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的几句寒暄后,许清桉亲自?奉茶,裴长旭更直入正题。
“外祖父,如今前朝与宫中的情?况如何?”
薛科诚道:“危如累卵。”
他将近半月的事?娓娓道来:圣上日渐沉迷丹药,已到懒于上朝的地步,将国事?尽数交由太子处理。而圣上则被那道士蛊惑,意图效仿汉武大帝寻仙问道,谋求长生?不老。
说到这,薛老太爷语气苍凉,“我私下请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劝解圣上,却都无功而返,更甚者被夺去?官职,打入天牢。”
裴长旭难以置信,父皇竟失智至此?“那母后与小宁呢?”
“皇后依旧在禁足,后宫之事?如今由席贵妃代理。至于小宁……三日前,她与太子妃因争执大打出手,太子妃扇了她一耳光,她亦踹了太子妃一脚。此事?后,两人?都被太子训诫,将双方的奴仆送进慎刑司受罚。”
席贵妃的嫡亲侄女嫁了太子做侧室,前段时间更有?了身孕。
裴长旭苍白一笑?,“我奉父皇旨意,去?兰塬调查闵钊谋逆一事?,好不容易人?赃俱获,回来时却物是人?非。如今父皇糊涂,乃至前朝混乱,后宫无主……闵钊一事?又会有?怎么样的变数?”
“眼下,太子在朝中一手遮天,闵钊若活着,不失为对付太子的一把利器。但闵钊身死,太子便可?独善其身。”
“然后?”
“太子党会替太子背书,支持太子继位。”薛老太爷顿道:“据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称,圣上有?意退位幽居。”
裴长旭已从许清桉口中听过这消息,此时再听,亦难忍住悲怆,“我要求见父皇,亲口问问他究竟出了何事?!”
薛老太爷道:“即便是殿下,如今恐怕也难见到圣上。太子以保护圣上的名义,命禁军日夜守在殿外,凡求见圣上者,都得先经过他的同意。”
“外祖父的意思是,太子已肆无忌惮,铁了心要夺位?”
“是。”
裴长旭一时寒心消志,不明白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怎会落到这番地步。怪闵钊吗?对,应该怪闵钊,若非他私通敌国,牵涉太子,父皇怎会苛待太子,太子又怎会处心积虑地夺权?
混乱纠结时,有?人?清朗道:“殿下目前有?两条路能?走。”
薛老太爷看向一旁气定神闲的青年,“哪两条路?”
许清桉道:“其一,京城既已是太子的天下,殿下不如先退藏于密,厚积薄发,等万事?俱备后以清君侧的名义攻进京城,解救圣上与皇后等人?。”
薛老太爷问:“其二?”
许清桉道:“时不我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裴长旭靠向椅背,闭上双眼,脑中浮现的是三个?月前,宫中人?聚在殿前迎接新年。父皇、母后站在最中央,太子与他分立两旁,所有?人?皆面带喜气,欢欣鼓舞。
然而,他们?没有?等来新年的新气象,只等来铺天盖地的阴霾。
夜沉沉地揭过,薛满一觉睡到天亮,出门?时发现祖父竟到了驿站。
“祖父!”薛满惊喜地跑上前,“您怎么来了?几时来的?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
“我没到多久。”薛科诚慈爱地望着她,“我听殿下说你们?今日抵达驿站,便前来接你回府。”
“何须您跑一趟,等我进城后,自?会第一时间去?老宅看望您。”薛满慢慢红了眼眶,“祖父,抱歉,是我不懂事?,害得您东奔西走的劳累。”
薛科诚笑?道:“祖父若是见不到你,才是真正的劳形苦心。对了,我听殿下说,你已经恢复了记忆?”
“是。”薛满点点头,请薛科诚到小间,交流起最近经历,末了才道:“祖父,之前您说,等我恢复记忆,若还是……还是想解除婚约,您便会不计代价地替我做主,这句话?还算数吗?”
薛科诚道:“你仍想跟殿下解除婚约?”
薛满颔首,认真道:“孙女与许清桉两情?相悦,此生?除了他谁也不嫁。”
薛科诚正要说话?,余光却瞥到另一人?进门?,朝他恭敬地作礼。
“晚辈心悦阿满,还请薛老太爷成全我与阿满的婚事?。晚辈向您保证,等阿满嫁进恒安侯府,凡事?都会以她为主,连祖父都难欺她半分。”
薛满站到许清桉的身边,“请祖父替我们?做主。”
薛老太爷望着眼前的两位小辈,他们?目光坚定,并不避讳地牵着手,其心不言而喻。
当年他求娶絮敏时,也如许家小子一般,对絮敏的父母保证,会一生?一世待絮敏好。
他做到了吗?做到了吧。在絮敏活着时,他们?举案齐眉,她为他生?儿育女,他对她一心一意。可?惜修平意外离世,絮敏痛心疾首,紧随其后地离去?……
阿满是修平唯一的孩子,样貌像极了絮敏。
薛科诚之前不肯答应薛满解除婚约,是怕她恢复记忆后会后悔。而今她恢复了记忆,与许清桉仍心心相印,他再无阻挠他们?的理由。
“好。”薛科诚道:“等宫中事?告一段落,我便禀明皇后,请她解除你与长旭的婚约。”
又是宫中事??宫中到底出了何事??
薛满欣喜之余又感到忐忑,但无论她怎么追问,薛科诚、许清桉都不肯透露内情?。
薛满选择去?找裴长旭,“三哥,姑母究竟出了何事?,能?叫你们?个?个?如临大敌?”
裴长旭道:“只是出了点小问题,很快便能?够解决。”
薛满问:“小宁呢?我已许久没收到她的消息,她还好吗?”
裴长旭道:“小宁也不会有?事?。”
薛满再蠢也听得出其中蹊跷,结合兰塬的所见所闻,闵钊、傅迎呈等关键人?证的身死,心底猛然冒出一个?猜测。
“莫非是太子哥哥如九皇子一般,记恨你对广阑王动手,于是怀恨在心,设计陷害了姑母与小宁?”
被设计的人?何止是母后、小宁,更有?高高在上,似乎无所不能?的景帝。
裴长旭不欲跟她解释内情?,“虽有?一些小变故,但我能?够处理得好。”
薛满果断道:“下午我与你一起进宫。”
裴长旭摇头,“你与外祖父先回老宅。”
薛满朝他逼近,眸光透彻人?心,“既然是小变故,你为何不带我一起进宫?还是说,你与许清桉、祖父有?大事?在瞒着我?”
因他们?都爱她,不愿意她冒任何危险。
裴长旭微微笑?着,没头没尾地道:“我还记得你离京前,特意请我进屋,欣赏你穿上嫁衣的模样。”
薛满轻愣,是有?那么回事?,彼时的她伤心欲绝,想在逃婚前让他印象深刻,终生?难以忘记。但回头想想,极致的爱与恨均飘散,余留的只有?血缘无法割舍的羁绊。
“三哥……”
“你穿上嫁衣的样子很美?,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凝视她,喃喃自?语:“母后早就劝过我,但我没有?听,非要一意孤行。”
薛满不忍见他灰心丧气,“三哥,都过去?了。”
裴长旭道:“我真后悔,若当初没那么自?以为是,能?听进母后和小宁的劝解,早些和你坦白,一起处理江书韵的去?留……”
“三哥,别说了。”
“假使我早早地坦白一切,便不会失去?你。”
“这世上没有?如果、假设、但是。”薛满轻声道:“我们?不该被困在过去?,得勇敢地往前走。”
他的前方能?有?什么?陡然失智的父皇,狼子野心的兄长,等待他救援的母亲和妹妹……
能?够抚慰他心伤的人?只有?她,可?她爱上了别人?,一个?比他更坚定优秀的人?。
“阿满。”
“我在。”
“我能?够抱抱你吗?”
“……”
“人?生?的最后一次,让我再抱抱你,好吗?”
薛满迟疑地点头,下一瞬,被青年紧紧拥进怀里。
无论明日结局怎样,至少许清桉能?护住她……或许,这才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第94章
离开驿站前,裴长旭收到了?来自?云县的一份礼物。历时两个月,大乔经过无数次的推演,终于画出那蒙面?人的下半张脸。
裴长旭粗略地打量几眼,对?他唯有“样?貌平平”“丢进人堆也不显眼”的评价。也正是这平平无奇的男子,当?年参与绑架了?他与阿满,害得舅舅英年早逝。
危难当?头,裴长旭暂时将寻人搁置脑后。他率领众人光明?正大地进入京城,随后与许清桉分道扬镳,径直驶向皇城。
皇城依旧高大宏伟,固若金汤,能抵御万千风霜。但若当?瓦解从内部开始,又如之奈何?
守门的禁卫换了?一批新面?孔,却无人不识鼎鼎大名的端王殿下。他们朝裴长旭整齐行礼,全?程放行,由他轻而易举地通过太清门,驻足广明?殿前。
这是景帝处理事务的宫殿,象征着大周至高无上的权力。
守在?门前的禁卫军、内侍亦是生面?孔,表情均恭敬虚伪。
内侍满脸笑容,朝裴长旭道:“端王殿下。”
裴长旭问:“父皇何在??”
内侍扯着尖细的嗓音道:“圣上知晓端王殿下今日回城,一早便在?殿中等候,请您直接入内即可。”
裴长旭道:“好。”
内侍迫不及待地打开殿门,喊道:“端王殿下到!”
等裴长旭独身跨过门槛后,他又迫不及待地合上门,唇角扬起一丝得逞的笑容。
这端王殿下,看起来也不甚聪明?的样?子!
裴长旭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响彻殿内。
他目视前方?,望向龙案后正奋笔疾书的景帝,以及他身畔正在?低语的太子裴长泽。
裴长旭甩开袍角,恭敬下跪,“臣见过父皇,见过太子殿下。”
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景帝却置若罔闻,只顾着笔尖游走。
倒是太子笑道:“三弟,你回来了?。”
裴长旭道:“是。”
太子问:“听闻三弟此次陪阿满去?江南游玩,欣赏了?不少好山好水,不知阿满的病情可有好转?”
裴长旭道:“多谢皇兄关心,阿满的身体已经无恙。”
太子道:“既无恙,今日怎不一并带进宫中,探望探望母后?”
裴长旭道:“不急这一时。”
他再度看向沉浸在?写字中的景帝,试图唤起他的注意,“父皇,儿臣回来了?,请您看看儿臣吧。”
景帝不为所动,见状,裴长旭好心地道:“父皇,三弟回来了?,您不妨抬头看上一眼。”
景帝竟真?按他所说,抬头看了?裴长旭短短一眼,敷衍地道:“嗯,你回来了?。”
裴长旭没有错过观察景帝的机会,面?色红润,目光亢奋,炯炯有神……却是太炯炯有神了?些,不复过往的深沉睿智。
更何况,他对?周遭的声响毫无反应,只对?太子言听计从。
裴长旭道:“我有要事须向父皇禀告,可否请太子回避一下?”
太子笑道:“父皇最近已将朝事全?数交由孤来代?理,三弟无须避讳,有要事但请直言。”
裴长旭坚持:“此事我只能单独跟父皇禀告。”
闻言,景帝忽地怒道:“太子让你说你便说,遮遮掩掩成何体统!”
裴长旭问:“父皇,您忘了?吗,这是您与儿臣的秘密。”
景帝疾声厉色,“太子是储君,朕即日便要禅位于他,任何秘密都不能瞒着他!”
若说之前裴长旭还抱着一丝期望,期望事态没有薛科诚、许清桉描述得那般严重,期望景帝在?见到他时能恢复清明?……此刻却是心沉到谷底。
“父皇今年四十有四,正是励精求治的年纪——”
“够了?!朕不想听你们这些人的废话,朕是皇帝,想禅位便禅位,容不得你们指手画脚!”
景帝怒吼完,又和气地对?太子道:“太子,禅位圣旨已写好,待朕按上玉玺,请人宣读后即能生效。”
太子赞道:“父皇做得很好。”
何其荒唐,何其本末倒置的一幅画面?!
裴长旭缓慢地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皇兄,你究竟对?父皇做了?什么?”
“此话这话从何说起。”太子讶异,“孤从十岁起便是储君,接任皇位有问题吗?”
裴长旭道:“皇兄是太子没错,但父皇身强体壮,远不到禅位的地步。”
太子道:“三弟离开京城有段时日,不知晓父皇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病愈后便开雾睹天,想要退位幽居,专心寻道。”
“寻什么道?”
“自?然是大道。”
“何为大道?”
景帝陡然高声,“与天同齐便是大道!朕要寿比南山,与天同齐,羽化成仙!”
裴长旭惨笑,“父皇,这世?间根本没有成仙一说,这全?是他们编出来哄骗您的东西。”
“不许你污蔑道长!”景帝冷冷地回视:“朕亲眼见到道长点石成金,更让朕一夜回春,道长是货真?价实的仙人弟子!”
裴长旭闭了?闭眼,放弃与面前的景帝沟通。从前睿智英明?的景帝,如今不过是具由人控制的傀儡,言行均非出自本心。
他问太子,“皇兄要怎样?才肯放过父皇?”
太子一如既往的温厚,“三弟此言差矣,等孤登上皇位,父皇便是太上皇,地位依旧凌驾于孤。”
“事已至此,太子又何必惺惺作态?”裴长旭戳破虚伪的平和,“我只要太子一句准话,等太子登上宝座,能否恢复父皇的心智,放他们与我一道前往封地?”
“三弟莫不是糊涂了??”太子平静道:“这世?上,从没有太上皇、太后随亲王前往封地的先例。”
“我恳请太子为父皇、母后开这个先例。”裴长旭情真?意切,“太子身为储君,继位无可厚非。而我只想带上父皇、母后前往封地,余生绝不踏足进城一步。”
太子问一旁的景帝,“父皇,您想跟三弟去?封地吗?”
景帝断然回绝:“不!朕要跟随道长云游四方?,寻求长生之道!”
太子道:“三弟,你听见了?,父皇不愿意。”
裴长旭握紧拳头,咽下心口?愤懑,“既然父皇不愿意,我也无可奈何。但母后……请皇兄看在?母后待你如亲子的份上,放她与小?宁跟我同去?封地。”
“待孤如亲子?”太子重复这句话,慢慢地放声大笑,“好一个待孤如亲子。”
他走出案后,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裴长旭,“孤本有亲母照料,闵氏一族保驾护航,若非因薛氏心狠手辣,何至于苟且偷生多年?”
裴长旭皱眉,“皇兄,无论旁人如何,母后一直待你不薄。”
太子脸上浮现一种?怪异的讥讽,“三弟,你果真?不知你的母后有多利欲熏心,卑鄙无耻。”
裴长旭下意识地反驳:“母后仁爱大度,众所皆知,岂容太子污蔑!”
“是吗?”太子双手负在?身后,抬着下颚道:“那便由她亲子告诉你,她是何等佛口?蛇心之辈。”
他拍了?两下手,便有侍卫押着薛皇后从侧门进殿。隔着半殿的距离,薛皇后潸然泪下,裴长旭也眼眶湿润。
“旭儿!”
“母后!”
母子俩终得重逢,两名侍卫却阻拦在?中间,使?他们无法靠近彼此。
薛皇后形容憔悴,不复平日雍容,“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裴长旭哽咽道:“父皇和母后在?此,我怎能不来?”
薛皇后呜咽几声,望向龙案后端坐的景帝,“圣上,圣上,求您看看臣妾,臣妾是您的妻子啊!”
景帝张了?张嘴,似有动容。太子立刻拍向他的肩膀,他便低头专注地看着桌案。
太子开口?:“父皇的妻子只有一人,那便是孤的生母,孝德欣皇后闵氏。”
薛皇后凄楚地道:“太子,本宫这些年待你不薄,未料你没有分毫动容……”
太子满脸疑惑,“动容?对?孤的杀母仇人吗?”
薛皇后睁大眼睛,似是茫然不解。
太子又道:“薛氏,你当?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人察觉端倪?”
不等薛皇后说话,太子便娓娓道来:“孤的母后是父皇明?媒正娶的妻子,与父皇感情甚笃,恩爱两不疑。直到父皇登上皇位,纳美无数,母后为此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乃至香消玉殒……殊不知,母后是中了?一种?名为‘长牵’的慢性毒药,此药无色无味,溶于水,浸于肝脏,服用超过半年便无药可救。”
薛皇后矢口?否认,“本宫并不知晓此事。”
太子嗤笑,“母后去?世?后,孤被接进你的殿中生活,得你悉心照料,真?将你当?成了?救命稻草。可千不该万不该,孤不该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时去?找你,听到你与刘嬷嬷的私话。刘嬷嬷忧心忡忡,认为孤存活于世?便是隐患,劝你制造意外?除掉孤。你先是坚定拒绝,日子一久,却也生出同样?想法。”
薛皇后揪住胸前衣裳,不住摇头,“太子,你定是被奸人蒙骗误会了?本宫,本宫发誓,绝没有毒害先皇后!”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狡辩。”太子厉声道:“薛氏,你不仅毒害孤的母后,更设计让人绑架孤,欲除去?孤,好让三弟取而代?之。只可惜,你的计谋出现差错,被绑架的人从孤变成了?三弟与阿满,更害得阿满的父亲葬身深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薛皇后语气凄厉,尖甲深深嵌入掌心,“太子,你使?妖计控制了?圣上,如今还要血口?喷人,将先皇后之死嫁祸给本宫吗!”
太子叹道:“孤早知道你不见棺材不会掉泪。”
下一瞬,又有两名中年男子被丢进殿内。他们均衣衫褴褛,手脚戴铐,唯有面?庞干净清晰。
太子问:“闵氏,你还认得他们吗?”
薛皇后快速地扫了?一眼,生硬地道:“本宫不认得他们。”
“那便由孤帮你重新认识下他们。”太子道:“左边的这名男子叫刘启,正是你当?年的心腹刘嬷嬷之子。在?你们决意要除去?孤时,刘嬷嬷命亲子传递消息给恭亲王的余孽,意图借他们之手除去?孤。”
“而这另一位,便是当?年绑架案的主谋之一,侥幸逃生后,被孤藏匿多年。”
裴长旭的视线落在?那所谓的主谋脸上,这样?熟悉的一张脸,今晨他刚在?大乔送来的画像上见过。虽细节有所出入,但五官相差无几,当?年那双写满杀意的眼眸,而今只剩下畏缩慌张。
刘启在?说话:“皇后娘娘!当?年我娘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您却在?事情出现纰漏后,二话不说便处死了?我娘!幸亏太子殿下帮我假死脱身,我才能活到现在?!”
那主犯也道:“若非刘启主动找到我们,提供了?端王殿下的行踪,我等又怎会顺利地抓到皇子皇孙……”
“你们该抓的人是太子!而非旭儿与阿满!”眼看当?年事瞒无可瞒,薛皇后失控喊道:“若非你们办事不力!修弟该好好活着!成为本宫最得力的助手!”
殿内霎时沉寂。
“在?你暗中派人调查恭亲王的余党时,孤便有所察觉。”太子缓缓地道:“是孤调换了?刘嬷嬷的信件。”
薛皇后瘫坐在?地,掩面?痛哭,多年来的懊悔与痛心在?此刻彻底崩溃,“他们该抓的人是你,而不是旭儿与阿满……修弟不该死……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
“多行不义必自?毙。”太子转向裴长旭,“三弟,如今你可还有疑问?”
裴长旭神色惝恍,“所以,祖父与舅舅也参与了?此事?”
“不!”薛皇后哭道:“祖父与修弟毫不知情!他们在?听说你与阿满被绑架后,便立即率人前去?寻找,修弟更因此断送了?性命!是本宫对?不住修弟,更对?不住阿满,叫她早早便失去?了?父亲……”
所以母后待阿满亲如女,除去?疼爱还有愧疚。
裴长旭双眸猩红,质问敬爱多年的母亲,“母后,您为何要这样?做?”
薛皇后泪眼迷离,“本宫与圣上自?小?相识,若无意外?,本宫该嫁给圣上当?正妃。但闵氏横空出世?,抢走了?属于本宫的位置,本宫便只能退而成了?侧妃,等到圣上继承皇位,人人都夸皇后与圣上恩爱登对?,却无人在?意先来后到,明?明?是本宫先与圣上相知相许!”
裴长旭道:“您当?时是皇贵妃,地位亦尊贵无双,比皇后只差一步之遥!”
薛皇后道:“便是这一步之遥,阻挡了?本宫与圣上的夫妻情,阻挡了?你登上皇位的可能性!本宫不甘心,本宫偏要争一争,为薛家与你争到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我不想要啊母后,我从未想过要继承大统……”
“你不懂这江山的美妙。”薛皇后抹去?眼泪,哑声道:“自?你出生后,圣上多次叹你天资聪颖,有君王之风,若非有闵皇后与太子在?前,你必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裴长旭猛地看向景帝,“父皇当?真?这么说?”
“圣上迎娶闵皇后本是为权势所迫,等登上皇位后,却处处受闵氏一族牵制,诸多抱负难以施展……若换成我薛家,只会全?力支持圣上,绝不会叫他闷海愁山。”
裴长旭内心震荡,看看景帝,再看看一脸讥笑的太子。
太子问:“三弟,相信你已经清楚罪魁祸首是谁。”
“孤的生身父亲,利用孤的母族势力登上皇位,却在?事后忌惮孤的母族。借用你母后的手,除去?了?孤的母后,贬走孤的舅舅,更试图叫其他儿子对?孤取而代?之……”他搭上景帝的肩膀,亲昵却凄凉,“父皇,您眼中只有江山与权势,可曾想过我也是您的骨肉,是母后满怀爱意为您诞下的孩子?”
景帝眼神清明?,却全?程游离在?这场对?话之外?,“太子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堪为君主。朕欲禅位于太子,往后幽居世?外?,寻仙问道……”
“在?父皇眼中,便连九弟也比孤要优秀。”太子语含嘲谑,“只可惜张氏一族与九弟都是狂妄自?大的蠢货,至今也没发现被人牵着走。”
裴长旭哪还有不明?白,“是你设计了?张家,演了?一出扮猪吃虎的好戏。”
“孤接到迟卫进京的消息时,迟卫已与史明?搭上线,既然如此,孤倒不妨将计就计。”太子道:“张贵妃与太后向来视孤为眼中钉,认为孤抢了?九弟的太子之位。孤正好顺他们的意,利用迟卫对?广阑王的背叛,以身入局,为张家上演最后的狂欢。”
“从始至终,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裴长旭咬牙,“枉我一直在?父皇面?前为你说好话……却原来,你早与广阑王暗中勾结!”
“准确地说,是父皇逼孤与广阑王通力合作。”太子道:“广阑王若倒台,孤的下场可见一斑。但孤不能倒,孤要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宝座,向父皇与薛氏讨伐罪行,为母后报仇!”
“太子!”薛皇后凄声喊:“错的人是本宫,与旭儿他们无关!你要报复便报复本宫一个,不要牵涉无辜!”
裴长旭只觉哀入骨髓。
真?相竟如此不堪吗?是父皇与母后算计闵氏一族在?先,逼得太子破釜沉舟。而他们这些人,被迫成为这场悲剧中的重要角色,从欢喜到愤怒,从愤怒到悲哀,从悲哀到不知所措……
要怎么做,才能平息这场横跨多年的生死恩怨?
裴长旭朝太子下跪,“我替父皇母后,向兄长真?诚道歉,愿用余生弥补他们的罪行……”
耳旁却传来身躯倒地的声响,侧首望去?,薛皇后已手持匕首,割颈自?刎——
鲜血喷涌而出,薛皇后躺倒在?地,气若游丝地道:“本宫……以命偿命……放过旭儿……”
太子面?无表情,见裴长旭冲到薛皇后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母后,您何至于此!来人啊!快来人救救她!救救我的母后!”
薛皇后抬起沾满鲜血的手,轻抚他的面?庞,“是……全?是本宫咎由自?取……求太子放过……放过薛家……”
裴长旭紧紧握住她的手,声泪俱下,“母后,您不能死,您还有我和小?宁,还有阿满……”
薛皇后只重复:“是……是本宫的错……”
最后一丝力气消散,她气息全?无,颓然合上双目。
裴长旭泣声哀求:“母后,求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旭儿啊!”
他呼喊良久,再得不到任何回应。随后,他愤怒地望向龙案,“父皇!您的妻子死了?!您便没有一点感觉吗!您究竟何时才能清醒!”
景帝皱起眉头,眸中思绪纷杂,不等想明?白,肩膀又被人重重一拍。
太子道:“父皇,该请平章政事宣读圣旨了?。”
景帝无视殿内的血腥混乱,高喊:“叫平章政事进殿宣读圣旨!”
平章政事蒋伟添乃太子的岳父,更是此次宫变的主谋之一。他大步进入广明?殿,路过裴长旭时,笑容难掩得意。
今日一过,薛家将彻底垮台,蒋家会取而代?之,成为名震大周的乔木世?家!
这份得意仅维持片刻,便在?他看清圣旨上的内容时戛然而止,“殿下,这圣旨有问题!”
太子问:“哪里有问题?”
蒋伟添咬牙切齿道:“他上面?写着传位于——传位于——”
太子夺过圣旨,定睛一看,赫然见白纸黑字写着:传位于三子裴、长、旭!
太子肝胆欲裂,拔出侍卫腰间的长剑,直指景帝的咽喉,“父皇,事到如今,您心心念念的仍只有三弟!看来只有孤亲手杀了?三弟,才能断绝您的妄念!”
蒋伟添抚着长须,“殿下,为君王者切忌心慈手软,唯有断绝一切隐患,方?能执掌天下!”
“岳父所言极是。”太子阴恻恻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不再看景帝,提剑走到裴长旭的面?前,“三弟,孤一直都很羡慕你,因你拥有孤梦寐以求的许多东西。父皇的认可、母后的疼爱、小?宁的崇拜、阿满的全?心全?意……你拥有的太多,多到令孤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