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突然安静。
还没等容艺回答,游赐就轻咳嗽了声,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被电话那头的沈欣茹听见。
她敏锐问道:“容艺,你房间里……有人么?我怎么好像听到……”
“哦,是上次我撞到的那个人。”
游赐眉心微跳。
什么叫……那个人?听起来那么生疏。
“这样啊。”沈欣茹觉得有点尴尬,“那你先忙,忙完了再打给我。”
“嗯,好。”容艺挂断电话。
游赐就站在她对面,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她挠了下头,主导着话题:“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白炽灯光下,游赐脸色有些白:“说到你送我回家。”
“啊——”容艺这才想起来,刚刚确实是说到这了,“那么……”
“那么就麻烦你了。”
游赐慢条斯理,咬字清晰。
容艺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脑袋缓缓冒出一个“?”。
奇怪,她怎么记得,明明某人在她接电话之前,说的是“不麻烦了”。
怎么接个电话的工夫,他就临时变卦了?
下过雨的夜晚,地面潮湿。
老化的灯光忽闪忽闪地跳着,明明灭灭地洒下暗淡的清辉。不太均匀地照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折射出亮晶晶的幽光。
她和游赐一前一后出了门,准备去停车的车棚找到电瓶车,然后顺路送他回去。
她走在前面,步调很轻快,路灯打下来,将她的身形凝缩成一个娇小的影子,落在潮湿的路面上。
游赐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他个子高,步幅大。身影也同样被投落在地面。
随着走路的动作,地面上他们两个的影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他走快两步。
很快,他的影子就盖住了她的影子。
她娇小的影子被完完全全地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换言之,就是容艺行走在他的影子里。
但她脚步轻快,一点也没发现影子的奥秘。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雨后潮湿的夜晚,四周的一切都静谧。水汽氤氲,月亮长了毛,朦胧难辨。
她走在他前面,穿了那条宽松的睡裙。后颈处的皮肤露出,白净明晰。蝴蝶骨轻轻立着,她实在是太瘦了。
他晦涩地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其实很少像现在这样把头发扎起来。记忆里每次看她,她都喜欢披着头发。浅棕色的卷发,特别衬她的肤色。
她左手手臂上挎了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看样子是准备去沈欣茹家留宿。
很快就到了车棚底下。
“拿一下。”容艺摘下帆布包,示意游赐帮她拎会儿。
游赐接过。
她低了下头,走进车棚里,找到黎新言借给她的那辆白色的小电瓶车。踩下立脚架,一手熟练地握车把,一手推着车身,将车子从车棚里移出来。
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又立起脚架,掏出车钥匙,打开坐垫下面的储存空间。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的头盔,扔给游赐:“你把头盔带上。”
免得再磕了碰了,她可没有那么多钱去赔。
头盔随着她轻扔过来的动作在空中滑过一道细微的弧线。游赐轻扫了眼,敏捷地伸出左手接住。
带起一阵风。
他面色冷淡,额前的碎发像是风过林梢般,轻微地晃了晃。露出他几欲被碎发遮盖主部分的眼睛。
“我用不上。”他淡声说,“你戴着就行。”
他走过去,把头盔和帆布包一并还给她。
月光白的像盐,落在她白皙明媚的面庞上。
她眼睛弯着,饶有趣味地看他。
不错嘛,又拒绝她。
在容艺十七岁的生涯里,她恃美行凶惯了,几乎没有人可以抵御她的请求。
可游赐偏偏不一样。他好像天生就对她不感冒似的。
她睫毛轻颤了下,之前那些被拒绝的困惑和羞辱感浮上心间。
他越躲着她,她就偏越是要招惹她。
她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行。”她抓过帆布包,随手将它的带子绕在小电瓶车的后视镜柱上。而后又抬脚踢了下立脚架,两手握着把手,径直坐上去。
“头盔。”游赐捏着头盔,附带着提醒了一句。
他指节修长,是一双很干净很漂亮的手。月光下,恍若玉砌。
“没手了,戴不了。”容艺脸上带着嘲弄的笑,还特意下巴指了指自己握着车把手的双手,意思是说她现在没空去戴,“真是不巧啊,看来只能给你戴了。”
可话音刚落,令她没想到的是,下一秒,游赐的身影就骤然靠近。
随后头上一重,那个头盔就牢牢地戴在了她头顶。
“靠,你干什么?”容艺语气里带了几分愠恼,她没料到游赐居然会这样做。
他看起来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斯文孱弱的劲。
沉默着无言,修长的指节绕到她下颏。
在这顷刻间,她突然就嗅到他身上干净澄澈的味道。
“咔哒”一声,他抬手将头盔带子扣上:“戴好了。”
声音浅淡,一气呵成。没有任何情欲,简单干脆就如同打包一个物品似的。
容艺没了脾气。手不自然地抚上下巴处的头盔带。
上面还残剩着他手的温度。
月光太亮了,她沉着声往上看去。
黑白色系的校服下,露出一截冷白肤色的少年臂腕。年轻而有力。
心脏不知怎么回事,又猛烈地挑动起来。
她清了下嗓子,故作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后座:“愣着干什么,上来啊,我送你回家。”
游赐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很快缩回目光。
他往前走了两步,不太自然地跨坐上去。
这电瓶车是小型的,很窄。他低头看,两个人的身躯之间只留下一道缝。
月光下,她漂亮的后背就在他咫尺。
他喉结上下滑动。
“坐稳了么?”
透过后视镜,容艺可以看见少年展露出来的局促模样。
“好了。”他声音很轻。
容艺拧动车把手,小电瓶车加了速,借着惯性,他们有几次轻碰在一起。
自从上次车祸后,她都没怎么骑过车了。
好在她胆子大,没什么可怕的,所以也能稳稳上手。
“你家在哪儿?”容艺问。
车开起来以后,夜风呼呼往后吹,有点凉。他坐在她身后,能轻易嗅到她身上沐浴后的香气。
小镇歇息得早,四周都是黑黝黝的,沿街只有少数零星几盏路灯。
游赐随便扯了个附近的地名。
篁蕴公馆在城郊,那边太偏僻,容艺一个人回来他不放心。
再者说……他也有自己的心思。
他暂时还不太想让容艺知道他住在哪里。
“那还挺近的。”容艺又问,“你吃过晚饭没?”
每次她回家的时候,他都已经在她家门口等着她了。
“不要紧。”
言下之意是没吃。
游赐在回答这问题时也很有技巧性,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说“吃了”,亦或者是“没吃”,而是说了一句“不要紧”。
搞得容艺怪不好意思的。“你怎么不吃点再来?”
“来不及吃。”
伏海三中放学时就已经五点半了,他几乎是一放学就步行至容艺家去等她。
他想见她。一刻不休的。
容艺却会错了意,揶揄道:“这么忙的么?”
说话间,容艺已经开到了他说的那个地儿。
她刹住车:“到了。”
游赐从车上下来。
“我走了啊,”容艺看他一眼,“明天记得吃过饭再来找我。”
说完以后,她转了个方向,拧动车把手,头也不回地开走了。
初夏夜晚微凉,游赐静默着站在原地,意味深长地凝眸。
容艺调转车头,一溜烟儿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长风吹动她单薄的睡裙,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有点儿心不在焉。思绪还停留在游赐身上。
沈欣茹家位于小镇最热闹的中心,她妈妈姓赵,叫赵兰,是个开超市的。
容艺骑车到小赵超市门口的时候,她妈正在拉卷闸门。
一看见容艺,赵兰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立马加速了手中的动作。
偏这时,沈欣茹在二楼也看见了容艺,她冲着下面叫了一声:“艺艺!”
然后飞速下楼去找她。
赵兰心底暗骂一声“死小兔崽子”,平日里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叫她不要跟这个晦气的扫把星一起玩,可这死丫头就是不听。
路过一楼的时候,赵兰一把扯过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告诫沈欣茹:“大晚上的到哪儿去,给我回去睡觉!”
“妈,我哪儿也不去,我找艺艺。”沈欣茹不喜欢她妈限制她交朋友的自由,不大高兴地挣脱她妈的手,嘟囔了一句,“你弄痛我了。”
容艺已经停好车走近了。她一手拎着个帆布袋子,叫了赵兰一声,语气少有地显出对长辈的恭敬和柔和:“赵阿姨。”
赵兰到底是个做生意的商人,容艺走近了以后,她立刻又换了一副脸色,和颜悦色道:“哎呀小容啊,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们家茹茹玩啊?”
容艺面带微笑,点了下头:“想茹茹了,来看看她。”
“跟我来,去我房间。”沈欣茹牵过容艺的手,一点话也没让容艺和赵兰多说。两人绕过赵兰,径直上了楼梯。
赵兰手扶在卷闸门上,朝她们看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
“什么晦气玩意儿也往家里带!”她低低地诅咒了一句。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容艺她妈的事,也知道容艺成绩差、爱混的事。虽然她家沈欣茹成绩在伏海三中平平无奇,但她却仗着自己开了个小超市,有股自带的优越感,一点儿也瞧不上容艺一家。
“一天到晚的,偏好的不学学坏的!哎!真让我操心!”赵兰脸色难看到极点,用力地将卷闸门一拉到底。
“你妈……没事吧?”
进了房间,容艺把帆布包放在一边。她虽然性子大大咧咧,没什么遮拦,但其实内心很是敏感。显然她刚刚已经注意到了赵兰不悦的脸色。
“不用管她,我妈她就这样。”被这么一搞,沈欣茹心情也有点跌宕,她抓过容艺的手,“艺艺,你别往心里去。”
容艺宽慰一笑,睫毛又浓密又卷翘:“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就好。”沈欣茹招呼容艺坐到她床上去,“新换的床单,怎么样,好看不?”
容艺抬手摸了摸,这被单虽然粉嫩,但是质感还算不错。
“坐我身边来。”沈欣茹递给容艺一个靠枕。
容艺接过来,正准备上床的时候,窗外却突然毕毕剥剥地跳起雨来。
沈欣茹不耐烦地下床关窗户,语气里半是抱怨半是不满,“天天下雨,下个没完了!我都要变成蘑菇了。”
关完窗户以后,她又想起什么,问容艺:“对了,艺艺,你现在还住在你爸那个老房子里么?”
容艺抱着靠枕,点了下头:“对啊,还住那。”
沈欣茹不可思议道:“我靠!你怎么能住的下去的啊,那房子那么潮湿。”
容艺是去年才搬到那房子里一个人住的。不是梅雨季节倒还好,一到梅雨季节,那儿简直没法儿住人。
沈欣茹去过两回,回回都受不了。
“那有什么办法。”容艺坐到沈欣茹新换的床单上去。新换的床单干净又舒服,她刻意留心了点,怕把被子弄皱。
“你明天也住我家吧,我妈她也只是装装样子,奈何不了我的。”
容艺轻笑了声:“我又不是沦落到要住桥洞了。放心,我那儿住的还挺习惯的。”
“可你不是老膝盖疼么?”
沈欣茹和容艺是伏海三中同个班的,久坐前后桌,容艺上学那阵,时常会说腿疼得受不了。
容艺没再继续那个话题,而是刻意把话题引到别处上去:“你今天打电话来,不是问我觉得盛锐帅不帅吗?”
她不想要让任何人替她担心。她会有负担。
沈欣茹果然思路被带偏,她傻笑了一声,咬着手指道:“对啊,你觉得帅不帅啊?”
“我觉得……还可以吧。”容艺没什么波澜道。
“我天!你居然不觉得他帅!”沈欣茹简直受到了天大的震撼,“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惊呆了,感觉他骨子里有股迷人的拽劲儿。”
容艺眼睛看着下雨的窗外,心不在焉地听着沈欣茹说话,她莫名想到了游赐。
也不知道他到家了没有。
“容艺,你在听吗?”沈欣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听了。”容艺从窗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沈欣茹。沈欣茹最近奇怪的很,总是张口闭口提起这个盛锐,她想到了什么,直白地问,“茹茹,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盛锐啊?”
沈欣茹脸一下子蹿红,结结巴巴地否认道:“哪有,我……我就是看到你哥朋友圈里面有他。”
容艺潮湿的眼睛弯了弯:“茹茹,你完啦。”
“才没有!”沈欣茹硬生生地扭转话题,“对了,我今天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好像听到了……”
“哦,那是上次替我挡木架的那个,”容艺顿了下,“他手不是受伤了么,得每天换药包扎。于是我就让他来我家,我给他换,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刚好在。”
“是他啊。”沈欣茹头枕着靠枕,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还以为谁呢,是他我就放心了。”
容艺闻言,顿了下,一缕长碎发刚好垂落下来,她不动声色地将它绕到白皙的耳后去,语气有点摸不透,“什么叫‘是他你就放心了’?”
沈欣茹傻笑:“我都认识你多少年了啊,容艺,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还不知道啊?”
喜欢什么类型的?
容艺歪着脑袋,扪心自问了会。
她还真说不上来。平日里她虽然会随口夸某某某长得帅,但是……要说喜欢,她也不见得有多喜欢。
比起喜欢别人,她似乎……更喜欢自己。
她看着沈欣茹,愿闻其详道:“茹茹,你说说看,我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
沈欣茹被她这个问题问题惹得发笑,她捂着肚子笑了会,然后才勉强道:“你么,你当然喜欢帅的啊,这不是废话嘛哈哈哈。”
容艺心跳了下,又反问道:“游赐他……我是说,那天那个人,长得不帅么?”
她还记得木架崩塌之前,他像救世主一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大雨簌簌在落,她从惊恐中抽身,看见了他的面孔。
肤色很白,近乎冷感的白,五官英挺,带着几分禁欲斯文的干净气。他不喜欢笑,反正至少认识到现在,她从没见他笑过。一身黑白色系的校服穿的板正,领口那排扣永远一丝不苟地寄到最顶上,校服底下蓬勃的少年躯干将短袖撑得挺括,无趣又死板。
每次都会安静地在她家门口等她回来给他换药。每次给他换药的时候,他都很安分,再怎么疼也不多吭声。
沈欣茹听毕,仔细思考了会:“帅是挺帅,不过,太乖了,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料,你肯定不喜欢的。”
容艺咬着指甲,语调漫不经心:“是吗?”
折腾着洗漱完以后,容艺熄灭灯光。
她睡在里侧,靠着窗户,外面还在下雨,毕毕剥剥地打在窗台。沈欣茹睡在靠外面的那侧,她睡眠质量向来很好,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容艺有点儿认床。
是个多年前就养成的老毛病,改不掉。
容津死了的第三年,柳曼秀带着她匆匆改嫁到魏山南家。那个时候魏山南还没有这么有钱,只有一家三平米的面馆,从早上四点开到晚上九点。
容艺第一次见魏山南,就是在他家的小面馆。
他当时正埋头烧面,一身的油烟味,忙得抽不开身。柳曼秀拉过她的手,把她叫到后厨的魏山南面前,指着魏山南让她喊叔叔:“艺艺,快见过你魏叔叔。”
她缩在柳曼秀身后,眼睛睁得很大,嘴巴紧闭,没叫出来。
魏山南却先对她笑:“艺艺。”嘴角咧开,露出一个笑,很淳朴很老实的那种笑。
然后把手头锅里的那碗汤面舀出来,特意盛在一个粉色的小碗里,递给她:“饿了吧,吃点儿。”
由着这件事,容艺对魏山南的第一印象其实不错。
魏山南和柳曼秀没有举行正式的婚礼,只是简单扯了张证,一是小镇人多口杂,柳曼秀不想太高调,免得让人议论了去。二是魏山南实在太穷了,就算他执意要办婚礼,柳曼秀也不让。
婚礼那天,请了两桌客,其中有一桌还没坐满。
所以后来离婚以后,魏山南想到这件事总会想不开。他总说他欠了曼曼一场婚礼,他对不住她。
魏山南那时虽贫困,但踏实肯干。早餐店其实很累人,但魏山南每天都按时按点的起。柳曼秀也就看中了这点,再加上他一米八三的大高个,人虽糙了点,相貌却很周正,便毅然决然地嫁了。
在魏山南家的日子虽然窘迫,但容艺却过得还算开心,魏山南把她当亲生女儿来疼。
为了方便早起做生意,魏山南在面馆上层搭了个小隔间,歇夜的时候,就睡在上面。
容艺第一次来他家,就是睡在那上面。上面空间很窄,没有床,只有一卷单薄的床铺。由于太低矮,只能勉强躬着身子,稍有不注意,就会撞到头。
隔间没有窗户,油烟气久久不能散去,闷热又压抑。
面对沾满污垢的墙壁,那是她第一次认床,也是第一次失眠。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魏山南和柳曼秀的婚姻只持续了两年。离婚是柳曼秀提的。魏山南眼睛有点红,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离婚后没过多久,柳曼秀就又带着容艺风风火火地嫁给了黎淳。和魏山南不同,黎淳虽没个正经工作,但好在运气不坏,凭借着拆迁得了三套房,日常就靠着收租,过得倒也滋润。
容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西装。笑吟吟地跟她伸手打招呼:“哎呀,这就是艺艺吧,小姑娘长得真好看。”
容艺那时已经大了点,不再像第一次见到魏山南那样局促。没握他的手,只是礼貌地笑:“黎叔叔好。”
黎淳手尴尬地悬停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强忍着没有发作。他朝里屋喊:“新言,还不快出来见见你阿姨和妹妹!”
没人理他。
他更气愤了点。
快步走到里屋,推开房门:“小兔崽子,叫你半天不应,干嘛呢?”
“吵死了。烦不烦?”一个明显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少年声线。
容艺饶有兴味地看过去。
一个戴着耳机的少年出来关门。目光猝然与她对视。
她游刃有余地展开一个熟稔勾人的笑:“嗨,哥哥?”
黎新言皱了下眉。
那是她和黎新言的第一次见面,不算太愉快。
那个时候的黎新言绝对想不到自己拽了十七年的臭脾气,会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个少女面前跌破底线。
他没什么好气地把门重带上,还顺带着毫不客气地拧了门锁:“少烦。”
黎淳啐了一声:“跟谁学的臭脾气。”说完以后,就意识到家里还有别人在,于是又换了副嘴脸,笑着对容艺和柳曼秀说,“渴了么,我去给你们弄杯茶。”
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眼见到黎淳的时候,就喜欢不起来。
总觉得他那一身西装分外违和。
同样的,她在黎淳家的第一晚也失了眠。
黎家的生活条件要远在魏家之上,床垫软的要命。可容艺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六感告诉她黎淳绝非善类。
后来她的第六感也果真应验,黎淳好赌,是个伪君子,把那三套房输了个一干二净。之后就天天用酒精麻痹自己,借着打柳曼秀出气。
而与此同时,魏山南的小面馆生意却越做越好,小面馆也慢慢扩张,变成大面馆,之后又变成小饭店,小饭店又扩大,成了大饭店,之后大饭店开了分店,成了明晃晃的酒楼。
想到这儿,容艺轻叹了口气,兀自翻了个身。
沈欣茹睡得很熟,她明天还得早起去上课,容艺动作刻意放轻了些,生怕弄醒她。
现在她面朝着窗户,窗沿外面雨点在敲打,有一阵没一阵地落在玻璃床上。
她闭着眼睛,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才隐约有了点睡意。
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有关游赐。
梦里面,他垂着手站在她的床边,他没穿校服,而是换了件白色的宽松背心,露出好看紧实的肌肉线条,和平时完全是两个人。
雨下的很大,几乎快要将这座破旧的小平房完全覆灭。墙面上浸润着潮湿的水珠,室内空气闷热潮湿。
就连他的发梢都是湿的。
他轻张着嘴,慢条斯理地咬字:“太潮湿了。”
没有任何主语。
容艺盯着他的脸,没来由一阵心悸:“这儿有什么的,比这破烂的房子我都住过。”
饶是这么说,她还是莫名觉得慌乱。
起身去推窗户,想要让风进来一点。
却发现,窗户被锁死了。
她拍打着窗户,水珠哗哗落下,砸在玻璃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回头再看游赐的时候,他还是站在那,手上打着绷带,潮湿的黑色碎发遮过眼睫,有一部分向下刺着眼睑。
他肤色冷白,带着一种病态极端的消极。
容艺觉得自己在出汗。
她看向他。
一片胀热潮湿中,他轻撩起眼皮,一字一顿地反声诘问:“真的不喜欢我么?”
与此同时的篁蕴公馆别墅区。
少年洗浴完毕,推开起雾的玻璃门。他发梢潮湿,还在向下淌水。一张面容清隽斯文,眸色很冷,没有多余的情绪。
手机系统自带的铃声在响。
游赐边喝水边捏起手机。
漆黑的屏幕上亮起那个“温”字。
他修长的指节在屏幕上点了下,滑动接听。
“祖宗啊,你总算接电话了。”
对面是温书颖的声音,她虽然没比游赐大几岁,但却是他名义上的小姨。
游赐不紧不慢地喝完水,坐回到书桌前。
他心不在焉地听,手指却抽出一本泛黄的牛皮本。今天的记录还没写。
“你什么时候回平礼啊,祖宗。”温书颖剔了剔新做的美甲,看上去满意极了,“你该不会打算一直待在那个十八线小县城吧?”
“到底要说什么。”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睡眠灯,光线并不充裕,外面在下雨,游赐看了眼窗户,窗幔在起起落落地飞。
他一向对人对物缺乏耐心。
除了容艺。
“……给我收收你那个少爷脾气。”温书颖被噎了一嘴,然后才扯回正题,“你外公外婆想你的很,有什么时间就多回来看看吧。”
“再说。”
游赐喉结上下滑动,“挂了。”
当年他母亲温书颜执意要嫁给游铭,几乎是跟母家断绝了来往。
这些年温父温母年纪稍长,小女儿温书颖又迟迟没有结婚,老人家深感萧条,才想起这么个外孙来。
所以游赐对他们其实并不亲。
“等会!别挂!一天到晚联系不上个人,好不容易接一次电话挂那么快干嘛?你是真想把你小姨气死啊?”
温书颖捏了捏眉心,有点头痛,“我姐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臭脾气。”
吐槽归吐槽,温书颖接着说:“你知不知道游铭要再婚的事啊?”
“知道。”灯光映在游赐眼睛里面,折射出冰冷的色泽,“他的事情,我管不着。”
“……”
温书颖还要说什么,电话却已经被挂断。
她自小就是被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公主,有着温父温母全心全意的宠爱,敢这样给她脸色看的,恐怕除了游赐以外,找不出第二个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游赐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平礼不待,非要待在那个潮湿杂乱的小破城市。改天空了,她一定要亲自过去看看。
挂断电话以后,游赐随手将电话扔在一边。
他目光垂着,打着绷带的手轻按住牛皮本,将它摊开按平。
本子已经有了些年岁,是他来到伏海镇买的第一件文具。
纸张因为写的字太多太用力而起着凹凸不平的褶皱。
他翻到崭新的一页。
受伤的是右手,虽然有在慢慢恢复,但是捏笔写字还不是很方便。握着钢笔的时候,手心还是会因为牵扯而传来细密的疼痛。
他睫毛垂着,闭着眼睛想了会。
提笔开始写:
5月24日。雨。
她今天穿了一条之前没见过的裙子。红色格子。……很衬她。
扎了丸子头,也好看。
身上有陌生的香烟味道。她说是要去参加一个电竞比赛。
……她和朋友在聊别的人。又是那个人。
字迹写到这里突然停顿住。
墨水氤氲开来。黑色的,晕开在泛黄的旧纸页上,很刺眼。
写不下去了。
各种复杂的情感在心脏堆叠。酸涩、不安、刺痛。他搁下笔,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有点红。
他起身抽了支烟。
站在落地窗前,窗纱在摇晃。他身影颀长,投落下一片晦涩的影子。
外面下着雨,深夜暮色里,一股潮湿泥泞的味道。窗户下的一楼,开着栀子花,白净又皎洁。
风潮湿咸涩,夜色里,他黑色的碎发垂落着,显得面孔更加冷白阴鸷。
修长的两指夹着烟尾。烟圈纷纷扰扰,吞吐着潮湿难言的心事。
单薄的黑色短袖贴着他好看的锁骨。眉头轻蹙着。
他其实没什么烟瘾。但太过烦闷不安的时候,会一根接一根,没完没了地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