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舒宁默不作声,只放开被褥,替他血淋淋的唇涂抹药膏。
一抬起胳膊,被褥掉下去,露出了敞开衣襟的姣好身姿,尤其是那玛瑙色的肚兜鼓囊囊的,雪白的肩窝似是能养鱼,还带着点摩擦出的青紫。
胤禛喉结滚了滚,眼神愈发幽暗,突然抓住她涂药的胳膊,在她手腕内侧缓缓摩挲。
“还生气吗?”
耿舒宁没挣扎,只平静看他:“我没生气。”
胤禛了然点头,“回答朕一个问题,过往我们之间的纠葛一笔勾销。”
耿舒宁偷偷撇嘴,依然冷冷地:“您问。”
胤禛定定看着她:“你刚才在朕身上那些手段,也是从梦里学来的?”
耿舒宁心下一紧:“……是吧。”
上辈子如果是一场梦的话,没毛病啊!
胤禛若有所思挑眉看她,看得耿舒宁特别想再抓马一场,好叫这狗东西赶紧滚。
她背过身去将衣服整理好,“您还病着呢,我叫人端药进来伺候您。”
胤禛没拦着她。
他能感觉得出昨天她的崩溃不作伪,不管她到底为了什么……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只要不跑就行了。
她想要什么,胤禛隐约清楚,如今叫她留在宫里,并不是好时候,有些事情,需要慢慢等一个时机。
她想过招,那就看谁棋高一着好了,他最喜欢下棋。
允祥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胤禛已经回到主院,灌下去三碗苦汤汁,他烧退下去了些,正在看粘杆处自湖广送回来的情报。
允祥一进门,顾不上行礼,先凑到胤禛面前探头看。
看到他四哥唇上的伤,允祥倒抽了口凉气,“四哥,您这还真是削出来的伤啊?”
不会是耿舒宁干的吧?
这女人……活腻歪了吗?
他四哥不愧是能做皇帝的人,看上个女人也挑这么高难度的,只可怜他这个背锅的弟弟。
见胤禛看过来,允祥苦笑着打了个千儿,“皇兄您是不知道,今儿个皇玛嬷,还有几个过来送折子的大臣,逮着臣弟明着按着训斥了臣弟多久。”
就差说他想某朝篡位了。
回头叫老爷子知道,估摸着还得试探他到底想干啥。
胤禛拍拍他的肩膀,他不会叫伤势跟耿舒宁有任何关系。
说法他早已想好,“叫你受委屈了,皇阿玛那里朕已经叫人送了密折,朕是遇到了刺客,那一剑冲着朕脖子去的。”
“不是耿女官做的?”允祥愣了下,脸色严肃起来。
“那皇兄您可查清楚了,是谁派出来的刺客?”
胤禛不动声色转了转佛珠,“还没查清楚,所以朕需要你帮衬着耿氏,替朕查清真相。”
允祥已经叫他四哥忽悠瘸了,拍着胸脯保证,“皇兄您有差事只管交代,允祥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揪出背后之人!”
“明面上,还是要委屈你一下。”胤禛将刚得到的情报递过去,“朕借着切磋伤了嘴没面子,要躲起来疗伤,叫太子监国,京中需要你替朕盯着。”
涿州那边修堤坝的银子,已经查到了去向,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噶礼。
至于湖广那边,满丕确实跟京中没有什么来往,跟五台山那边联系却不困难。
满丕的连襟,正蓝旗佐领他他拉昌宁,是安郡王华玘的奴才。
从五台山那边来的车马,在湖广水灾被上报之前半个月,就去过了廉亲王府和刑部侍郎昌宁府上。
顺着这条线,粘杆处查了一个月,终于查到了些蛛丝马迹。
廉亲王府有几个门客,早在两年前大灾之前,就已经南下湖广任职,替廉亲王敛财。
满丕八年前走了直亲王府关系,走马上任湖南巡抚一职,只私下里,他却跟廉亲王关系更亲近。
至于满丕任上的官评,是吏部尚书李光地给了上上等,他才能在三年前任职湖广总督。
从南边运送过来的金银财宝,大都入了安郡王府,而华玘又跟李光地的弟弟关系不错。
李光地和王琰是莫逆之交,两个人一个是吏部尚书,一个刑部尚书,私下里往来频繁。
最微妙的是,先前通过江南舞弊一案确定,王琰投靠了佟国维。
允祥眉头紧蹙,“照这么说,湖广欺上瞒下,搜刮民脂民膏,走的是李光地和佟家的路子,中间负责牵线的……是八哥。”
允祥跟着太子办过差,知道大哥和太子不对付。
他和四哥算是太子党,那八哥就是大阿哥党,当年大哥为难太子二哥,八哥没少在背后出谋划策。
如果没有那场大灾,这会子,大哥的势力都叫八哥给拉拢了,那八哥在朝中的权势,怕是比太子还要强大了。
他猛地抬起头:“现在八哥不在了,他们……投靠了弘皙?”
允祥心底发沉,总觉得行刺皇上的刺客……也许受了他不愿意想的那几个的指使。
胤禛捏捏眉心,“若谁能保得住佟家的权势,也就只有弘皙和……”老爷子。
“我让你紧着耿氏那几间铺子,是为了查清一件事。”胤禛看向允祥。
“现在满丕已经没用了,湖广有石文晟,他们插不上手,江南那边朕步步紧逼,你猜,下一步弘皙会拉拢谁?”
允祥也不是个愚蠢的,论权势,手头还有驻兵权,甚至跟京中好几个阿哥贝勒都关系良好的……
他直接问:“您想让我查清楚,噶礼跟京中各府的往来,换掉山西总督?”
噶礼跟川陕那边往来甚密,如果叫他得逞,运作一番接了岳升龙的总督位子,等于让出西北命脉。
策妄阿拉布坦还不安分,到时真要出个里应外合的叛徒,大清版图肯定要受影响。
胤禛点头:“除此之外,太子府上的一举一动都要查清。”
允祥心里有些没底,“这……只靠几间铺子能有什么用?臣弟手里的人手也不足,怕是会打草惊蛇。”
“无妨,朕送你一个能人。”胤禛跟允祥交代清楚了差事后,云淡风轻吩咐赵松——
“请岁宁居士过来。”
允祥好奇极了,“岁宁居士……不会是耿佳德金的大闺女吧?四哥您还真叫人家出家修行啊?”
胤禛乜他一眼:“出家的叫尼姑,她有心为皇额娘和朕祈福,也算是大功一件,等朝中安稳,耿佳德金从河南回来,朕自亏待不了她。”
允祥嘿嘿笑,“您这是想叫她做贵妃啊?”
如今的佟佳贵太妃,也就是孝懿皇后的妹妹小佟佳氏,也经了这样一遭。
入宫之前,她在皇陵为孝懿皇后守了一年,据说是为皇玛嬷和姐姐祈福,入宫就是贵妃。
胤禛看着摇曳着走近的青灰色身影,笑意不甚分明,“得她看得上才行。”
这小祖宗,可不把贵妃位子看在眼里。
虽然没有真正受戒,可喇嘛都来了,她也得做做样子。
耿舒宁去西院,亲自给太皇太后、太上皇、太后和皇上点了长明灯,换了青灰色的直筒素袍,做出清修姿态来。
进门后,她没行宫中的礼,只竖起葱白手指低头,一副出尘姿态——
“岁宁见过皇上,见过十三贝勒,两位施主有礼。”
允祥被震了下。
先前御前大姑姑可不这样,突然从个狐狸变成清高孤傲的大仙儿了啊这是。
他不自觉回了个半礼。
“岁宁居士有礼了。”
胤禛见两人这德行,额角青筋蹦了下。
这寡淡模样的小东西,半天之前还掌着孽源滑动呢。
她是真将六根不净做到了极致。
当着允祥的面,他只淡淡招手:“过来跟老十三说说,那几家铺子,你打算怎么用。”
耿舒宁听闻十三贝勒过来,就知道他要问这个。
过来之前,就将自己写好的组织架构和情报策划书给带过来了。
这东西她原本打算跟四大爷吵架后,拿来哄人放她出宫的。
只是先前她想起了化肥的事儿,给了苏培盛沤肥的方子,叫这狗东西在长春仙馆就定下放她离开的旨意,她就没把自己做好的方案拿出来。
原本她想,要真惹恼了四大爷将她关起来,可以拿来换自由。
现在拿出来,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耿舒宁从袖口掏出厚厚一沓纸,恭敬放到胤禛面前的矮几上。
胤禛没看她,倒是允祥稀奇地看了她一眼,凑过去跟四哥一起看她到底写了什么。
这一看,两个人就拔不出眼来了。
耿舒宁对怎么成立情报部门是不懂,她没接触过这么专业的组织,但她看过很多特工类电影和电视剧。
她按照策划方案的方式,给出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创意和执行建议。
首先,想要搞到足够多的情报,三教九流,皇亲国戚,京城内外都得有足够迷惑人的地点来做根据地。
其次是这些地方要有灵活可变动的联系方式,将所有的根据地都暗中联系在一起,方便情报的收集和分析,也得方便遇到意外时的应急手段和逃跑。
最后就是执行的人,也就是如何培养特工。
伪装和演技,潜入和伪装,跟踪和反跟踪能力,都得根据收集情报的人员职能不同,有侧重地训练。
其中,上中下游消息线单线联系,上游的精英除了功夫要好,心理抗压能力、团队协作能力都需要有专门的训练手段。
她把能想到的都写上了,组织架构是按自己以前公司的架构来改的。
见两个人越看越严肃,耿舒宁略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太超前。
真正运作起来,应该要耗费不小的银钱和精力。
京城现在的五家铺子,只能说做一个试点,她先前安排的人手,也只能当做最下游的情报线来用。
中游的后勤部分和上游的精英部分,都只能靠胤禛和允祥他们来安排人手训练。
等到看完了那份架构图和方案,允祥看耿舒宁的眼神已经接近于看菩萨了。
他实在忍不住感叹,“岁宁居士,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耿舒宁那个梦,在胤禛信任的人这里不是秘密。
只是允祥感觉,她可能不是做了个梦,她这是碰到神仙指点了吧?
耿舒宁继续清雅冷淡地装逼:“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岁宁也无从分辨,只盼着对万岁爷有用,便是岁宁的功德,若虚实转换……”
胤禛懒洋洋撩起眼皮子,“说人话。”
耿舒宁:“……”行吧。
她鼓了鼓脸颊,“庄周一梦,我也记不清啊,只能将记得的部分琢磨着写出来。”
再暗戳戳鼓动:“如果在现实中看到差不多的场景,也许我能记起来更多呢!”
胤禛眸底闪过一丝笑意,“等老十三安排妥当,你拿着御前的腰牌去看看便是。”
允祥在他四哥和这位终于露了鲜活模样的居士之间扫了两眼,唇角勾起玩味的笑。
他冲胤禛拱手:“皇兄将这样重要的差事交给臣弟,臣弟必定竭尽全力办好差事。”
再冲耿舒宁眨眨眼:“往后若是岁宁居士再记起什么,只管叫人联络臣弟便是,臣弟一定配合,叫岁宁居士功德圆满。”
耿舒宁没多想,得到能出门的承诺她就满足了。
要是她能去逛逛曲艺楼,再做做美容按摩,功德肯定会圆满嘿嘿~
等到允祥拿着那一沓方案离开,耿舒宁收起笑容,平静告退。
胤禛语气淡然止住她的动作,“过来,朕还有话说。”
耿舒宁扶了扶自己的居士幞头,微笑着竖起手指来,“施主有话只管说便是,岁宁耳朵很好使。”
经过先前温泉那一桩,还有早上两个人之间的纠缠,她现在对四大爷的敬畏已经接近于无,懒得再装出乖巧模样哄人,不自觉就恢复了几分上辈子的性子。
胤禛也没生气,嘴唇还没结痂呢,气不动了。
他惫懒笑了笑,歪在矮几上温和看她,“今儿个是你勾的朕吧?这身居士袍子里,肚兜还是玛瑙色的吗?”
耿舒宁脸色蓦地红了红,她有点不大适应冷面阎王耍流氓。
她起身要往外走,“过往种种,辟入过眼云烟,施主还是不必再——”
“早上那会子,屋里没有点灯。”胤禛轻笑着打断她的话,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阴雨天屋里昏暗,倒有点像青玉阁你碰倒了烛火那回。”
耿舒宁身子僵了下,这……有心理阴影给皇上一巴掌,和故意给皇上一巴掌,是两码事。
她立刻转身,乖乖走到胤禛面前,面无表情低下眉眼。
“您不是说,只要我回答了您的问题,过去一笔勾销吗?您又说话不算数。”
胤禛拉着她的手摩挲,天儿渐渐凉了。
她一路过来吹了风,手冰凉。
他若有所思轻抚她掌心,“朕不跟你计较先前那几回僭越,只是岁宁,朕不喜欢被人蒙骗。”
耿舒宁思忖片刻,抬起眸子认真保证:“我答应,往后再也不骗您。”
“嗯……”胤禛不动声色将她揽到膝前,低头凑在她耳边,热气浮动。
“那你告诉朕,喜欢握着朕吗?”
耿舒宁脸色瞬间红透,靠近了以后,透过袍子和袍子的间隔,她又感觉到了孽源的嚣张。
她蹙眉瞪人:“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朕在教你非礼勿动的道理,碰了朕,你要负责。”胤禛云淡风轻地笑。
“朕记得你说从朕身上学到了不少,朕也跟你学到了些东西。”
比如不要脸不要皮,反倒更容易将人心勾到自己手里。
耿舒宁不想往孽源上挨,冷遮脸使劲儿抽手,“我也没这样拉着您不放手。”
“朕学到的不是这个。”胤禛由着她抽出手,蹬蹬倒退好几步,依然笑得温和。
“朕不会再强迫你做什么,只想跟你打个赌。”
耿舒宁:“赌什么?”
胤禛深深看着她:“赌你早晚有一日,会心甘情愿对朕负责。”
耿舒宁:“……”说得她跟个渣女一样。
她脑子有些混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更不想说得太难听得罪人。
她只整整衣襟,板着脸表明态度,“岁宁告退。”
胤禛也不拦她,只温和道:“出去的时候带足了人手,别叫朕担心。”
耿舒宁顿了下脚步,没谢恩就回了东偏院。
巧荷已经在一旁伺候着,见她回来,赶紧过来搀扶。
“主子,十三贝勒给您留了信儿,说半月后约您在曲艺楼见面,请您看场好戏。”
耿舒宁脑子里还回荡着胤禛那意味深长的笑呢,心下腹诽,这十三爷是请她看场好戏,还是唱场好戏?
随即她反应过来,转头看巧荷:“你叫我什么?”
巧荷利落跪地,露出跟以往那乖巧胆小完全不一样的冷厉。
“奴婢暗十三,原掌十女卫,为十三库司。”
“现接皇上密旨,任蓝翎九卫头领,掌十女卫,二十暗卫,认您为主,听您调遣!”
原本蓝翎卫只有八卫,现在多了一卫,巧荷知道自己升任缘由,对耿舒宁只有恭敬。
耿舒宁蹙眉:“听我调遣,还是监视我?你们的主子是我,还是皇上?”
巧荷干脆回话:“皇上旨意,以您的命令为先,您是我们的主子,蓝翎九卫,不归属林主事管辖。”
耿舒宁唇角多了一抹笑意,四大爷确实知道她想要什么。
但想让她心甘情愿负责?她抚了下唇上的伤口,愉快将之抛之脑后。
做渣女挺好。
第60章
如果说在宫里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缓慢,耿舒宁觉得,出宫后的自由日子,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一眨眼就流过去了。
睁眼就是太阳晒屁股,再不用摸黑艰难起床。
慢悠悠吃个早午餐,再去西院念几卷长生经,擦一擦长明灯,像模像样敲敲木鱼,泡个温泉……嘴都还没咧到后脑勺呢,天儿就黑了。
日夜流转间,连呼吸都仿佛是清甜的。
好日子过得飞快,难得这日一大早,耿舒宁就叫巧荷给唤醒了。
巧荷提醒:“主子,今儿个是您跟十三爷约好的日子,咱得早些动身。”
耿舒宁打着哈欠起床,顺滑青丝落到肩头,在脸颊边作乱。
雪肤下的乌发红唇,流露出几分不经意的妩媚,叫巧荷都有点看直了眼。
她总觉得,主子自打出宫后,愈发好看了。
耿舒宁懒洋洋将头发拂到身后,有些不可思议,“这就半个月了?”
“主子没觉出冷来呀?”巧荷笑着打趣,“昨儿个西院的多杰师父还说,这几日怕是要下雪,往年也差不多都是十月里会下雪。”
“路上且需要些时候,您到了车上再睡会子也行。”
出行的马车里,早就备好了炭炉,羊绒大氅和羽绒捂子伴着手炉,也都收拾妥当了。
巧荷伺候主子起身梳洗,现在就差把主子塞马车里,就能出行。
“今日咱们男装出门吧。”耿舒宁半醒不醒地闭着眼,由着巧荷给她梳辫子。
今年好似格外冷,离十月还有几天呢,离温泉池子远点的地方就见霜了。
耿舒宁听人说过,清朝这时候应该是在小冰河时期,路都冻得比前些日子结实,估摸着少不了颠簸。
所以睡是不可能睡的,只盼着别赶巧下雪耽误赶路就成。
好在直到抵达名为纤萝阁的曲艺楼,也都无风无雪。
一路下来,耿舒宁也没感觉出太颠簸,靠着小厮打扮的巧荷还真眯了会儿。
前来迎接耿舒宁的是陈流。
见马车停下,陈流眼神转过去,看到个身穿藏蓝色束身长袍的俊俏男郎,用手撑着马车车辕洒脱跳下车。
陈流没发现这是自己要迎接的贵客,不感兴趣地转开了脑袋。
耿舒宁笑眯眯大跨步走到他跟前,‘唰’一下子跟有病似的打开折扇,冲他扇了两下,陈流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耿舒宁,这会子还不敢太过确认。
他面前站着的‘郎君’,戴着嵌了翡翠的瓜皮帽,将一张浅麦色的英俊脸庞衬得格外低调。
跟陈流差不多长短的黑色大氅,将瘦削高挑的‘郎君’裹得严严实实,只颊边的兔毛领儿替耿舒宁添了几分柔弱,却只叫她更温润如玉,半点不显女气。
“姑……居士?”注视着耿舒宁那双格外水润的杏眸,陈流才试探着躬身。
“您这是……”
耿舒宁笑着挑眉,粗着嗓音调侃:“怎么,没见过别的爷乔装打扮?”
陈流:“……您这身形着实叫奴才走了眼。”谁乔装打扮还能高出一大截来的。
耿舒宁甩了下袍角,笑着往里去:“走着说。”
走着走着就不用说了。
虽然皂靴鞋底子不算太高,陈流眼神也利,用鹿皮做的靴筒走起来,仔细看看,就能看出内里做高了三寸。
这叫耿舒宁瞧起来,就像陈流一样,顶多算是个不太高大的小爷。
加上她行走间潇洒大气,打眼一瞧比陈流还倜傥得多。
陈流心里感叹,估摸着今儿个来的几位爷,都得走眼,这谁能认出来是个女儿家啊!
他猜想得确实不错,耿舒宁踏入纤萝阁的瞬间,因为陈流落后几步,允祥和齐温澄都没认出来。
只有侧坐在窗边的轩昂身影,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噙着笑痞里痞气进门的小郎君,手中茶盏顿了下,冷白俊容不自觉勾起一抹无奈笑意。
这小狐狸装起男人,叫宫里的太监都自愧弗如。
陈流引着耿舒宁进了一间格外宽敞的雅阁。
纤萝阁的装修,是耿舒宁根据后世会所的低调奢华给的建议,她已经来过一次,不算稀奇。
只左右扫了两眼,她就懒洋洋坐在了榻上,跷起二郎腿来。
“十三爷请我来看什么好戏?”
陈流替她斟上茶,恭敬解释,“您先往窗外头瞧瞧。”
耿舒宁靠在软枕上,用扇柄推开身侧的窗户,透过窗缝,一眼就看见了原身额娘的嫁妆茶楼。
只是原本的‘程’字幡已经不见了,改成了一杆不起眼的青灰色幡,上书一个隶书‘岁’字。
耿舒宁愣了下,微微坐直回过头,“铺子什么时候改东家了?”
陈流讨巧地赔笑,“居士说笑了,这铺子本就该是您的,何来改东家一说。”
“是耿府的管家,亲自将地契连同程氏五口陪嫁送到了齐宅。”
“小五爷替您收拾了背主的奴才,因着您现在为贵人们祈福,选了您的字号换了幡。”
耿舒宁沉默片刻,她可不信便宜爹会干这种吃亏的事儿,纳喇氏就更不可能吃这种亏。
她喝了口茶,问:“是十三爷的手段?”
陈流笑着摇头:“十三爷说,他只是跑个腿儿,咱们可不敢乱说话。”
茶水还未吞咽下去,暖意就已经落入了心肠,耿舒宁扬了扬唇角,没再多问。
想也知道是谁干的,狗东西越来越会了。
陈流也没敢等她多问,从门外引了个陌生面孔进来,笑着介绍——
“居士,这是十三爷身边的秦管事,今儿个请您看的好戏,由秦管事来安排。”
耿舒宁摆摆手:“叫我岁宁就行了,别叫居士,听着牙疼。”
秦管事跟陈流对视一眼,笑着躬身请安。
“小的见过岁爷。”
“先前我们家爷吩咐奴才等办了些差事,也说岁爷您是个中高手,想请您给指点指点。”
耿舒宁来了兴致,难不成负责收集情报的清倌儿,这么快就安排好了?
她用扇子敲了下手心,脸上的笑得添了些坏水儿。
不知道是许久没出行过,还是看到了那岁字幡,她先前在庄子上懒了许久的心怦怦跳着,突然又跳动出了造作的劲头。
她慢吞吞敲着扇柄:“真由着我指点?”
秦管事莫名后脖颈儿一凉,却不敢慢待了,赶忙回话,“是,爷吩咐过,有什么意见,您只管提。”
耿舒宁又问:“那要是为了指点,对十三贝勒有所不敬的话,回头我给十三爷赔罪,他不会怪罪我吧?”
秦管事心想,有隔壁那尊大佛撑腰,您就是骑我们家爷脖子上屙屎屙尿,我们家爷也不敢怪罪啊。
但被叮嘱过不能太殷勤,秦管事故作为难思索了下,才点头。
“这铺子本就有岁爷一半,自是您想怎么指点,就怎么指点。”
耿舒宁笑着起身,眼神往屋里各处适合偷听和偷看的地方扫视,声音扬起几分兴致。
“那就开始吧。”
秦管事笑着拍了拍手,门外立刻有伺候的跑开。
他和陈流都没多说话,恭敬退了出去。
巧荷无声又妥帖地退到角落里伺候着。
这会子只是半下午,虽是不接荤客的曲艺楼,却也不是最热闹的时候。
又过去半盏茶功夫,纤萝阁的动静才循序渐进地热闹起来。
门口跑堂甩着巾子扬声唤贵客请,台子上的水晶帘子哗啦啦作响,几许曼妙身影站到了台上,咿咿呀呀戏说着曲中人欢喜。
再有环佩叮咚,香气缭绕着,摇曳出数个清雅娇花,含笑进了耿舒宁所在的雅阁,软语吴侬着请岁爷安。
耿舒宁始终慵懒靠在软垫上,眼神清明,神情淡淡。
曲起,曲终,没有离散,又都围绕到她身边,捧了酒盏和果子,环肥燕瘦伺候着。
隔壁齐温澄都快坐不住了,使劲儿往铁片和梨花木隔开的镂空处看,不知道为什么听不到自家表妹的声音。
允祥都有点坐不住,凑到自家四哥跟前低声问:“四哥,这位……小爷,不会什么都没记起来吧?”
胤禛笑而不语,那小狐狸不喜欢咋呼。
比起猎物,她更像个猎人,用良好的耐心麻痹人心,再猛地跃起,给人致命一击。
他刚想起先前的温泉,还有掌着孽源的曼妙柔软,倏然就闻得隔壁一声惊呼。
齐温澄坐不住了,起身凑到镂空秘格前,拉开一点偷看。
陈流偷偷往那边挪啊挪,快挪到地方的时候,叫人一屁股挤了出去。
抬头就见撅着腚的是十三贝勒,陈流赶紧收回瞪圆的招子,缩着脖儿伸长耳朵听隔壁动静。
耿舒宁将一个格外娇媚的清倌儿拉入怀里,捏着她下巴,满脸不屑。
“都唱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爷不爱听!”
“要么就在床上伺候爷,要么给爷跳个舞!”
“要是连个舞都不会跳,你们这花楼干脆也别开了!”
被箍在怀里的清倌儿脸色发白,小声问:“爷,爷您想看,奴家给您跳便是。”
耿舒宁哼笑了声,脸上带着兴致将她推到另几个清倌儿怀里。
“行,跳吧!”
“爷不爱看那些无趣儿的,爷爱看脱.衣.舞,跳好了爷有赏,跳不好,今儿个爷把你们场子砸了!”
隔壁陈流一口茶喷了出来,齐温澄和允祥目瞪口呆。
跳,跳什么舞?
倒是微服出宫的大佛本人,平静咽下口中的茶水,竟一点诧异都无,就是唇角的笑容更大了些,眸底带着股子纵容。
站在耿舒宁面前的清倌儿们,比隔壁还傻眼,纯粹是吓得。
虽然耿舒宁看起来不算流氓,也没多少纨绔气息,但她身上那股子肆意和挑衅的冷厉劲儿,不知怎的,格外叫人害怕。
耿舒宁是回想着自己当初怎么杀鸡砍鹅的呢,见到面前人都成了呆头鹅,‘嘭’的一个酒盏摔了下去。
四分五裂的动静伴随着她微醺的醉意,“怎么,舞不会跳,衣服都不会脱吗?”
“爷来花楼里扔银子,可不是为了看你们杵在这儿装清高的!”
有人悄悄出去通知了管事。
秦管事带着几分震惊进门,刚想请安,一个酒杯就砸到了他脚下。
“滚出去!”
“什么狗东西都敢败了爷的兴致!”
隔壁正笑着的大佛唇角僵了下,不动声色转了几下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