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形入口直下有一处装稻米的凹槽,装满一槽,底部的隔板是可以抽拉掉的,稻米就可以直接掉进麻袋里?。
明宝清盯着看了一会,道:“这里?为什么不做成?斜面的,直接可以让稻米滑进麻袋或者箩筐,这样直上直下的,麻
袋箩筐就要摆在风扇车正下面,要看不见了。”
“反正也是装袋装箩筐……
宇文主事虽是这样说,却已经顺着明宝清的意思在想象了。
“推进车下边还是空袋子、空箩筐,可拉出来时就是满粮的,也重啊。”明宝清想起自己?和明宝盈一起把粮食抬进仓房时耗费那些力气,就说:“能省的力气要省。再者,做成?一个不那么陡峻的斜面,谷粮滚落时还能自然分散开来,若有石子稻草之类风吹不走的东西?,就能及时拣出来了。”
宇文主事听得频频点头,想起自家弟弟出的那个主意,他咂了一下嘴,道:“明娘子,要不要来工部司做事?就在我手下。”
话头转得太?快,明宝清却很快反应了过来。
宇文主事说话从不弯弯绕绕,但他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是很清楚。
在他手下做事?官职是不可能这样轻易允诺的,那么,做个书吏?好像也不太?符合。
“主事的意思是,在您手下做幕佐吗?”明宝清斟酌着问。
幕佐没有品秩,即便有出身好的子弟,暂居幕佐这一职,也就多个虚衔,除非是真正兼得了一个官,例如校书郎、评事、协律郎之类的官职。
“可以这么说,我手下还有一个佐吏,四个堂吏,你?也可以调配。”宇文主事显得很有诚意:“俸料钱同?正字,如何?”
“正字虽是九品下的官阶,可俸钱一年有八千文,再算上禄米,都能给我?”明宝清有些不可置信。
宇文主事看着她,又看看严观,问:“她,到底是有心眼?子,还是没有心眼?子的?”
“全是好心眼?子,”严观说:“只是她眼?前站着的人是您,一下也没想到别的。”
幕佐虽没有官阶,但户部侍郎也是宇文,宇文主事说了俸料钱同?正字,自然有钱袋子给的底气,难道还会欠明宝清这三瓜俩枣的不成??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给她这个好处?
‘在投石问路吗?’明宝清心想着。
他们已经出了工部司的官署,没有走承天门街,而是沿着东侧高墙往东门去?。
这里?来来往往的官员、书吏、仆役也很多,明宝清和严观前头正有两人扛着一张案几走着,时不时有一两人夹抱着公文从他们身侧擦过。
那张榆木的案几转进一间偏门里?,然后?明宝清听见搬抬着的仆役恭敬道:“少卿。”
明宝清瞥了眼?,见是邵阶平从太?府寺出来,他明明是要出门,却立在阶上不走下来。
两?个仆役小心翼翼腾挪着沉重的案几,还得迁就他的站位。
“明娘子怎么会来这里??”
明宝清面无表情地从邵阶平跟前走过,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她哪有心情理会他这种玩意?
邵阶平的面孔上有了一丝波纹,他垂眸往边上让了半步,两?个仆役又是连声?‘多谢’‘劳烦’。
他终于?没有被无视下去?了,可这种被重视的感觉,居然要从下人身上找?
做了安王妃的邵棠秋对他已经不掩鄙夷之色,回来一趟,居然还学会了敲打他,也不知?她同?邵九郎说了什么,平时一贯对他言听计从的邵九郎近来也学会了敷衍。
褚令意自从那日在射红场上落败之后?,对他就显得愈发冷淡,不肯再同?房。
更?可恶是明宝清,无所依凭的一个女娘,居然屡次甩脸色给他看。
除开幼年时被冷漠对待的那些年,邵阶平觉得他有能力自保后?的人生都还算顺遂。
他样貌不错,自认脾气也算好,又知?情识趣,画眉描唇染指甲之类的闺房乐事,他也信手拈来。
从前只要稍稍示意,那些女娘就会自己?倒进他怀中,风月场上是这样,家中婢女也是这样,交际场上也有胆大豪放的贵女对他青眼?有加。
只不过他那时看上了褚令意,未有回应而已。
苗娘子是个意外,也是个很容易修正的意外。
若不是明宝清横插一脚,褚令意妇人之仁,这事怎么会弄得拖拖拉拉,贻害无穷?
邵阶平看向明宝清的背影,却被一双利目敏锐地捕捉到。
“怎么了?”明宝清问:“他在看咱们?别理他了。”
严观收回目光,等出了东门才道:“褚大娘子与他之间嫌隙渐生。”
“这是自然,可你?怎会说这话?”明宝清有些不解地问。
“东市里?有一间可印卖日历、农书、医书的店肆是褚大娘子的嫁妆,前日这店肆连夜卖了一个奴仆,那奴的生父是先太?子门下臣,但因为是家中新罗婢所生,所以没有上族谱,倒是留了一命。他被卖到人市是在夜里?,买的人牙是走潭州、桂州一路的,已经上路了。”
严观忽然说了这一长串话,明宝清知?道更?要紧的,是他没说出来的部分,“生了什么事?”
“说是刻错了一块雕版。”严观道:“‘颖’字没有缺一笔来避讳。”
“可他,他应该不识字吧。”明宝清低声?说:“只是依样画葫芦啊。”
“刚开始打听到的消息的确如此,但后?来再探下去?,才知?道全不是这样的。”严观道:“那个奴仆识字。他看得懂,刻错了,当即就用?凿子凿掉了一横。这一动作被人瞧见,才知?道他原来识字。”
“识字却装作不识字?为什么?”明宝清蹙起眉。
“谁知?道呢,雕版听起来沾点书香,可对那些匠人来说,也就是木头上雕花。雕版匠人若还识字,工钱能翻一翻,他居然装作不识字,有利不图,必定有古怪。但这么发卖了,可能也是没问出缘由?来。这奴是一枚棋子?是一个桩子?也许是伺机而动,但还没等用?上就暴露了。”严观摇摇头,道:“圣人登基时抄了那么多家,仆役四散,邵阶平估计也买了一些,收归己?用?,往褚大娘子的嫁妆渗自己?的人,与他情好时,褚大娘子不计较那么多,想来是情分薄了,眼?里?就容不得一点沙子了。”
这件事情,邵阶平也知?道了。
他没有过问一句,再问的话,褚令意又会借机发作。
正在他想着该如何叫褚令意态度回暖时,忽见一人从东门街上走过,那人目光冷淡淡掠过他,连顿都没有顿一下,令邵阶平心头腾起一股火气。
“林外郎。”
外郎是员外郎的简称,林千衡如今是中书门下尚书省的员外郎,虽只是六品上,但郎官一职甚是清要,选任不经过吏部,是由?圣人直接除授的。
林千衡与邵阶平关系尚可,但称不上熟络。
那日赛后?,高芳芝曾提及明宝清与他之间的龃龉,言辞间颇为不耻,想来是为褚令意抱不平。
这怎么也算枕头风,林千衡看着邵阶平,只是点了点头,可邵阶平下一句话却叫林千衡没有想到。
“方才瞧见明娘子出去?了,她是来寻林外郎的?”
林千衡当即朝宫门口看去?,那里?并没有女娘的身影。
“那看来不是。”邵阶平见状道:“也不知?道明娘子和那个刀吏怎么进得来承天门。”
林千衡锐利的目光看向邵阶平,冷嗤道:“邵少卿不必说这些话来乱我心思,你?我可不同?。”
“不同?吗?”邵阶平往他身前踱了一步,道:“若不是有左仆射阻拦,明三郎如今早就在你?给他安排的金窝银窝里?了,哪里?还会在温泉庄子上做苦力呢?”
当朝尚书左仆射便是林千衡的六叔,林千衡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但又扯动嘴角笑了一下,道:“邵少卿这是家宅不宁,以致心神?不安?可也别胡乱臆测。”
邵阶平又走近了一步,道:“你?我都一样,只是我得手了,而你?没有。所以啊,别这么用?鼻孔看人。”
“你?我怎么会一样?”林千衡的目光变得更?为轻蔑,道:“我姓林,你?呢?噢,安王妃的小叔叔,哼,久仰。”
林千衡拂袖而去?,留下一个面色愈发铁青的邵阶平。
林千衡是从正门出去?的,虽知?遇不上明宝清,可骑在马上,目光总也收不回来,总想着能望她一眼?。
“你?倒是能见微知?著,这是
不是也是做不良帅的一大乐趣?”明宝清听严观说了褚令意发卖奴仆的事,偏首看着他道:“可秋后?遴选怎么办?那应该是圣人的意思。”
严观垂下了眼?,轻声?道:“不想去?。”
闻言,明宝清轻笑出了声?,道:“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严观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无奈道:“这算哪门子撒娇?”
他这辈子都没撒过娇,幼时在阿娘身边挣扎求生,两?个人活得那么累,哪里?有什么撒娇的时候。后?来到了严九兴身边,撒娇?吃鞭子吧!
“明知?道不能不去?,却还是这样说。这就是撒!娇!”明宝清斩钉截铁地说,非要把这帽子往严观身上扣。
严观拐她入一个小巷,展臂将她揽进怀中,低声?道:“有小妹撒娇还不够吗?”
“不一样。”明宝清勾勾他的下巴,目光无意间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巷口,就见那巷口正对着的一间茶楼窗边正巧也有一人将目光投了下来。
觉察到明宝清身子一僵,严观立刻转首看去?,只见窗中那人年岁约莫四五十,面容俊逸,气质文雅,那双眼?神?采浓烈,不似鹿羊似鹰隼。
那人掠了他一眼?,又看了眼?明宝清。
他看明宝清时,那种眼?神?忽然令严观一阵血热,“那是谁?”
“刺史林期诚。”明宝清从他怀中挣出,对那人行了一个晚辈礼,那人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严观觉得那人的目光变了变,变得没那么让严观警惕了。
明宝清不是太?在意地说:“他是林千衡的六叔,当年过定时见过他一面,也老了,满头灰发,看起来倒还是精神?。”
说罢,明宝清琢磨了一下,又道:“不对,调回京了,那就不是刺史了,肯定是升官了。”
明宝清都不管林千衡了,哪里?还管林期诚呢,扬起手对月光打了个响指,道:“走吧。”
马蹄声?在巷中显得分外清脆,要过拐角的时候,严观抬头觑了一眼?,果然就见林期诚的目光又落在明宝清身上,被严观发觉了,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第093章 青麦仁
入夏, 阳光日渐热烈起来,明?宝清时常是要出去的,也不光是进城找宇文主事, 她还有许多官田官业要去, 常有一日有半日都在路上。
明?宝清虽不喜欢戴帷帽, 但更不喜欢被?晒得头顶发烫, 所以新做了一个帷帽,竹骨是明?宝清自己编的,蓝盼晓给?她买了很轻薄的绸纱, 正?一针一针在缝。
“贵不贵?”明?宝清摸着那块生凉的绸纱问。
“也不贵, 原是人?家拿来做贴身小?衣的料子?,裁下来的幅面?大了一些,乍一听?觉得贵了。”蓝盼晓和老苗姨一起收着家里?的钱, 能省就省, 该花就花。
“做这料子?做衣裳?”明?宝锦像一条小?鱼般突然出现在白纱下面?, 把自己的脸顶上去, 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唇, 一览无遗, 就连睫毛都根根可数,“那不是什么都遮不住嘛!”
蓝盼晓被?她说红了脸, 埋头装鹌鹑,明?宝清和老苗姨在旁笑。
“笑什么呀?”
明?宝锦不太?明?白, 也不太?在意, 顶着白纱站起来转圈玩,她罩在这纱里?, 看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蒙蒙的,像是秋冬日暮清晨时常有的大雾,她跟姐姐们在一块时,四季时光就像水一样流淌而过。
做了一顶帷帽后还有些料子?多余,明?宝清又按着明?宝锦的脑袋大小?编了一个竹骨架子?,给?她也做了一个短一些的帷帽。
明?宝锦还是第一次戴帷帽,觉得好?新鲜,越发在院里?打起转来,好?像一只小?小?白蝴蝶。
“要晕了!”老苗姨正?提醒的时候,明?宝锦晕晕乎乎将挎着洗衣盆进来门来的林姨碰了一下。
那一下根本不重,明?宝锦还站得住,老苗姨看得分?明?,就只是碰了一下,甚至都没有撞到?林姨身上,林姨自己也没踉跄着站不稳,可一盆刚洗好?的衣物全?不知道为什么都翻到?在地上了,棒槌和搓衣板也砸在林姨和明?宝锦脚面?上。
明?宝锦吃了一痛,忙道:“对不起。”
林姨盯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恨她。
明?宝清和蓝盼晓闻声看过来时候,林姨一声不吭蹲下来捡衣衫。
林姨自从病好?之后就不去豆腐坊做工了,众人?也没意见,在家中空坐了几日,就捡起这一桩洗洗涮涮的活计来。
贴身衣物众人?都是自己换下来的时候就洗了,但夏衫换得勤快,洗衣也算得上重活了。
“天热了,咱们家离河边又有些距离,往后打井水洗吧。”明?宝清说。
“那样洗不痛快,铺不开搓洗,提水也费劲。”林姨叹着气,弯腰从井中汲水重新涤一遍衣裳,“大娘子?,四娘也该教些规矩了,成日同那游家小?子?在一块疯玩,终究是不大好?,再过些年,就真成个乡野丫头了,瞧小?莲多懂事啊。”
这话听?起来是为明?宝锦好?,也是担忧口吻,虽说明?宝清不觉得明?宝锦会被?游飞带坏,也用不上她像小?莲那样操持家计,但也不好?驳了林姨的话。
明?宝锦呆呆站在那里?,被?林姨方才那一眼看得难受极了,心里?堵堵的,胃也不舒服起来。
“小?四。”老苗姨朗声唤她。
明?宝锦转脸看过去,就见她朝自己招招手。
明?宝锦走到?老苗姨身边,她还戴着帷帽,整个人?看起来小?得可怜,脸被?白纱拢着一半,露出的一半盛满了无措。
老苗姨伸手把她的帷帽摘了,拿到?屋里?去放好?,牵着她进了厨房。
家里?已经买了火石,不用留着火种了,灶台上凉凉的,明?宝锦把脸贴上去,咬着唇憋着泪。
老苗姨掀开锅子?,端了一碗凉浆出来。
只这凉浆与平日里?不一样,不仅仅有白米酵出来的甜酒汁,还有青青的麦仁,圆圆的莲子?,糯糯的桃胶,能称得上是一碗很奢侈的甜汤了。
“吃吧。”老苗姨把碗移到?明?宝锦鼻尖处,明?宝锦眨眨眼,轻轻一嗅就闻见一股清清凉凉的甜味。
她踮脚往锅里?看了看,没了,只有一碗而已。
“昨天你大姐姐回来迟了,我给?她煮的桃胶莲子?还剩了些,镇在井里?还是好?的。她又带回来一些青麦穗,我早起碾了这些青麦仁出来。你没吃过青麦仁吧?尝尝,很好?吃的。”老苗姨说。
明?宝锦把陶碗捧下来,低头看了看,又仰起脸。
“为什么做错了事情还有好?吃的呢?”
“你做错什么了?”老苗姨‘叮铃’放下一个瓷勺,摸了摸明?宝锦的脸蛋,道:“只错在不是她的儿。”
明?宝锦愣愣看着老苗姨,忽然扁了嘴红了眼,像是在憋气,这是她想哭又不能哭时会露出来的表情。
老苗姨又虎起脸,粗声却很轻地道:“哭什么!?别理她就是了!挨都没挨着,盆自己掉了!倒是唱戏的身段了!”
明宝锦掉了两滴眼泪下来,然后再没有想哭的感觉了,她把碗放在灶台上,忽然伸手要老苗姨抱她。
“这么热,抱什么抱?”老苗姨虽这样说,却张开了手。
小?女娘幼嫩的身骨依在老人?怀里?,手臂搂得紧紧地,像是只有她可以依靠了。
“你姐姐们都看重你,你知道的吧?只是她们忙,往家里?挣钱、挣体?面?,又不像我,一天到?晚都在家。”老苗姨摸着明?宝锦的脑袋,轻声说。
明?宝锦点点头,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能笑出来了。
“那您想出去玩吗?大姐姐最近都骑马,小?毛驴好?些时候都在家里?,我学着赶车好?不好??附近乡里?有草市,咱们可以一起去逛逛。”
她那么认真地看着老苗姨,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那么干净,老苗姨忽然鼻头一酸,她忙仰起脸,飞快地眨眨眼,随口应道:“好?,好?。”
明?宝清把又漂了一遍的湿衣晾在院
子?里?后,同林姨一起进屋来。
明?宝锦正?坐在桌前喝甜汤,麦仁嚼起来鲜嫩微韧,一粒粒在牙齿施压下弹起,莲子?绵绵软软的,银耳都要化在汤里?了,桃胶看起来像琥珀,吃起来像凝冻,全?是不一样的口感,不一样的好?味。
“青麦仁极嫩的,”老苗姨坐在桌旁拣豆子?,明?宝锦时不时还喂她一口,听?她教自己怎么煮青麦仁,“在锅里?煮上一小?会就成。”
“煮绿豆应该也好?吃,清味会更重。”明?宝锦琢磨着,道:“就是颜色重了,不如煮莲子?青青白白的好?看呢。”
“吃吧。”老苗姨说:“在胃里?头琢磨吧。”
一老一小?其?乐融融。
明?宝清和林姨进来时,明?宝锦下意识要转脸看她们,老苗姨却道:“喝你的。”
这脸子?甩得很明?显,林姨的面?色有些挂不住,挺委屈的,在厨房里?喝了口水,就又出去了,经了院子?,往屋里?歇去了。
明?宝清看着林姨的背影,又有些不解地看向老苗姨。
老苗姨这才抬眼瞧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一碗清凉的甜汤给?了明?宝锦独一份的慰藉,她很快不把林姨的冷视和挑拨放在心上,在碧绿山风的吹拂下,伏在老苗姨膝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从前还在府里?的时候,我也是最小?的,别人?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就在我面?前露真容。”
老苗姨问明?宝清,“老侯爷的妾有几个,你还记得吗?”
明?宝清在心里?数,数到?第六个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数字,迟疑地说:“六个?”
老苗姨看着明?宝清,有些意外。
她是没想到?明?宝清真能记住,本来她问出那句话,只是顺着话头闲聊天而已,有些事情她不想说,可她很想告诉明?宝清,这个答案,其?实是错误的。
“你晓得的只有六个,但我听?一个老姐姐说,笼统有过十二个。”
明?宝清闭了闭眼,脑海里?根本想不起那些庶祖母的样子?,有的只是一片晦暗的影子?。
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十二个?”
“有五六个是他身子?渐渐不好?了,才又纳的。纳回来,让她们都当一个死?物件。”老苗姨抚着明?宝锦的发,道:“老姐姐说我运道不算太?差,我进门的时候他都折腾不动了,打也没力?,掐也没劲。我在府里?除了晚上害怕,白天发呆以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就看着那几个老姐姐为了攒一点养老钱,在他跟前花样百出地勾心斗角。”
明?宝清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是被?这些轻描淡写的痛苦烫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堵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苗姨‘嗤’了一声,瞄了眼屋里?,道:“她那点真不够看的,还想剜我小?四的心。”
明?宝锦在她膝上无意识地蹭了蹭鼻子?,继续睡,老苗姨也继续说:“老姐姐们待我却都不错,可能是见我呆呆傻傻乡野村姑一个,自己争来斗去的,有什么好?的反而肯分?给?我。后来,她们之间渐渐也不斗了,还说从老货手里?挖了钱出来,要在福民乡上一起开一间小?小?的饭馆子?。”
“为什么是福民乡?”明?宝清问。
“因为她们都不记得自己来处了,记得的,也不愿意回去了。”老苗姨的目光变得很辽远,面?上甚至带着一点笑,“我可太?高兴了,我盼着那两个老货快些……
老苗姨看着明?宝清的眼睛,咽下了那个‘死?’字。
明?宝清没有说话,扪心自问,她对祖母的印象也并不是太?好?。
祖母是一个很严苛的人?,但她毕竟没有如何刻薄过明?宝清。
至于明?宝盈她们,也就是在请安时受几句敲打而已,她们不是太?受重视。
老苗姨有恨她的缘故,但明?宝清没有。
“后来,老侯爷死?了,老姐姐们哭哭啼啼的,背地里?都在笑,我也笑,每天夜里?都在想能跟老姐姐们一起开饭馆的日子?。又过了许多许多年,我只有两个老姐姐了,老夫人?的身子?终于也不好?了。”
老苗姨的话在这里?有了一个漫长的停顿,长得像是戛然而止了,但她还是开口了。
“但,哪里?能出得去了?院门大锁一挂,能推开的缝隙只有一指,我每日靠在那一指缝隙里?望着外边,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死?,死?的只剩下了我。抄家的时候外头那么大的动静,我知道是出了事,一连几日,餐饭也断了,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棺材一样的院里?了,我好?恨啊。但,那位严郎君巡到?了那冷僻院子?里?,且不论他是打着想让弟兄们发发小?财的主意才劈开锁头的,还是听?见我用石头一下一下砸门了,他终究是让我活着出来了,还给?了我一块干饼,一壶水。”
明?宝清根本不知道这些,抄家那几日,她自己都在油锅里?煎着,怎么会想起祖父妾室的处境。
她看向老苗姨,心里?难过极了,也难怪在别人?对严观都惧怕且没有好?脸色的时候,老苗姨会请他吃蛇粥。
老苗姨见她像是被?割了咽喉般痛苦,心中也不好?受,强笑了起来,道:“大娘子?,你别难过。要知道,我有时候看着你们都觉得很庆幸,庆幸你们像了自己。”
第094章 洗衣盆
明宝锦真学着赶起驴车来了, 小毛驴平日里?就是她照顾最?多,本来就很听她的话,车架子一套上, 细软软的柳枝一扬起来, 小驴车就依着她的意思走了。
明宝锦在青槐乡上练了几日, 渐渐就敢带着老苗姨四外溜达了。
大多数时候, 她们去的也不远,夏日吃过?晚膳天还透亮,明宝锦就带着老苗姨去要好的人家?坐一坐。
姜家?和她们离得不算远但也不近, 老苗姨虽然身子硬朗, 但毕竟不年轻了,能坐小毛驴省着脚力?自然是好。
老苗姨能坐下来和姜婆婆多聊上几句,明宝锦就在姜家?的院里?跟钟娘子一块学着认山里?的各种药材和食材。
每隔几日, 姜小郎和钟娘子会?来借驴车进城卖山货, 若是得了紧俏或是存不住的山货, 他们一连好几日都要进城去, 每趟回来就会?把车驴钱给付了。
有时候见到明宝锦在院子里?玩,直接就给明宝锦了。
明宝锦总觉得这样来钱好像太容易了,有点不好意思。
但文?先?生同她说, 不想?一辈子卖苦力?气挣钱就得是这样, 不论是买了驴置了驴车,还是买了田雇人种, 抑或是明宝清取蓝草与陶家?分成,又或者是文?先?生这样劳心劳力?地开纸坊, 这都是为了日后能挣方便钱, 挣省力?钱。
就连姜小郎自己的生计也不能算做卖苦力?气,倒腾山货要点本事的, 他可以说是靠脑子吃饭而不是苦力?。
想?挣点舒心钱,要么得有从天而降的运气,要么得有肯琢磨的脑筋,要么两者兼得。
明宝锦想?了一想?,觉得自家?应该是两者兼得了。
想?好了,她继续捏住蠕在菜叶上的一条虫,丢进破碗里?等着过?会?子喂鸡。
“小妹。”
明宝锦循声抬起头?,迎上刺眼的日头?,她眯起了眼,只凭身影轮廓就喊:“严阿兄。”
“太阳这么大,你怎么蹲在菜地里??等落山了再捉虫也不迟。”严观说。
明宝锦摸摸自己头?顶的凉帕子,已经变得温温热热了,她一边从拦鸡的栅栏里?出来,一边笑着说:“不热的,小黑花下了双黄蛋,我捉点虫子给它开小灶。”
严观站在篱笆墙外,明宝锦就见一大一小两把漂亮的暗银色剪子顺着他沉下的手臂出现在她眼前?,尖端向下交叠着。
“用刀材打的剪子,可以剪鸡骨,剪菜根,但用的时候要小心。”严观伸手拿下她发顶的帕子,看她凝着汗珠的红红小鼻头?,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可爱。
他那两把剪子的尖端包好了,才把剪子交到她手里?,“给苗姨看过?先?,用的不锋利了就拿给我,我拿去磨过?。”
锦点点头?,连忙说:“大姐姐在陶家?染坊后边,不是有一条从酿白河里?歪出来的小溪吗?大姐姐就在那里?,那是陶家?浣布的地方。”
严观从马褡子上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递给明宝锦。
明宝锦就见是很多黄绿色的糖块,她拈了一块不大不小吃进嘴里?去,抿了抿,鼓起腮帮子笑道:“薄荷哦!好凉啊。”
严观也笑了起来,指了指她怀里?的剪子,道:“进屋去,不要跑。”
明宝锦小心翼翼又高高兴兴走进屋去,喊道:“阿婆,严阿兄给咱们做了两把好漂亮的剪子哦。”
夏天靠近流水的地方还算有些凉气,严观一路晒过?去,瞧见那人和马还知道躲在晾晒的布匹下头?,不算是太笨,但布在风里?翻飞着,影子也晃来晃去,她一下在光里?,一下在影里?,闪闪烁烁的。
马蹄声淹没在水声中?,严观看见她正坐在一块大石上,浅碧的裙摆垂下来,在风里?像浪花一样。
“天这么热也还要出来?”严观抛下缰绳,朝明宝清走了过?来。
闻声,明宝清转过?半身望了过?来,她口中?还咬着一只纤细的竹骨毛笔,一抹翠绿横在水红的唇瓣间,睁大的一双眼又弯弯笑了起来。
这样一笑,有如凉风拂面,却让严观的心火越烧越烫。
他是一步步走向她的,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迫不及待。
明宝清取下口中?的笔,没地方好放,就搁到他手里?,道:“风这么大,又有活水,纳凉都够了。你热吧?快坐下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