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己疏忽了。
崔妩撇开视线,额头就着他指节蹭了蹭,“妾没事的。”
这些小动作让她更跟一只小动物一样。
谢宥换掌心贴着她,他的手够大,看起来仍抚着额头,绝不是想往下揉她粉团样的脸。
已经耽搁了太久,谢宥也不多说,“我要先去存寿堂一趟,你收拾好也过去吧。”
“妾知道了。”
走到廊庑下,谢宥吩咐道:“让小厨房煮一碗姜汤来给娘子喝。”
枫红应“是”,小碎步跑了出去。
屋里崔妩将沾血的衣裳换下,很快挽好了头发,上了胭脂,姜汤就送了过来。
“娘子,奴婢觉得三郎君对您是真的好,平时瞧着不显山露水的,但事事为娘子考虑……谁家郎君能做到这个份上呀。”
枫红在耳边絮叨个不停,崔妩听着,指尖在发烫的碗沿抚弄。
谢宥是她自己挑选的夫君,这是她费心筹谋来的姻缘,自然是极好的。
崔家二房没有官身,她更不是贤良或才名远播的娘子,怎么可能和谢家谈婚论嫁。
崔妩要嫁高门,就得剑走偏锋。
当初谢宥到杭州做通判,崔妩借着陪兄长远游的名头,刻意从季梁远道追了过去,就是为了从他身上找突破口。
谢宥和崔珌都是当世有名的麒麟之才,一见之下引为知己,得空便相携出游,崔妩只是不声不响跟着,多避在马车之内,未曾逾矩。
一日游临瓶山,遇上了劫道的匪徒,混乱之中崔妩摔下山道,谢宥救她时也一齐滚落下谷底。
在谷底,她故意走脱了鞋子、又落进深潭之中,让谢宥不得不下水将她救上来。
“死里逃生”之后,崔妩即刻又要投水,谢宥与山匪搏杀,又兼滚下山坡,带人凫水,已失了太多体力,一时来不及拉她,只能扑了过来。
两个人浑身衣裳湿透,紧紧叠抱在一起,再也说不明白。
崔妩耳廓赤红,紧闭着眼睛睫毛颤颤,“得谢通判相救,妾身感激不尽,但妾清白不在,实在无颜做崔家的女儿……”
谢宥贴着皮嫩骨软的崔娘子,心神不免浮游,强自沉下心劝道:“这话迂腐,人命关天,比之贞洁更为可贵,你不该为不知所谓之人的几句言辞,如此冲动自毁,有愧上天好生,父母养育……”
三言两语之间,崔妩瞧着真被他劝回来了,泪水涟涟:“通判教训的是,是妾身莽撞了。”
她推了推谢宥的肩膀,两个人这才分开。
崔妩抱膝靠在大石头,湿透的裙摆还长长拖在地上,像是不肯分开。
她脸还红着,轻声细语道:“今日得谢通判相救,来日若得机会,妾身结草衔环也要报答通判的恩情。”
谢宥未被哄住,见她眼中尚有决绝之意,知她只是敷衍自己,等他走了,这位崔娘子说不得还会投水,用命维护住自己的清白名声。
他斟酌了一下,说道:“崔娘子若当真在意清白,谢某到崔家求娶,可能解崔娘子之围?”
鱼儿上钩了——
崔妩袖下的手捏成拳头,露出为他突然的话而惊诧的神色,推辞道:“妾身无才无德,不堪为配。”
她泪眼蒙眬,将凄切彷徨之意演绎得惟妙惟肖,实则当真害怕谢宥顺着她的话答应下来。
“若崔娘子看得起谢某,谢某愿遣媒人登门。”
虽然没人看见,更是救人心切,但到底是碰到了她的身子,谢宥又将崔珌引为好友,若娶崔娘子为妻能救她,谢宥不会推脱责任。
“只是,请崔娘子等谢某一年。”他道。
崔妩闻言,一年……足以生出许多波折来。
万一谢宥识破了她的诡计,万一他后悔了,万一父母命他娶别家更好的小娘子……崔妩的盘算都要落空。
但崔妩明白,她不能催,不能着急,只能等。
崔妩沉吟半晌,道:“郎君不必为妾身舍了声名……”
“你应了,我就娶。”谢宥声如金石。
如此已推辞了两三回,崔妩自觉差不多了,只要将话圆得漂亮:“妾,是愿意的,但……”
“剩下的不必再说。”谢宥干脆而果决。
那一日,崔妩被他从谷底抱了上来。
掉下去之前,两人所说不过两句话,再出来,已私订了终身。
裙子滴了一路湿漉漉的水迹,崔妩被他抱着往上走时,一路上脸都红扑扑,指尖都在抖。
在崔珌找来之前,她低声说道:“郎君不必勉强,若此事为难,妾不会怨你。”
谢宥将一枚玉玦放在崔妩掌心,“谢某若失约,如这玉玦,听凭崔娘子处置。”
日光将他的轮廓勾出淡淡的金边,崔妩瞧得迷迷糊糊,将玉玦接下。
上头刻着“舒原”二字,是谢宥的字。
待谢宥离去之后,崔妩抛玩起手中玉玦,感叹这世道,果然好人是最好欺负的,卑鄙这一回,就能得到说不尽的好处,幸好未让别个捷足先登了。
一年之后,谢宥回到季梁,就向官家言明,请旨赐婚。
云氏知道自然不愿意,但正逢恩科,崔珌高中状元,谢宥父亲赏识崔珌,谢宥又在旁进言,才说动了谢宰相,促成了这段姻缘。
崔妩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总算嫁进来了,但要站稳脚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样的处境之下,怎么能让春柔之流来坏她的事呢。
不过与其她来下手,惹舅姑不喜,往后塞更多人进来,不如让云氏自己打发掉人才好。
往姜汤里丢了几块
冰,崔妩一口气喝了下去,快步往存寿堂走。
到寿安堂时已临近晚饭时分。
主君没有让人传饭,更严令下人走动,平日守着的人都退到了后头厨房和园子里,整个主院比往日更安静。
这是谢家主君住的院子,非大事,崔妩这些女眷不会来存寿堂。
进门前崔妩快速瞥了一眼正堂,谢家主君,也就是谢宥的父亲,今朝的宰辅大相公谢溥坐在上首、大伯、二伯并族中耆老都在,个个面带肃容,明堂气氛沉郁。
其中以大伯谢宏面色最差,好像刚发完脾气,连胡子都在抖。
看来是出大事了。
她低头快速走到隔扇另一边去,坐到了偏厅的下首,女眷们都聚在此,未出阁的娘子们则未露面。
环顾了一圈,不见王氏在座,再想到谢宏的神情,看来是大房出事了。
崔妩也不用问发生了什么,届时自会有人开口。
刚坐定,有人就迫切开口了。
“大嫂偷人被大伯撞见了,如今正闹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呢。”高氏压着眉,实则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崔妩心头震响如撞钟。
那个木讷隐忍的大嫂王氏,当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就算确有此事,这种事怎么会闹大呢?
莫说王氏偷人之事是真是假,就算真抓到现行,莫说谢家,寻常哪家不是将人悄悄处置了,再称染病而亡,这是连娘家都是不敢过问的。
就算王氏身份不同,但请亲家过来悄悄告知再处置亦可,如何会惊动全家,连同族老都过来了?
“王家真是欺人太甚!”
外间谢宏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其他人都在劝。
不消几句,崔妩就听明白了。
只因王氏的出身,才容不得她悄无声息地死。
王家是开国将领之后,王氏的兄长王靖北如今是保静节度使,三州制置使,如今正为官家镇守西北。
王氏是他嫡亲的妹妹,他人虽远在西北,但一回季梁,都要接妹妹过去说话,可见二人亲厚。
也就此时,通房成群的谢宏会到王氏的院子里住,对她温柔小意,只是为了让她在自家兄长面前替自己美言。
若王氏死了,王靖北不可能不管不问。
崔妩曾记得有一次她用芝麻叶浸的水给王氏梳头,还未到三十的女子,乌发里藏的就都是白头发,王氏用几声说笑掩下尴尬。
当时崔妩有一种冲动,终归什么也没说。
原来这么一个娘家疼爱,谢家敬重的大娘子,也过得如此怏怏不乐。
崔妩撑着脸,继续听着这份天大的“热闹”。
谢宏“抓奸”之后,即刻就想把王氏杀了,但他到底没有失了理智,知道断不能丝毫不给王家面子,便派人知会王家。
本以为王家知道廉耻,杀了王氏断没有他话,结果王家派来的人却说偷人之事实属子虚乌有,谢家平白辱人清白,非王氏良配,让王氏与谢宏和离。
他们还把谢家并王家的族老都找来了,等于要压着谢家的脖子要他们应下和离之事。
能做到这个地步,该是远在西北的王靖北早有交代。
谢家堂堂宰辅门第,又不好直接上告衙门,张扬自家丑事,如今正堂里正商量着要怎么办。
外头的声音嗡嗡的,崔妩心情不复方才的平静。
她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也出了这样的事,崔家绝不能抗衡谢家半分,也不会有家人替自己出头,她是必死无疑的。
扭头往正堂看去,谢宥只是静静端坐在末首,万事不相干的样子。
他脑子里只怕还想着度支司的事呢。
到那种时候,他会像谢宏一样生气,恨不能置她于死地吗?
大概不会,照他那寡淡的性子,怕是转头就走,任谢家人处置了她,第二日照旧云淡风轻地上衙门去。
想这么多做什么,她又不会做出偷人的事来……
就算成亲之前曾经有过些逢场做戏,但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寻常往来,她对谢宥并无亏欠之处。
崔妩定了定心神。
不过最好是能弄清楚徐度香如今在干什么,她不喜欢听天由命,还是该把变数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只要徐度香一辈子不进京,不将二人旧事张扬出来,崔妩在谢家才能安稳无忧。
二房高氏也猜舅姑不会露面了。
她一见着崔妩,就忍不住挑起话头:“怪道人说高嫁低娶,当真是不能娶个祖宗回来供着,息妇使唤不动就算了,还做出丑事来,哪个舅姑能受这气。”
谁听不出这是风凉话。
小叔子谢禹的新妇闵氏顺着二嫂的话风奚落起崔妩来,“所以才说不如三嫂嘛,虽然出身不好,但最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平日里谦卑恭逊,事事听从,比门口黄狗还要乖觉。”
二人奚落的崔妩成了习惯,一时忘了场合。
被暗讽的崔妩倒沉得住气。
她确实高嫁了谢宥,占了别人眼里天大的好事,怎能不让人眼红。
别个暗地里为难她还棘手些,但这两个,纸糊的灯笼罢了,一戳就着,对付她们最让崔妩甚省心。
“侍奉舅姑本就是息妇的孝道,二嫂嫂和弟妹既然不谦卑,不恭顺,想来是因为自恃托生了一个好出身啊,可我便是如你们一般,也不敢如此怠慢长辈啊,
官人常说舅姑教养家中孩儿辛苦,嘱咐妾连着他那份一起尽孝,你们在房里难道都不说这些,未生纯孝之心?”她不咸不淡道。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高氏听的,而是还未进屋的人。
刚刚她就嗅到了苍术的气味,该是来自仙术汤,今朝道士嘴里的名方,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崔妩照顾云氏,熟分南北苍术,对这个气息太过熟悉。
高氏一点就炸:“谁说我不孝顺,不是!你——”
“好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后门里传出一声低喝。
高氏一个激灵,赶紧端坐好。
舅姑怎么突然来了!
崔妩不紧不慢起身给云氏行礼,其他人才后知后觉起身。
云氏拄着拐杖让侍女搀扶着走出来,她头戴黑色挡风巾帻,整张脸坚硬得像摩挲发亮的老树。
在主座坐定,她先闭目喘了几口气,可见被王氏的事气坏了,还要强撑着过来听听结果。
云氏本就为王氏的事心烦,又见堂下这些息妇一点没有与谢家荣辱与共,反倒幸灾乐祸的样子,面色更加阴沉。
反倒是崔氏,让她还有几分欣慰。
云氏一共生养了三子一女,分别是大儿子谢宏,二儿子谢宸、三儿子谢宥和五娘子谢念。
大儿媳王氏和二儿媳高氏都出身高门,从前最得云氏看重,偏偏她最出色的儿子谢宥,自小得官家看重,又是三甲出身,却娶了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她怎么可能对崔妩满意。
从前崔氏的兄长还能说前途不可限量,现在腿脚不好,前程尽砸水里去了,更见这不是一门好姻缘。
要不是崔氏平日谨小慎微伺候她,云氏断断要借机发难的。
现如今看来,娶妇看来还是低娶更好。
总归今朝以科举为重,早无世家,那些宗室一代代下去,没有实权,和皇帝亲缘也愈发淡薄,更没甚好攀。
谢家累出清贵之门,本不须借那些高门姻亲装点,不如讨崔妩这样既听话,又守规矩,能主持家务的息妇,而不是像王氏那般,总是称病,逃避来伺候她这个老婆子。
崔氏的出身,轻易就拿捏得住,她不敢生事,就是真做了丑事,几棍子打死了事,不必像现在这样,被一个王家卡住了喉咙。
“今遭的事你们既知道了,个个都在心里警醒着,好好听听,这王氏是个什么下场!”云氏的话像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
王氏敢偷人,还想和和气气跟她儿子和离?
绝无可能!
见云氏不复平日的假慈悲,几人忙低头应声:“舅姑教训的是。”
偏厅的息妇们有了泰山镇着,不再言语,个个低头屏息静气,气氛转眼沉闷下来。
外间的侍女一连进来给云氏传了几次话,都不见结果。
两家人还在吵,谁也不肯让步,已经过了饭点许
久,天都黑了。
崔妩端正在交椅之上,她一日未曾好好休息,又刚染了风寒,左右这件事与她无关,姜汤暖着肺腑,便撑着额头有些昏昏欲睡。
雨渐渐停了,檐间连绵的雨结成圆润的珠子滴下,盖住滴漏的声响。
谢宸就在这时进来了。
正堂里争不出个眉目,主君已经离开了,谢宸被吩咐去问王氏有什么话说,他是去见了王氏刚回来的。
他进来时,还刻意看了崔妩一眼,才跟云氏回禀:“嫂……王氏有话要说。”
高氏对夫君的反应何其敏锐的,跟着白了崔妩一眼,可惜崔妩疲惫,一个也没看见。
云氏压着迎枕,沉声问:“王氏说了什么?”
谢宸说道:“王氏说,三弟妹能证明她没有偷人。”
“你能证明?”
高氏扭脸朝崔妩来,声音听着格外尖利。
崔妩如同挨了一记闷棍,脑子嗡嗡的,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
王氏为何会在这件事里提到她?
“吵什么!崔氏,这是怎么回事?”云氏目光炯炯盯着崔妩。
崔妩收拾起凌乱的思绪,镇定道:“息妇不知。”
高氏率先不信:“你不知道,那王娴清为什么要你证明她的清白?说起来你们平日就格外亲近,你怕不是早知道她偷人的事,还替她遮掩。”
崔妩压根不理她,一心跟云氏交代清楚:
“今日息妇一早到青霭堂请安后就去置备酬神的琐事,直忙到午后才回藻园浣发,官人正是这时候回来的,紧接着就来了存寿堂,整日都未曾见过大嫂子,这些处处皆有人证,息妇不明白此事,何以会和息妇有干系?”
这倒是说得不错,今日崔妩去了哪里,一查便知。
云氏看向谢宸:“王氏当真要三息妇去给她做保?”
谢宸听了,也怀疑王氏是不是被吓得精神失常了,才会请崔妩给她做保。
崔妩继续自辩:“王氏若与息妇交好,甚至将此事与息妇说过,她这时拉上息妇作证有何用,难道不怕此时为求自保反证她偷人的事?
若未与息妇交好,没说过这事,息妇既不知情,更未当场见着,怎么与她作证?”
这一句倒是真的。
说来说去,王氏都不该找崔妩。
怕只能是王氏糊涂了。
高氏道:“你怎知她不是慌了,才求你这个好姐妹救她一救呢?”
闵氏紧随其后:“三嫂这话听起来真像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呀,看来王氏是错信你了。”
崔妩未应,上首拐杖先重重杵了几下,“够了!”
“不管王氏想干什么,三息妇,你都去见她一见,好弄个清楚,旁的,不须你们两个来多嘴。”
见舅姑都这么说了,两个息妇都噤了声。
情势急转直下,崔妩不复方才的轻松,屋里几双眼睛盯着,座椅跟针扎一样,教人坐立难安。
“现在去吗?”她说着起身。
谢宸道:“王氏说完这句就晕了过去,”
那就没法问了。
崔妩皱眉,王氏是故意的还是真晕了?
外间响起椅子挪动的声响,人一个个都走了。
僵持了这么久,车轱辘话来回说,谁也不肯让步,总不能在这儿熬一宿。
谢宸忧心忡忡道:“照这形势,王家这是铁了心要闹到衙门去了。”
“不成!”云氏断然拒绝。
宰辅门第的丑事,闹到衙门去,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吗,她儿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王家怎么这么不要脸。
谢宸问:“那王氏是跟着王家的人回去,还是……”
云氏震声道:“自然是留在谢家!”
以王家今日的做派,人一被带走,只怕要不知所踪,到时候都没处说理去。
“三息妇,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云氏说罢,不再看她。
崔妩恭敬一礼:“是。”
走出存寿堂大门,谢家子侄们都站在檐下,小厮们撑着一把把伞将族老们送回去,谢宥回身就见崔妩迈过门槛。
高氏见到谢宥,刻意说高了几声:“三弟妹和王氏到底是不是沆瀣一气……”
谢宥必然是听见了的。
崔妩仰首看他俊美的面容靠近,心里叹了一口气,谢宥怕是也要质问她一顿。
“姜汤喝过了吗?”他问。
夜风在那一刻轻柔覆面,崔妩愣了一下。
他只是问自己喝药了没有……
崔妩有点措手不及,好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推到了很久很久之前,谢宥的声音一瞬间和阿娘的重合。
她扭头朝向庭院,眨眨泛红的眼睛,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官人饿不饿?”
“无碍,你回去用过饭,就早些睡下吧。”
夫妻二人只是低语,高氏在一旁听着了,大大翻了个白眼。
矫情劲儿!
闵氏盯了几眼,转头找谢禹去了,两个人沿着昏暗的连廊回院子去。
“官人,今晚风好大啊。”
她娇怯的声音传来。
“有吗?你穿得挺厚啊,诶!这么大的路你挤我做什么?”
“妾哪里穿得厚。”
“不厚,那我也没衣服啊,不是!你推我做什么!”
“……”
夫妻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云氏在崔妩离开之后,问谢宥:“你怎知崔氏没有参与其中?”
谢宥道:“大嫂要见崔氏之前,先见了王家的人。”
“所以?”
“怕是有人教大嫂这么说的。”
云氏也不是傻子,她放下这事,说道:“崔氏一年未成孕,该请个郎中看看吧?”
“不必请什么郎中,不过是儿子平日事务繁忙,少去她房中。”
“当真如此?”
“当真。”
云氏心道方才小夫妻那般情状,这话未必是真的,“娶妇是为了传宗接代,主持中馈的,敬重便是,你可不要过分疼宠她了。”
谢宥不言。
他不觉得自己算宠崔妩。
“手怎么包着,伤了?”
“裁纸时划破了。”
崔妩独自回到藻园,谢宥还留在存寿堂。
枫红忧心忡忡,“娘子,要是真上了衙门,您要怎么说呀?”
怎么说?
崔妩心道她还能怎么说,要她说啊,王氏这些年受的腌臜气不少了,谢宏自己那么多女人,可见对王氏并无真心,那王氏才偷了一个人,他跳脚什么呢?
况且谢家已经算占尽了好处。
一个高门息妇嫁过来相夫教子,料理庶务,为你生儿育女,忍受夫君三心二意,朝秦暮楚,还有那个一点也不和善的舅姑,在娘家闭口不言谢家坏话,忍气吞声到了这个份上,可以说整个人都被榨干了。
就算放了人家,谢家还白挣俩孩子,又白得王家欠一份人情,一点不亏。
只需谢宏松口,承认了没有偷人的事,大方放王氏离开,谢家更不会丢一点面子,顶多谢宏自己气不顺罢了。
实在不想和离,反正大房院子够大,大家继续做一对表面夫妻,从前谁也不管谁,往后照样。
王氏无论偷几个,谢宏既然不理会她,更不知道,又何必去在乎呢。
僵持到如今,都是谢宏之错!
但这也就赌气想一想而已,崔妩哪顾得上王氏的瓦上霜,只防备着自己别被牵扯进去才好。
她将一块木牌交给侍女妙青:“去季梁河角子门找管场的蕈子,让他打听一下徐度香如今是什么境况,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妙青握着牌子,担忧道:“娘子,你怎么突然想起徐官人来?”
崔妩知道眼下人海茫茫,那人又好远游,未必找得到人,况且她与徐度香那段情鲜有人知,更没证据,何必担忧。
但有些事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心中不安宁。
“我只是求个心安,你过几日再去,别引人怀疑。”
“奴婢知道了。”
妙青出去后,崔妩撑着额头闭目,想王氏的事。
如今王氏突然提及要自己为她做保,到底是拉自己下水,还是真觉得自己往日同她交好,相信她的为人?
崔妩如何能知道王氏有没有偷人?
如今倒好,云氏刚瞧自己顺眼了几分,现在又恼上了,往后还不知道怎样呢。
什么头绪也没有,她索性转头去大厨房。
今日酬神,得了香火的道观还送来了些新鲜槐芽和槐叶,最适合做冷
淘,崔妩打算亲自动手。
这个时辰各房都在传饭,偌大厨房显得有些空荡,只有一个管事的吴娘子坐在矮凳上砸核桃。
崔妩没想到会遇到了春柔。
她一见着崔妩,眼珠子就往旁边溜,连行礼都没有就躲到了小丫头堆里去,拿菜叶逗弄水缸里的大青鱼去。
崔妩此刻没心思理会她,问管事婆子:“鲜槐芽和槐叶呢?”
吴娘子拍拍围裙上的核桃碎起身,打开了竹篾盖着的筐子:“在这儿呢。”
崔妩皱眉:“怎么只剩这些了?”
筐里剩的,怕是做一碗都勉强。
她记得自己是嘱咐过这槐叶她要用的。
“真是不巧,”吴娘子豆子一样圆的五官挤在胖亮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高娘子听说厨房有新鲜槐叶,派人过来要,老奴说了这是您要用的,可是来传话的丫头说……”
她瘪瘪嘴,没往下说。
崔妩想也知道话不客气,她只问:“谁来传的话?”
吴娘子往外一指,春柔往小丫头里又是一躲。
藻园的侍女给二房传话,还真是……看来是把存寿堂里的事也散播开了。
崔妩不动声色,只由得春柔继续作死。
总归还剩一些,做一碗也够了。
用襻膊系好袖子,崔妩让枫红烧热水焯槐芽,自己转身揉面。
平日里崔妩过来,最热络的必是这位吴娘子,但今日见她忙碌,却说:“老奴吹了风,不好将病气过给娘子,就先出去了。”
人是扭着身子往外走了,眼睛还紧盯着这边。
出了厨房门没多久,各房送菜的婆子回来了,她钻到人堆里去,不知道在说什么,婆子们一直往厨房里张望。
规矩再好的门第,下人一多了,老人又在年轻息妇面前拿资历,人就不好管了,就如眼前这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人下菜碟的功夫炉火纯青。
崔妩再八面玲珑,想要在管事娘子里头说话响亮也是费了大力气,如今一个传言,就能把她推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往后的路,还有得走。
冷水浸着五指,让她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明日王氏不管说些什么,她必要应对周全,断不能让人轻易冤了自己去。
到了二更谢宥才回来。
见桌上有槐叶冷淘,谢宥先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崔妩紧张问:“是不好吃吗?”
“你不安心休息,折腾这个做什么?”
谢宥放下了筷子,眼神有些严厉。
他吃出来了。
崔妩低头揉搓着手里的帕子:“妾身只是挂念官人喜欢吃这个,难得新鲜的槐芽,不做就可惜了,原本就是几个喷嚏,喝了姜汤就好了,不打紧的。”
谢宥一见,更不知该如何说她,只是再不碰那碗冷淘。
崔妩见他欲言又止地,问道:“怎么了?”还以为他终于要问自己与王氏的牵扯。
谢宥只是想到了云氏的叮嘱,但见她面色苍白,眼神恹恹,便按下不提,只道:“没什么,你不必守着我用饭,去歇下吧。”
崔妩莫名其妙,一颗心难免七上八下的,转身进了内帷,仍旧隔着流苏帐看他用饭。
只是实在疲累,卧着软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她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想扯被子,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之间,她被挪到了臂弯上,熟悉的气息在脸上拂过,而后是一阵起落的水声,片刻,湿暖的帕子就覆上了额头,一下一下擦拭着。
崔妩没有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在给她擦拭。
“醒了?”谢宥问。
她咕哝一声,听不清在说什么,也没有醒。
崔妩难受得厉害,什么端庄体面都不想讲究,兼之心里委屈得厉害,就是要抓住他的衣袖,把脸埋到他衣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