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刺史扫视了一眼人群:“大人有所不知,此地的确是不适应再建堤坝,谢大人万万不可以身犯险,之前的江大人就是前车之鉴啊,再说,谢大人也不愿百姓壮丁为此事白白丧命吧……”
谢璧道:“上游突发急汛期,江大人以身殉国,但江大人修堤的法子并无错处,又怎能因噎废食,放弃修堤呢?!”
谢璧声调温润清朗,却自有威严压迫,江西官员一时面面相觑,张口结舌。
谢璧立刻以朝廷之命,在淦州周遭广召壮丁,立志要将淦州大坝再次修建。
此事在淦州也渐渐传扬开来。
“你听说了吗?又有人要在淦州修大坝了……”
“江大人之后再也无人提过修坝之事,没曾想还真有不怕死的……”淦州民众议论纷纷:“听说还是个朝廷大官,从东都来的呢……”
“放着好好的国之重臣不做,非要去和老天爷较劲,就不怕遭天谴吗……”
江晚月带了轻巧的青竹笠帽,轻纱覆面,将周遭众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江晚月在买枣摊子上买了两斤枣,对买枣子的娘子好奇道:“娘子,我是外来人,偶然路过此地,听说此地每年都饱受水患,已是民不聊生,已经如此,为何大家还不愿修堤呢?”
旁的地方但凡听闻朝廷修堤,大家都甚是欣喜,踊跃报名,捐钱捐物。
淦州怎会截然相反?
“不是我们不愿,是修了也白费力气啊。”买枣的娘子叹口气:“此地不适宜修堤,人在做,天在看,谁敢得罪老天呢!”
江晚月沉默半晌,才道:“是因了江大人修堤一事,淦州才不愿修堤吗?”
“你还知道江大人啊?”买枣的娘子叹口气:“江大人是个好人,顶着不能修堤的传言去修了,当时他修堤也是为我们好,因此满村壮年都跟江大人去了,但结果呢?尸骨无存啊……之后我们也想过修堤之事,但只要大家一提,河水便会决堤,从官到民都被吓怕了,大家认了命,断了修堤的念头……”
江晚月闻言不由沉思。
流经此地的河水便是抚河,她自小生在河边,知晓河水有丰水期和枯水期,丰水期容易有汛,河道湍急,但枯水期水流甚浅,若不曾骤降暴雨,按理说不该决堤。
她将打听来的情况告知谢璧和裴昀,谢璧道:“河道的水不会一夜涨满,世上更不会有鬼神作祟,唯有因一己私利下的鬼蜮伎俩。”
谢璧将地图铺展到几人眼前:“沿抚河追溯五里,有一支流,支流周遭并无人烟,和淦州之间有一渡口建有大坝,往上追溯二十里,是中游的河道,此地建有水渠大坝,是前朝所建,因本朝时抚河中游水位不曾上涨,据说早已废弃,也从未开过闸口。”
裴昀道:“若是此地有人开闸,那下游自会水位暴涨……”
他说着,忽然看了江晚月一眼。
江晚月望着中游的闸口,缓缓道:“谢大人怎知从未开过闸口?”
谢璧道:“每次开闸,都会有记录,但朝廷工部的水利文书上,并无此地开闸的记录,至于五里处的支流,更是连记载都极少,还是我暗访周遭查询到的。”
江晚月沉思着点点头:“据说只要淦州人想要修建大坝,河水便会上涨决堤,若按此推断,恐怕这抚河又要来一次上涨了。”
谢璧眸子暗芒流转,立刻派出几人在大坝周遭盯紧。
果不其然,到了晚间,支流周遭的大坝真的有人暗中开闸放水,因支流处无人,也未曾有人发觉。
谢璧的亲卫立刻将这些人反剪了双臂,带来谢璧面前跪下。
谢璧道:“你们是受谁指使,为何阻止修坝?”
几人沉默不语。
谢璧冷冷命道:“先斩了他双手,若是不说,再砍去双耳,我只需留一条舌头。”
立刻有亲卫拔刀出鞘,刀光一闪,吓得那人忙开口道:“大人饶命,是……是蔡公公派我来的……”
众人对望一眼,一时都沉默了。
就连裴昀也晓得轻重:“如果和蔡冲有关,恐怕事涉宫闱。”
只看淦州的情形便知晓,朝廷的救济银两,并未真的下发到百姓手中。
这些利益是谁分了去,恐怕谁就是最不愿修建大坝之人。
他们都想到此事定然和秦家有关,却未曾想到,蔡冲也会卷入此事之中。
把这些人关押起来之后,众人各自散开,江晚月缓缓前行,全身一阵寒栗。
此时修堤,他们可以做手脚,那父亲当时修堤时,突如其来的水患,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母亲去寻父亲同僚,突然坠崖,又只是失足而已吗?
有温暖的手掌撑住了摇摇晃晃的自己,江晚月回头,谢璧撑伞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遮住漫天雨丝。
“下雨了。”谢璧低声道:“我送你一程。”
两人并肩向前走着,谢璧道:“我之前特意去县衙查过,但并未查到当日开堤的记录,但当初若真的是他们动的手脚,定然会把一切都遮掩干净。”
江晚月沉思道:“再过几日,就是清明,我想,在淦州,总会有知晓真相之人,在惦念父亲。”
清明当日,细雨纷纷,江晚月站在父亲的衣冠冢前,久久伫立。
谢璧撑伞站在江晚月身后,始终安静陪伴江晚月。
听到脚步声后,两人走去树林。
来人是个年轻的男子,身材壮硕黝黑,甚是高大。
他来到江延的衣冠冢前,祭拜了三炷香。
之后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两人立刻跟上此人。
此人回家后,立刻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张二,你怎么又去祭拜那等逆天行事之人了?”
张二的声音投了几分倔强:“娘,很多事情您不知晓实情,还是莫要议论了,我并不觉得江大人是逆天行事,江大人是在救我们,想帮我们过上好日子。”
江大人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来帮他们了。
张二娘冷哼一声:“就算江大人是好心,可最后还是没修好啊,反而害多少人没了性命。”
“这都是命啊,我们要认命。”
张二一声叹息:“之前朝廷的赈济还能让我们过上日子,可我们终究不能只靠朝廷啊,若不治水,我们的庄稼常年被淹,大家连混口粮食都难啊……这汤里没几粒米,莲儿刚生了孩子,怎么能只喝这个……”
张二娘也是叹气:“几个月就淹一次,我们一直从河边迁移,到了这地方也只是暂住,若非户籍在此地,去哪里不能混口饭吃……”
两人在家闲聊,未曾提防,门却被骤然推开。
一对儿年轻男女站在门口,女子肤白若初雪,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几分,男子一身青袍,眉眼清隽,隐隐有几分矜贵的气度。
张二一家登时怔住。
谢璧开门见山道:“你为何会给江大人上香?”
张二一怔:“只是顺手而已。”
“只是顺手吗?”谢璧话锋一转:“当时你在哪里?”
“你说你娘不晓得事情真相,那你应该知晓当时的洪水为何突然而至,这也是你每年都来祭拜江大人的理由吧?”
“你……”张二无言以对,此人看着倒也尊贵优雅,怎的还听旁人壁角:“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可以装聋作哑,但你不是瞎子,你也能看得到家乡如今的惨状吧,如若此事不大白于天下,那所有人都会觉得此地水患猖獗是天意,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你们世世代代,都要靠救济为生,向别人卑微讨要恩典。”
张二双手紧紧握拳。
谢璧缓缓道:“不瞒你说,我是来此地治水的朝廷官员,想要调查当年的事情真相,知晓真相也利于我等治水,但你既然守口如瓶,我们这就告辞,只是我离开后,想必再无后来者来淦州治水了。”
说罢,谢璧转身欲走。
“慢着……”张二咬咬牙,终究说道:“当时江大人修堤时的洪水,的确不是天灾,而是秦大人命我等藏在岸边,开闸放水。”
说罢,谢璧转身欲走。
“慢着……”张二咬咬牙,终究说道:“当时江大人修堤时的洪水,的确不是天灾,而是秦大人命我等藏在岸边,开闸放水。”
虽早已心中有数,谢璧还是眸光一震,忙去扶江晚月。
江晚月悚然一惊,她早已想到父亲当年的事情有阴谋,但被人如此直白的告诉,还是不敢置信。
张二咬咬牙,决心将当年的事情尽数说出:“当时,江大人正在率壮丁们在河道上修建大坝,江大人很是负责,每日午后都会亲自督建,我们是奉秦大人之命,早在前日便埋伏在草丛中,支流处荒芜人烟,没人知晓那大坝并未荒废,仍是可以开的……我们直接开坝放水……”
谢璧叹息道:“你们直接开坝放水,葬送了江大人和几百位壮士的性命。”
张二跪地,痛哭失声道:“当时只知奉命行事,这些年才晓得犯下多大的罪孽,江大人是个好官,若当时真的能修建好堤坝,想必乡亲们的日子,也不会如此难捱……可惜如今到了这境地,我悔之晚矣……”
江晚月强忍心痛,问道:“若真是如此,那秦大人怎会留你到如今?”
张二道:“姑娘有所不知,当时开坝一事本是由我们三人同去,事成后秦大人要灭口,我逃到深山好些时日,他调遣去京城后,我才敢露面。”
谢璧道:“这番话,你愿当证词吗?”
张二道:“只要大人能让淦州乡亲过上好日子,小人没什么不敢的。”
当江西官员知晓谢璧建大坝一事时,都甚是震惊,前来阻挡:“大人,这大坝建不得啊,否则招来天怒人怨,我们可不敢担责啊。”
“天怒人怨?”谢璧淡淡一笑,摆手示意带人上来:“这是前几日本官在支流处捉到的暗开大坝的刁民,大人与其担心天怒人怨,不如担心失察之罪吧。”
江西官员哪儿还敢理论,见事情败露,只得放任谢璧建坝。
总之此事和京城的蔡公公,何相有关,也许谢大人此番就是来抓他们把柄的,他们斗法,自己何必参与?
与此同时,凌遇和裴昀早已在淦州及附近招徕了壮丁,李元吉也将江西的官兵调来修建。
白日夜晚,奋力修建。
谢璧查询江延书札,一点点还原出当时的构想。
这淦州大坝,不但要建,还要按当初的法子建。
江晚月知晓,谢璧只有按照父亲的方式来建,才是为父亲脱罪最震撼的力证。
谢璧每日都在大坝上督建,一日夜色渐深,他沉思着往官衙走,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春虫夜鸣,寂静的夜色里,她的身影纤细立在官衙树下,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璧心潮起伏,走到江晚月身畔,放轻声音道:“还没歇息?”
江晚月望向谢璧,他仍是舒展安然的模样,只是胡茬略长,眼眸中布满了血丝。
江晚月低声道:“你……是担心京城来人吗?修堤不是易事,不必太过着急。”
谢璧缓缓垂眸,宛若月光清辉洒下,他轻声道:“还有一月,就是你的生辰日,”
他想将大坝建好,澄清真相,问罪秦家,以此为江晚月庆生。
此事他做得太晚,就如同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在他发觉之际,已悔之晚矣。
往事不可追,从此刻开始,他会用尽平生之力,完成她心底执念。
江晚月心中微微一动,侧过头,低声道:“真傻。”
她的侧脸在月光下宛若栀子花般皎洁,谢璧凝望着,忽然心潮澎湃,弯身揽住江晚月腿弯,将江晚月抱在怀中,低声道:“我是傻,傻到那么久还没看清自己的心,还好,晚月你还愿再陪在我身边……”
江晚月凝望着他疲惫面容绽出的笑容,没有再怔住,只是微微垂下眸。
谢璧抱着她在树下转了一圈,夜色静谧,粉白的细碎花瓣簌簌飘落,谢璧低声道:“我会尽快将大坝建好,并将秦家罪行昭告天下。”
江晚月心中一动,低声道:“只是……此事并非只涉及秦家,蔡公公等人都有参与,只怕牵连甚广……”
谢璧轻声道:“尽是一些朝廷蛀虫,为江山社稷,也该除去他们,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谢璧凝望江晚月的侧脸,喃喃道:“虽说是不必担心,可我今日……甚是开心。”
看到江晚月惦念担心自己的模样,他很开心。
之前每一次离府,每一次晚归,她眉眼都含了惦念担忧。
爱之深,忧之切。
她和他对视时,眉眼的忧色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再无联系的淡漠安然。
还好如今,他还能看到她再次为他担心的模样。
谢璧久久望着,在心中一次次描摹她的侧脸。
淦州大坝终是修建完毕。
从江延到谢璧,以及前赴后继的无数士兵壮丁,才换来一座淦州大坝横亘在河流之上。
修好淦州大坝后,众人起先都是不信的,直到他们亲眼,才如梦般恍然。
大坝建好的次日,谢璧率领修坝众人,告慰了江延之墓,并着人将此事立碑,并将事情写于奏折之上,连夜送往京城。
淦州大坝成了最沉默,最有力的证据。
见证了江延一腔热血满腹才华,却被人暗害,含恨而终。
也见证了谢璧不惧天道,查明真相。
此事震动朝廷。
但少帝却迟迟未发一言,只发出诏令,让谢璧速速归京。
谢璧一回京就进了宫,之后再也未曾出来。
皇后暗中传信出来,江晚月等人才知晓,是少帝不愿将此事张扬,怨责谢璧无旨行事,谢璧却执意想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告知百姓,并正法奸臣,以谢天下。
君臣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少帝将谢璧关押于宫中反省,想等事态平息后,再将人放出。
江晚月和裴昀听罢,都久久沉默。
他们知晓,为何少帝不愿将此事宣扬。
毕竟,淦州的银两,大多归于蔡冲之手,而蔡冲身为先帝亲近宦官,所取银两,大多为先帝造园置景了。
东都宫闱内的精雅园景,皆是用淦州民众的血泪所换。
但少帝自然不愿将此事公开,以免妨碍先帝声誉。
思虑再三,此事终要有高官承担,少帝将秦凌逮捕入狱。
秦凌一言不发,他知晓,他只需沉默着等风声过去。
凌遇步入监狱中,冰冷的眸光没有丝毫温度:“秦大人,时辰到了,我奉旨来送你一程。”
说着,他摆摆手,立刻有人端来丰盛酒菜。
秦凌见状,登时大惊,旁人倒也罢了,凌遇身为亲卫,身负皇命,直接效忠于皇帝,他不会假传圣旨,因此,皇帝是真的要杀他?
秦凌急道:“是何相怂恿陛下杀我吗?!”
凌遇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秦凌怒道:“何相为何要如此逼我,淦州之事和我无关,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凌遇摇头道:“事已至此,秦大人就喝了这碗酒,好好上路吧。”
秦凌以为酒中有毒,立刻叫嚷道:“冤枉啊!我真的是奉命行事,当时让我杀人的,就是何相和蔡冲!”
秦凌看凌遇动作一顿,忙道:“我当时初涉官场,也是雄心壮志,当时来到淦州,我也一心修堤,想要造福于民,可之后我就发现了,原来那堤不是不能修,而是有人不让它好。”
他那时也听闻了传言,却和江延一样,只觉得是无稽之谈。
后来,他才发现,事情的真相比鬼神之说更为可怕。
秦凌振振有词:“若没有连年的灾害,朝廷怎会有赈济款,没有赈济款,怎么养活这么多官员?!苦淦州一方百姓,却能造福万千官员,让官员们安心为朝廷办事,这何乐而不为啊?!”
凌遇眸光有暗芒流转:“……所以你杀了江延?”
“怎会是我?!是他自寻死路啊!当时他也知晓了事情真相,我说了此事关乎宫廷,关乎陛下,不是我等可以插手的,可他偏偏执迷不悟,摆坛祭天,非要修坝不可,可是……这坝注定修不了啊……”
秦凌还记得,当时江延眸光中满是憧憬,拉着他深夜详探,让他看详尽的修坝图纸。
江延说此堤一建,淦州百姓再也不会被水患所困,还可浇灌良田百亩,江延眸中的光芒,灼灼逼人。
可他当时只觉可笑。
这大坝需不需要修,到底该怎么修,该看的绝不仅仅是地貌水系,修堤图纸。
该看的是上官的态度,是人心啊。
可惜这山村里出来的书生还在痴人说梦。
秦凌喃喃道:“他偏偏不信邪,我只能上报朝廷。”
秦凌道:“甚至那一天,我也告诉过他,让他不要去,可他还是去了,他想送死,我只能成全……”
“还有他那山沟子里的媳妇,竟然从江西千里迢迢来寻觅真相,更可怕的是她一介女子,竟然还发现了支流处的大坝,还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只好命令手下,将她推下山崖灭口……”
“可我是无辜的啊。”秦凌将桌上的酒打翻:“我要见陛下,我是受人指使,我是在为朝廷做事啊……”
凌遇冷冷道:“你杀了江延夫妻,还说自己无辜?!”
凌遇缓缓闭上眸:“甚至,江大人曾经救过你……”
秦凌冷笑道:“他那样的人,注定不该入朝廷,不死于我手,也迟早是别人刀下鬼。”
既然如此,还不如做自己的进身之阶。
毕竟,他们可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啊。
江延死后,他被何相提拔入京,之后,和谢家也甚是交好,若非江延,他怎能搭上京城权贵?!
凌遇冷笑两声,凝望秦凌半晌,忽然道:“秦大人和秦姑娘真的很像,不愧是父女。”
秦凌一愣,不由挑眉。
自己女儿是京城贵女,而此人,听闻是住在西城的京城贫民,他怎会见过自己女儿?!
秦凌怎么也未曾想到,凌遇并不是来给他送毒酒的。
凌遇将秦凌所言之事,尽数写下,张贴在了京城最为显眼的位置。
百姓阅罢,民情激愤。
一个为民解忧,满心赤诚的官员,却被暗害丧命。
而作尽伤天害理勾当的人,却高坐官位,颐指气使。
“你听说过江上小菩萨吗,这个江大人就是小菩萨的父亲……”
“这对儿父女心怀天下黎民,朝廷该给他们一个主持公道啊……”
一时间,民间群情激愤,要求惩治秦家。
官员也要求速速正法秦凌,但已有不少人上奏,趁机要皇帝查明秦凌背后之人。
“陛下,何相在外,蔡冲在内,两人把持朝政数年,当年北戎进京,陛下和皇后驾崩之事犹在眼前,陛下不可再重用此二人了啊!”
“陛下,百姓从秦家议论到何相蔡冲,当年二人主政,以至都城沦陷,百姓流离失所,这等罄竹难书的大罪,陛下真的不追究了吗!”
移都到蜀都时,局势尚不明确,少帝唯恐身边发动军变,不愿大动朝廷格局,仍甚至倚重何蔡二人。
到京城后,诸事稳妥,也有了自己的亲卫军队,少帝早晚要铲除二人。
但……蔡冲在此事上收敛的钱财,大多还是用在为先帝修园造景上,少帝颇有几分犹豫棘手。
谢璧走进朝堂,跪地恳切道:“陛下,何蔡二人,早已天怒人怨,只需找一事由铲除二人,百姓自然赞叹圣德,而此事此时,便是天载良机!”
“若陛下观望压制,贤臣君子,万千黎民,只会对朝廷寒心。”谢璧沉声道:“请陛下速下决心,切勿因小失大。”
少帝心中一动。
如今他刚定位东都,正是选拔人才,重立威望之时。
至于那些钱的去向,想来也不会有人听到他们二人的辩白,更无人在意。
少帝终于下定决心,亲自扶起谢璧:“爱卿请起,当初何蔡二人刺杀于你,朕便勃然大怒,想要除去二人,但念在局势未稳,终是忍耐,如今此二人天怒人怨,若朕还犹豫不定,社稷也不容朕……”
众臣知晓了皇帝的心思,立刻墙倒众人推,折子如雪花般纷纷递进。
少帝派亲卫团团围住二人的府邸,将二人抄家下狱。
覆巢之下无完卵,两人的亲信也皆被诛灭。
秦家作为首恶,自然难逃其罪。
秦凌被问斩后,亲卫闯入秦宅。
秦家的家眷们被摁跪在地,瑟瑟发抖。
第一列最左侧的女子,鬓发乌黑,身裹绫罗,恰是秦婉。
她这等女子,在家族煊赫之时,出入皇宫,金尊玉贵,家族覆灭之时,下场却极为惨烈。
秦婉瑟瑟发抖,在想是否要自杀避辱。
一双黑靴缓缓停在秦婉眼前,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秦姑娘,别来无恙。”
秦婉诧异抬头,出声的是亲卫首领,面庞白皙,细长的眸光冰冷犀利。
她根本不认得此人。
凌遇微微一笑,眸光却满是杀意:“昔日江陵匆匆一别,还没谢过秦姑娘给指的路。”
江陵……
秦婉登时一颤。
她终于想起此人是谁……是她逃难路上偶然邂逅的京城百姓,他的母亲和哥哥救了她,她为了抛下他们,却给他们指了一条死路……
秦婉唇角发颤,一言不发。
凌遇冷冷道:“你自私自利,冷心无情,如今这下场,也算天道好还。”
秦婉娇生惯养,当时逃难时,哥哥和母亲对她颇多照料。
可她却是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刚刚安稳,便恩将仇报。
他们走上了秦婉所指之路,果然遇上了北戎兵士,母亲和哥哥为了掩护他逃跑,引开北戎兵士,最后惨死在北戎人刀下。
可他当时并未怀疑秦婉,甚至还想跑到分离之地给秦婉报信。
秦婉自是走了,破庙杂草上,扔着母亲留给她的兔皮围脖。
他终于恍然。
秦婉认出他之后,登时慌了,哀声道:“你的母亲和哥哥又不是我害死的,你要报仇去找北戎人啊,我只是个女子罢了……”
“我是朝廷亲卫,此番也不会公报私仇,”凌遇冷冷一笑:“犯官家眷,照例流三千里,秦姑娘这就上路吧。”
三千里路途遥远,一路风餐露宿,押送士卒**鞭打女眷也屡见不鲜。
他不必落井下石,秦婉这等从未受过苦楚的高官之女,也注定要死在路上。
凌遇摆摆手,立刻有人拿着枷锁上前,要将秦婉锁拿拖走。
“你放肆!君白哥哥会救我……”秦婉哭着道:“你们听着!如今的首辅,和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你们敢冒犯我,他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此时,一阵脚步响起,竹西捧着匣子出现,秦婉看到竹西,面上登时一喜,谢璧是扶危救困的君子,莫说秦家和谢家的情分,就凭他们两人一同长大的过往,谢璧也不会坐视不理。
竹西捧着匣子走到秦婉面前,缓声道:“我是奉首辅大人之命前来,大人要说的话,都在匣子里了,姑娘自己看吧。”
秦婉忙打开匣子,凝眸一看,脸色霎时发白,瘫软在地。
匣子里,装着的是被烧成灰烬的衣裙。
她能认出,那是她曾经穿过的百蝶裙,他曾在裙上挥毫题诗。
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岁月,尽成灰烬。
秦婉颤抖着手,再也说不出话,凌遇摆摆手,立刻有人将秦婉拖走。
他们郎君的确有情有义,在朝廷之上,也喜欢随手捞人。
可郎君救的都是正人君子,或是无辜被牵连的平庸之辈。
秦家罪有应得,不值得搭救。
更何况,郎君对伤害夫人之流,向来没有宽容良善,而是睚眦必报。
秦婉不听劝阻,竟多次图谋暗害姑娘,郎君早已恨秦家入骨,又怎会放过。
待到何蔡二人之事处理妥当,京城已到了小暑。
江晚月的生辰日到了。
谢璧终于如愿以偿,在生辰日之前处理好秦家之事,为江延昭雪前案。
他明白,于江晚月而言,这是最好的生辰贺礼。
谢璧早早请人去了碧胧峡,邀江晚月亲友进京。
秦朗从碧胧峡赶来,祖孙两个久久不曾言语。
秦朗牵着孙女的手,一时百感交集:“都过去了,又长大一岁,好好过以后的日子,祖父和你父母才能放心。”
江晚月点点头,低声道:“祖父,在京城过完生辰,我想回家了。”
“好。”秦朗飞快看了谢璧一眼,点头道:“我都在碧胧峡等你,你何时回来都好。”
离得不远不近,谢璧也听到了这句话。
他身形一顿,默默看向江晚月。
他做好了她留下的一切准备,但仍然无法阻止她离开。
谢璧心头发涩,待到众人离去,他才走向江晚月:“我也为你准备了礼物,想不想去看看?”
江晚月摇头道:“谢大人去江西一趟,肃清了父亲的案子,这份贺礼比什么都贵重,我不需旁的礼物了。”
谢璧牵住江晚月的手,拉着她进入内室。
他将玉笛递给江晚月,低声道:“这是第一份礼物,送给十二岁时的江晚月,谢谢你喜欢听我吹笛,若我有幸,可否教你吹笛?”
这把玉笛,送给十二岁时偷听他吹笛的江晚月。
谢璧将红绸掀开,缀满宝珠的嫁衣熠熠生辉,低声道:“这是第二份生辰礼,送给十三岁时独自绣嫁衣的江晚月,谢谢你入京,来到我身边。”
这华贵嫁衣,送给十三岁时孤身入京的江晚月。
谢璧轻声道:“第三份生辰礼,是你婚后的第一个生辰……”
那时,她还未曾对自己丧失信心和期待,若那时,他将自己的全心全意送给她该多好……
谢璧紧紧牵住江晚月的手,低声道:“婚后的第一个生辰……我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