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等不到后天。”薛满眼眶逐渐泛红,恳求道:“能否请你帮我想想办法,我有急事,必须得马上离开。”
她瞧着贫穷貌丑,但目光盈盈,轻言细语,使人不自禁地生出好感。
“小姑娘别急。”张叔心一软,道:“你非要去杭州吗?除去杭州,我这倒是有不少去往别处的票。”
薛满喃声重复:“去别处?”
“是。”张叔翻着本子,道:“有去长安的,有去开封的,还有去晏州的,今日都能开船。”
慌乱之中,薛满突然冒出个念头,“哪班船最早出发?”
“我看看啊,去晏州的船一刻钟后就能出发,其他得等到傍晚。”
身后的人开始嚷嚷:“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让开。”
“是啊,我们还等着买票呢,赶紧的,别耽误大家伙的时间。”
“买,我买。”薛满经不起催促,脱口而出道:“大叔,给我一张去晏州的船票!”
如此这般,她阴差阳错地登上去往晏州的客船。她初时想得甚美:先上船离开京城,再去中途停驻的地方,调头转去杭州。可她打听一圈,得到的答案是:若想调头坐船再去杭州,无一例外,都得经过京城。
……那岂非自投罗网?
薛满不死心地继续打听:有不经过京城的路线吗?
答案是有,先到晏州,再从晏州乘船直接到杭州。
……说起来,晏州在京城西南边,杭州在京城东南边,三地间的距离相当。虽然绕了一大圈,但先到晏州再转至杭州,也不是行不通。
薛满安慰自己:至少三哥绝想不到,她会去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晏州。
随即她又愁眉苦脸:别说三哥,便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好吗!晏州,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努力回忆关于此地的印象,大概是:山水环绕,风光旖旎,锦绣灵城。
总而言之,晏州是个好地方。
要么,便当顺路游山玩水?
薛满默默地想:没错,便当顺路游山玩水,增长阅历吧……横竖也没更好的办法。
今日恰好是小满气节,骤雨初歇,碧空如洗。
薛满侧首,遥望京城的方向,心内不由愁思万千。不知大家得知她离开后,都是什么样的反应?三哥是心急火燎,抑或如释重负?小宁可会担忧,姑母可会斥责她幼稚莽撞,不顾后果?
明明从前他们那样要好,却无法维持一生一世。
想着想着,她眼中蓄满眼泪,赶紧用袖子压了压眼角,省得打湿脸上的伪装。
为了逃婚,她称得上是殚精竭虑。先是避开身边的几名婢女,吩咐外院的小丫头采购粗衣布鞋,后又刻意“调朱弄粉”,尝试将自己捣鼓得貌若无盐。她谋划好逃离的每个细节,在脑中演练无数遍,终于在今日成功实施,跨出新生活的第一步。
无论好坏,她都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叮,叮,叮——”
铃声清脆响亮,提醒着整船乘客,已到用晚膳的时间。
薛满买了张四等船票,住的是六人间,用膳需要去船上的小食堂。说是食堂,其实是间狭小封闭的船舱,摆放着几张长桌长椅。空气中充斥着闷腥和浓重的饭菜味,大伙不分男女,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用膳。
薛满着实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碍于肚饿,她快速领好饭菜,拨开人堆,跑到外头找了个安静角落。她在地上铺开一块方巾,左撩袖口,右提裙摆,终于别扭地跪坐下来。
打开简陋的食盒,只见里面铺着薄薄一层米饭,上头盖着几样色泽发黑,叫不出名的炒菜,闻起来并不美妙。
她犹豫片刻,用筷子夹起一小撮菜,鼓起勇气尝了口。刚品出味道,便忙不迭地吐出饭菜,小脸紧紧皱作一团。
这真是她此生吃过最难以下咽的东西!
她以袖掩唇,下意识地喊:“明荟,给我端杯水——”
喊到一半却顿住,委屈地咬住下唇,差点又掉出泪来。
她已经离开京城,以后得学会自力更生,不再依靠他人。
“没关系,我肯定可以。”她吸了吸鼻子,小声给自己打气,正打算离开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水囊。
她抬头,见一名衣着朴素,样貌秀美,两鬓却霜白的中年女子弯腰站立,目光和蔼地道:“喝吧。”
薛满认得她,她正住自己的上铺,名叫佟蓉,似乎也是独自出门。
她客气地拒绝:“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
佟蓉没有勉强,直接坐到她身旁,“这船上的厨子手艺甚烂,许多人都吃不习惯。”
“的确。”薛满推开食盒,道:“我从未吃过这样难吃的菜。”
佟蓉打开水囊喝了口水,闲聊问道:“你是第一次出远门?”
薛满从前在话本子里读到过,外头有许多看起来不像恶人的恶人,专门找那种落单的小姑娘下手,轻则骗取钱财,重则卖入青楼。她顿时心生警惕,故意道:“不是,我父亲和兄长皆是商人,经常带我出远门,什么扬州、杭州、长安,我都去过。”
佟蓉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你年纪小小,倒是经多见广。”
薛满干巴巴地笑了声:“呵呵,谁说不是呢。”
佟蓉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瞧,是冒着热气的白面包子,闻着还有肉味嘞!
薛满盯着包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我也吃不惯船上伙食,有时会跟后厨借地方,自己动手做包子吃。”佟蓉伸手往前送了送,“你要来点吗?”
“不用,谢谢。”薛满抗住诱惑,再次摇头拒绝,“你慢慢吃,我先回屋休息了。”
她拍拍衣裳起身,往前没走两步,便听后边传来一声重响。回过头看,竟是佟蓉栽倒在地,肉包子骨碌碌地散落四周。
“佟大婶!”薛满顾不得其他,连忙扶她坐好,“你怎么了?是哪里不适吗?”
佟蓉呼吸急促,神色痛苦,哆嗦着抬起手,指指脑袋又拍拍腰间。
“头疼?腰间也疼?”薛满胡乱一通猜,道:“你等着,我马上去找船医!”
“慢……慢着……”佟蓉虚弱地道:“我腰间荷包……荷包中有药……”
薛满摘下荷包,取出一枚小瓷瓶,倒出一二三四五……呃,怕不够,她又倒了三颗,凑足八颗黑色小药丸,全部喂进她口里。跟着又灌水,拍背顺气,半刻钟后,佟蓉脸色好转,呼吸恢复正常。
太好了!
薛满拭去满头汗水,本以为会得到感激,却见她苦笑着道:“小姑娘,那药丸珍贵至极,吃一颗便有奇效。”
薛满傻眼:什么意思,佟大婶是怪她浪费了药?
换作从前,她定二话不说地赔给对方,毕竟太医院里什么都有。但如今的她除去带出来的三千两银票,可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
三千两银票诶!她的全身家当,才不会轻易给人呢!
她往后退了两步,略带敌意地问:“你想怎么样?”
佟蓉一愣,反问:“你说呢?”
“我很穷,非常穷。”薛满严肃地编:“我父兄做生意失败,到处欠债,家徒四壁,全家人都凑不齐十个铜板。”
“或许你能想想其他办法。”
呵,薛满逃婚前便预料到世道险恶,早已准备好应对方法。
“你是指卖身还债?”她挺着胸膛,甚至带点骄傲地道:“我父兄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将我卖了三次,次次被退回家。原因无他,我长得太丑陋,每每都会吓到旁人。”
“……”佟蓉撇过头,肩膀轻轻耸动。
薛满道:“反正要银子我没有,要人我人丑,你自认倒霉吧。”
闻言,佟蓉再憋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巧燕姑娘,我是逗你的。”她摸着脸颊,问道:“我长得很像坏人吗?”
“杨巧燕”正是薛满对外编的新名字,她道:“是你方才说的,人不可貌相。”
“对。”佟蓉赞赏道:“出门在外,谨慎点总没错。”
她认真向薛满道谢,薛满看出她诚心诚意,却不敢放松警惕,草草聊了几句便借故离开。
一缕江风起,与薛满擦肩而过,拂动佟蓉霜白的鬓发,又穿越茫茫江面,奔向千里之外的晏州。
恰在此时,一辆灰色马车停在晏州城外。赶车的是名年约十二、三的清秀少年。他抖了抖缰绳,扭头道:“公子,咱们到晏州了。”
车帘被人由内掀开,一名玄衣青年跳下马车。他体态修挺,面如冠玉,眼泛桃花,气度优游不迫,端是风流贵公子的派头。可仔细看时,又能从浅褐的眸中捕捉到淡淡厌色。
路人们惊艳于他的非凡容貌,纷纷驻足围观,无数道炙热的视线涌向玄衣青年。
玄衣青年对此习以为常,倒是俊生浑身不自在,“看什么看,没见过俊俏公子吗?”
有人道:“见过俊的,没见过这么俊的嘞!”
那是,他家公子必须是天下第一俊!
俊生与有荣焉,随即又想起本职来,故作冷脸地驱赶,“再俊也不是你家的,该干吗干吗去!”
话说到这份上,路人们依旧不肯散开。俊生一脸苦恼,对主子道:“公子,我早说了,您出门该扮丑点,否则一条路得多走半个时辰。”
玄衣青年置若罔闻,顾自望向城门,眸光明灭不定。
晏州,不知有什么样的惊喜在等着他?
时光稍纵即逝,这已是薛满上船的第三个日头。
这期间,她住在拥挤的六人房,吃着油腻的饭菜,每日食不下咽,睡难安稳,曾一度萌生退意。
有荣华富贵不享,她偏要跑到外头遭罪,真是何苦来哉!
可一想到裴长旭与江诗韵的种种纠缠,她摇摆的心便立刻变得坚定:吃苦算什么?总比成为他们伟大爱情的牺牲品要好。她薛满留得青山在,今后不怕没柴烧。
她端正思想,努力适应新生活,实在熬不住时便翻出话本,靠书中的故事聊以慰藉。
咳咳,没错,身为资深话本迷,薛满连逃婚都没忘记带上话本。但她已被《旧雨重逢》伤得厉害,不再沉迷情情爱爱,转而投入其他类型的话本。
比如她正在看的这本《婢女奋进录》,通篇没谈情爱,只专注于女主人公的奋斗大业。
怎么个奋斗法呢?请搬好小板凳,听薛满为你细细道来。
女主人公名为曹小果,她出生在一个贫农之家,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父母年迈体弱,无力抚养诸多孩子,于是乎,带四个女儿上市集发卖。小果的三个姐姐相貌端正,嘴巴灵巧,很快被人相中买走。而小果长得普通,还不爱吭声,在市集待了半月都无人问津。
终于有一天,来了个胖胖的大娘,用三十文钱买下小果,带她去镇上最有钱的富户家当婢女。说起来,富户虽十分有钱,但小果被分派到了最凋零的三房。三房的老爷夫人早早过世,只剩个年幼的瘸腿小少爷,不招家主待见,扔在偏院里自生自灭。
小少爷不仅腿瘸,还愤世嫉俗,一有不如意便对下人们打骂。在小果到来之前,他已经赶跑了全院奴仆,没人愿意留在他身边伺候。
面对性烈如火的新主子,小果很害怕,但她别无选择,毕竟待在这她至少能填饱肚子。
她埋头干活,尽心照顾小少爷,努力想当个好婢女,可惜小少爷不领情。
他用同样的办法对待小果,希望能打骂走她。岂料小果非同一般,小少爷打她,她便身手矫健地躲开。小少爷骂她,她便装聋作哑,置之不理。
小少爷气得七窍生烟,愈发苛刻地刁难她。小果不哭不闹,直接找来一根麻绳上吊,吓得小少爷当场闭嘴,不敢再提此事。
在往后的相处中,小少爷发现小果纯粹真诚,还有一身使不尽的蛮力;小果则察觉小少爷是刀子嘴豆腐心,且暴躁的性格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身世。
咦咯,没爹没妈又瘸腿,还经常被外院的少爷小姐们欺负嘲笑,甚至连下人都不将他放在眼里,脾气能好才怪嘞!
小果越了解小少爷,便越是替他打抱不平,碍于身份,只能把愤怒埋在心底。直到某天,小少爷被人推进荷塘,差点一命呜呼,小果奋不顾身地下水营救,跟着又趁众人疏忽,从主谋腿上咬下一块肉来,成功帮小少爷报了仇!
后来,小果虽被狠狠责罚,但靠此一战成名,没人敢再轻易欺侮他们。
春去秋来,他们渐渐长大。小少爷有了意中人,却被坏堂兄横刀夺爱。与此同时,他无意中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他们竟是因利益纠纷,死于现任家主之手!
小少爷遭受双重打击,变得疯疯癫癫,竟当众对家主行刺。失败后,被打得半死丢到乱葬岗。幸有小果不离不弃,将他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并发誓要帮他重整旗鼓!
——至于怎么个重整旗鼓法,薛满还没看完呢。
天色渐暗,万物敛去颜色,薛满将话本塞进袖中,慢吞吞地回到客舱。
一推开门,却见三人挤坐在她的床畔,正聊得热火朝天。
左边的紫衫少女道:“靳小姐,你今日穿的衣裳真好看,肯定不便宜吧?”
中间的靳小姐道:“你还算有眼光,这叫织锦缎,是京城最时兴的料子,一尺便要十两白银,抵得上普通人家整年的开支。”
右边的少妇道:“难怪它摸着特别的光滑柔软,对了,你的珍珠项链也好精致,是从哪里买的?”
“外头可买不到。”靳小姐道:“这是我姨母从晏州给我寄来的,用的是南海珍珠,百蚌才开得出一粒这样浑圆的珠子,整串下来能买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少女道:“哇,你姨母对你可真好。”
靳小姐道:“我姨母膝下无所出,只我一个外甥女,此番写信叫我去晏州,便是打算收我做嗣女,以后替她养老送终。省得那偌大的家产,都叫庶出的子女们占了。”
少妇问:“如此说来,你姨父家在晏州很有权势?”
靳小姐道:“我姨父乃晏州州同。”
话音刚落,屋内一片艳羡之声。
“你姨父竟是晏州州同?那可是晏州第二大的官!我听人说过,晏州是直隶州,所有的官都比属州要大一阶,那你姨父便是正五品大官??”
靳小姐笑着点头,“正是。”
“我就说,靳小姐气质不俗,谈吐优雅,绝非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姑娘。”
“嫂嫂说得对,靳小姐一看便是有福之人,今后嫁的夫家定非富即贵。”
靳小姐的唇角扬得很高,“我姨母已替我相看好夫婿,正是那晏州知州的侄子,去年刚中了举人,将来必大有可为。”
闻言,紫衫少女与少妇愈发殷勤,将她夸得天上少有、地下全无。
薛满站在门口好半天,见她们没有停止的迹象,只得清了清嗓,“咳咳,咳咳咳。”
三人用余光扫了她一眼,仿若无事般继续聊天。她们几人比薛满更早上船,本就相熟些,又因嫌弃薛满的长相,便明里暗里地一起排挤她。薛满也乐得清静自在,从没主动跟她们搭过话。
……这会却是非搭话不可了。
薛满好声提醒:“诸位,天色不早,该休息了。”
紫衫少女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休息你的,管我们那么多做什么。”
薛满道:“你们坐的是我的床铺。”
紫衫少女理不直,气倒挺壮,“那又怎样?靳小姐肯坐你的床是给你面子,你应当感激才是。”
薛满觉得稀奇,“我为何要感激?”
少妇接话,“靳小姐的姨父是晏州州同,马上要收她为嗣女,再不久后,靳小姐便是正经的官家贵女了。”
她们自以为解释得够清楚,岂料薛满眨眨眼,道:“我要休息了,请你们离开我的床。”
“你!”紫衫少女口不择言,“原以为你只是丑得吓人,没想到脑子也笨得离谱,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少妇应和:“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有机会跟靳小姐共处一室,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该好好珍惜才是。”
薛满看向正主靳小姐,她打扮得招摇艳丽,神色洋洋得意,显然十分享受旁人的恭维吹捧。薛满本无意追究她所言的真伪,但她带人霸占自己的床,还不准备归还,这便不能忍了。
于是她装作懵懂地问:“靳小姐,你姨父既是五品大的官,怎会只给你买四等船票?”
“……”
“哦,我知道了,定是你行程匆忙,来不及买特等、一等、二等、三等船票。”
“……”
“靳小姐,你的袖口处有两根线头。”
“……”
“没事,我包袱里有剪子,待会借你用用。”
“……”
“靳小姐,你的珍珠项链似乎有裂——”
“够了!”靳小姐打断她的话,端着架子道:“巧燕,你是叫巧燕,对吧?”
薛满道:“是,我叫杨巧燕。”
靳小姐理着袖摆,顺势将有线头的一侧压好,道:“是这样的,靠窗的床铺太潮湿,我睡着不舒服,想同你换个位置。”
四等船舱共有四张双层床,撇去一张坏的,薛满与佟蓉一张床,紫衫少女和少妇一张床,靳小姐则跟她的奶娘一张床。
其中只有薛满的床铺靠里,另外两张紧贴窗户,夜里会有江风穿过缝隙不断灌入。
薛满道:“你睡着不舒服,那我睡着亦然。”
靳小姐笑容微僵,改问:“巧燕,你也是在晏州下吗?”
薛满道:“是。”
靳小姐一脸施舍的态度,“你若是肯换床铺,等到晏州,我便邀你去我姨父家做客。”
薛满道:“我不换。”
靳小姐差点维持不住笑脸,“你先别急着回答,再考虑考虑。”
薛满走近她们,做出困顿的模样,“麻烦你们让让,我要休息了。”
紫衫少女讪讪起身,“可惜我不睡里头,否则一定跟靳小姐换。”
少妇也跟着离开,靳小姐无法,磨磨蹭蹭地回到自己的床铺。
薛满看着满床褶皱,强压下心底不适,重新铺好床单后躺下休息。
趁她闭目时,靳小姐面色一沉,眸光愤愤地瞪着她。丑丫头真是不识相,她必须给她点颜色瞧瞧,捡回方才丢掉的脸面!
没一会,靳小姐的奶娘端着盆水进来,“小姐,我打了盆热水,伺候您泡会脚。”
靳小姐招手,对奶娘耳语几句,奶娘会意地点头。待靳小姐泡过脚后,她端着脏水往外走,在路过薛满的床铺时,故意脚下一崴,将整盆水都泼向薛满!
幸亏薛满躲得及时,身上尚好,只床铺湿了一大半。她连忙跳下床,抓起长巾擦拭,身后突兀地传来一声笑,是靳小姐道:“哎呀,巧燕,看来你今晚同我一样,也没法安睡了呢。”
薛满身形一顿,意识到是靳小姐在故意整她。可她做错了什么?这是她的床铺,她想换便换,不想换便不换。
她想起江诗韵,她好心救了江诗韵,可江诗韵恩将仇报,抢走她的意中人。
她想起三哥,她与他青梅竹马十几年,可他为了个婢女,逼得她远走他乡。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一个个地都要欺负她?
一股沸腾的怒意直冲脑门,薛满啪地摔开长巾,回身盯住靳小姐,一字一顿地道:“你给我道歉。”
薛满站在那里,依旧其貌不扬,却散发着一股惊人的压迫感,使靳小姐险些喘不过气来。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靳小姐捂着狂跳的心口,连忙朝奶娘使眼色。
“哎哟喂。”奶娘颤颤巍巍地跪倒,“杨小姐,对不住了,是我年纪大不中用,端盆水都能崴到脚,不小心打湿了您的床铺,求您行行好,原谅我这一回吧!”
听,老家伙多会装可怜。
薛满道:“你倒是个忠仆,即便你的主子满口谎话,仍对她百般维护。”
靳小姐像被踩住了尾巴,尖声反驳道:“谁说谎话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吗?”薛满不留情面地拆穿她:“你身上穿的的确是织锦缎,可仔细瞧便能发现,它花样多有残缺,针法凌乱稀疏,显然是用他人裁衣剩余的布料,粗制滥造而成。”
“你说你的项链是南珠,南珠大多数产自合浦郡,备受皇家喜爱,历代皆被列为贡品。既是贡品,工匠便会在制作每一件首饰时,留下遇水则现的隐秘印记。靳小姐,你敢不敢将它放到水中,让大伙看看印记?”
“你,你,你——”靳小姐脸庞涨红,以袖遮掩项链,结结巴巴地道:“我凭什么给你看,你以为你是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薛满道:“我是杨巧燕。”
她是这意思吗她?!
靳小姐的讽刺扑了个空,直接恼羞成怒,“你给我等着,等到了晏州,我定要让姨父治你个污蔑他人之罪!”
哦,看来这点没撒谎,她姨父真是晏州州同。
薛满不见惧色,问:“靳小姐,你知道大周拢共有多少名五品官员吗?”
靳小姐一脸茫然。
“我来告诉你。”薛满道:“大周设一京十省,十省下设一百零八府,府后再设千余州县,其中文武官不计其数。而像你姨父这般的五品官,全朝约有六千余人,又何足道哉?”
就这?!
靳小姐骄傲地道:“大官是官,小官亦是官,我姨父乃一州佐官,怎么也比你这个庶民要强千倍万倍。”
薛满道:“那便更有意思了。”
躲在床上的姑嫂俩侧耳偷听:哪里有意思?
“《官箴》有言:为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薛满忽然展露笑颜,黑眸灵动,丑中带着机敏,“你姨父是否知晓,你拿他五品官的名头逢人吹嘘,狐假虎威,惹是生非?”
“……”
到此,靳小姐已怛然失色。先前她只要搬出姨父的名号,旁人均是百般奉承,大大满足她的虚荣之心。原以为这杨巧燕又穷又丑,任人揉捏,谁能想到她本事了得,三言两语便戳破一切,更精准捉到她的命门,使她毫无招架之力。
姨父若知晓她的行事,决计饶不了她!
她也算能屈能伸,又是行礼,又是可怜兮兮地道歉:“杨小姐,是我小肚鸡肠,冒犯到了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薛满没有再追究,沉默地整理起床铺。靳小姐提出要换床铺,又让奶娘帮她一起收拾,都被她冷淡地拒绝。
她赢得轻而易举,心里却无半分欣悦,她十分明白,道歉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床铺已被泼湿,三哥已爱上江诗韵,而她也已彻底出局。
真是难过啊。
便在她的情绪即将决堤时,一双带着薄茧的手伸出,替她叠好被打湿的被褥,道:“今晚你睡上铺。”
来人正是佟蓉,她刚洗完衣裳回来,周身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皂角气味。
不等她回答,佟蓉又道:“我头疼得厉害,没法爬上爬下,你身为小辈,总该懂尊老爱幼的道理。”
这话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但她分明看得清楚,薛满的床铺湿得一塌糊涂。
薛满愣怔地望着她,她的眼眸清亮而柔和,在那一瞬间,让薛满联想到已过世的阿娘。
若阿娘还在,定也舍不得让她受这等委屈。
她慢慢红了眼眶,“佟大婶,谢谢您的好意,但是——”
“你先听我说。”佟蓉道:“我犯头疾时会意识不清,曾从屋顶摔落,休养了大半年才缓过劲。”
薛满瞪圆了眼,果真?
佟蓉解释:“从上船起,我便想跟你换床铺,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开口罢了。”
那上次她主动跟自己搭话,便是存着换床铺的心思?
薛满渐渐信了她的话,道:“不如这样吧,明日等床铺干了,我再和您换。”
佟蓉却坚持要立马换,薛满最终没拗过她,拎着小小的包袱搬去上铺。
她侧卧在干燥的被褥间,闻到一阵淡淡芬芳,似乎是花香,又似乎是独属于长者,令人安心宁神的力量。
经此一事后,靳小姐等人待薛满客客气气,再不敢嘲讽得罪她。而薛满跟佟蓉也变得相熟,在聊天交谈中,得知她远行的内情。
佟蓉祖籍明州,是名绣工精湛的绣娘。她身负顽固头疾,犯病时苦不堪言,多年来一直未得到妥善治疗。两个月前,她听闻名医吴凡在甘埠县出没,于是便从昌源出发,一路乘船西下,希望能访得名医,药到病除。
昌源隶属辽东地区,是个跟高丽国接壤的边陲小镇,离甘埠县足有十万八千里。
“您不是明州人吗,怎会跑去昌源?”薛满好奇,“明州临海,四季如春,而昌源常年寒冷,极少有外地人肯去那里生活。”
佟蓉苦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薛满想了想,转问:“您的家人呢,他们怎么没陪着您一道求医?”
佟蓉眸光微黯,神色皆是怅惘,“我丈夫已逝世多年,而我儿……我亦有多年未见。”
“为何?”薛满握拳,愤愤猜测:“莫非您的儿子不忠不孝,嫌您身患顽疾,拒绝掏钱替您看病?”
佟蓉的哀思瞬时跑光,拭着眼角,啼笑皆非地道:“你想岔了,我儿聪慧好学,孝悌忠信,貌似潘安,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儿郎。”
薛满眼中写了三个字:我不信。
佟蓉并不生气,叹息道:“只他肩负重任,有数不尽的事要去完成。”
“什么事能比自己的娘亲更重要?”薛满以己度人,“换作是我,哪怕舍弃一切,也要时刻留在娘亲的身旁。”
佟蓉便问:“那你的娘亲呢,如今身在何处?”
薛满的情绪跌到谷底,闷声道:“她在我两岁时便没了。”
佟蓉联想到她之前说的身世:父兄经商失败,家徒四壁,将她前后卖了三回还债……竟也是个失去亲娘庇护的可怜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