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不是她,他是看着她离开的,看着她笑盈盈地架着驴车,歪过脑袋朝那个嬷嬷挥手告别。
严观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正要说话,明宝清却垂了眸子?,继续道:“方大娘子?的死?或真有蹊跷,但我想,其中缘由恐怕很难用律法?来?衡量判断,严帅掌管万年县的缉捕事宜,日里忙碌,若为这?件案子?多费心神,恐会?做了无用功,还会?替自己招惹无妄之灾。至于往后?会?不会?生出事端来?,我也不想杞人忧天,天崩地裂管他的,我还是想想明早吃什么?比较好。”
她末了一句很是洒脱,但有些刻意,她始终不愿让自己露出一点恐惧脆弱。
严观眼?底的怜惜藏在月的阴影里。
他其实不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唇舌大多时候用在刑讯逼供上?,惯性使然,所以他面对明宝清的时候,总很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又会?说出些刻薄冷漠,充满挑衅意味的话。
严观顺着明宝清的话末,谨慎地问?:“那你想好了吗?”
“嗯?”明宝清疑惑了一瞬,面上?的悲哀被驱开了一点,但根本笑不出来?,只是语气稍微轻快温暖了些许,道:“小妹磨了芝麻盐,明日一早要烙饼吃。”
小毛驴的脑袋一直在严观胳膊上?拱来?拱去的,他想专心听明宝清说话都不能够,推开这?蠢驴脑袋它又坚持不懈地拱回来?,袖子?还被嚼进?去了,他只好吊着一只手费劲地解蹀躞上?的小袋子?。
“这?里面是什么??”明宝清上?前一步,问?。
“糠麸饼。”严观就一只手能用了,还得推驴脑袋,还得解袋子?。
明宝清见?他慌手忙脚的,就伸手替他把袋子?从蹀躞上?拿了下来?。
严观已经把袋绳扯松了,明宝清手指灵巧,取下来也不过是一息的功夫。
但就在这?一息间,严观的心跳声悬在他耳边,吵得他整个人都懵了,在瞧见?馋驴又去拱明宝清的时候才回过神来?,重重敲了它脑门一记。
明宝清拿了一个糠麸饼喂驴,把饼袋子?背在身后摇晃着示意严观拿回去。
“咱们出去吧。”她嗅嗅指尖上?残留的香气,困惑道:“好香。”
“嗯,掺了点花生豆粕。”严观看着她认真嗅手指的动作,心里发软。
“还是甜的?”明宝清觉得奇怪。
“放了酒糟。”
“酒糟?”
“阿季,呃,就是我弟弟,他做坏了酒,酒糟太酸了,喝不下。”严观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聊起这?些家常,但他努力?想多聊一点,“那天休沐有些空闲,吴叔又买了新花生和糠麸,我就做了些,等绝影发脾气的时候好哄。”
一阵风把云吹开了,天地间亮了起来?,像是他们几步就走到了月亮跟前。
严观说这?话时神情自然,被月光一描,愈发英挺。
明宝清则略带吃惊地看着他,似乎很难想象他亲自挽着衣袖做饼给马吃的样子?。
她脸上?都是月色,长眉浓纤似柳,眼?眸波光粼粼,随时都会?掉下泪来?。
严观攥缰绳的手紧了紧,勒得绝影不满地鸣叫了一声,愤愤不满地蹬了蹬蹄子?。
明宝清只以为绝影是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摸摸它的额刺毛,问?:“已经过了宵禁了,你今夜要怎么?办?”
严观想了想,说:“在龙首乡上?的客栈住一夜就是了,不碍着什么?。”
明宝清点点头?,退开一步,这?是要他走了。
“多谢。”刚刚听了那样一个噩耗,她显然是笑不出来?的,但她还是推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以示客气和感激。
这?样的疏离。
严观张了张口,却只硬邦邦吐出一句来?,“不想笑就不用笑。”
明宝清看着他一拽缰绳掉头?策马而去,终于忍不住倒跌一步,倒在篱笆墙密密的棘刺里,痛苦地呜咽出声。
马蹄声停了,但还有风声裹着压抑的哭声飘了过去,揉碎了另一个人的心肠。
明宝清没有让自己哭太久,回到屋里,众人都在等她,蓝盼晓问?:“银子?给他了?”
见?明宝清点头?,众人那口气也松不掉。
尤其是明宝盈,她像是迟了一步,看见?明宝清里衣背后?的像星斗一样的血点,她才后?知?后?觉地承认了方时洁的死?亡,只觉得心痛如绞,她强撑着去想别的事,胡乱问?:“阿,阿姐,他若是拿了银子?不做事怎么?办?”
“应当不会?,”明宝清俯在床上?不愿动,吃力?地说:“等授衣假结束,我送你去紫薇书苑的时候,顺道去县衙问?一问?他。若是拿了银子?不办事,也就不知?道三郎的近况,胡编的话,我总会?听出来?的。”
姐妹俩说完这?番话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蓝盼晓收拾好了布头?针线,老?苗姨带着明宝锦去洗漱。
这?屋里就剩了她们俩,陷在沉郁憋闷的痛苦里,回忆着方时洁的一颦一笑。
她们不知?道方时洁为什么?死?,但偏偏又很知?道她为什么?死?。
方大娘子?头?七的时候,她们一起烧了冥纸给她,明宝盈依稀记得她喜欢穿杏红一色,就去陶家用黄栌和胆矾的缸子?染了几张纸,剪了一身裙装烧给她。
她总算可以不用穿孝衣,还好,在地底下也有亲人陪着她。
授衣假结束,也就入了冬。
明宝清握着游老?丈给她做的一根绳鞭正出神,忽觉得肩上?一暖,她侧眸看去,就见?是蓝盼晓正给她围一件曲领的半袖,袖口处有一圈兔绒。
“诶,四娘的兔绒褙子?够用吗?”明宝清忙问?。
“够,比过了,这?是剩下的。”蓝盼晓帮她系着衣带。
明宝清这?才细细看身上?的半袖,这?是用拼布做的,黄粉红蓝,除了蓝色之外,其他颜色都是些小布头?,但凑得很妙很美,像是往透蓝的天上?扔了一捧春日的花。
“三娘岂不醋坏了。”明宝清说。
明宝盈推开前车窗,道:“醋什么??醋姐姐吃饱冷风?”
明宝清和明宝盈进?城后?,先去了馆驿,然后?驱车来?到静宁观。
她们在紧闭的门前站了很久,直到眼?眶都被寒风吹得干涩无泪。
明宝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那是明真瑄收到冬衣后?给她们写的回信。
陇右冷得早,路上?还要耗费时间,所以她们是先给明真瑄做了冬衣,才轮到自己的。
这?是一封暖洋洋的信,没拆时就透着一股果子?香。
信纸上?沁着斑斑驳驳的浅黄汁水,每一滴都是横飞了出去,像星陨一样坠着长长的尾巴。
显然有人在写信的时候还大大咧咧在边上?吃果子?,滴了满页纸,而有人大惊失色,慌手忙脚地抹了一把,却也只能是把那些汁子?都涂匀了些。
‘五郎贪食软儿梨,污损信纸,望妹妹勿要见?……
‘怪’字没有写完,笔被人夺取了。
方时敏欢快地继续写,‘陇右软儿梨鲜食绿硬酸,腐食软香甜,浆汁似蜜,甘美赛葡萄!奇哉!奈何驿丁拒送鲜果,汝等不能一尝,实乃憾事!’
写到此处,明真瑄又夺回了笔,写着衣物俱已收到,一袄两袴两鞋一褥,又写自己愧对姊妹继母阿姨,身为儿郎,未能留下保护她们,却还要她们在艰难生计中节省钱财,挤出精力?来?照拂他。
明真瑄写到难受处,明显看得出笔墨滞涩,因此又被方时敏趁机夺去,添了一句,‘汝兄恸哭不已,正以头?抢地,捶胸似狒狒!’
‘并未!’应该是嫌涂抹了不好看,明真瑄只是在后?面义正言辞地补了二字,以说明自己没有哭成那个鬼样子?。
接下来?,就是方时敏写的内容了。
她说自己进?了越骑,有了一匹很漂亮的棕马,比明真瑄那匹灰马更聪明,卫二郎虽也进?了越骑,却因箭术欠缺,只做了傔旗。
她又说自己和四娘都很想念方大娘子?,也很想念殷初旭和殷惜薇,希望他们都好,不要为她们担心。
她还说自己收到了护膝护腕,但没有收到信中提及的衣袴,是在途中弄丢了,还是没有寄出来?呢?
“给敏儿的护膝护腕是跟着阿兄、卫二郎的衣袴一个包袱寄出去的,衣袴的话,”明宝盈回忆着,说:“方姐姐那时候还没做好,是过了几日,同肉脯一起寄出去的。”
明明是满纸的好消息,可明宝盈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像是忍着恶心般说:“护膝护腕是写了卫二郎的名,衣袴是写的方五郎。是殷家,殷家人发觉了方姐姐给敏儿寄东西,他们不情愿了?就,就把她逼死?了?”
明宝清一把捂住明宝盈的嘴,将她搂进?法?云尼寺里。
在袅袅佛音中,明宝清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模棱两可。
“也未可知?啊。”
明宝盈被明宝清按在榻上?,她无力?地靠着凭几,喃喃自语说:“如果我不进?静宁观的话,如果方姐姐她没有敏儿的消息,她也就不会?想着给敏儿寄东西,那她现在就还会?活着。”
明宝清哀伤地看着她,道:“你要这?样想吗?那也可以,只是你要记得,往后?连方姐姐的份一起活。”
她说着,把一个黑沉沉的罐子?摆到明宝盈膝上?,明宝盈赶紧捧住,眼?底泛起热意来?。
那是方时洁送给她们的豆豉,也是唯一带出来?的一罐豆豉,杏仁花生都放了。
“我带了些油纸,咱们把这?些豆豉都包起来?,一份一份分好,也方便敏儿、柔儿吃。她在陇右军里靠扮做方五郎活命已经很苦了,方姐姐的死?能瞒就瞒吧,往后?给阿兄做什么?,都给她们添上?一份就是了。豆豉咱们也会?做了,以后?每年都做,她年年都能吃到。”
明宝盈点头?的时候,眼?眶里的泪被晃了出来?,溅在陶罐上?,很快就沁了进?去。
时隔一月, 明宝盈再度坐在学堂里,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假长了容易心思涣散,再说了, 除了明宝盈以外, 学堂也没几个人真把这授衣假当?做授衣假, 认认真真在家里做了一个月的针线活。
她们谈论的是?出游登高, 赏菊饮酒。
沈十四娘点?了点?明宝盈的肩头,问:“你做了什么。”
明宝盈说:“衣裳衾被。”
沈十四娘‘嘁’了声?,但?还没说话?, 就见桌侧靠过来一个人。
“还用得着你自己动手啊?”秦五娘做出一副小心翼翼, 不想伤到明宝盈的样?子,出声?询问,“你们家从前犯了那么大事, 你怎么还敢进女学啊?”
沈十四娘大体知道明家的事, 但?从来没问过。
她瞧了秦五娘一眼, 也饶有兴致地看向明宝盈。
在那一个月的假期里, 秦五娘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明家的往事,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特地来问明宝盈。
“你才知道啊。”明宝盈轻描淡写地说。
秦五娘面?色一下垮了, 明宝盈又添一句, “我还以为大家早都议论过了,没叫上你一起吗?”
沈十四娘有点?想笑, 周束香眉头微蹙。
秦五娘拂袖而去,怒道:“你有什么可狂的!”
她这一声?略高了些, 也与?她平日逢迎谄媚的声?调大不相同, 所以好些人一下都望了过来,而目光汇聚的中心, 明宝盈只是?翻过一页书。
“你同你大姐姐真是?一样?的性子。”周束香也见过明宝清好几次了,只觉她如竹如玉,是?个本?心稳固坚韧之人。
“不。”明宝盈轻声?说:“大姐姐她只会觉得秦五娘很可笑,但?我除了觉得她可笑之外,我也很生气,我想狠狠扇她两巴掌,最好打得她掉牙。但?我怕被先?生赶出书苑,也知道这样?只是?徒增笑话?而已,所以才忍住了。”
周束香听着她突然的剖白,耳边响起的开课钟声?与?坊间?报时的钟声?重合在了一起,如涟漪般泛了开来。
万年县的县衙在宣阳坊,这几日点?收谷粮,浮客编户,所以县衙里十分忙碌,正门口还需保持着肃穆威严,但?边上的仓房、官廨等,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
明宝清寻了个边角站着等严观出来,正瞧见有大户正用丝绢代征,一一摞摞七彩云雾从她眼前飘过。
“明娘子。”
“元娘!”
一左一右,呼唤她的声?音同时响起。
压抑的欢欣被迸溅的惊喜全然覆盖住了,明宝清蓦地转向左边,看见了朝她跑来的林千衡。
他不知道为什么跑得那么急切,差点?整个人撞到明宝清。
右肩上有向后拉拽她的力道,明宝清踉跄了几步,站定,转脸看见了严观沉郁的神色,又去看林千衡。
“三郎,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千衡还在喘气,听起来有点?像在哭。
明宝清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轻道:“还未恭喜你金榜题名?。”
林千衡看起来瘦削了不少,可能是?因为先?前备考,也可能是?因为多?日宴请饮酒,他都没怎么认真吃饭。
听到明宝清的恭喜,林千衡更局促起来,在各个宴会上觥筹交错时他那种游刃有余的气度荡然无存,只留下满脸的狼狈。
“对,对不起。我,我没脸面?去见你。”
‘知道就好。’严观抱着胳膊在旁腹诽。
林千衡在替自己无法做主的承诺道歉,而明宝清早就有所准备,宽慰道:“不必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替我看顾小弟。”
严观皱眉暗道,‘没听阿季说还有人看护着明三郎。’
林千衡怔怔看着明宝清,片刻后抿紧了微张的唇,再度开口时结结巴巴的。
“不,不必,应该的。”
“听说你请托了医官,想得实在周到,不知耗费了多?少银钱?”明宝清又问。
明宝清是?把严观做的事当?成了林千衡所为,看着她一脸感?激地望着对方,严观心头彷佛被百蚁啃噬般难受。
“没,没有费银钱,你不必与?我说这个。”林千衡摆手虚虚挡了挡自己的脸,“我,我等下就,就让人再去看看小弟,天?冷了,我,我给他送
些衣服。”
“不必了。”严观冷冷出声?,林千衡蓦地转首看向他,似乎是?这才发?现边上还站了个人。
“嗯,是?不必了,严帅已经替我送了衣裳进去。”明宝清说着,身子也往他这边侧了侧。
“是?吗?”林千衡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过分高大了些的刀吏,“你在司农寺里有什么关系?”
“皇城脚下,送两件衣裳进去不是难事,只看有没有心思了。”
严观意有所指地盯着林千衡,林千衡的目光闪了闪,强撑着没有躲开。
“还未恭喜您金榜题名,接下来,是?不是?要双喜临门了?”
严观从褚家那边探了探,但?并没听说褚家女娘在议亲的消息,否则他就直接质问了。
林千衡感?觉到严观对他的敌意,他很快分辨了那敌意的由来,忙看向明宝清,说:“元娘,我……
他住了口,因为林府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马车在他身后停下,车厢里有个中年人沉声?唤道:“三郎,上车来。”
听口气,定然是?林千衡的某位长辈。
林千衡这些时日不能去见明宝清的原因俱在此了,他悲苦地注视着明宝清,彷佛有千言万语来不及倾诉。
车帘随着风一阵一阵的颤,明宝清没有看到里头的人,只看见昂贵丝缎覆盖着的车厢一角,但?无端就觉得有目光在审视她,让她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压过了她对林千衡的感?激和怜爱,让她想要离开。
“明娘子,那咱们也借一步说话?吧。”
严观的话?契合了明宝清的心思,她很快道:“好。”
“元娘。”林千衡喃喃道。
明宝清勉力对林千衡笑了笑,仅仅为明真瑶的事而多?说了一句,“多?谢。”
说罢她先?转了身,在严观的示意下走进了一条小巷。
县衙附近的巷道日日有人清扫,前后左右不是?官廨就是?仓库,都还是?官家地方,所以一砖一瓦,干净无垢。
严观跨步大,稍微走急一些,几乎等于是?胁迫着明宝清。
她有点?无奈,小跑起来,问:“青天?白日的,后面?没鬼吧。”
“这墙后头就是?地牢,阴气重,闹鬼多?。”
明宝清直觉严观在胡说八道,但?以她现在的心情,真是?想笑也无力。
七拐八绕的,其实就已经出了宣阳坊。
他们在一间?小茶摊上坐了下来,严观本?来想再走两步去有屋有檐的铺子里,但?明宝清被那嗓门洪亮的老丈一招揽,就过去了。
茶摊上的人自然要杂一些,不过严观佩刀一上桌,他们这一角就清静了,只有峥峥的琵琶声?间?或一响,有女声?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唱念着,“东告东方朔,西告西方朔,南告南方朔,北告北方朔,上告上方朔,下告下方朔。”
这是?唱给四方神灵听的,明宝清顺着歌声?望着墙角边,好奇地端详着那个抱着琵琶散着长发?,颈上、臂上都有雕刺点?青的巫女。
她看得有些出神,忽听严观道:“想问神鬼?”
明宝清摇了摇头,问:“严帅信这个?”
严观也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
这笑容很小,并没有任何讥讽轻蔑的情绪。
“笑什么?”明宝清问。
严观抬手给她斟茶时眼睛还微微弯着,说:“只是?想起我阿娘做过一段时间?的巫女,有一日一个小官让她占卜仕途,可她前夜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调了调弦柱,张口就唱,‘今年六品,明年七品,年年富贵高升。’然后,摊子就让人给掀了,她拉着我赶紧跑。我一边跑一边同她说,‘不是?品少官高,品多?官小吗?’我阿娘扭脸就对人家道,‘那得了,今年减一品,明年减两品,后年减三品,你没品官最高了!’”
明宝清终于失笑,严观见她笑,面?上笑容深了一些,只是?那笑意里浮动着怅然。
“别人灵不灵我知道,但?我阿娘纯粹是?骗人的,为了挣几个钱养我罢了。”严观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这茶真苦,你喝不喝得惯?”
明宝清啜了一口,点?头的模样?很乖。
“衣物在前日已经给明三郎送去了,他如今在温泉汤监里做事,个头有三尺半寸,只是?很瘦,”严观顿了顿,说:“就这两日吧,他会去南山温泉庄里做事,南山离青槐乡不算远。”
“三尺六寸,三郎长高了。”明宝清听着这些话?,目光却虚虚散散,不知道在看哪里。
严观猜测她在想林千衡,心里空空的,轻声?道:“你可以去看他了。”
“是?。”明宝清笑起来,又对严观郑重道:“严帅,多?谢您。”
茶摊上的茶点?是?熏豆干,很结实耐嚼的一种豆腐,入口就是?烟熏火燎的味道,不难吃,但?明宝清不喜欢。
她被熏得够多?了,只是?觉得不能浪费,得多?少粒豆子才能压出这一块豆干来?
严观伸手把那三块豆干都拿起来,一摞塞进嘴里嚼了。
明宝清收回手,诧异道:“你没用早膳吗?”
严观又灌下一口茶,道:“油渣糖饼。”
“一大早吃这么好?”明宝清有点?羡慕。
严观的心情又好又差,他拳头到现在还发?痒,但?又真心想笑。
“不是?,上次跟小妹说的那家油渣糖饼,就在那里。”
严观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站定,等着明宝清先?迈步子,才随在她身后。
明宝清循着严观指的方向看去,结实修长的手臂在她身侧举着。
“瞧见了吗?”严观垂眸看着她,问。
她点?头的同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油渣糖饼太?香了吗?香得香如同一面?耀目的旗帜在飘扬。
摊上很干净,一大一小两个盆,大盆装面?,小盆装剁细和了糖的油渣。
严观先?付了八个油渣饼的钱,说是?十两银子有剩余。
摊主用一把长扁的竹条做翻铲,把白胖的糖饼挑起来,放进鏊子里,还轻轻拍了两下,过一会又翻面?,露出金黄微焦的诱人色泽来。
明宝清撑开蓝盼晓给她做的一个可以斜挎的布兜子,糖饼裹在油纸和荷叶里滑了进去,到底的时候坠了一下,透上来一股热烘烘的香甜气。
“给我吧。”严观伸过手,明宝清本?来想说不用,可八个新鲜出炉的糖饼顺着重量贴在她腿上,真是?烫死?了!
严观把布兜子拿到手里,绕短了带子攥着,垂眼看布兜上挂着的平安结时,余光瞧见明宝清正掐起被八个饼直接熨贴在腿上的一片裙布,扯了扯。
“烫到了?”
“没有。”明宝清飞快地说,背过身去轻轻‘嘶’了一声?。
第052章 圆子和黄芽菜
八个?糖饼, 有?严观的一个?,带回家七个?,除了?家里一人一个?外, 还有?给游飞一个?, 卫小莲一个?。
游飞要跟游老丈分, 卫小莲要和卫小荷、卫二嫂分。
林姨不肯吃, 她想着带给明真瑶吃,蓝盼晓和老苗姨就让她把饼收好,各分了?一角给她。
屋里冒着一股幸福的油香味, 省了?一顿开火的功夫。
明宝锦也?撕了?一角递给林姨, 可这饼太酥了?,不能撕,撕了?就掉渣。
“呀。”明宝锦用指腹沾着身上的渣沫, 至于地上那些?, 已经被鸡瞬间啄光。
明宝锦吃得?还是很高兴, 几乎有?点泛醉, 晕晕乎乎倒在房间榻上,虚着眼看明宝清在床边坐下,撩起裙子, 退掉袴子。
“大姐姐, 你腿上怎么红了?好一块?”
“没事,”明宝清见?没起泡, 又把修长白皙的腿塞回袴里,解开裙子搁到?床尾, 说?:“明日就好了?。”
“明日, 明日去见?阿瑶吗?”明宝锦问。
明宝清颔首,往床边一倚, 拔掉了?竹簪,长长的乌发打着旋就散了?下来,顺直发亮,像镀了?星光的夜河。
因为姐姐的头发实在太漂亮了?,所以明宝锦有?点不满意自己软褐的发。
但?明宝清很喜欢明宝锦头发这种柔软如?雾丝的感觉,夜里想心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绕
着她的一缕头发玩。
明宝锦趴在明宝清身边,撩起她的一缕头发搁在自己撅起的嘴上,又托着脸问:“母亲说?夜里要做蒸圆子,明日带给阿瑶吗?”
“肯定会给你留的呀。”明宝清说?。
“我才?不馋。”明宝锦认真说?:“都给阿瑶吧。”
“那我还要吃呢。”明宝清故意说?,“你就留两个?给我吧。”
明宝锦笑起来,道:“大姐姐,你真好。”
她往明宝清怀里拱了?拱,在饱足感中十分愉快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好,有?没有?做梦明宝锦不记得?,就算做了?,也?是美梦。
次日醒来时,明宝清已经不见?了?,林姨也?不见?了?,她们一起去南山温泉庄上找明真瑶了?。
明宝锦也?有?自己的事情做,冬日里农活少,晨起最?神清气爽的时候,要拿来背书练字。
明宝盈不在家的时日里,明宝清和蓝盼晓偶尔会教她念书认字,但?大部分时候她要自己练字背书,还要监督游飞,明宝盈回来的时候会检查他们的课业。
‘三姐姐很严苛。’明宝锦有?所感。
练过字后石板要收好,然后明宝锦就会去屋后看看她的宝贝菜。
秋波斯菜、白菘和茴子白都长大不少,明宝锦在最?大最?好预备着留种的那几棵菜边上都竖了?竹子,用麻绳绕了?起来,算是一个?小小的篱笆墙,免得?哪天头一昏,给砍来吃了?。
白菘的叶片开始竖直地立起来长,它?刚发芽的时候,小小的叶片更像蝴蝶的翅膀。
现在老苗姨用绳帮它?把叶片缚了?起来,叶片一层一层,俯视它?的时候,好像一团花。
不知道为什么,其中有?几株裹得?格外紧,几乎不露缝了?,老苗姨说?,是明宝清要这样?做的,说?这样?会有?另外一种滋味。
波斯菜是明宝锦最?熟悉的,浓绿的颜色,细细的杆子阔阔的叶,有?种轻盈而灵巧的感觉。
有?人画花,有?人画鸟,为什么没人画菜呢?明宝锦觉得?很困惑。
茴子白长得?像莲花,雨后叶片上甚至和荷叶一样?有?蜡质,水珠晃来晃去。
老苗姨和明宝锦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的时候,举着斗笠蹲在它?边上看了?很久。
到?目前为止,明宝锦还只吃了?波斯菜,但?她瞧见?缺了?一棵白菘。
老叶和根还留在地里,整个?的菜芯被砍走了?,断口处还有?新嫩的感觉。
“四娘,圆子给你热好了?,快吃。”蓝盼晓的声音传过来,明宝锦赶紧跑过去,欢喜道:“太好啦!”
圆子为什么要半夜做起呢?因为很麻烦,想让明真瑶一次就能吃到?新米、肉和菜。
新米泡要到?可以直接用指甲掐断的程度,剁肉和馅,掐成圆子,在泡好的新米里滚一圈,然后一粒粒上锅再?蒸。
好米是亮晶晶的,肉菜馅是咸香多汁的。
‘好吃,好吃,真好吃。’
明宝锦伸手去夹最?后一个?时顿了?顿,拈起蒸在蒸笼底的草叶把最?后一个?圆子裹起来,要拿去给游飞尝一尝。
老苗姨从鸡窝前站起身,伸手故弄玄虚地在明宝锦眼前晃了?一下,明宝锦折回身子,惊喜地看着她手里的蛋。
“有?两个?呢!等下要不要蒸糯糕试试?”
明宝锦蹦起来,笑道:“好!好!”
她想,‘如果鸡蛋再下早一天,阿瑶也?就能尝到?了?。’
不过没关系,明宝清和林姨这次去是探路,如?果顺利的话,往后再见明真瑶都不会是难事。
“阿姨,我们是去见?三郎,但?是带不走他。”
明宝清并不想泼林姨冷水,只是怕她心疾未愈,等下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林姨看向明宝清,明家的女?儿们都不是一母同?胞,长得?都不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