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放在心上,她有个笨妹子,原本在缫丝间里替别人摇摇轱辘,但你?改了缫丝车后,她就做不?下去了。”看见明?宝清惊讶的表情,赵娘子忙道:“就她一个,缫丝车又添了四五辆,余下多出来人有些去学了织布,也有来我?们?这的,那个王娘子不?是在房里绕梭子么,她原本也是缫丝的,可她也没给你?脸色看呐。”
明?宝清心里定了定,听赵娘子继续道:“再不?济就做些杂活,我?们?蚕坊很少有赶人走的,但她妹子什么都做不?出,笨也是真的,懒也是真的,可有什么活计会比坐着摇摇手更容易呢?而且之前缫丝车的手摇活计都是轮着来的,因杨娘子在蚕坊是老人了,管事算是卖她一个面?子,让她常做,可眼下这做不?了那做不?了的,只撒娇装糊涂,管事也忍不?下去,前个就叫她回去了。”
这说起来不?过是件小事,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杨娘子一时?半会肯定不?会给明?宝清脸色看了。
但想起那小学徒挂满泪珠的脸,明?宝清心里也不?好受,但不?好受归不?好受,明?宝清更不?可能低三下四求她们?用。
“那我?只交给管事就好了,管事若点头,我?就多做几个来,你?们?肯用的用,肯吃苦的就吃苦吧。”
赵娘子仔细看了看她手里的‘天鹅’,点点头道:“我?可等着用呢。”
支如玉回去时?自有蓝正临来接,明?宝清站在她身后看她织布,经纬交织,肌理渐成?。
“呀,你?这丫头。”支如玉太专心了,瞥见她时?吓了一跳,道:“要回去了?你?虽能骑马,可来来回回也太累,既也有了俸禄,还是在城中?买一间小院吧。”
明?宝清点点头,道:“再攒一攒吧。”
支如玉见她有打算,就不?再说了,目送她出去,又埋头织起布来。
明?宝清的确是忙,严观也不?闲,这一日好不?容易休沐,去了青槐乡上找她,却听说她去探望邵棠秋了。
他被老苗姨留了饭,但又干了一阵的苦力,劈了一堆柴,还替明?宝锦做了一个又圆又厚的新砧板,什么饭也消化掉了,于是又吃点心,只差要连晚膳一起吃了。
回程路上,严观以为今日要同明?宝清错过了,结果迎面?看见月光驮着她飞奔回来。
马儿在落日余晖中?被照得金光熠熠,像是从云端踏下来的天马。
马背上的人被帷帽长长的绸纱裹了半身,绸纱波动着,颤抖着,像是一团燃烧的白焰,直直跳进严观眼中?,烧了他的心。
马儿交错而过时?,明?宝清松开了缰绳,被严观一把搂到了身前。
背上猛然一轻的月光困惑地刹住蹄,返身追着他们?跑了过去。
“去哪里?”明?宝清倒坐在绝影背上,风从身后灌了过来,帷帽的绸纱将她牢牢裹紧,在严观的臂弯里勾成?一樽清妙柔软的神像。
但塑这樽像的人心存亵渎之意,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掐握住神明?秾纤合度的身段?如何能生?出那么多荒淫的念头?
严观的身体挨着发烫,入了夏,明?宝清就有些嫌弃他的炽热了,不?过此时?在风里,倒是很舒服。
他隔着绸纱很用力地吻她,唇的热度还是那样鲜明?,别样触感。
严观的手臂收得更紧,明?宝清几乎要跨坐在他腿上,只听他轻声?道:“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了。”
明?宝清靠在他肩头上,风吹开她半边的帷帽,露出她半张含笑的面?孔,而撩开的绸纱拂在他脸上,一下一下,像是漫不?经心的逗弄。
明宝清有些时候是故意?的, 严观知道,也?喜欢。
他喜欢明宝清那双黑眸里偶尔浮动着的勾魂媚色,喜欢她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先拒绝了他的吻, 又用被碾成?水红的唇瓣在他喉间轻轻一碰, 喜欢她时轻时重扯住他的躞蹀带, 拽着他走也?好,把他扯近些来撒娇也?好,在他俯身?索吻时故意?逃开也?好, 怎样都好。
但更多的时候, 严观觉得是他自己?的问题,脑子?里太□□了,看什么?觉得是诱惑。
比方说眼下, 明宝清不过只是喝一杯水, 他觉得她含吻杯沿的动作?太黏湿了, 彷佛有所暗示。
可明宝清刚刚沐浴完, 整个人明明散发着
清新之气,神情宁静淡然,并无半点魅惑。
她新换的衣物是马褡子?里装带着的, 一件底色素白的, 上头绣了星星点点的鸢尾花的阔短袖褙子?。
平常外出时,明宝清还会在里头穿一件水蓝的单衫。但此刻, 在龙首乡上客栈的临水小筑里,她很闲适, 纳着凉风, 倚在美人靠上,枕着一条光洁的胳膊, 又垂下一只胳膊轻撒鱼食。
她的裹裙也?换了一条湖水绿的,严观顺着她在晚风里拂动的裙摆看下去,见她一双赤足懒穿鞋,就起身?去屋里把她的布鞋拿了过来,搁在她近旁,然后在她发顶亲了一下,道:“我去冲个凉。”
必须要去冲凉了。
明宝清有些累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又侧过脑袋趴在美人靠上,瞧着严观。
这是要他亲亲她的意?思。
严观俯下身?,看着她漂亮的唇鼻弧度,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我身?上都是汗气。”虽这样说着,他还是忍不住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加深这个吻,但他只是看着明宝清平静地闭上眼,在风中假寐。
这场景太像严观少年时经常会做的梦,从前梦里的明宝清总是这样只可远观,朦朦胧胧的,她常在树影下,在清风中,在帷幔后,就那么?高傲地注视着他,侥幸的话,她会允许他亲吻她的裙摆。
梦里的她不会笑,因为严观那时候还没见她笑过,所以想?象不出来。
她的神色总是有点肃杀而冷漠的,严观在这种冰冷而隔绝的气质里独自燃烧着,无措地被掌控着欲望,然后羞耻地在她的注视下惊醒过来,潮热和黏腻的感觉如影随形。
自报了母仇之后,严观的崩溃与失控就只在这梦里。
在他寻了个拙劣由头,非跟着明宝清回乡那次后,夜里的梦境就有了些变化,变得更加鲜活和旖旎了。
明宝清会笑了,虽然那笑总是有点嘲弄和轻蔑,但毕竟是笑啊。她会在他的梦里说话,口吻大多讥讽,但她肯触碰他了。
严观每做一个这样的梦,明宝清对?他的掌控就更深一分,可她从来都不知道,即便是现在,她也?不知道。
沐浴用的水是明宝清用过的,已经变得温凉。
严观被柔软的水包裹着,拥吻着,只消合上眼就觉得这是她,是她的一切。
他将?自己?没了进去,睁开了眼。
透过如梦般的水光幻影,严观似乎看见了那个夜夜被欲念折磨的少年,独自躺在那可怜的假想?里,被梦境缠绕摩挲,压抑着喘息。
这一刻,严观与年少时的自己?再度重合,他对?明宝清的渴望没有半丝的缓解,反而与日俱增。
严观从过往的水影中挣扎出来时,忽然很害怕外面的明宝清会像梦境一样消失。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既是折磨,也?是恩赐,但幸好,明宝清还在原处,但她好像真睡着了。
严观轻手轻脚在她身?侧坐下,也?像她那样枕着自己?的胳膊靠在栏杆上,他的目光像水面上温柔的涟漪,无声的,静默的,落在她身?上。
明宝清其实?不是很喜欢打瞌睡,因为睡不深的时候很容易做噩梦。
刚才也?是如此,她梦见了明真瑄,梦里的他坐在一轮硕大诡异的红月前,身?侧群狼环伺,梦里还有哭声,只那哭声不是明真瑄的,好似是明真瑶抑或明真瑜的,这梦很不好。
但明真瑄的信她上月才收过一封,说近来一切都好,只是他和方时敏各自带了百人小队,不住在同一个军帐中了。
这封信是少有的,明真瑄单独写来的,他还问起方时洁,问她是不是出事了。因为每一次给方时敏的回信都是明宝盈执笔,虽说是方时洁的口吻,一次两次不明显,但许多封信过后,若还是没觉察出一样,那还是妹妹吗?
明真瑄在信里唠唠叨叨的,像是坐在明宝清身?边念叨着,明宝清甚至可以想?象出他那种有点担忧又纠结的口吻。
他说方时敏总是去戈壁滩上一块大石上坐着,躺着,看着那个大大的月亮。
他觉得方时敏应该是猜到了,但他又说,方时敏是不会问的。
明真瑄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方时敏,明宝清不知道,她觉得明真瑄可能也?没有意?识到。
明真瑄说不喜欢看戈壁的大月亮,太大太近了点,像是怪物邪恶的独眼,但又担心?方时敏一个人在戈壁滩上会遇到狼群,所以总是陪着她。
陪伴,其实?是很亲密的事,但明真瑄这个笨蛋好像不知道。
明宝清睁开眼,对?上严观如水一样的目光。
“醒了?怎么?了?”严观摸了摸她被晚风吹得有些凉的面孔,在她唇上亲了一亲,问:“做噩梦了。”
“梦见阿兄,也?梦见阿瑜和阿瑶。”明宝清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她看着严观,看着他敞开的衣襟随着风微微翕动着。
廊上灯笼的烛火没有点燃,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泛着冷光,将?他身?上这点肌肤和线条照得若隐若现。
“有点凉。”明宝清故意?说。
严观抱她进屋她不要,只勾着唇角看他。
于?是严观站在她身?前,脱掉了自己?的单衫。
这几日太热,光膀子?的郎君比雨后的蟾蜍还要多。明宝清看得太多,已经视若无睹了。
但严观从来都是衣着齐整的,穿官服的时候看起来肃穆威严,穿常服的时候显得随意?闲适,腰带袖口衣角处能看出些打扮的小心?思。
划龙舟那日的衣着恐怕是他最散漫的样子?了,上岸后还湿了身?,明宝清想?起自己?被带去射红场时经过他身?边,他还拿着帕子?在擦呢。
‘可进射红场的时候,他就换了一身?衣裳了,那衣裳好像是金吾卫的。’
明宝清稍稍坐直了身?子?,靠在栏杆的边角里看着严观脱衣。
他身?上的肌肤比脸要白一些,轮廓比穿着衣裳的时候更鲜明,明宝清瞧着都觉得很赏心?悦目,只是游弋着的目光时不时就会被一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疤痕打断。
严观俯身?给她披上衫子?的时候,明宝清借机伸手摸他肩头的一块疤。
“这是怎么?伤的?像是烧伤的疤。”
“小时候去偷东西吃,被伙夫发现了,用火钳砸的。”严观知道自己?身?上疤痕多,伸手捂住明宝清的眼,道:“别看了,都是小时候留下来的。”
明宝清抱下他的胳膊,盯着他的胸膛看了一会,又沿着腰线往下,看着那一方方好似割出来的肌块。
她的视线越来越往下,严观只怕自己?的龌龊会被她发觉,刚扬起另一只手想?捂她的眼睛,可这只胳膊又被她抱进了怀里,像是一柄嵌进刀架里的刀,是一个他可以轻易挣脱,却?绝不会这样做的柔软禁锢。
“这里呢?看着伤口好像很深,不会是你阿耶打的吧。”
明宝清把他两只手都抱住了,所以他胳膊被迫抬起,露出肋下一处肌肤,看起来斑驳有异,透着一点淡粉,是被磨薄的皮。
明宝清又伸手去摸,在那块凹凸不平的疤痕上摩挲着。那地方不过是块硬骨头,严观被她摸得气都乱了。
“我阿耶打的地方都在背上,疤都看不出了,这就是磨烂了。”这话哑哑地从严观喉咙里冒出来,方才的抒发毫无用处。
明宝清蹙着眉,神色严肃,道:“怎么?会磨烂了?你被绝影拖过?”
“你怎么?老是觉得我被它踹过,又拖过?”
严观就势摸了摸明宝清的脸,看着她披着自己?的内衫,这副乖乖模样,心?里不由得生?出无边柔情来。
明宝清笑了起来,伸手要严观抱她。
她是高挑的女娘,但严观抱起她一点也?不吃力,他甚至颠了她一把,说:“瘦了。”
明宝清在他胳膊里晃了一下,不满道:“怎么?跟颠孩子?一样?力气大也?不能这样。”
“明日还有事吗?”严观搂着她进屋。
“反正也?在龙首乡上了,就去染坊看看吧。”明宝清说:“河岸边的堤坝和引水渠都已经开始做了,也?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了。染坊里的管事一向喜欢摆架子?,连带着手底下一群人都拜高踩低,可没劲了。”
“明日我与你同去。”严观说。
明宝清未置可否,只是道:“不用太担心?的,宇文主事训斥过他们了,顶多是脸色难看一些,不敢不做事的。”
严观轻轻把她放在床上,道:“这几日很累吧。”
”明宝清轻声应,但又笑了起来,说:“水田犁在官田里用得很好,可以说是有目共睹,宇文主事说秋后会让匠人赶制,然后分发给县衙,再告知百姓,耕种水田者可以拿家?中旧犁来换新犁,他还说,这一件事做成?了,我也?许就能名正言顺了。”
“到时候我帮你分发水田犁。”严观说。
“你那时候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县衙里了。”明宝清伸手点点他的鼻子?,道。
“做白工总是要我的吧?”
明宝清又笑,道:“南衙十六卫,也?不知道你会被分到哪一处。”
“我都还没通过遴选。”严观道。
“众目睽睽之下,你已经露过一手了,萧小娘子?的意?思,说不准就是圣人的意?思,你还敢藏锋守拙不成??”明宝清郑重道:“此事要小心?抉择。”
“我知道。”严观看着明宝清的神色,知道她担心?自己?,就道:“我会全力以赴,否则一个小小不良帅,也?难护住你。”
明宝清眸光一动,见严观的神色变得很不悦,就问:“你听王小郎说了?”
她在户部衙门里行走,又不是透明人,她也?不是贼人,走得光明正大,自然不会躲躲藏藏。
但衙门毕竟少见女娘,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都感觉得到。
那一日进官衙时就被几个监门卫给拦了下来,很是一番奚落。
王阿活在金吾卫中任职,负责京城治安,平时并不会进入皇城官衙里,只他那几日接了一桩内侍省的差事,在看管一帮将?要进宫的内侍,因为这些人来处纷杂,又在路上颠簸多日,所以要在宫外暂住些时候,确认身?上没有什么?脏病,再可入宫城。
他换了班出来,只是远远瞧见明宝清背影熟悉,这才赶了过来。但人家?也?并没有卖面子?给他,最后解决了这件事的人是崔司记。
“其实?还挺痛快的。”明宝清语气刻意?轻快些,道:“崔司记见我是有工部腰牌的,就对?那些监门卫的人说,‘那你们把我也?拦下来好了,我这出入宫禁的腰牌,想?来也?是无用的。刘尚宫出入时,你们也?要多拦,可别管是不是圣人有示下,一切都要按着你们的‘规矩’来,可好?’他们哪里敢应,佝着身?子?就赶紧把路让开了。”
严观还是沉默着,眼底有怒意?在燃烧。
“怎么?这么?难哄呀。”明宝清戳戳他的腮帮,摸摸他有些微刺的胡须。
严观把脸贴在她的掌心?里,合上了眼,道:“那我就去监门卫好了,看谁还敢啰啰嗦嗦。”
“巡守皇城很累的,你肯定也?不会只做个守门卫。”明宝清道:“不过金吾卫也?好的。圣人有北衙六卫,她总会越来越倚重北衙的,南衙日后只做杂活、重活,地位下滑在所难免,金吾卫又不用进皇城,你也?喜欢四外溜达。”
严观失笑,道:“说得我像个闲汉。”
“是不是?”明宝清揉揉他的脸,由掌心?传来阵阵被胡须出的酥麻感。
“是。”严观说。
明宝清把他的脸搓出各种怪样子?来,说:“三妹说,冬日里女学?里会有一场大考,是针对?她们那批最早入学?的学?生?开设的,过了这考试,开春好像就能进各部了。这几月已经很忙了,可再过几个月,更是要忙了。”
“只女学?里一考,便可得官身??”严观觉得太轻易了。
“三妹是这样说的,她说先生?就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明宝清方才那一觉根本没有养回多少精神,她有些困了,眼皮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可若是三妹也?有了前程,我同阿姐她们盘算一下,或许今冬,或许明岁,可以入城住了。”
严观心?头一动,忙道:“就住亲仁坊吧。我替你找屋舍,一定好。”
“还没想?定呢,不急。”明宝清轻轻笑,声音越发低下去,听得严观好心?急。但他也?不舍得再催问她了,她已经又昏昏欲睡了。
“也?别这么?信我。”看着明宝清平和的睡容,严观还是忍不住俯身?亲她,要直起身?的时候明宝清软软地搂住了他的脖颈,迷迷糊糊地道:“好累,每日睡下身?子?都是酸的,醒来腰骨都是僵的,等到了冬日里,你也?换了不良人的差事,年下不用巡城巡街了,咱们就一起歇歇吧。”
“好。”严观应她,伸手在她后腰上不轻不重的按揉着。
明宝清应该是被揉得舒服了,蜷着身?子?躺在他臂弯里,呢喃着,“下雪的时候,咱们去山里打猎吧。”
“嗯。”严观抚着她的面颊,看着她微微勾起唇,放松地在他面前睡着。
自小随着阿娘在烟花柳巷生?存,严观很知道此刻的亲近是钱财买不到的,更难求。
七月末, 大火荧星日?渐西沉,天要凉起来了。
明宝清站在?龙首乡染坊的?河岸边,看着渠中水流冲下, 撞进那个花瓣般的?硕大洗衣盆里, 一大卷胚布正在?里头搅动着, 很像煮索饼。
新染池就造在?边上, 胚布捞出来就能丢进去染了,身边有工匠在?拧干染布,朱色的?染料‘哗啦啦’落回染池里, 其中混杂了多少汗水, 是没办法衡量的?,这可不是拧干一缕线,是整整一卷布, 就算是两个壮年儿郎合拧都要费很多劲。
明宝清一个人站在?那看了很久, 工匠们来来去去, 只有她岿然?不动。
过了快一个时辰, 明宝清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她的?手札,飞快翻到?风扇车那一页。
她画了很多风扇车的?剖面图,每一幅都有改动, 眼?下的?风扇车是四四方方的?, 一侧是洞开的?,另一侧密封着, 里面的?列穿了六扇薄板的?箕轴,顶部?漏下碾过的?谷粮, 薄板随箕轴转动吹出风来, 糠壳就被吹出去了,而?净米则顺着底部?落下。
明宝清看着洗衣池中绕着圆弧转动的?水势, 从?笔袋中拿出笔来,在?风扇车密封的?一侧,在?方形的?箱体上画了一个圆。
‘改成?圆的?,就是顺着力走,会更省力气。’
明宝清想着,又将目光落在?风扇车的?六扇薄板上,又看看洗衣池,又看看薄板。
她从?河岸边跃下,径直往染坊的?摆放一些杂物工具的?仓房走去。
她没有开口叫谁来帮她,管事的?不将她放在?眼?里,这里的?工匠也没什么耐心对她。
明宝清找到?几块木材,都是做洗衣池和引水渠时剩下的?,她抄起锯子就开始锯。
染坊的?工匠们只见过她拿着张纸就自以?为是的?说要改这改那,没见过她动真格的?,即便这洗衣池做出来了,省力好使,他们总也不能将这件事的?功劳同明宝清联系起来。
直到?眼?见她身边木屑横飞,大锯用过之后改小锯,到?细节处干脆就抱着木材在?膝上细细割着,才意识到?明宝清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下手又准又稳,那些尺寸了然?于?心,有几个老匠人心生?好奇,总是偷偷看着她,直到?她抖落木屑,拿出两根好似桨板的?东西,只是两端各有两片桨,笼统是四片。
他们之中总算有人耐不住了,问:“明娘子,您这做的?是什么?”
“风扇车里边的?扇片与?这个差不多,你们应该都见过,扇片转动有力,我想着放洗衣池里也是一样的?,而?且也不费人工,”明宝清指着桨板中间的?一处地方,说:“这里凿孔洞,戳棍连盆地的?轴座,再装个把手,要拧布的?时候在?布上捆根绳,挽个绳头出来抛过去勾在?把手上,就能让水流转动帮你们拧布了。”
匠人们想着她所描述
的?,一时间却都没说话。
明宝清拄着两片桨板,道:“哪里不妥当吗?”
匠人们都摇头,其中一个小声道:“没有不妥当。”
明宝清笑了一笑,又看看阴霾的?天色,道:“那就好,不过有些来不及做了,我得走了。”
今日?放旬假,她要去接明宝盈回家了。
“您放着吧。我们听懂了,我们来弄。”一个老匠人道。
明宝清很有些意外?地这位老匠人,知道他在?匠人里头甚有威望,管事都要敬他三分,但他脾气不好,硬的?软的?都不吃。
明宝清掸了掸身上的?木屑,只道:“好,那我过几日?来看你们的?成?果。若是好用,西边那个新辟出的?染坊可以?把池子再造大一点,分成?洗布池,绞布池,一处处隔分开来,你们染布洗布各有用处,也省力。”
“小娘子,何必这样惜我们这些贱人的?力?”那老匠人忽然?问。
明宝清已经?走出去几步了,闻言又转过身来。
她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人也许有高下之分,但无贵贱之别。诸位听这句话的?时候,想得可能会是当官的?和老百姓,但我想的?其实是男女。您方才问我为何处处想着省力惜力?我之前琢磨这些机轴器械的?时候没有细想过这一点。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身为女娘,力弱不足,所以?总希望借由外?物来尽量抵消这一点。”
老匠人本以?为她会借机来说点笼络人心的?话,却没想到?她竟这样的?坦诚。
明宝清见他们无话,就干脆地召来月光,飞奔远去。
众人就看着她朝着远处低垂晦暗的?天幕奔去,忽然?觉得这些时日?以?来对她的冷漠和奚落都可笑极了。
明宝清潇洒了没多久,很快在瓢泼大雨中淋成一只落汤鸡。
一人一马狼狈极了,被紫薇书苑的护卫叫进来。
“我跟个上岸的?水鬼一样,走哪都湿一滩,就不进去弄湿你们歇脚的?地方了。”明宝清站在?小茶室门口不肯进去。
“那跟我去后头吧,换上三娘的?衣裳,你这样湿淋淋的?可不行?。”一个护卫道。
明宝清连声谢过,随她一起走在?廊上。
护卫递给她一方干帕,她拿到?了干帕不擦脸,却赶紧掏出布包里的?手札本,仔仔细细地擦起来,还好封皮让蓝盼晓换了防水的?油纸,内里还是干干的?,没有打湿。
“温先生?。”前头的?护卫顿住脚,恭恭敬敬地行?礼。
明宝清自然?知晓这位温先生?的?,连忙也跟着行?礼。
拐杖拄地的?声音停在?明宝清身侧,她浑身湿透,连忙避了避。
“是什么书这样宝贝?”
一道冷肃清冽的?女声响起,明宝清抬眸望去,就见到?一张好适合做先生?的?脸,窄长的?面孔,威严的?凤目,高挺的?鼻梁,完全是一副聪明又文气的?样貌。
“只是我自己?的?手札。”她恭敬地说。
“可以?看看吗?”温先生?又道。
明宝清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把书递了过去,人家可是先生?。
温先生?慢条斯理地翻了几页,就见明宝清背过身去,打了个小小喷嚏。
她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在?那一副副详实规整到?有美感的?图画上,页脚甚至还有注解和小小思考。
“先去换衣,再来我书房。”
明宝清讶异地看着她把自己?的?手札带走了,不解地望向护卫。
护卫装作没领会她的?困惑,道:“快换衣裳去。”
明宝清换过衣裳,进了温先生?书房,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看着温先生?一页一页很仔细地看着她的?手札,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正要开口,恰听到?书苑里响起下学的?钟声,打了个愣神的?功夫,就听见温先生?问:“要不来要书苑讲几节课?”
明宝清愣了一愣,失笑道:“讲什么课?教她们打水车,造水渠吗?”
“也无不可,试一试,若有如你这般的?苗子呢?她们大多数人甚至都没留意过这些东西,给她们一个机会。”温先生?说。
‘给她们一个机会’这句话几乎让明宝清没办法拒绝,她迟疑了很一会,还是答应了下来。
苏先生?应温先生?的?请过来了,明宝清与?她另外?出去商议来讲课的?时间,轻手轻脚将温先生?的?书房门带上,苏先生?的?书房在?靠近课室的?地方,明宝走在?廊上的?时候往课室里看了一眼?,见明宝盈还没出来,就先过去了。
书苑里新进了一位嘉荣郡主和一位长宁县主,论起来她们都是圣人的?子侄辈,亦有封号,旁人见了她们自然?是要行?礼的?。
可面对萧奇兰的?时候,众人却从?未行?过什么大礼,这不禁让人感到?一点不安和别扭。
尤其是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很不将萧奇兰放在?眼?里,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还不及对褚蕴意和高家女娘们热络。
书苑的?氛围变得古怪又憋闷,没有之前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了,就连秦臻说话谈笑都都压着声音,生?怕被郡主和县主身边的?婢女出言训斥。
明宝盈不过是个小人物,在?书苑里,只要能学到?东西,怎么样都好。
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在?京城没有府邸,圣人让嘉荣郡主住了侯府原来的?宅院,也不知是谁多嘴多舌跑到?郡主前头说明宝盈是侯府的?女儿,惹得她注意到?了这个静默无言的?学生?。
“明三娘!”嘉荣郡主身边的?婢女呵住她。
明宝盈一脚已经?在?门槛外?了,她知道明宝清今日?回来接她,可外?头又下了雨,她担心明宝清会淋雨,理好了书箱正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