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尤嫌不足,钻到他的颈窝去,呼吸里都是他身上带的檀香味,才安分下来。
谢宥呼吸都顿住了,又不能把人扒拉出来,可她一藏起来,就擦不到脸了。
一抬首,就见枫红站在床边,看得眼睛锃亮。
察觉到主子眼神,枫红一个激灵,说道:“奴婢出去看一下药煎好没有。”转头溜了出去。
谢宥脖颈贴着崔妩烧红的脸,听她呓语,只可惜一句也听不明白。
烛火在隔心纱上恍出光晕,药还没来,不须叫醒她。
崔氏这一年从未病过,或许有,但他从未得见。
这也是成亲来,他第一次抱着她,不是初一十五,只是寻常时候,若夫妻恩爱相依。
第二日天还没亮,王家的人又过来了,青霭堂的下人过来请崔妩快些过去。
谢宥皱眉,看向床内。
“元瀚——”他唤道。
被子里伸出一只葱嫩的手轻扯谢宥衣袖,不让他喊人:“官人,妾身起来了。”
“你再睡一会儿,晚些过去。”他说道。
“喝完药睡一觉已好了大半,只是有点头晕,不碍事的,”崔妩强撑起身,“妾身早些去,早些回。”
她得拿出立刻就要解决了这事的迫切来,不让高氏那帮肯定要传她心虚躲病。
谢宥起身出去,掀开的珠帘震荡不休。
“让外边的人等着。”语气冷冽似十二月扑面的风。
崔妩听着外间的动静,眨了眨眼睛,
洗漱过后,她照旧过来给谢宥整理官袍玉带,谢宥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她踮起了脚。
谢宥垂目走神,不防脸颊被轻轻碰了一下,那双低垂的剪水秋瞳怔了一瞬,而后明澜层叠而生。
怎么了?
那双眼睛好像在这么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崔妩因为害羞,眼眸中泛出羞怯的神采,病气都去了几分。
“晚上会早些回来吗?”她揉着他的指节。
“应是如往常一般。”
“那我们吃蜜煎樱桃好不好?妾身用岭南的荔枝蜜腌渍,那蜜颜色和琥珀一样,芳香馥郁,甜得也刚刚好!”
甜得刚刚好……谢宥视线在她脸上流连,轻轻点头:“好。”
青霭堂的下人被谢宥镇压了下来,老实等着屋里的主子露面。
只听得门扉轻响,抬手就见身着官袍的谢宥出来了。
他看了那些奴仆一眼,道:“三刻钟药就煎好了,崔氏得回藻园。”
这是命令。
青霭堂下人眼睛都不敢乱扫,垂首应是。
等崔妩出来了,夫妻俩走出藻园才分头,一人出府上衙门去,一人往大房所住的恩霈园里走。
崔妩不常去恩霈园,常是王氏来藻园寻清静。
眼下青霭堂的下人走在前面,当然也不是为了给她引路,只是为了监视崔妩和王氏说了什么,好给云氏回话。
王氏的两个孩子,庆哥儿和秋姐儿被带到云氏娘家玩儿去了,全家都瞒着,还不知道自己阿娘的事。
院子大门被护卫守着,王家的人和护卫在拉扯,崔妩不理会,绕了进去。
刚靠近房门,就听到谢安醉醺醺的咆哮声从王氏的屋中传来。
崔妩站定步子,不知道要不要进屋去。
“当初你那通房有孕的时候,舅姑教我识大体,顾大局。”王娴清听着精神还算不错,而后她笑了两声,
“现在,也该到你识大体,顾大局了,为了两家清誉,谢宏,放我归去才是正经,不要由着你一个人的性子胡闹。”
崔妩心底不由为这句话叫好。
“你——”
谢宏气结,随即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传出来,听得崔妩都清醒了几分。
“为了两家清誉,该你去死!”
王氏说话“我为何去死,我是王家的人,你那么怕我兄长,我就是要在你眼前,毫发无伤地走出谢家。”
谢宏彻底疯了。
“我现在!我现在就去把庆哥儿和秋姐儿带回来,让他们看看,他们有一个多丢人现眼的亲娘!让全天下都知道,你们王家门风败坏,你的儿女一辈子抬不起头!”
一说到自己的孩子,王娴清不复方才的冷静。
“怎么你做的事不丢脸,我做的就是丢脸!”
“你故意把这些事闹到他们面前,决意不让孩子好过,是你这个当爹下贱,没有廉耻!”
“虎毒不食子,从前你不配当爹,现在,你故意作践他们,
你更是连个人都不是了!”
“我早该离了你!我一开始就不该嫁你!”
王氏喊得撕心裂肺。
谢宏被这一通指控之后有没有恼羞成怒崔妩不知道,但她听着只是叹了一口气。
王氏说得并没有错
然而男子天生就是比女子绝情,王氏只有这两个孩子,谢宏却有一堆孩子,不过是多偏爱哪一个罢了。
他现在只想报复,讨回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孩子如何,他不在乎。
甚至他会打断两个孩子的脊梁骨,再告诉他们,是因为王氏才让他们蒙羞,让他们不配做谢家子弟。
往后他们会以亲娘为耻,杀人诛心,才是对王氏最好的报复。
“啪——”
谢宏又打了王氏一下。
“你生的,难说不是孽种!我为何要怜惜!”
崔妩听不下去了,转身推开了门。
屋里,谢宏一手揪住王氏的衣领,还要再打,王家派来的人一拥而入,把谢宏拉住。
王氏衣领被松开,倒伏在地上。
崔妩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告罪道:“打搅大伯,舅姑让妾身过来瞧一眼。”
谢宏喝醉了酒,眼睛红的也不正常,时不时吸下鼻子。
他暴怒得像一头山中跑下来的野猪,闻言狠狠瞪了崔妩一眼,甩开拉扯他的人,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崔妩扶起王娴清:“大嫂嫂找我?”
“弟妹,你信我,我没有偷人。”她揪紧崔妩的衣裙,泪流满面。
崔妩搭上她的手:“昨日我并未在当场,嫂嫂想请我作保,着实有些为难。”
“可谢家我只与你交好,现下谁都不肯信我,你该是知道我的为人,若你也不能担保,我只能一条白绫吊死算了!
我死之后,庆哥儿和秋姐儿就求你多照应照应他们,谢宏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
王氏当真是清白?崔妩想到她方才和谢宏说的话,有些迟疑。
“嫂嫂万不可轻生,一切都是能查清楚的,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嫂嫂可否告知予我?”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怎么就在那里,他是突然出现,突然就抱住了我!我来不及喊,官人就进来了……
弟妹!我刚刚对官人说的都是气话!我真恨他!可我真的没有偷人!”
崔妩沉默,难道真是遭人陷害?
“要不,让两家查一下那男子的来历?”
“去查!一定要查出来,证明我的清白!”王氏语气急切。
“好好好,你们都听到了!将此事告诉舅姑,一定要让人查清楚!”
青霭堂过来的下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快步跑去给云氏回话。
我在这儿陪你坐一阵儿好不好?”见她还未平复情绪,崔妩温声安慰她。
枫红提醒她:“娘子,您还得回去喝药呢。”
“没事,端来恩霈园吧。”
“是……”
崔妩留王氏在卧房休息,一个人在正堂里坐着,慢慢喝完了药。
剩余的人慢慢退了出去,只王家的人不肯走,说法是担心谢宏殴打王氏,担心谢家杀人灭口。
崔妩将药碗放下,吐出一口气,“王氏如何?”
妙青答:“睡下了。”
听到王娴清睡下了,崔妩反而去找了她。
屋子里,王娴清盖着被子,
“嫂嫂,”她俯视着那单薄的背影,“为什么说谎?”
“你说什么?”
“青霭堂的人已经走了,你尽可以说出来。”
崔妩从未信过王氏的话。
王家昨日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么斩钉截铁要和离,若有转圜的余地,不会闹到这个地步,谢家的人不是傻子,特别是谢溥,宰相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谢家不查,就是因为这事板上钉钉了。
崔妩会附和她,只是想显得自己蠢一点,好把干系撇个干净。
王娴清的眼神有些躲闪,才支支吾吾地说:“要找你的人不是我,是她。”
“谁?”
话音刚落,王氏的侍女中站出来一个人,朝二人利落行了一礼。
“妾身钟氏,见过崔娘子。”
崔妩打量着眼前的钟娘子,丹唇柳叶眉,端得是英气妩媚,看人的眼神像一把软剑,柔韧有劲,瞧着是练家子。
“哪个钟家?”
“家父只是西北边陲的一名保义郎。”
边关来的,崔妩了然,这是王靖北派来的人,可昨日才发生的事,他远在边关,怎么能及时知道呢?
这是王氏和王家提前设好的一个局?
但和离……需要做如此损害自己的名声吗?
钟娘子也在打量着这位崔娘子。
今朝女子装束以华丽贵重,常高冠长梳,施粉黛花钿,人人都要幻化成一座七宝楼台不可,各色脂粉冠子官巷花作行就是季梁最挣钱的营生。
可这崔氏却淡妆素裹,温柔写意,不见半分矫饰,虽说她嫁作人妇,穿衣打扮不能拿未出阁女子比,但在妇人之中也算黯淡的。
偏偏此人毫不打扮,便胜别个费力打扮的十分,一袭素罗穿得温柔写意,质比天然,那头顶团冠透着熹暖晨光,称一句观音显相也不为过,着实气人。
这样的出身,配这样的样貌,嫁给谢宥那般人才,想也知道崔妩在谢家过得不易。
钟娘子早就听闻谢宥的名声,传扬得跟神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结果求娶来的大娘子这般貌美,真是一点没亏待自己。
终究男人还是好色的。
“咳咳……”崔妩轻咳起来,“钟娘子有什么话同我说?”
还是位病西施呢,钟娘子稍敛神思,道:“崔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妩看了一眼王氏,她被贴身的丫鬟裹上了披风,一直没看这边。
看来是知道钟娘子待会要说什么,而且对她极为不利。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罢,让嫂嫂也听听。”
钟娘子点点头,“谢三郎如今在何处?”
崔妩警惕起来,“官人自是当值,风雨不辍。”
她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那崔娘子可认识徐度香其人?”
“徐度香……”她轻轻重复这个名字。
听到名字那一刻,崔妩的心已被掐住,她认真回想了一下,才问:“却不认识,是何人?”
“不是崔娘子的旧相识吗?”
她颇为好笑:“钟娘子替我认的旧相识?”
“是那位公子自己说的。”
“还请钟娘子说明白些。”崔妩脸已经冷了下来。
“我若说了,崔娘子脸上只怕就不好看了。”
“钟娘子含沙射影,将我与别个男子扯上干系,传将出去,我怕不是只能投水自证清白了。”她如寻常妇人那般涨红了脸,显然是动怒了。
钟娘子闪烁其词:“崔娘子息怒,这事也是妾身道听途说,您既没有,何必动怒呢?”
“那就带来谢家,同我分辩一番,我倒想知道,与他何时、何处认识的!”崔妩胸口起伏,显然受辱极深,
“若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你、连同让你踏进门的王家、还有那劳什子的徐度香,我都要告到御前去!”
钟娘子退了一步。
徐度香并不在王家手里,但王氏等不了他们把人抓来威逼利诱,何况那徐公子只说要找人,给了家世年纪样貌,还有一幅画像,口中只说是旧识,其余的并未多加透露。
钟娘子如今说出来,只是诈一下崔妩罢了。
一看诈不出来,只能作罢。
若是擅自指控崔娘子婚前失贞,又拿不出证据,连着王氏的事闹成两桩公案来。
到时两桩皆不得胜,陛下会怎么想王家?
何况徐度香先莫说是不是与崔妩有私,那也是成亲前的来往了,现在拿出来做文章实在不够看,此刻若拉拢不住崔妩,更是置王娘子于死地。
王家没必要惹这么多事,钟娘子自己更担不起。
“既然崔娘子不认识,那便罢了。”她退了一步。
崔妩眼中已经浮现厌恶,“钟娘子若无别事,王氏的事,我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会偏私,你请回吧!”
“不忙,”钟娘子调转矛头,“崔娘子既然不愿舍弃自身,那崔家的人呢,你也不在乎了?”
崔家二房没有官身,她兄长又断了腿,想要拿捏住崔妩,实在易如反掌。
还想用崔家人的命威胁她?崔妩冷笑一声。
“钟娘子高看我
了,王氏偷人就是偷人,妾身也不能扭转乾坤,就是崔家的人都死光了,我也判不了王氏无罪。”
她才不会为了谁牺牲掉自己。
钟娘子没想到她会这么难以拿下。
本以为这种深宅女子没经什么事,这位更是出身低,看着柔柔弱弱,倒是沉着冷静,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崔娘子还真是冷血无情。”
“不是无情,是被逼无奈啊,”崔妩两手一摊,“总归无端被扯进来,崔家要是出事,怎么着都是要拉大嫂嫂给我家陪葬的。”
钟娘子已流露凶相,“看来崔娘子很喜欢鱼死网破。”
王靖北交代过,王氏非救不可。
“你说我要是在此处杀了你,说成是你偷人才畏罪自杀,那个男子不过是在谢府迷了路,才误闯了王娘子的地界,
那么谢家和王家愿不愿一起,体体面面地把这件事压下去呢?”
“我偷人?哈哈哈哈——”崔妩笑了起来。
“你说我官人会不会答应这件事?”
谢宥是这一辈里最有前程的,登阁拜相只是时间问题,比起不出众的谢宏,谢家更看重谢宥,王家冤枉他的夫人偷人,就是在抹黑他,抹黑谢家,谢家怎么可能同意。
还是没有吓住她……钟娘子胸口哽了一口气,“看来崔娘子是怎么都不愿意帮我们了。”
“那能如何,钟娘子出言不逊,强逼良家,瞧着也不像要给我活路。”
“可若那奸夫一口咬定是来找你的,却误闯了王娘子的地界,你待如何?”
“你们想污蔑我可不容易,不然试一试,咱们闹大一点,闹大御前去,看看这个奸夫能不能安到我头上?”崔妩语调轻扬,听着一点也不慌张。
钟娘子有些黔驴技穷,朝崔妩走了一步。
今日威逼不成,要是她将在这儿的言谈说出去……
崔妩退后半步,说道:“迫之,不如利之。”
“你不顶罪,难道有本事让王娘子安然无恙?”
“有没有本事,也得试试才知道,如今,你们若是有法子,会找到我这儿来吗?
况且王家有什么图谋,大相公看得比我更清楚,今日之事就算我说出去,于此事不会有任何改变。”
妙青也在此时走了进来,直直看向钟娘子。
钟娘子的杀心这才歇下,“你要什么好处?”
“我要的你拍不了板,给不起,咱们且走且看吧。”
钟娘子走后,崔妩重新坐到了床边,“看这态势,还是要上公堂对峙的。”
王家走到这一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王娴清卧在床上,沉默不语。
崔妩轻按她的肩,“到时候你要一个人对着府尹的惊堂木,一个人抗辩,再一五一十地交代……府尹办惯了案子,你想哭着骗他,一点用也没有,
两家出了这种事,整个季梁的人都要来看个新鲜,到时候人人挤站在应天府门口,盯着你,指着你,肆意揣测你那风流韵事的,骂你水性杨花……
嫂嫂,你怕不怕?”
怕,她当然怕。
掌下背脊在微微发抖。
“嫂嫂不如将昨日的一切,还有那男子之事告知于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王娴清听着她轻柔的语调,有些心惊肉跳。
从前她一直以为崔妩最是和善,在这府里低着头做人,必定极好拿捏,谁知道她竟寸步不让,未让钟娘子占到一点便宜,反被拿捏住了。
此刻她的手搭在肩上,王娴清有点畏缩,忍着哭腔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弟妹,我……对不住你。”
“如今为你清白脱罪要紧,不然庆哥儿和秋姐儿该如何自处呢。”崔妩安慰道。
她放任钟娘子威胁她时,崔妩就不再对她有半分同情了。
“我,我知道了……”
“仔仔细细,不要有遗漏,也不要骗我。”
“我同那人从前确实熟识,但那日他来,我是不知情的,不然如何会让谢宏见到……”
崔妩听着她所说,慢慢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确实偷情,也确实撞见了,但这只是王氏自己以为的,王家来得太过及时能解释,但过分果断的态度就值得斟酌了。
必是提前得了家主首肯的。
但王靖北可是在边境啊。
走出恩霈园了,崔妩都没有想好。
到底是将此事告知舅舅舅姑,还是直接从王家手里捞好处呢?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家到底还是去衙门报了案。
王娴清当夜就被带去了季梁府衙。
原本只是谢家和王家的家事,按照这两家的身份,很快就能闹得满朝皆知。
想也知道,谢家和王家这一桩案子怎么判,难以各家的意志和单纯的对错为,掺杂了太多朝廷、百姓对“偷人”这件事的态度。
违背妇德,若不判死,对百姓的“感情”便是伤害。
那些大男人们会觉得,这是对妇人的纵容,物伤其类,来日的他们的娘子也偷人,官府还直接把人放回娘家了,这怎么行?
不能主宰女子的生死,那为何还要成亲?怕是人人皆要咆哮一句“世风日下”。
不管这案子怎么来,后世里都要记上一笔,成为训导天下夫妻相处,又或争论不休的一桩公案。
崔妩始终没想明白,王家是在救王氏,还是在害她。
至于她自己会不会上公堂,还得看谢家的意思。
青霭堂里。
几个息妇在云氏床边听候。
王家报官的消息传来,她终于气到卧床,黑灰的脸色显得皱纹更加凌厉。
几个侍女将她扶起,靠在迎枕上,高氏殷勤地将汤茶药端到云氏手边。
说是药,实则是取百钱茶叶嫩芽,加一升绿豆去壳蒸熟、十两山药细磨,掺入半钱龙脑麝香细细捣杵成末,密封罐中窖三天,要喝时取出来煮。
云氏有很多息妇,最不缺人孝顺,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喝过茶,高氏又将一碗玉清燕窝端起来,喂到云氏嘴边。
“这是息妇天未亮就起来坐的,要挑这燕窝啊最是费时,难得挑得这么干净,火腿和鸡汤也炖足了时辰,佐以新鲜蕈菇,舅姑定要多喝一些。”
云氏还算受用:“难为你这么辛苦做来。”
崔妩闻言,悄悄瞥了一眼闵氏苦瓜一样的面色。
为这羹汤里的燕窝,挑瞎了眼睛的人是闵氏。
她们这几个息妇凑在一块儿打叶子牌,高氏和闵氏做局想坑崔妩,只可惜有枫红和妙青在,想要在崔妩眼皮子底下出千,门都没有。
点破几次,她们就变得畏手畏脚,反而是崔妩知道如何神出鬼没地出千。
几轮下来,两家愣是输给了一家,隔房的嫂子小有收获,同崔妩说说笑笑,高氏和闵氏愈发变得沉默寡言。
高氏家底丰厚,还扛得住,闵氏的银子就有点捉襟见肘了,要这样回去,谢禹怕是得念叨她。
“嫂子……”她不知道要求哪一个。
崔妩利落将银子扫进锦囊,“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还得去挑燕窝,备了给舅姑做早食呢。”
高氏按住了她扫银子的手,“哪有赢了银子就走的道理,咱们继续!”
“可这燕窝……”
闵氏也为难:“嫂嫂,今日没带够银子……”
“急什么,天还没黑呢,般荔,你不是缺银子,我给你银子!咱们继续!”
般荔是闵氏的闺名,她惟高氏马首,只能硬着头皮坐着。
崔妩却不给面子,将叶子牌一推:“舅姑最近心情不佳,我想着挑燕窝这事,实在耽误不得。”
可高氏已经输上头了,死活不肯放人。
她说道:“待会儿让般荔陪你挑。”
“这……只怕不好吧。”崔妩看向闵氏。
“这有什么,算是般荔还我的银子了。”高氏一心只想赢钱,说话没了分寸。
闵氏欲言又止。
就这样,打完叶子牌,二人也没从崔妩手里讨了好。
闵氏本来只要帮着挑燕窝,结果输到活全成了她的,被赶去挑了半日的燕窝,眼冒金星,银子也被掏空。
高氏见她挑得好,又对崔妩赢钱之举不满,索性抢过了这道燕窝,在云氏面前长脸。
云氏喝过燕窝,又开始絮絮叨叨:
“我嫁到谢家时,官人科举刚中,谢
家空有清名,正走着下坡,几十年来,谢家是我同官人再撑起来的,朝中无一步行差踏错,内宅妯娌都是和善贤良之人,一心支应着自己的官人,才有了谢家声望日隆,支应起门庭的日子,被人称一句清贵,可就这么一桩,就一桩事闹了出去……”
云氏拍打着蚕丝被面,“当年为你们大伯娶了王家妇,我眼见她当初是个好的,没承想芯子里自轻自贱,谢家这上百年的清名,都毁在她手上了!”
云氏身为谢家妇,宰辅夫人,与有荣焉,一生都在相夫教子,以维护谢家、维护夫君的声誉为己任,几十年不出事了,一出事就把脸丢到了全天下面前。
后宅不宁,比起谢溥,她才更是脸被踩在泥里那个。
“武将卑贱,寡廉鲜耻,不识大义,实不该结这门亲。”她说得两颊的肉都在抖。
息妇们一脸恭顺地听着。
崔妩忍不住腹诽,果然错的都是王氏,谢家那好大儿一点错处都没有,还委屈坏了。
谢家的清名,只是捂住罢了,
“对了,王娴清跟你说了什么?”云氏犀利的眼睛锁住崔妩。
崔妩连忙交代:“她说从前同我交好,我知道她的为人,是断不会做这种偷人的事,求息妇为她担保,和大伯说清楚,
若是和离不成,她就要找条白绫勒死自己,届时请我好好照顾庆哥儿和秋姐儿,息妇只应了后半句。”
云氏点了点头,和她从下人口中听得分毫不差。
谢念弱声道:“王家如此强硬,难说嫂嫂不是真的清白……”
她八岁时王氏就嫁过来了,对这个嫂嫂,她比谢宏还有感情。
高氏不屑道:“大伯亲眼见着,还如此生气,自然也不会有假。”
谢念:“那会不会有误会?”
崔妩叹了一口气:“总归现在闹大了,是非公断,都得由季梁府衙门里判了。”
云氏笑了一声:“王氏自作自受,闹到外边去,她以为自己可以占到便宜吗?罢了,这事腌臜,外头管不着,府里边上下都管住嘴,再提的就都处置了。”
“是。”
几个息妇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
出了青霭堂,妙青低声说道:“六郎君来了。”
崔珌在崔家正是行六。
崔妩秀眉蹙起,还未往前走,就听见了木轮碾滚的声音,亲随福望推着轮椅上,崔珌一身淡青博衣,含笑唤了她一声:“阿妩。”
二人自崔家一别,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了。
他又恢复了从前的秀雅如玉,逢人便带三分笑,不见半分颓唐。
看来的方向,崔珌是先去拜见了谢溥。
他笑,崔妩也笑,还是跟从前一样喊他:“阿兄。”
那日之后,崔妩没有再回崔府,后来听闻崔珌不知怎的,仍旧要去远游。
爹娘担心他的腿伤,却又劝不住他,怕是见崔珌在家的样子太过灰败,出去散散心或许会好些,只能由着他去。
如今一看,这个决定竟是对的。
崔珌瞧着光彩照人,似乎恢复了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从容。
“当初你嫁给谢宥,阿兄并不高兴。”他开口就让崔妩不快。
谢家的事已经闹到衙门了,看来崔珌是知道了。
“崔家攀上这门亲,我记得爹娘当时是很高兴的。”
“是啊,怎样都阻止不得……”
那时崔珌实在不知该怎么留住她,正好中了个状元,要通判海州,既能远远地离开季梁,在一方忙碌,久而久之也就把人忘了。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前程和妹妹,他一样也没有留住。
崔珌不愿再忆起那段灰暗的日子,看向崔妩柔白的侧脸。
“阿妩从前最喜欢坐阿兄腿上……”他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敲,不知是不是在逗她,
“如今哥哥在轮椅上,阿妩就是坐着一路过去,哥哥也不会累了。”
崔妩还未答话,枫红先变了面色。
公子这是在说什么?
“崔妩,姓崔,你开心吗?”
崔妩面不改色:“自然开心,这么多年,崔家养育之恩,阿妩都记在心上。”
兄妹二人并行往藻园去,句句绵里藏针,却又维持着奇异的平和,轮椅碾过落花,留下一路残红如血。
“又看到阿兄像从前一样谈笑,阿妩很高兴。”
“是我吓着你了,”崔珌想起那日,叹了一口气,“那日你……”
话到嘴边换了一句:“我给你带了糕点。”
阿福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枫红,崔妩直接拿过来打开。
里头卧着几块斗春芳,豆沙磨得细腻浓郁,撑得糯米皮鼓囊囊的,甜香的味道直冲鼻腔。
她咬了一口,勾起唇:“一尝就知道东门巷子食店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