曲多恢弘远阔,如平沙落雁,胡笳十八拍,昭君出塞,以女子之身,抒报国之思。
京都贵女从小习琴,今日宫宴琴会贵胄子弟云集,更是弹得极为用心出色。
谢璧立于船中,望着东都的贵女们依次款款抚琴,她们的裙摆映着温煦的湖风,娇贵甜美。
太液池精巧贵重,就连湖风,都要比潭州江上的温软。
红尘熙熙攘攘,谢璧穿过众人的身影,望向坐在纱帘后的江晚月。
眼前的众人都成了虚幻的影子,脑海里逐渐清晰的,唯有江晚月。
长空如碧,她衣袂翩飞,穿梭于江上众船,救人无数……
她和众女子于风浪中站在船巅,倔强又淡泊……
她在船所早出夜归,研读父亲留下的书籍,亲自入深山,寻造船之木……
她每日手中都不得闲,或用芦苇编织物件,或弯身洗竹,眸光清冷专注……
她并非京都娇柔的花骨朵儿,而是天地滋养的青竹。
他能和她相逢相知,是多么幸运。
一曲终了,谢璧道:“我亦有一曲,想送与一人。”
众人忙笑着相请,心中都暗暗惊了,此番也有不少男子抚琴,但都是俊秀的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