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郎面色严肃,“婶子此言差矣,若人人都像婶子般随口一说便把我大姐说成被夫家休弃,我大姐名声受损是小事,衙门的和离书成了儿戏将官家威严置于何地?”
故意停顿一下,周二郎又道:“一旦官家追究起来,婶子如何担待得起?”
调整了下抱娃的姿势,继续,“今年收完秋粮,该是五年一次重新选甲长、里长的时候了,良叔做了十年甲长,眼瞅今年有望再进一步选上里长,关键时候婶子莫要因为口舌之快耽误了良叔的前程。”
周二郎一番话落地,高氏慌了,等级森严的社会,没有不怕官的,她被追究事儿小,若累得自家男人选不上里长,那她也就当不成里长娘子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周二郎又道,“婶子向来明事理,不是那般没见识的妇人,可莫要做替他人做嫁衣的傻事。”
高氏眼珠子滴溜溜转,大智慧没有,小心眼子她多的是,周二郎这话可提醒她了,他们家男人选不上里长,可不就便宜给别人,自家吃大亏了。
“那啥,二郎,婶子想起来家里还有事儿,得赶紧回去了。”
高氏匆匆忙忙往外走,周二郎一抿唇,扬声道:“婶子走好,二郎就不送了。”
周凤英看了自家二弟一眼,撇撇嘴,“名声就是个狗屁,越把它当回事儿,活得越不像个人。”
周二郎皱眉,“大姐,莫要太任性,有些表面功夫当做还得做,兰姐儿再有两三年就该议亲了。”
周凤英瞬间红了眼圈儿,有些自暴自弃,硬邦邦道:“跟着个和离娘,她能嫁个什么好人家儿,人的命天注定,谁还能争得过命。”
一时冲动,揍了没良心的男人,她不后悔,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兰姐儿。
周二郎抓起周锦钰的一只小手,给大姑擦眼泪儿。
小娃娃柔软的小手抚慰了周凤英的心,周凤英爱怜地捏了捏侄子的小手。
周二郎:“大姐莫要说这种丧气话,再不济将来让兰姐儿过继到我的名下,倘若弟弟运气好考上举人,何愁兰姐儿找不到好人家。”
周凤英猛抬头,眼睛像是通了电,哗一下亮堂起来,一拍大腿,“俺咋就没想到还能这么办,对呀,把兰姐儿过继到你的名下,俺还在意劳什子名声。”
周二郎无奈,“大姐,弟弟若考上举人,想谋个一官半职,家里人的名声也在考察范围内的。”
“好你个周二郎,敢情跟俺转弯儿抹角这半天,在这儿等着俺呢,咋着,怕俺拖累你?”
周凤英一巴掌拍在弟弟肩膀上。
周锦钰趴在周二郎肩上,抿嘴儿笑,周凤英捏了捏他小下巴,笑道,“还是俺大侄子招人稀罕——长得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笑得可真好看,长大了指定是个美男子呢,比你爹还好看。”
周二郎低头看儿子,也笑,“是好看,老周家祖上几代人的好水儿可都润我们钰哥儿身上了,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抬起头,周二郎道:“大姐,咱们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郎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好了,好了,俺知道了。”
说完,周凤英猛地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儿,“嗐!光顾着说话了,俺得赶紧去王老七家看看去,咱爹那扣门儿劲儿不定买多一点儿猪肉呢,俺得让他多买点儿,等着吧,中午姐给你露一手儿,让你解解馋。”
看着大姐着急忙慌的背影,周二郎摇摇头。
大姐这性子,逞强好胜,不肯吃亏受委屈,实际却容易吃大亏,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女子,男人再宠爱也只能是妾,治她的法子千千万,来日方长。
大姐却偏偏选了最激烈也最愚蠢的法子,累得自己人财两空,还间接影响了兰姐儿。
周二郎握住儿子的小手,“我们钰哥儿以后做事当沉稳,三思而后行,不要学大姑咋咋呼呼的。”
周锦钰:您刚才那会儿还夸大姑遇事临危不乱呢。
莫非其实您也想吃肉?
现在正值雨季,周大郎打算趁今儿天气好上山砍些柴囤起来,防止回头儿雨下起来没有干柴可烧。
周二郎跟着从棚子里拎出把柴刀,“大哥,一块儿去。”
周大郎用力摆手,指着周二郎的手,一顿比划。
周二郎大概能明白大哥的意思,尴尬苦笑,上次他回家帮着收稻谷,不小心把拇指割破了,爹气得差点儿把房顶掀翻,严令他不准碰任何有危险的器物,他握笔杆子的手比什么都金贵。
家里一年四季的活儿计基本上都是大哥在干,周二郎心中愧疚,周大郎却从没觉得二弟读书是啥轻松的事儿。
他干力气活儿还有个歇着的时候,二弟几乎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读书。他吃饱了可以啥都不用想,二弟的脑袋瓜儿却没有闲着的时候,要是不累,小身板儿能瘦成这样儿?一阵风都能给他吹跑喽。
“大伯,钰哥儿要上山,玩儿。”
周锦钰学着幼童的语气,仰着头扯了扯周大郎的裤腿儿。
小娃大眼睛扑棱扑棱的,看着还有点儿羞臊,周大郎憨憨一笑,弯腰将侄子单手抱起。
比起常年在外求学的周二郎,周大郎几乎是寸步不离,一点点看着钰哥儿磕磕绊绊长大,对小侄子的感情并不比周二郎这个亲爹差。
他对着周二郎比划,意思是一块儿上山,让周二郎负责看娃。
周二郎点点头,索性连兰姐儿一块儿带上,小姑娘在这儿没什么玩儿伴,一来因为她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天然被排斥,另外就是大姐的原因了,就算有孩子愿意跟兰姐玩儿,家里大人也不愿意,怕影响自家姑娘的名声。
周家庄地处大青山脚下,有泉水从山中流出,沿着地势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小青河,绕了大半个庄子。
河边的杨柳灌木郁郁葱葱,临水垂影,河中央有野鸭子带着一群小崽子悠然游过,带起一条长长的涟漪,河堤上三五妇女正用棒槌捶洗着衣物,村里人取上游水饮用做饭,下游水灌溉农田、涮洗衣物,十分便利。
“二郎回来啦。”
不时有村民热情地和周二郎打招呼,有些相熟地会刻意停下来说上几句话,看得出他虽常年不在家,但人缘儿极好。
周二郎丝毫没有秀才架子,一一认真回应,礼貌亦不失亲近,无论对方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没人当回事儿的破落户,他都一视同仁,让人挑不出错处。
穿过河上的石拱桥,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农田,东边一片儿属于庄子里如周家这种自耕农的耕地,西边儿一大片则是城里大户人家庄子上的田地,由佃农耕种。
东西两片农田中间有一条丈余宽的土路,沿着这条路往西走大约二里多地,就进山了。
周锦钰不想让抱着,非要自己走,周二郎想着孩子活动活动也好,也就由着他了。
不成想,没走多远,周锦钰就有些气喘,小鼻尖儿上渗出一层白绒绒的细汗,脸也有些涨红,吓得周二郎忙把他抱起来,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儿。
倒是周大郎,对侄子的情况远比周二郎有经验,钰哥儿犯病的时候脸色发青发白,不会是这种红扑扑的,娃不过是走得急了些,气息跟不上。
镇定地从周二郎手上接过孩子,冲小娃笑笑,抱着孩子继续往前走。
二弟和二弟妹总把侄子当成纸糊的一般,娃但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俩人就一脸紧张,钰哥儿懂事了,娃知道什么叫死,这个病已经把娃折腾得不想活了,孩子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何苦不让娃活着的时候痛快一点儿。
周大郎怜惜地摸摸小娃的头发,心里怪难受。
周锦钰受原主记忆和情绪的影响,不由伸出手也摸了摸周大郎的头,周大郎心软成了豆腐。
周二郎关心则乱,看到大哥的反应,知道自己是反应过激了,对娃没什么好处。
忽然又想到自己刚才那会儿才教育钰哥儿做事要沉稳,不要学大姑咋咋呼呼,转眼自己就先咋呼起来,俊脸忍不住发烫。
“二舅,你怎么脸红了,你也和弟弟一样走路走累了吗?”兰姐儿有些担心地看向舅舅。
周二郎温声道:“咱们兰姐儿是个贴心小棉袄,知道关心舅舅,舅舅不累,就是天热,舅舅今天穿得衣裳多了些。”
前边儿周锦钰无声地弯了弯嘴角儿,很有道德地没有笑出声音来。
大青山绵延数百里,远山近岭,山峦粗犷,既有参天古树,又有低矮灌木花草,一片郁郁葱葱。
周大郎对大青山的外围情况很熟悉,至于为什么对大山内部不熟,是因为大青山乃是贵族的封地,山里一切资源归贵族所有,平民是没有资格进到山里面砍伐狩猎以及采药的。
他寻了块儿地势开阔平坦,又有树荫的地面儿,让周二郎带两个娃抓蝈蝈玩儿。
跪趴在地上捉蝈蝈这种有辱斯文的事儿,周二郎打死干不出来,兰姐儿大了,觉得不雅,蹦蹦跳跳跑到一边采野花去了。
周锦钰从小在城里长大,没体会过这种童年快乐,很乐意体验不一样的童年,循着蝈蝈的叫声,蹑手蹑脚摸了过去,叫声越来越清晰:草丛里,一只碧绿的蝈蝈趴在草叶子上叫得正欢。
周锦钰屏住了呼吸,小紧张。
周锦钰弯腰伏下身去,小手收拢,一点点靠近……
猛地,出其不意,小手重重捂了上去。
扑空了。
嘿,小虫子挺狡猾呀。
今儿还非得逮住一只不可了。
周二郎在旁边儿观察着,觉得小孩子的变化真是大,一天一个样儿,上次回家,钰哥儿还蔫蔫儿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如今越发活泼起来,大大的黑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周二郎越看越喜欢,头一次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如此之重。
“捉住了,我捉住了——爹,你看!”
不知道是否是受生理年龄的影响,周锦钰有点儿兴奋过头儿,且下意识炫耀、显摆、求夸奖!
周二郎发自内心地想大声夸奖儿子,话到嘴边儿,忽又觉得不妥,来自父亲的肯定是贵重的,不该轻易给,轻易给了,这份肯定便容易没了分量,等孩子真正需要父亲的肯定时,孩子会觉得你只是安慰他而已。
想到此,周二郎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小肩膀,“钰哥儿手气不错,这只蝈蝈看起来很威风,像个大将军一样,爹帮你编个蝈蝈笼子,你去再帮姐姐捉一只好不好?”
周锦钰兴奋劲儿过去,反应过来自己的真实年龄和幼稚举动,臊得慌,不好意思看周二郎,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把蝈蝈递给周二郎,逃了。
一回生,二回熟,周锦钰效率很高,没多会儿便又捉住一只,正准备往回走,发现岩石后边儿一片挺漂亮的花儿,白色的,黄色的,成双成对,花蕊如针,花瓣儿细窄微微卷起,挺漂亮。
兰姐儿喜欢花儿,周锦钰想着采一些给她玩儿,刚揪下一簇,脑海里冷不丁响起一句提示音:【叮!发现高品质中草药金银花】
随着电子音落下,一块儿白色半透明面板浮现在周锦钰面前。
就见那面板上林林总总介绍了金银花的概况以及药用价值,面板最下方一个大大的操作提示:【是否进行采集】
熟悉的电子提示音,熟悉的面板,周锦钰呆住了!
周锦钰没想到自己前世绑定的系统竟然也跟来了,说是系统,其实周锦钰一直把它当成便携式高档榨汁机来用,因为此系统总共就会干三件事儿:识别。
所谓提纯,就是在榨取汁液的过程中,顺便去除去除有害物质,喝起来更健康,不用担心什么农药残留。
看系统的介绍,金银花露应该是个清热解毒的好东西,夏天可以备着点儿。
周锦钰抬起头向周围环视一圈儿,确认没人注意自己这边,随即向系统下达采集指令,紧接着小手儿在金银花簇上一划拉,凡是被手指碰到的花朵全都消失不见。
很快,一小片儿金银花被采集一空。
周锦钰继续操作,选择【提纯】,片刻之后,系统储物空间里出现出现一个透明玻璃瓶,标注:金银花露50毫升。
操作完成,周锦钰正准备退出系统,目光不经意扫到系统面板右上角的一行天气提示:预计一个小时后将有雷雨大风,请注意防范。
依据经验,系统给出的天气预测几乎百分之百精准,在古代拥有天气预报系统,这才是他的金手指吧!那是不是说将来他可以在钦天监混个公务员儿?
前世卷够了,周锦钰这辈子有两个小目标:一、拥有一份编制内的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二、做好这具身体的保养工作,争取不要英年早逝。
不过眼下要考虑的是先躲过一个小时后的大雨,他这具小身体可禁不起雨淋。
周锦钰迈开小短腿儿,朝周二郎跑过来,他太瘦,四肢只见骨头看不见二两肉,就光显出一个大大的脑袋了。
头重脚轻,再加上平时几乎不怎么动弹,身体协调性极差,跑起来踉踉跄跄的,让人担心他随时会跌倒。
周二郎站在树底下给儿子用细柳条儿编蝈蝈笼子,听到动静,一抬眼看到儿子小可怜的样子,胸口酸涨。
“钰哥儿,慢点跑儿。”
周锦钰跑到他跟前,站定,“爹,钰哥儿累,想回家。”
周二郎看了一下日头,孩子出来玩儿的时间确实不短了,况且再过会儿日头毒辣起来,晒到钰哥儿就不好了。
俯身牵了儿子的小手,带到树荫下面,“钰哥儿坐这儿等爹编完手上的蝈蝈笼子,我们就回家。”
周锦钰不坐,开玩笑,他现在穿的可是开裆裤,直接坐草地上,先不说卫生问题,谁知道有没有什么虫子。
关于不想穿开裆裤的问题,他试着跟朱氏要求过,但朱氏一切都喜欢问过周二郎,周二郎坚决不同意,并拿出《慈幼论》里的话教导妻子。
“盖□□主阴,得寒凉则阴易长,得温暖则阴暗消。是以□□不与帛绢夹浓温暖之服,恐妨阴气……”
简而言之一句话,开裆裤有益幼童身体健康。
周二郎见儿子不肯坐下,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儿,子肖其父,钰哥儿和他一样,也是个爱干净的,随即一撩外袍,率先盘腿儿坐在草地上,又伸手揽过儿子,让周锦钰坐在他腿上。
周锦钰不由想起了前世的父亲,他三岁那年父亲因为破产跳楼自杀,年龄太小,对父亲面貌的记忆很模糊,只隐隐约约有一些画面永远也忘不掉。
一是父亲把他揽在怀里讲童话故事,一是父亲将他扛在肩膀上,拽着他两只小手学老鹰飞。
周二郎从腰间解下水囊,拔掉木塞,将壶嘴儿递到儿子跟前,周锦钰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推开,“爹,你也喝。”
周二郎笑笑,“爹不渴。”
水囊里灌的是烧开过的温水,专门给钰哥儿和兰姐儿准备的,大人渴了,山里有泉水解渴。
周二郎心思灵巧,干体力活儿不成,技巧型的工作很擅长,不消片刻,两个蝈蝈笼子就编好了,把周锦钰逮住的两只蝈蝈分别放了进去,递给儿子。
“好看,谢谢爹。”
周二郎微微挑眉,钰哥儿竟然知道对人说谢谢了,这都是娘子教导的功劳,娶妻当娶贤,古人诚不欺我。
周锦钰仰起头,“爹,叫大伯,一起回家。”
周二郎先招呼兰姐儿过来,将水囊递给他,又去不远处招呼周大郎,“大哥,砍得不少了,回吧。”
周大郎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指指日头,摆摆手,又指指周二郎和不远处两个娃,做了个驱赶的动作。
那意思是:天还早,我再砍些柴,你带着两个孩子先回。
周二郎:“大哥,钰哥儿非要你一块儿回,你不回,娃也不回去,待会儿天热了,我怕钰哥儿中了暑气。”
这话管用,周大郎迅速绑好砍下的一大捆木柴,往后背一扛,直接从两米多高的小山坡上,纵身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面上。
周二郎着实佩服大哥这具身体的强悍,倘若大哥不是个哑的,倘若家里有钱能送大哥去武馆学功夫,到时候说不得周家来个文武双状元,光宗耀祖,是何等的荣光。
周锦钰在不远处看得目瞪口呆,脑子里不由蹦出一句话:马中赤兔,人中吕布。
大伯这目测接近两米的身高,这惊人的体力,还有这堪称完美的身体协调能力,若是大将军,必将是横扫千军的猛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周二郎抱着孩子,周大郎扛着柴,兰姐儿手里捧着自己采的一大捧野花儿在前面蹦蹦跳跳,一行人往回走。
快走出山的时候,兰姐儿眼尖地发现一棵桑葚树,因为长得地方太过显眼,上面的桑葚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只有高处的树尖尖儿上还有不少。
兰姐儿转过头,期待地看向周大郎,“大舅,你看那边有棵桑葚子树。”
周大郎明白这是外甥女儿想吃,钰哥儿和二郎也稀罕吃这种酸酸甜甜的果子,当即把木柴往地上一放,大步走到桑葚树下。
他个子高,单手一抓,便抓住一根粗壮树枝,都没看清他怎么动作,只见身子一摆,人已经轻轻松松站在树上了,很快就把树尖尖儿上那点儿桑葚洗劫一空。
他用衣袍兜住,单手攀着树干,滑了下来。
一共也就两小把桑葚,周大郎把其中一把让外甥女儿包进帕子里,又拿了几个放小侄子手里,剩下的则包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里,塞进周二郎怀里。
那意思是让二郎吃。
周二郎躲着不要,“大哥,你自己留着吃。”
周大郎脸上露出着急和不赞同,一顿比划。
周二郎眼眶子酸涨,大哥虽是哑巴,可这世上没有比大哥更好的哥哥了,从小就让着他,脏活儿累活儿抢着干,有好吃的都给弟弟吃。
钰哥儿白嫩小手中躺着几粒桑葚,显然熟得刚刚好,黑紫黑紫的,泛着油润光泽;不用尝就可以感受得到那种轻轻一咬,就可以迸出汁液的鲜嫩来。
周锦钰捏起一颗,用力挣着身子,伸出手臂往周大郎面前举,周大郎嘴巴笑得咧到了耳朵后边,老话讲,娃儿跟着谁就亲谁,一点儿错也没有。
小侄子的一片孝心,他不愿意拒绝,伸手接了过来填进嘴里,砸吧砸吧,还怪甜哩。
周锦钰见大伯吃了,又装模作样挑挑捡捡,选出一颗最大最好的,递到他爹嘴边儿。
得让亲爹心里平衡些。
依据他这些天的观察,周二郎绝对是个占有欲和妒忌心都极强的主儿,大度只是表演给人看的。
几天前,有人来家里找朱氏帮自家男人裁剪衣服,朱氏不好拒绝,周二郎当着人是这样说的,“婶子何须这般客气,云娘手巧,街坊邻里间能帮一些小忙是应该的。
结果人家前脚刚走,转脸他就把朱氏叫到跟前,“娘子是二郎的人,只能伺候二郎,若以后再有人找娘子裁衣,不若裁坏了,多出几次差错,自然不会再有人找。”
唯一的亲儿子心里最先想着的不是自己这个亲爹,也就是对方是自己大哥周大郎,换成任何人,周二郎都会有敌意。
这会儿见钰哥儿挑最好的给自己吃,心里满足,从娃手上接过来,手指调转方向,将桑葚喂给儿子吃。
周锦钰又递过去一颗,他这才吃下。
古代的物资虽然匮乏,可不得不承认,对比现代社会一味追求产量,各种化肥、农药、催熟剂往上堆的规模化种植,这里的水果蔬菜都更加具有风味儿和口感。
桑葚子真得很甜,数量足够的话,榨成果汁儿应该更过瘾。
最好再来点儿冰块儿。
可惜,现在这具身体无法喝冷饮。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几个人刚刚走到村口的桥头上,天色骤然间暗下来,黑压压的低云,伴随着沉闷的滚雷声,迅速翻涌着从天边压过来,遮天蔽日。
周大郎忙从周二郎手上接过孩子,几人加快脚步往家跑,朱氏正站在胡同口焦急张望,见大人孩子平安回来,一颗心这才落地。
也不过才刚进院门儿的功夫,外面已是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成瓢泼之势。
周二郎喘着粗气,暗道好险,得亏钰哥儿说要回来,不然这么大雨把孩子淋到了,不知道会有什么糟糕后果。
中午,一家人吃的胡萝卜炖猪肉和爆炒猪腰子。
本来周老爷子想买一斤猪肉给孩子们解解馋,尝个肉味儿就行了,结果闺女在旁边用手一比划,直接让王老七给切下二斤多。
切都切下来了,老头儿心疼钱财,却更好面子,当着人的面儿不好意思说不要,硬着头掏钱买下,虽说生气闺女自作主张,可家里就这么一个闺女,打心眼里也是疼爱的,不忍心多加责怪。
大干朝的上流社会以吃羊肉、鸡鸭肉为尊,认为猪肉不洁,吃得甚少。但猪肉却因其比其它肉类低廉许多的价格,成为普通百姓餐桌上的美食。
而猪下水则因为普通百姓不懂什么烹饪方法,又缺少合适的佐料,卖得十分便宜,几乎是半买半送。
王老七媳妇儿做姑娘时就和周凤英关系好,送了周凤英一副猪大肠,周凤英当时见老爹目光在人家猪腰子上直打转,略一琢磨,就明白老头儿这是想给二郎补肾呢,以形补形。
钰哥儿这次出事儿,把她爹真给吓坏了,这要二郎绝了后,就差不多等于他们老周家绝了后,家里只有一个男娃不保险。
不过弟媳妇儿既然能生出钰哥儿来,就证明不是人家媳妇儿的问题,极可能是二郎不行。
二郎脸皮子薄,又要面子,直接让他喝中药滋补,那指定行不通。
两个弟弟,大郎是看着倔强,实际上好说话;二郎看着好说话,实际上比那毛驴子都倔十倍,他不想干的事儿,谁也弄不了他。
爹这是打算给食补呢。
周凤英常年做小生意,成日里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脸皮早都练出来了,直接跟王老七媳妇儿开口,“秀莲,你这猪腰子多少钱,俺那小侄子不是总爱闹病阳气儿不足嘛,郎中说喝点儿腰子汤有好处。”
王老七媳妇儿是个爽快的,两个腰子全给拎出来了,“嗐,你咋不早说,咱姐儿俩啥关系啊,直接拿走——就这点儿东西,别跟俺提钱,既是对咱钰哥儿身体有好处,那还有啥好说的。”
“好妹子,俺可就不跟你虚客套,直接拎走了。”
“拎走,拎走,放这儿也没人吃,卖也卖不几个毛钱儿。”
这才有了今天餐桌上这盘儿爆炒腰子。
周二郎全部心思都用在读书上,生活常识相对匮乏,猪腰子这玩意儿,他既没见过,更没吃过。
爆炒腰子就放在他眼皮底下,他尝了一口,感觉爽脆嫩滑,味道不错,忍不住开口问,“大姐,这是炒得什么肉?”
周凤英眼皮不抬地,“炒猪心,专门为你做的,咱爹说你读书累,耗费心神,吃点儿猪心,以形补形。”
周二郎心中感动,看了父亲一眼,老头儿一向把对子女的关心藏在心里,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又看了大姐一眼,周凤英抬起头,“都是一家人,你不用太感谢俺,真要感谢,就好好念书,别辜负咱爹一片苦心。”
周二郎郑重道:“大姐说的是,二郎必会竭尽所能。”
周锦钰认识猪腰子,也吃过,他实在没憋住,“扑哧”乐出了声。
一桌人不由全都看向他,不知道小孩儿突然乐呵啥呢。
小屁孩儿高兴就乐,不需要解释原因。
周二郎笑着夹了一小块儿“猪心”,“来,我们钰哥儿也吃点儿,吃了心眼儿长得快。”
周锦钰张口咬过来,内心呵呵:爹,我不需要补肾。
次日,周二郎要回南州的府学读书。
府学的学子们平时休旬假,即每10天放假一天,周家庄距离南州府路途遥远,仅是来回路上的时间就要消磨掉大半天。
是以,他平时一两个月才会归家一次,这次在家呆的时间长,是因为钰哥生病,请了事假。
早饭吃过,周二郎换上府学统一派发的夏季儒生服,头上戴皂色四方平定巾,身穿玉色交领直裰长衣,腰间系了一条缀有线流苏的绦绳,一派风流雅致。
朱氏有些不舍,但亦不敢流露,怕被人笑话,亦怕影响夫君学业,只把人送到大门口,便恋恋不舍作别。
周二郎虽不是儿女情长之人,但朱氏温柔贤惠,深得他的喜欢,趁人不注意,轻拍了下朱氏的手,“照顾好钰哥儿。”
稍顿,声音极轻地,“亦要照顾好你自己。”
朱氏心下一暖,忙道:“夫君亦是,一个人在外面莫要太节省。”
周二郎点点头。
周老爷子抱着钰哥儿送周二郎到村口桥头。
再见面就是一个月后了,周二郎从老头儿手上接过周锦钰,爱怜地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儿,道:“爹不在家的时候,要乖乖听娘的话,下次爹回来,给钰哥儿带好吃的,好不好?”
周锦钰狠配合地点点头。
这当会儿,周老爷子从衣襟里掏出个深蓝色小布袋,塞到儿子手上,“我听人说凡是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都时兴穿那湖罗衣,爹在咱们镇上没瞅见有卖的,想是地方太小,不若你到了南州府买上一件。”
“天儿越来越热,你堂堂一个秀才老爷咋能用上不得台面的蒲扇来驱热,把折扇也一并买了。”
周二郎如何肯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家里的银钱都是全家人省吃俭用,一点点儿从牙缝里扣出来的血汗钱,如何能为了自己那点儿无谓的虚荣心而糟蹋家里人的血汗钱。
再说,他什么条件,什么出身,同窗们心中自是早就有数,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反倒惹人耻笑,不若穷得大大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