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的身材高大挺拔,武功也是深不可测,华瑶对他有些好奇。她摸着他的肩膀,隔着一层衣裳,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肌肉十分强健,精壮结实,充满力量。
华瑶稍微用了一点力气,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向后退了一步,紧贴着墙壁:“别碰我,有点疼。”
谢云潇道:“别怕,我看看你的伤口。”
谢云潇的语气很温柔,华瑶勉强答应道:“嗯。”
谢云潇左手托住华瑶的腕骨,右手轻轻挽起她的衣袖,她的手腕上还有淤青,红肿尚未消退,看起来又青又红,她竟然忍到了现在。
谢云潇听说,强盗袭击驿馆的那天晚上,华瑶临危不乱,率领侍卫救出了人质,砍死了数十个强盗。这样看来,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她的手腕受伤了。
谢云潇道:“伤到了筋骨,还没上药吗?”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小小伤口,过两天就好了,无所谓的,我的武功很高强,伤口恢复也很快。”
谢云潇仍在研究她的伤势:“既然是小伤,为什么一碰就疼?”
华瑶反驳道:“也没有一碰就疼,我并不柔弱。”
谢云潇改变了话术,像是朝臣谏言一般,很客气地说:“殿下天资聪慧,学识渊博,行事也有深谋远虑……”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嗯,当然。”
谢云潇觉得她很可爱。他笑了笑,又说:“凉州有一句俗话,‘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殿下一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华瑶小声道:“你为了哄我吃药,说了这么多好话。”
谢云潇放开她的手腕:“忠言逆耳,只怕你听不惯。”又招呼道:“请跟我来。”
这一间屋子也不过两丈见方,没有桌子和椅子,只有一张案几和一张木床。那木床靠着一堵墙,紧邻着一扇纱窗,月光朦胧,透过窗纱照下来,洒在床头,交缠着树影,增添了几分幽韵。
床上铺着被褥和枕头,干净整洁,还盖了一层遮尘的棉布。谢云潇掀开棉布,让华瑶坐在他的床上。
谢云潇拿出一只包裹,找到了一瓶金疮药,这也是凉州的特产。他把药瓶递给华瑶,华瑶又问:“你不帮我上药吗?”
不久之前,谢云潇抓住了华瑶的手,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与旁人肌肤相亲,似乎有些不妥,他很快就松手放开了她。
此时此刻,华瑶把自己的手腕伸出来,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点怀疑,像是完全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
谢云潇提醒道:“你我毕竟是男女有别,私下相处时,应该注意分寸。我不能再帮你上药……”
华瑶也察觉到了,谢云潇这个人,真是很正经,也很好玩。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不是和我牵手了吗?现在又要和我讲分寸,你这样反复无常,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把玩着药瓶:“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
卧房里烛灯明亮,华瑶又看了一眼谢云潇。他坐在灯影里,隐含着几分幽暗意味。
片刻之后,谢云潇才解释道:“刚才我看见你的手腕有些红肿,只想检查你的伤势,并不是故意冒犯,请见谅。”
华瑶催促道:“你快帮我上药啊,再不上药,我的伤势就会恶化了。”
谢云潇沉默地坐到她的身侧,小心
翼翼地握着她的手腕。他的指尖沾了一点药膏,抵住了她的肌肤,缓慢地涂药,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像是在给一件价值连城的名贵瓷器涂抹釉彩。
谢云潇的手指修长匀称,骨形极美,色如冷玉,真是完美无缺,也很值得把玩。
华瑶看着他的手,又想到了什么,悄声问:“我送你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谢云潇报出诗名:“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
华瑶点头:“嗯嗯。”
她很疑惑:“为什么这首诗……被传了出来?凉州的三岁小孩都会背了。”又很庆幸:“还好凉州人都不知道,那首诗是我写给你的。”
谢云潇的手劲稍微加重了一分,华瑶也没觉得不对,还有些麻麻痒痒的。她懒散地倚靠着床柱,听他说:“那首诗写在一张手帕上,被我的兄长看见……”
华瑶忽然靠近他:“你把手帕放在哪里了,为什么会被你哥哥看到呢?”
谢云潇停顿片刻,才回答道:“手帕放在书房……”
华瑶懒得听他说前因后果,她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错,我和你算是以诗会友、以文会友,你把那首诗放在书房,真是放对了地方。”
谢云潇扣上瓶盖,又把整瓶药交给她:“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华瑶拒绝道:“几步路而已,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你早点休息吧。”
华瑶的身影飞快闪过,转瞬之间,她跳到了门槛之外,穿过一片树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次日清晨,华瑶起了个大早,又把队伍清点了一遍。
尚未痊愈的伤员,已被她留在了丰汤县,剩余的两百名侍卫,跟着她前往巩城。她想组建一支军队,只能调用巩城的官兵。
当天上午,华瑶离开丰汤县,柳平春为她送行,又看见了杜兰泽。
柳平春盯着杜兰泽,沉默半晌,忍不住说了一句:“殿下,我师姐她、她体弱多病……”
华瑶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她。”
柳平春双手抱拳,向着华瑶深深一拜。
杜兰泽回应道:“保重,师弟,来日再会。”
柳平春的心里很惆怅,说不出一句话。他和杜兰泽都知道,杜兰泽追随华瑶,不仅是为了剿匪,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将来还要经历多少危险?那是无法预料的。
天气晴朗,阳光明亮,杜兰泽登上了马车,华瑶也坐到了马背上。
华瑶告别柳平春:“来日再会,柳知县!”
柳平春道:“殿下保重!”
华瑶率领众人前行,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潇洒。马蹄声越来越远,远处的高山连绵不断,延伸到了极远的天边。
柳平春抬头望天,喃喃自语:“诸位一路顺风,万事顺利。”
第9章 醉里追怀往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
巩城位于岱江与西江的两水交汇之处,自古以来便是丰饶肥沃的鱼米之乡。
通往巩城的那条官道上,近旁是车马香尘,远处是稻田纵横。眼下正值秋收的日子,农民都在田地里忙活,他们握着镰刀,背着鱼篓,在水田中割稻收鱼。
“稻田养鱼”是南方传来的耕作方法。稻田中长大的鱼,常被称为“稻花鱼”,肉质鲜美可口,价钱也不贵,只卖几文钱一条,寻常百姓都能吃得起。
彼时夕阳沉落,红霞似火,村庄里炊烟袅袅,飘来一阵鱼汤的香气。
华瑶拽紧缰绳,自言自语:“这就是传说中的稻花鱼。”
谢云潇正与华瑶骑马并行。他们快进城了,车队的行速也慢了下来,谢云潇问她:“你想吃稻花鱼吗?”
“我没吃过,”华瑶小声道,“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吃稻花鱼。”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谢云潇也压低了声音:“殿下放心,凉州的接风宴上,一定会有稻花鱼和米酒。”
华瑶笑着说:“好啊,我先在此谢过了。”
谢云潇并未接话。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平坦开阔的大路上,逐渐驶来一队人马,为首那人约有三十多岁,身穿一袭青袍,头戴一顶儒巾,装扮得十分斯文秀气。他距离华瑶还有十丈远,就先下了马,徒步走来,恭敬有礼。
他带着随从,跪在路边,高声道:“巩城巡检司通判,陆征,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华瑶道,“有劳你出城远迎。”
陆征是文举出身,不通武艺,如今任职于巩城巡检司,作为通判,官阶六品。
巡检司的职责为“缉盗杀匪、平叛定乱”,常年养着五千多个官兵,平日里杂事不断。所谓的“六品通判”,委实是个苦差,下面一帮人盯着,上面一群人管着,捞不到几分油水,出了事还得担责。
陆征二十四岁中举,随后在官场沉浮了七八年,四年前才升任巩城通判一职。
陆征之所以能升官,不是因为他在仕途上有所建树,而是因为他讨了一个好老婆。他的妻子,出生于京城的名门望族,乃是当今皇后的表妹。凭借这一层关系,陆征加官进爵,不用拼功绩,只要熬年限,便能得到岳丈的提携。
陆征知道华瑶的来意,对她更是毕恭毕敬,早早为她安排好了宴席和厢房,位于巩城公馆。
巩城公馆有一处美景,名叫“芙蓉楼阁”,那座楼阁建在水上,四面开窗,高大宽敞,东边倚着一片垂柳翠帏,西边映着一带荷花红波,每年夏秋之际,花香满室,因而又名“盈花楼”。
今天的公主接风宴,就设在盈花楼的顶楼。
陆征听从妻子的意见,费了一番苦功,精心准备接风宴的菜肴。
他的妻子本是京城的闺秀,当然清楚王公贵族的喜好。今夜的筵席上,光是荤菜头盘,就包括金盅鸡、烹河豚、鲜蒸鲥鱼、玲珑河蚌,至于糕点、茶酒、素菜、汤汁,更有百般花样。
前一天晚上,妻子也在床上与陆征讲了些私房话。
妻子说:“公主是在深宫长大的小姑娘,才刚满十七岁,她去了凉州,能做什么事业?被蛮子杀了,便也死透了。皇后娘娘一向不喜欢她伶牙俐齿,咱们可千万不能由着她,任她的性儿去做什么剿匪。相公,你且听我的,将她好生招待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趁早把她打发去了凉州,方是咱们的万全之策。”
妻子的枕边风,吹进了陆征的心里。
待到开宴时,华瑶高居最上位,谢云潇、杜兰泽作为她的近臣,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至于陆征及其妻子,只能坐在距离华瑶几步开外的位置。
陆征的妻子偷瞄了谢云潇好几眼,陆征也没在意。他斟了一杯酒,举杯朝向华瑶:“下官有幸迎来殿下大驾,寒舍蓬荜生辉……”
他还没说完,华瑶笑了:“芙蓉楼阁风景秀丽,怎么也算不上寒舍吧。”
今夜的接风宴上,除了陆征及其妻子,还有别的官员在场。华瑶一开口就落了陆征的面子,陆征仍是不急不躁的:“下官口笨舌拙,还请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华瑶抿了一小口酒,“本宫见你出城远迎,礼数周全,态度恭敬,必是品行端正之人。”
她指尖抵着酒杯:“既然如此,本宫与你说两句实话,也不妨事。”
陆征赔了一个笑。他喝完了杯中酒水,双掌交叠,向华瑶行礼:“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瑶冷漠道:“那便不讲了吧。”
陆征的笑容一凝,嘴里冷飕飕的。他抬手扶额,给自己的下属递了个眼色。
那下属也在巡检司任职,年纪轻轻,天不怕地不怕,直接开口道:“殿下,您是圣上亲封的凉州监军,您在岱州耽搁太久,恐怕会有麻烦!岱州杂务繁多,贼寇诡计多端,殿下要是劳累过度,臣等难辞其咎!”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完的。
华瑶被他吵得心烦,杜兰泽就在此时发话:“殿下是凉州监军,自然看重凉州的漕运。如今,盗匪占据了岱江沿岸,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若不尽早拔除,将来酿成大祸,阻断漕运,危害社稷,敢问阁下,是否担当得起?”
那官员区区一介九品芝麻官,官职还是家里捐钱
买来的,先前讲出口的那些话,不过是他事先背好的稿子,再经杜兰泽这么一问,他立刻现了原形,似笑非笑地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您搁这儿发什么火啊,说到底,不就是丰汤县遭了贼吗?你非要让咱们巩城巡检司发兵,万一吃了败仗,担责的就是咱们自个儿啊!”
“放肆!”陆征一声怒吼,站起身来,连连赔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杜兰泽打断了他的话:“陆大人,何罪之有呢?您为殿下准备美酒佳肴,光是接风宴,耗费了至少一百枚银元。《大梁律》规定,官员每一次设宴,开销不得超过四十银元,您超支两倍有余,可见心意至诚。巩城距离西江、岱江渡口最近,哪怕贼寇在岱州烧杀劫掠,焚毁栈道驿馆,侵占官粮民田,您始终静观其变,以静制动,可见深谋远虑。”
陆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伏跪在地,哀嚎道:“殿下!”
华瑶却问:“本宫来巩城之前,正准备给御史写信,陆大人,你说,那几封信,该不该写?”
华瑶话中所说的“御史”,正是监察御史,负责纠察全省各部的官员。
陆征跪得端正,硬着头皮说:“下官任职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犯过错。”
华瑶吃了一口鱼肉,才说:“那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吧,今天这顿饭,究竟是谁出的钱?”
陆征道:“是、是……”
他的妻子忙说:“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体己钱!”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望着华瑶,眼里泪光盈盈:“妾身晓得,公主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况且妾身也从京城来了岱州,对殿下又敬爱,又尊崇,这便拿了体己钱,吩咐丈夫摆了宴席。妾身要是惹怒了殿下,那全是妾身的过错,只求殿下责罚,妾身恭领。”
华瑶心道,不错,果然是京城贵女,反应如此迅捷。
芙蓉阁楼三面环水,水上漂着几艘轻舟,舟中悬灯结彩,还有伶人吹箫弹琴,奏乐唱曲。
乐声幽幽,花香阵阵,杜兰泽站了起来,走到了陆征面前:“陆大人和陆夫人一腔赤诚,殿下并不是要责怪你们,反倒还想替你们二位考虑。”
她提起裙摆,缓缓蹲下来,平视着陆征:“陆大人,请您听我一言。”
陆征咽下一口唾沫:“请说。”
杜兰泽笑问:“您见过羯人吗?”
赤羯国位于凉州北部,赤羯人就被称为“羯人”。
羯人骁勇善战,有胆有识,人人都能弯弓射箭,骑马挥刀,无论男女老少,全民皆兵,十分擅长行军作战。
昭宁四年以来,羯人和凉州军队交战几十次,迄今为止,他们仍有二十多万铁骑,徘徊于凉州边境。
陆征低头,答道:“羯人……不会来岱州。”
杜兰泽却说:“三虎寨内部,还有不少羯人,羯人数量之多,远超官府此前的预计。倘若您置之不理,日后一旦问责,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陆征的妻子狠狠掐了他一把,他回神道:“这、这未免……”
杜兰泽循循善诱:“您所担忧的,无非是官兵打了败仗,朝廷追究下来,您担当不起。可您似乎忘了,公主作为凉州监军,可以率兵迎战,只要你听从公主调遣,无论功过……”
“自然有我来承担。”华瑶接话道。
陆征陷入沉思。
杜兰泽道:“您不出兵,必然遭罪受罚,您出了兵,还能立功求赏,敢问大人,孰轻孰重,孰是孰非?”
妻子的手还按在陆征的腰间,掐得他腰眼酸麻。他哪里顾得上妻子?细想杜兰泽的一番话,想得头晕眼花。
他听说了丰汤县驿馆一案、凉州漕运一案,短短一个月之内,贼寇在岱州犯下两桩大案,也牵连了凉州军营。
倘若他此时出兵,确实利大于弊,就算吃了败仗……反正是华瑶率兵迎战,他可以把罪责推给华瑶。
哪怕上头对他问责,“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远远好过“玩忽职守、胆小误事”。
想到此处,他拿出军令牌,亲手交给杜兰泽。
他高声道:“敌国入侵,非同小可!只要能剿灭三虎寨,下官听从一切调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杜兰泽抓紧令牌,笑得格外柔和:“陆大人一腔忠勇,必有回报。”
当夜,华瑶一行人住进了巩城公馆。
谢云潇的房间被安排在厢房的西南角落,他也没说什么。他的要求很低,有个干净的床铺就行。
怎料,夜半时分,有人敲响他的房门,他开门一看,见到了陆征的夫人。
陆夫人发簪斜插,长发散乱,身披一件纱衣,脚踩一双木屐,手上拿着一把鸳鸯绣花的团扇。她还没讲一个字,谢云潇“啪”的一声关上房门,还加了闩锁。
陆夫人继续扣门,唤道:“谢公子?谢公子?”
谢云潇道:“天色已晚,请你原路返回。”
陆夫人道:“公主明日就要检兵,妾身的夫君去了军营筹备,现下,他不在府里。谢公子,你开一下门吧?”
谢云潇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我不可能开门。”
陆夫人还要再说两句,忽然听见一阵放肆的笑声,她转过头,看到拎着一壶酒的华瑶。
华瑶调侃道:“夫人好雅兴!”又夸赞道:“夫人这身打扮,真的很不一般,我十分欣赏!不如你跟我……”
陆夫人哪里见过这样轻狂的公主?她只当华瑶与皇后不合,她又是皇后的表妹,华瑶看她轻浮,就想趁机作贱她。她赶紧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跑远了。
夜深人静,周围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杂音,谢云潇忽然打开了房门,华瑶立刻跳进他的房间,还要问他:“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孤男寡女……”
谢云潇接话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
“确实,这不合礼法,”华瑶拧开酒盖,仰头喝了一小口米酒,“符合我的家法。”
谢云潇重新挂上闩锁,像是把华瑶锁进了他的房间。然后,他才问:“什么家法?”
“好问题!”华瑶很有自信,“我定的规矩,就叫家法!”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些,酒香扑面,他确定道:“你喝醉了。”
华瑶大言不惭:“我,千杯不倒。”
谢云潇笑而不语。他拍了拍软榻,华瑶就坐到了榻上。他又摊开手掌,她就把右手交给他,让他撩起她的袖子,查看她的手腕伤势。那伤处消肿消了一大半,只剩一点若有似无的浅红色。
微弱月光之下,谢云潇一言不发,专心为她上药。他指尖蘸了一点药膏,在她伤处细细密密地抹匀。
谢云潇的手指修长,宛如玉石雕刻而成,指腹却有薄茧,那是练剑磨出来的茧子,抵在华瑶的腕间,反复地摩挲,诱发钻心透骨的痒意。
华瑶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说:“老师,你要是转行去做大夫,肯定有很多人愿意被你医治。”
“你又在戏弄老师,”谢云潇捉着她的手腕,“屡教不改,秉性恶劣。”
华瑶果然顽劣:“你胡说,我为人正直,做事正派,你看不出来吗?”
谢云潇漫不经心道:“等你作弄够了我,你会不会再换个人?”
华瑶歪头:“什么意思?”
虽然她喝醉了,但她醉后的言行举止也可爱得不得了。她越是亲近谢云潇,谢云潇越是警惕,只觉她的一切表相都是蛊惑人心的陷阱,他拐弯抹角地提醒她:“我不信你什么也不懂。”
华瑶直接靠过来,毫不客气地倚着他的肩膀。
谢云潇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隔着单薄的衣料,隐约能察觉她的肌肤细腻柔润,他差点把软榻的扶手握碎,刚要把华瑶的坐姿摆正,她又说:“快到淑妃的忌日了,我很想她。”
谢云潇的动作一顿:“你的养母淑妃?”
华瑶含糊不清:“淑妃重病卧床,皇帝不准太医为她治病,我又被皇后禁足了。等我千方百计解除禁制,跑去探望淑妃,她只剩下一口气了。”
华瑶陷入回忆:“淑妃说,她对不起我,没当个好娘,没给女儿留东西……我哪里想要什么东西呢?我只想让她活下来。”
华瑶语气平静,没有大痛大悲,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临近淑妃
的忌日,她自己也即将踏上战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过了谢云潇的门口,走进了他的房间。
她抬头看着谢云潇,甚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像是在端详一只受伤的幼兽。她不太喜欢,正要和他告别,屋外忽然有人敲门,她转移话题:“你猜,这一次是谁找你?”
谢云潇道:“你的侍卫。”
华瑶惊讶道:“你认识他吗?”
早在两年前,谢云潇就和齐风打过照面。
今夜,齐风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殿下。”
华瑶回应道:“我在!”
她站起身,走向门口。
雕花木门被华瑶推开,灯光落在台阶上。
齐风提着一盏灯笼,颀长的身影与夜色重叠。他的目光紧随华瑶:“殿下,杜小姐在找您。”
“我马上走,”她没忘记和谢云潇打招呼,“明天见,小谢将军!”
谢云潇对她一笑:“上次不是改了个称呼么?”
他这一笑之间,庭院如有明月生辉、星辰绚灿,那普普通通的厢房都被衬成了天宫仙府。
华瑶有些诧异,倒也很给面子,认真道:“潇潇。”
谢云潇瞥了一眼齐风,才说:“明早见。”
夜已深了,杜兰泽仍未就寝。
她在灯下撰写一篇公文,从提笔到收笔一气呵成,甚至不用斟酌推敲。她自幼通晓经文法典,为她授课的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她的父亲常说:“我的女儿冰雪聪明,必成大器。”
父母全力栽培她,教她忠君爱民,盼她大展宏图,她清楚地记得父母的神态和举止,还有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时的其乐融融的场景,那些前尘旧梦,让她心生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好像漫长的人生不过一场大梦,等到某一天,她醒过来,便能与自己的亲人再度团聚。
她的笔尖悬停,漆黑的墨汁溅在宣纸上。
华瑶推开她的房门:“兰泽,你找我有事吗?”
杜兰泽回过神来:“我以巩城巡检司之名,写了一篇纠察盗贼的公文。”
华瑶扫了一眼她的文章,感慨道:“你简直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牵起杜兰泽的手:“知我者,莫过兰泽。”
杜兰泽道:“我愿为您排忧解难。”
华瑶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心腹,你不仅是我的手足,也是我的心腹。”她指尖搭住了杜兰泽的脉搏:“所以,你今天还是早点睡吧,身体要紧。”
杜兰泽收手回袖,不愿谈论自己。她只说:“陆征把军令交到了您的手里,您能调用的士兵,仅有六千五百人。”
华瑶坐到一把竹椅上:“卫指挥司那边,出兵三千多人,再加上我自己的人马,总共差不多一万人。这一万多人,也不是个个顶用,比起凉州、沧州的兵将,实在差得远了。”
杜兰泽淡定地回答:“无妨,只要您打胜了这一战,岱州各地的军营都愿意为您献兵。”她还说:“依照法律规定,陆征必须随军出征。”
华瑶毫不留情地嘲讽道:“陆征本人优柔寡断,好大喜功,这些年也贪了不少银子。巩城的水路四通八达,从这里路过的商队,少不了要讨他欢心,他似乎还觉得自己捞的油水比不上京官。我说他是个腐儒,都算抬举了他,他随军出征,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呢?”
杜兰泽悄声低语:“您同我说过,您手头缺银子。”
华瑶与她耳语:“我虽然缺银子,但也不算很穷,毕竟是个公主嘛。”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有一计。”
华瑶兴致盎然:“说来听听。”
杜兰泽与华瑶议事之际,华瑶的两个侍卫就在门外守候,防止闲杂人等靠近。
夜晚也是有阴天的。乌云遮掩着残月,压下一片黑雾似的晦暗,寒气浸在蝉鸣声里,从耳朵渗入骨髓,燕雨打了个喷嚏:“这才九月初,天就冷了。”
齐风道:“你穿得太少了。”
燕雨仗着自己武功精湛,身强体壮,至今仍然穿着一件单薄的夏衫。他单手抱剑,背靠院墙,百无聊赖道:“哎,我快困死了,今晚我值夜,还不能睡觉。”
齐风的声调冷冷清清:“我替你当值,你回去睡吧。”
“别了,”燕雨不耐烦道,“明儿个也是你值夜,你连着两夜不睡,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齐风没接话。他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只把目光往下垂,落在庭前的一株芭蕉树上。
燕雨挑眉:“谁欺负你了?”
齐风道:“还能有谁。”
燕雨四处张望,四面八方空无一人。他走到齐风身边,低声说:“我今天可没跟你吵架,你还生我的气吗?”
齐风沉默不语。
燕雨又道:“哎,好弟弟,傍晚进城那会儿,你瞧见了吗?就巩城外头那几个稻舍渔庄,热闹得很,我讲真的,咱俩做个普通农夫,种种田,养养鱼,吃吃米饭,喝喝鱼汤,小日子不也过得有滋有味。”
齐风依旧沉默。
燕雨低沉地笑道:“对了,还得讨个老婆!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观察着齐风的神色,添了一句:“你做正夫,我做偏房,咱们兄弟同心,共侍一妻。”
齐风终于显露了情绪。他狠狠地皱紧眉头:“普通人家的女子不会讨两个丈夫。”
燕雨伸了个懒腰,奉劝他:“你知道就好,哪个皇子不是三妻四妾,哪个公主不是三夫四侍?公主今年十七岁,等到她十八岁,皇帝就会给她赐婚,全京城的贵族少爷死光了都轮不到你。”
出乎燕雨的意料,齐风并未与他争论。
齐风道:“兄长的眼里,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急了:“你放屁!老子心胸宽广,眼里装着全天下!”
“是吗?”华瑶接话道,“那你还真挺厉害的。”
燕雨和齐风听见华瑶的声音,双双抬头,只见华瑶坐在院墙之上,锦纱裙摆随风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