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吗?”
“好吃,还是旧时味道。”
那年他们游历杭州,烟雨斜桥,青黛远山,崔妩倚栏吃着斗春芳,看崔珌将山水草木描摹入画,乌篷徐行碧水中。
谢宥就在这时经过的。
崔妩“无意”将那未吃完的糕点砸在了他伞上,斯人泠泠驻足,烟雨柔雾如纱,遮不住他眼底翠色。
她忍下要吹出的口哨声,装模作样地行礼:“妾在此给郎君赔礼了。”
至此,谢宥与崔珌相识,一见如故。
再后来,崔妩就嫁给了谢宥。
“你更喜欢宝悦楼的鲜笋蒸鹅、醋赤蟹,只可惜带回来就不新鲜了。”
略带遗憾的话勾回崔妩的思绪,她抿唇笑道:“有这个就足够了。”
闲叙之间,就到了藻园。
崔珌扫了一眼园子,说道:“谢宥很宠你,像阿兄一样?”
崔妩不接他话茬,认真吃饼。
枫红的眼珠子在公子和娘子之间转来转去,一时惊恐,一时疑惑,妙青反倒云淡风轻。
见没有回应,崔珌皱起眉“你这性子,是谁惯出来的?”
她才吐出一个字:“你。”
崔珌一愣,没想到这话听着还算悦耳。
“该再宠你一些,如今的脾气还不够坏,宠到来了这谢家,处处不得自在,成天惹事才好。”
这一年,崔珌都避谈她成亲之后的事,现在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
崔妩将咬了两口的糕点放回去,搁在石桌上,“我倒是想发脾气,只可惜官人处处体贴包容,想生气也没地方。”
“那王氏的事你要怎么办?”
这件事闹到衙门去,崔珌也知道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与我何干。”
“如今谢家闹心事定是不会少的,若过得不开心,阿兄就接你回家一阵儿,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可以。”
崔妩皱眉,崔珌知不知道自己的话很讨人嫌?
“我在谢家过得很好,还请兄长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这防备的眼神,崔珌眼中也没了笑意,“且安心些吧,阿妩,哥哥只是玩笑而已,”
“往后莫再如此玩笑。”
崔珌打断她的话:“我越州山阴遇见了一位郎中,他说我的腿,还能治,我想着这件事该让你知道。”
说完,崔珌观察起她的面色。
崔妩茫然了片刻,朝崔珌看去,想在他脸上找撒谎的痕迹。
“真……你是说真的?”
“嗯。”
旋即,她脸上浮现惊喜和笑意,“兄长若是能早点好起来,阿妩定要去庙里拜谢上苍恩德的。”
这些年在崔家,崔珌待她如同亲妹,他能好起来,崔妩是真心为他高兴。
况且崔珌前程尽毁,崔妩同样处境艰难。
不能倚靠倒还罢了,要是崔珌再像那日般疯魔,难说哪天不会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牵连自己蒙羞。
若他真还有站起来的机会,来日登阁拜相,崔珌必得以身作则,守住崔家清名,不会再闹妖,崔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时候,崔珌反而是她的倚仗。
“阿妩,你怎不问问我,要腿,还是要你?”
崔珌突如其来的话,让崔妩刚扬起的笑颜僵硬了几分。
崔妩不明白,这人是不是连脑子一起伤到了。
“阿妩已经嫁人了,官人也很好,阿兄不必太过担忧,况且旧年阿兄
诗中曾云‘登极文武业,定目辟洪溟’[1],自是该有青云万里等着你,阿妩又何必多问?”
崔妩屈膝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阿兄,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好起来,妹妹是最为你高兴的。”
她将手搭在他膝上,眼中都是关心敬慕。
崔珌眉目无澜,只是久久未言。
他离开之后,崔妩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
天边云霞烧得像火,直将整片天空烧成苍蓝色,又洒落晚星点点。
“若是你想,那我就试一试吧。”崔珌离去时留下这句话。
他是答应了。
“娘子,夜间风冷,回去吧。”枫红将雀金氅衣披在崔妩身上。
她裹紧氅衣,问道:“官人呢?”
“三郎君还在度支司。”
崔妩一直等到三更天,袖子笼着青兽炉中袅袅冷香发呆,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未听到。
“三郎君。”
是外间丫鬟们唤,她才回过神来,谢宥已经到面前了。
她忙起身迎上去,解下谢宥披在身上的蓑衣。
谢宥嗅见满袖的冷香,薄绢的袖子滑落在手肘上,白莹莹一片,轻轻贴在他胸膛。
“怎么这么晚?”
“父亲嘱咐我去问一下大爹爹的意思。”
崔妩的手一顿,这件事要闹到大爹爹那边去吗?
谢府大爹爹便是谢溥的父亲,历仕三朝,到了耋耄之年上书乞骸骨,替了先帝在五岳观里修行,久不问俗事。
“大爹爹怎么说?”
谢宥摇摇头,“大爹爹不愿理会此事,并未相见。”
谢溥也知道他爹轻易不会再露面,但家中大事,总要知会一声。
“官人早些用饭吧。”崔妩牵他走到饭桌边。
“你先去歇下,不用忙。”谢宥按住她布菜的手,“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
话音未落,微寒的手背就贴在了额头上。
“是好了一些。”
那声音如金玉相击,崔妩听得怦然,牵下他的手贴在心口,柔声道:“只是喝了一日的药,嘴里发苦……”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撒娇了。
谢宥怔了一下,崔氏从前端着贤淑的架子,不会这般外露。
“是去恩霈园受委屈了?”他猜测。
“不是。”崔妩松开手,她就是突然……算了,瞧他这古板样,不解半点风情。
“官人回来晚了,还是快点吃饭吧,待会儿消食沐浴,就要奔四更去了。”
谢宥恍惚间,都以为自己看到崔妩跺脚了。
他牵住要离去的娘子,改口:“你陪我吃吧。”
“妾都吃过了……”崔妩说着,还是坐下,陪他吃了两块蜜煎樱桃,说起恩霈园里的事,才回内室洗漱去。
崔妩这回总算没有睡着,将灯花剪了。
谢宥在外间,看里头烛火忽然忽跳一下,变亮了许多,她纤柔的身影在里头不知忙碌着什么。
崔妩在看季梁的商户图。
整个季梁都城,大相国寺里的生意最好,周遭的商铺多是达官显贵或巨贾所有,其次就是季梁河了,这儿商铺林立,寸土寸金,做的也是货船往来的大宗生意,比大相国寺零碎买卖更有赚头。
她记得王氏的嫁妆里,就有季梁河边的铺子,还有王家的……
崔妩闭上眼睛,啪啪啪打着算盘,想着想着,抿住了嘴,忘记了时间。
珠链轻动,谢宥掀开流苏帐进来,她将图纸收好,放到自己旧日藏账本和宝贝的地方。
谢宥知道那地方,崔妩睡在床内,一伸手就能摸到床头帐外的一小块地方,是以她往里面藏东西,谢宥并不觉得奇怪。
崔妩放好东西蹭下了床,就见官人一身雪白的里衣,发尾微湿,是沐浴过了。
他高大的身影靠近,带着淡淡檀香,床榻的光被挡了一大半,立刻就暗了下来。
崔珌忽记起崔珌初见谢宥,曾吟过一句:“骨重神寒天庙器。”现今愈发觉得贴切。
她在黑暗里仰首,鼻尖追寻他的气息,嘴上却说:“官人要不到东堂安置吧。”
她怕给谢宥过了病气。
谢宥明白她的意思,“不必,昨夜也是这般睡的。”
他既这么说,崔妩也不坚持,爬下床去取干燥柔软的帕子,谢宥就这么看着。
靛蓝蚕被之上,崔妩朝上的脚心白中透粉,柔软的衣料垂下,勾勒了腰身,往下爬的时候一扭一扭的,像小动物一样。
谢宥有俯身追上她,贴上她的背的冲动,似乎春暖花开之后,山里的野物繁衍,多是这个姿势。
她得跟雌兽一般,乖顺蛰伏,被他撞得呀呀低叫,好声讨饶。
这么想来,他们行房的花样确实单调了些……
谢宥挡不住那些道貌岸然的心思,一直到崔妩取来布巾,才在床边坐下。
崔妩对他的念头全然不知,细心帮官人把发尾一点点擦干。
二人一时无话。
崔妩还在想商铺的事,心情忍不住雀跃,连带着脸都红扑扑的。
因为崔妩,谢宥无数次想到自己的幼年。
他在龙虎山上修道念书,家中人探望时,会给他带山上没有的吃食。
他二哥谢宸指着丰乐楼的果子,一样一样给他说:“这是蜜糕、这是栗糕、这是酥油泡螺……”
谢宥并不爱吃甜的,饴糖甜过舌面的感觉,他只有淡淡的记忆。
他也不记得,当时那么多果子糕点是怎么吃完的。
很奇怪,从杭州初见崔妩,那些口舌间的记忆又一瞬间复苏了。
一见着崔妩,就觉得她好像一块糖糜乳糕,眨眼时好像能抖下糖霜来。
后来入水救她,抱在怀里时,让他突然想念起唯一一次,吃过的那碗冰酪。
她浑身湿透,靠在大石头边,日光清澈,罗衣玉色鲜,该是青玉瓷中鲜盈盈的一枚春水生琉璃冻……
谢宥自小清修,却从未缺衣少食,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一见着崔妩,总觉腹中空茫。
新婚夜后,谢宥本是一次辄止,但见她带着泪痕入睡,手不受控制地,又圈上了她的腰肢。
鼻尖蹭过的一寸一寸腻滑,耳畔听她喊一声声“郎君”,向来清明的脑子只剩一件事,重复、枯燥的事,腹中才得填补。
只是这一桩事,他反复尝过的滋味,始终不知道像什么,搜遍记忆,遍寻不得。
后来某一日,他下值归家,见晚霞残照,心神一动之间意识到。
阿妩的味道,该是一种酒。
只是他甚少饮酒,不知道哪一种。
季梁有七十二家正店,所酿的酒不下千种,偏偏他找不到是哪种。
他爱惜这滋味,爱惜眼前人,只后悔初一十五的约定,让那份空茫常没来由地出现在腹中,谢宥索性忙碌在差事上,少见崔妩。
“官人?”
沉默太久,崔妩见他不说话,有些紧张。
谢宥突然开口:“昨日母亲同我说了……子嗣之事。”
崔妩心头一紧,捏着谢宥的衣襟,“官人和舅姑是怎么说的?”
难道藻园也要有通房了?
“我在上清宫时亦有看过一些医书,这事大抵讲究时辰……”谢宥斟酌着词句。
崔妩仰首认真听他说,微张着嘴的样子显得呆傻可爱。
“那官人,官人是说……”她还结结巴巴。
“往后不必再守什么日子了。”谢宥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想来淡泊的眸子里有柔光轻漾。
说起这件事,谢宥是后悔的。
道家讲究“见素抱朴,少思寡欲”,谢宥新婚夜提出往后只在初一十五行房,当时崔氏只是惊讶了一下,就同意了。
未料到,后悔的人是他自己。
谢宥第二日起身时就曾想过,要不就将前话作废。
但是,可话说了出去,怎可轻易更改,何况他能生出这样的心思,证明已陷入其中,确实要些规矩制约。
如今破了规矩……只是为子嗣罢了。
谢宥这般安慰自己。
崔妩未见多高兴,原本只需初一十五受熬炼,那现在岂不是……
可她眼下确实该着紧一些,孩子是她在谢家站稳脚跟的筹码,而且,和谢宥若有一个孩子,那就……更像一个家了。
“一切……依从官人所说。”她转身,原是要上榻去,又转过来问:“那官
人,要行房吗?”
娘子穿着湘妃色薄衫,俏生生坐在眼前,问他要不要行房,谢宥道心修得再好,耳根也立刻红了。
他沉着一口气:“不急,等你再好些。”
崔妩问完才发觉唐突,此刻被拒绝,整个人都要炸开了,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赶紧睡觉吧!”她两圈就翻回了床内,顺道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屋内的下人们都出去了。
崔妩平复好心情,伸手往自己的“藏宝地”摸,摸到一个白瓷瓶子,才想起忘了给谢宥上药。
说来还是自己咬的。
她抱过他的手,“手还疼吗?”
纱布揭开,那一排伤口已经泛白,在慢慢愈合,她将药粉小心撒在上面,重新包扎上。
谢宥摇头:“无碍。”
她上药时还轻轻吹气,带得伤口边缘痒痒的。
崔妩好像只听说过他说一句,这人冷淡端方,万事无碍,她忍不住问:“那什么才是有碍的?”
头顶许久未再传来声音,等她包扎好抬头,谢宥才答她:“万物清净,道自来居,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什么是有碍的,我还未知晓。”
崔妩只是随口一问,他竟还认真答复她了,只是听不懂。
但不妨碍她觉得谢宥有几分可爱。
“官人……”崔妩的声音又娇又甜,好像爱不够他,又像要逗他,“你沐浴用的什么?”
“什么也没用,大抵是净室里熏的香。”谢宥老实回答。
“那大概是妾自己调的苏合香,怎的熏在你身上,就格外的不同。”她埋脸深嗅了一下。
任谢宥再老成持重,也忍不住笑,“莫要胡闹。”
“妾怎么就胡闹了?”
心若对眼前人生了欢喜,远了就想近些,近了就想贴上,崔妩说着话,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再亲一亲那张眷恋的脸。
呼吸错落彼此颊间,谢宥一收臂,就将她抱了起来。
他自幼修道,承了上清宫源远流长的剑术,有一副远超一般读书人的好体格,从两年多前他下水救自己崔妩时就知道。
流苏帐如有风动,荡开的珍珠流光溢彩,那些莹润的光彩,也有他腰腹上肌理的润泽之色。
崔妩稍一凑近,轻咬他下唇。
正待再近一程,谁料他偏头,拇指按住她的唇:“阿妩……你还病着。”
崔妩清瞳透出怒色来,敢躲开她!
她就是要把风寒传给他!
扯开手,按住他,崔妩居高临下,谢宥热水熏染过的面容白里透红,比蜜煎樱桃还要可口。
她今晚有点说不出来的嚣张,亲下来的时候,眼睛里甚至是挑衅。
可唇舌勾搅间,谢宥也不反抗,甚至在回应她,她跪在两边的脚趾曲起。
他莫不是在求饶?崔妩掐他下巴,加深了吻。
那张柔暖的唇滋味甚好,弄得谢宥眼底翠色汹涌,他收力起身,在她唇角印了一个吻。
“如此……”你不恼了吧?
崔妩被他讨好的举动取悦了,回咬了他一口。
“两年前,”她扬起下巴,眼神有几分倔强,“若没有那事,你会不会……”
她顿住了。
这是刻意做的局,只能一辈子藏在心里,她做过很多局,怎么突然想问这个,是生了什么毛病吗?
谢宥没有对她突然停顿有反应,只说道:“你不想睡,那就不睡了。”
顷刻间,崔妩就被卷入他的怀里,被翻过来,看不到谢宥的脸,她有些莫名,官人怎么……
“啊……”
嘶——崔妩倒吸了一口冷气,怎的这么突然。
一到妙处,她这声儿就止不住,谢宥还有什么放过她的理由,钳制她的手多了几分力道。
修道之人习剑炼体,在床榻之上格外的熬炼人。
崔妩在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里,也尝到了这等苦头,麻木了半副身子。
“官人……”不知过了多久,手背到后边想挡住他,但也只是同他的腹肌击掌,和黏响的欢声应和在一起。
“……我错了。”
她仰着头,面容绯艳,凝脂般的肌肤遍是潮润。
“你错在哪儿了?”谢宥是真心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跟自己认错。
他垂眸凝视着二人勾连处,浆打成丝缕,不是不想放过她,只是这儿,还没有想结束的意思。
崔妩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鬼祟心思,只能咬牙忍将,直到天陷流火,她生受了,塌在被中。
谢宥牵出,余露未绝,粘在她背脊上亮晶晶的,如笔在纸上乱画的几道。
他转身去拧帕子,擦去了那浪荡太过的味道。
“睡吧。”
谢宥大掌抚过她的腰窝,声音如同热烫的砂。
夜色更深,崔妩抱枕侧卧着,心里装着王氏的事,怎么也睡不着,视线落在帐外透出月光的花窗上。
“若大嫂嫂也如我一样的出身,怕是没有闹到季梁府那一程了。”她幽幽叹了口气。
身畔没有回答,谢宥已经闭目睡去了。
崔妩的拳头攥了起来,在半空中挥舞了一下。
似乎是感觉到拳风了,他才答道:“我不会像大哥一样,你无须忧心。”
崔妩明白他的意思,他不会委屈了她,所以她也不能做出王氏的事来。
他们夫妻彼此不会有亏欠,对这样的事也绝不包容。
但往后的事能说得准,那从前的能抹去吗?
终究男子的面子最折损不得,谢宏如此,谢宥也如此,她高嫁进谢家,该感恩戴德,怎么能不安守本分。
徐度香的事,谢宥大概不会包容她。
“妾只是推己及人,大嫂嫂走到今日,大伯难道就一点错也没有吗?”
“此事与你无关,睡吧。”谢宥顺手将帐外蜡烛灭掉。
灯芯只余袅袅细烟,崔妩的心慢慢冷了下来,低应了一声:“嗯。”
今日谢宥休沐,一大早,崔妩将恩霈园里的事同他交代了。
“王家的人要替大嫂嫂脱罪,就想将那男子编排到妾这儿,还拿了崔家人威胁,官人,您都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
谢宥皱起眉,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些事想必父亲都知道,你不用担心。”
崔妩又恢复了假模假式那套:“那就好,钟娘子说让那男子指证我时,妾差点就要投水去了,此举实在是恶毒。”
“可传出去到底于妾名声有碍,就是想同夫君商量,到底是怎么办。”
“所以……”她不死心又问一遍,“若是那男子真在堂上说与妾有染,官人会怎么办?”
“你是无辜的,怎么都不会有事。”谢宥头也不抬。
“那妾要是不说,你也误会了,会像大伯那般……”
“阿妩,够了!”
崔妩没想到他会打断自己的话,抬头看他,眼底如同刚坠了石还未平息的湖面。
她默然半晌,低头给他系好腰带。
系好之后,夫妻俩一个往外走,一个朝水盆走。
门一开一关,枫红才敢说话:“三郎君是恼了吗?”
“与我何干!”
好,娘子也恼了。
说来这夫妻俩从未吵过架,娘子突然追问这个,真的没事吗?
妙青有些不解,“娘子,您不是答应了王氏不说出去,还有王家的好处,不要了吗?”
“王家的手脚大相公会不知道?我又不傻,帮他们瞒着做什么?他们这么做,必定另有图谋,这事的玄机,根本不在偷人上。”
何况,谁说把这件事说出来,就不能帮王娴清脱罪了。
崔妩在水盆中慢慢搓着手指,只是谢宥的态度……着实让她不安。
今日谢宥休沐,同崔妩一道去给云氏请安,她开门出去,他还在廊下等着。
此刻天边尚有淡淡月影,阶下人影修长如青竹,晨色中淡远如水墨。
侍女在前面打着灯笼,一路上夫妻皆无话,气氛较晨风都冷。
到了青霭堂,侍女掀开帘子,一踏进屋就听到了婉约轻柔的声音:
“阿娘说是大爹爹旧年从一位老神仙那里讨的福寿方,每日文火熬就喝上一碗,延年益寿,老夫人您斟酌着用。”
崔妩莞尔,原来是崔雁来了。
谢家出了事,原是不宜待客的,但崔雁借故一早来了谢府,正陪着云氏说话。
她口中的大爹爹,自然是她那个曾位居太师,配享太庙的曾
祖父,只是崔家三代之后,只有大房一个入赘的女婿,承了恩荫在枢密院做令史,正是崔雁的爹爹刘选。
崔雁比崔妩还大一岁,至今也未议亲。
至于为何不嫁,崔妩当然也知道,就是不甘心嘛。
崔雁钟情谢宥,却被二房的崔妩抢了先,她便为此落了心病,只对外仍得强颜欢笑,假作无事。
此刻一家子人也不分里外,都坐在了一起。
见夫妻二人进屋,崔雁唤了一声:“妹妹、妹夫,你们来了。”
她长相清秀灵巧,说来也是个美人胚子,说话之间眉目顾盼,不着痕迹地落在谢宥身上。
“姐姐多早晚来的?瞧着这天还没亮呢。”
“父亲领了枢密院的差事出季梁,刚从云梦回来,带回了几筐鲥鱼,听闻大夫人这几日吃睡都不好,这鲜鱼熬汤滋补,才嘱咐我趁着新鲜送过来。”
说罢,她看向谢宥,又喊了一声:“妹夫。”
谢宥将崔妩披风解下,交给旁边的侍女,点头道:“崔大娘子。”
瞧见夫妻二人恩爱和乐的模样,崔雁神情不免落寞。
崔妩怎会瞧不见,她把昨夜对谢宥那点着恼按捺下,扭头扫了自家夫君一眼:“官人,待会回去想吃什么早饭?”
一路上,谢宥也察觉到崔妩心情不好,知道是方才与她说话,口气重了些。
只是顺着娘子的话想,若是她也和别的男子在一处举止亲密……一瞬间的气闷让他不想继续,语气也忘了了轻重,才会吓到她。
他不肯承认,自己真的因为阿妩的一句假设动了气。
一路上,谢宥心中颇感不安,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在心中懊恼。
做不到常清常静,他修的什么道。
此刻娘子突然搭话,谢宥也不拿乔,顺着台阶就下,“让人去朱雀门外李七家正店买环饼吧。”
他记得崔妩爱吃这个,说话时甚至搭上了她的手。
这举动多了一些刻意的亲近,虽不算出格,但从前的谢宥在人前绝不会这样做。
枫红原本担心二人一路冷着个脸,会闹个不休,谁知一个转脸两个人就好了,她忍不住窃喜。
崔妩根本没注意到谢宥搭过来的手,将桌上的手收了回去。
谢宥的手落了个空,搭在黑檀木桌上,从手腕到指节都格外分明,五指冷白瘦长,手背青筋淡淡,一双眼睛朝她看了又看,思索着里面的深意。
崔雁紧瞟了一眼,撞到崔妩的视线,立即躲闪开。
真是司马昭之心,崔妩哂笑。
要不是崔雁这么喜欢谢宥,崔妩当初也不会费那么大劲儿嫁进来了。
看她难受,实在是桩赏心乐事。
高氏见夫妻俩的小动作,白眼翻了又翻,自家屋里恩爱还不够,显摆到人脸上来了。
“弟妹二人倒是恩爱,只是不见肚子有动静,再不抓紧,舅姑可该给三郎君选几个灵巧貌美的通房了。”
“胡沁些什么,这儿还有姑娘呢。”云氏虽然斥责高氏,语气却不见多严厉。
崔雁绞着帕子,假作没听见,实则等着看崔妩的好戏。
崔妩未开口,谢宥认真回绝:“谢家有规矩,二嫂切勿说笑。”
“是是是,瞧我这嘴,惹得弟妹都不高兴了,要不说弟妹厉害呢,三郎君是什么都听你的,就是当初刚嫁进来,那藻园里满目的芭蕉翠竹,还不是为着你……”
这般颠倒黑白的说辞,明摆着是在给云氏上眼药了。
云氏听着,手中念珠拨动,面色绷紧,“三郎,别太骄纵你娘子了。”
谢宥道:“崔氏这一年来时时勤勉,无半分行差踏错,儿子敬重妻子,从未有骄纵,但家中规矩立下,应当遵循。”
谢宏的事他管不着,但谢宥自己要以身作则。
崔妩听他给面子,紧跟着说着卖乖讨巧说场面话:“妾感念夫君宽和,往后必更尽心竭力伺候夫君,也想早日……为谢家诞下子嗣。”
夫妻俩一唱一和,一致对外,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也只是提醒你罢了。”
如今大事当前,云氏也没有太多心情管三房的事。
一家人说了几句话,请完安就散了。
崔雁明显还不想走,但要留下继续哄云氏,她也不愿意。
“官人,难得姐姐过府,怎么也得请她到自家屋里说说话。”崔妩体贴说道。
谢宥根本不在意:“你做主就是。”
他这几日埋在如山的账册之中,休沐也未曾放下。
堂中女人们说着话,他又走神想事情去了。
谢宥已经看出账册对不上,但总找不到症结。
他接任度支司不过一年,那些各地军费所用,名目众多,数目浩如烟海,想要找出猫腻并不容易。
不过崔妩的话提醒了他,王氏的哥哥王靖北是保静节度使。
会不会是……王家出什么事了?
一回藻园,见谢宥又去翻账册。
崔妩无奈,但也知道他秉性,便不再打扰。
崔雁可不清楚,跟着崔妩在水榭喂鱼,眼神还在往书房瞟:“难得休沐,妹夫怎么闷在书房里?”
“你是拣着休沐的日子来的?”崔妩将鱼食往水里撒。
原本平静的湖面涌现无数尾锦鲤,这一小片湖像煮开的水一样。
“当然不是!”
“那你管他做什么?”
“崔妩,你就是这么跟姐姐说话的吗?”
“官人于姐姐来说到底是外男,他最守规矩,是不会出来的。”崔妩一句话打散了崔雁的幻想。
崔雁梗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她就是想见一眼谢宥,最好再说几句话,就这么一点念想,都不行吗?
啧啧啧,这凄凄切切、梨花带雨的模样,崔妩都替她累得慌。
将掌中鱼食拍干净,她施施然道:“我现在去把官人喊出来,姐姐就开心了吗?”
崔雁泪滚了下来:“你为什么要逼我到这个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