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其实这里头也有送鸡铺的功劳。因着送鸡铺,孕妇至少每天都能有一枚鸡蛋吃。但多数人不会想得这么细。他们一边憧憬这次能生下健康的孩子,一边对着远在天边的世家破口大骂:“都是他们的错!他们为了遮羞,不叫人知道他们生出过那么多的怪胎,竟然花样频出,还公然说近亲成婚如何如何好,把我们都害苦了哇!”
其实他们之前近亲成婚和世家有什么关系?他们或许连“世家”二字都没听说过。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们迁怒。
人们在“迁怒”这事上总是这般没有道理。
尤其是时人重子嗣,说得现实点,在现有的生产力下,有没有孩子、有多少孩子直接关乎了他们晚年的生活。哪怕不为姓氏传承,单为自己,他们也想多多生育。所以詹权他们只需稍稍引导,大家就会自发地仇恨世家,且完全就是生死大仇了啊!
如果你们世家不为了隐瞒近亲成婚生出的怪胎故意搞出“小儿夭折不可安坟、不可立碑”的那一套,说不得我们早就彼此通过气,知道近亲成婚不好了。都怪世家!
等全新的认知以南泽县为起点向周边扩散时,詹权遇到了新的问题。
虽然养鸡铺给大家带去了实惠,虽然在詹权的威慑下,基层官员非常支持近亲成婚的家庭和离,然后安排相亲叫他们重新组建家庭,但全新的认知还是给不少家庭带去了冲击,叫他们的生活无以为继。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女性,但也有少部分男性。
总不能把这些人全都安置到送鸡铺里去吧?
恰在这个时候,万商的“支援”到了。
詹权看到那一本本字迹清楚、图形准确的《常见草药集》,顿时就知道要怎么做了。他没有通过当地的基层朝廷,而依然和送鸡铺合作,让送鸡铺在回收百姓手里鸡蛋的同时,也收药材。这样一来,那些生活无以为继的人完全能用采药养活自己。
让詹权觉得印象非常深刻的有一位叫桑娘的女人。
桑娘就是不打算再婚的了。她在之前的丈夫家里吃了太多的苦头,说起来呢丈夫还是她表哥,婆婆还是她亲姑姑,但他们一直把生不出健康孩子的罪名按她头上,不仅言语打压她,甚至还叫她干最累的活却又不给她饭吃。她好几次都想过要寻死。
现在知道生不出健康孩子和自己无关了,桑娘顺利和离却不想再嫁了。偏她娘家人不乐意接她回去。娘家人要真的疼爱她,又怎么可能坐视婆家虐待她十好几年?
桑娘茫然绝望之际,忽然被告知她们几个同样无处可去的女人可以团结起来,组建一个采药队。非要团结起来不可,一来防止被人欺;二来集体进山采药更安全。
虽说《常见草药集》已经非常浅显易懂,还有人负责讲解,但对桑娘这样的人来说,想要把书里的内容记住,还是要耗费不少心力。但桑娘从未放弃。每当记书里的内容记得头昏脑涨时,想想从前那些苦日子,就觉得脑子好似瞬间又清楚了一些。
因为知道这些事都和詹权有关,桑娘特意找到詹权,这个干瘦的瞧着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好多岁的女人郑重地给詹权磕了一个头,说会日日祈福,祝詹权长命百岁。
詹权有种预感,这一幕将永远存于他的脑海中,成为他日后行事的一条准绳。
这一刻,他好似真正理解了万商的政治理念。
因为《常见草药集》中还简单描述了各类药草的作用,虽说一个毫无基础的人没法靠着这成为名医,但百姓心里若是记下了某药材咬碎了敷伤口上能止血,某药材能止牙疼,这定然能给他们的生活带去不少益处,一定程度上庇佑他们的健康。
送鸡铺会每日用大纸抄录一张书中的内容,贴铺子外墙上,由着民众围观。
至此,只要是詹权路过的送鸡铺,除了担一个破除迷信的职责之外,还担了一个“百姓家庭小药堂”的职责。正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每一个小善行都是有意义的。
新年过后便又是一年恩科。
因为宋钰将会参加这次恩科,所以万商特意注意了下。不过,她大部分心思还是放在了五溪铺的试验田里。牛多已经用一年时间验证了野豆子对庄稼的积极作用。这一年开春,五溪铺的所有田地都将按照试验田里长势最好的那一块的种法去种植。
万商知道这事办得急了点。真正的科学种田不是这样的,还需要多轮试验。
但万商作为后世之人,已经知道了野豆子肥田的大致原理,在这样的基础上又有了牛多师傅的试验田,无论是从原理还是从具体的种田法来讲,这事都大有可为。
万商又为此事郑重其事地给皇后上了折子。
这封折子还是延续了万商一贯的风格——和皇后拉家常。
万商说了, 按照正经做事的流程,这个野豆子肥田法应该在我家的庄子上多试验几年,确定是真的能够肥田, 且没有什么副作用, 我再上报给皇后您。但我又想,如果我真的过两年再上报您, 到时您为了验证我有没有弄虚作假,您又得再花个至少一年的时间去试验。如此之后,我们才能把这个事情正式上报给朝廷, 再推广全国。
这个做事流程有没有问题?其实是没问题的,因为粮食是重中之重。所有涉及到粮食的问题,都需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我们不能在粮食问题上贪功冒进。
但万商话锋一转, 又说:“可我知道娘娘您是个英明的人, 哪怕我这个野豆子肥田法的效果不如预期,我提前上报给您, 您也不会责怪我。于是, 我现在就说了。我希望在接下来的一年中, 娘娘您能安排一个您信任的人常驻五溪铺,亲自见证野豆子肥田法的效果。如果效果好,那有了此人的证词, 娘娘您就不需要再验证一遍了。”
而这有什么好处?
这意味着至少能省下一年的时间, 让野豆子肥田法更早地推广全国。
别小看了一年的时间,如果这一年能多产一些粮食,那将会有多少人因此活命呢?朝廷又能多收多少赈灾粮, 叫它们填满粮仓, 等真正有需要时下发给更多灾民?
这里头全然都是公心。
而万商这个提议对皇后来说有损失吗?
非要说损失的话,只对万商本人有损失。
如果她晚一年再上报, 那时候有了更多的数据支撑,谁也不能怀疑她的功劳;可是现在就邀请皇后参与进来,如果皇后贪功的话,这份功劳就直接被皇后拿走了。
所以当皇后看到这封折子,她先看到的依然还是万商的一片赤忱。
皇后把折子递给了坐在一旁帮她处理宫务的大皇子妃,感慨道:“瞧瞧!什么叫爱民如子?这便是爱民如子!若是安信侯太夫人能当官,定然能造福更多的百姓。”
大皇子妃才嫁进皇室没多久,但因为皇后从一开始就拿出了态度,直接带着她一起处理宫务,所以宫里并没有人敢小看她。虽然也有人在暗中嘀咕,觉得大皇子妃正值新婚,当务之急是先给大皇子延续血脉,但到底没人敢把这话拿到台面上来说。
大皇子妃飞快看完,先顺着皇后的话夸了夸万商,又欣喜于竟然有这样的肥田之法,然后说:“也是母后您处事公允、气度非凡,所以太夫人才愿凡事与您相商。”
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因为大皇子妃的话就沾沾自喜。
她想起了幼年趴在祖父膝头听来的那些话。
祖父说,为将者一定要军纪严明、赏罚公平,因为在战场上,士兵是拿命在往前冲,如果连这样用命换来的功劳都要给他们克扣,日后又有谁甘愿为你冲锋陷阵?
皇后是第一次当皇后,此前无甚经验,但严于律己、赏罚分明肯定是没错的。尤其是“赏”,必然要重赏到位,切记不能有所遗漏;而于“罚”一字,有时可以适当放宽。安信侯太夫人既然如此信任她,她必然不能辜负她的信任,叫功臣蒙受了委屈。
皇后收回思绪,问大皇子妃:“你觉得派谁去五溪铺合适?”
或许皇后只是随口一问,但大皇子妃却不敢掉以轻心。她跟在皇后身边,主要任务是学习。既然是学习,就有考核一说。大皇子妃总希望自己能做到叫皇后满意。
大皇子妃认真想了想:“母后您曾说,安信侯太夫人是一个非常朴实的人,这样的人向来脚踏实地,不弄虚作假。所以即便还没见到野豆子肥田法的成效,我依然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只因这是安信侯太夫人提出来的。既如此,不如直接上报工部。”
这个想法倒是和皇后不谋而合了。工部里有专门负责粮食田产的部门。
皇后道:“要在工部寻一个嘴严且务实的、通晓农事并做事认真的人……唔,不过既然打算从工部寻人,这事免不了要叫皇上知道。怕不是皇上又要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大皇子妃面露好奇。
皇后笑道:“可惜不能把安信侯太夫人请出来做官啊!”
最后这个去五溪铺的人选是皇上亲自挑的。
皇上还下了封口令,除了目前已经知道这个事情的人,不能再增加新的知情者了。皇后猜到这是在防范世家,忍不住问:“难道外头的局势已经坏到这个程度了?”
皇上道:“宝济寺的那个和尚,很是笼络了一帮信徒。和信徒是没法讲道理的。万一世家知道野豆子肥田法后偏要造谣,说这个法子怎么怎么不好,又是一摊事。”
皇后都快要气笑了:“这样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还能怎么造谣?”
皇上如今很能摸着某些文臣的脉,也知道宝济寺里的那个和尚喜欢拿天人感应说事,便开玩笑道:“他们可以说,粮食是粮食,粮食应该长在田里;野豆子是野豆子,野豆子应该长在野外。如果把粮食和野豆子种在一起,就好比把好人和坏人关在了一起。就算好人因此强壮了又如何,这是不符合天道的,会叫老天爷降下灾祸。”
皇后:“……”
“我本来还想带着儿媳妇一起微服出宫的。”皇后叹了一口气,“我们想一起去五溪铺看看,站在田间亲自感受下新的肥田法。既然局势这般不好,那就等以后吧。”
皇上在心里先算了算詹权那边的进度,又想了想宋钰这边的进度,对皇后保证说:“等到五月稻谷移栽,你那时候再带大儿媳妇出门看看。那会儿想来是无碍了。”
皇后心里一跳。
现在已是三月里,距离五月并没有多少日子。
皇上敢说这样的话,难道……他们与世家之间的斗争真能暂告一段落了?皇后下意识捂住胸口,免得心脏从口中跳出来。好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安信侯府。
詹木舒在万商面前抱怨:“母亲竟然去五溪铺住了几天?我也想去!早知如此,国子监放春耕假时,我就归家跟你们去庄子上了。”国子监的春耕假在前朝是没有的,乃是本朝新定。
万商却说:“你们春耕假时不是要去围观皇上的春耕礼吗?哪有时间去庄子上?”
詹木舒道:“国子监里好多读书人呢,当时只择优挑了几个特别优秀的,能近前围观大礼。倒是也问过我了……”詹木舒有些不好意思,国子监里的能人太多,他觉得若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肯定不会被夫子问及,夫子定是看在了安信侯府的面子上。
詹木舒不想提自己的小心思,就说:“若宋兄不是请了太多假,肯定会选宋兄!”
既然提到宋钰了,詹木舒又有话说。
他道:“宋兄去年还是白身一个,结果今年都能参加恩科了。国子监里的读书人提到他时,多是羡慕;却也有人说,真想看看宋大人留下来的书稿,若是他有机会看到那些书稿,说不得他也能顺顺利利地考过多门考试,然后风风光光地参加恩科。”
万商表示理解。这大约就是“只要知道学霸做了什么练习册,我跟着买了做了,我也能上清华北大”的心理。而这种心理显然会让卖练习册的商家喜笑颜开、大赚特赚。
詹木舒摇头:“要我说,宋兄能一路考上去,自然更多的还是因为宋兄本人天资聪颖。再说,他之前是白身,也不是因为考不上,只因为他当时并没有去考而已。”
万商赞同詹木舒的看法。宋钰此人不光聪明,更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这绝对是一般人不能比的。但为了不得罪未来想要卖练习册的商家(皇上),万商还是说:“你这样想自然对。不过等宋钰把他祖父的书整理好了,咱们也把全套买回来看看。”
詹木舒点着头:“那肯定是要买的!”
詹木舒又问:“母亲,您还记得我那位写了策论要叫庄师傅升吏为官的同窗不?”
万商自然记得。唯恐这里头藏着算计,她后来还派人去调查过。
结果查出来那也是个倒霉孩子。
他父亲活着时算是个颇富才华的人,他叔叔显然很嫉妒他父亲。等到他父亲因一些缘故死在乱世里,叔叔觉得头上一座大山被搬走了,顿时就抖起来了。结果等到他长大,他叔叔忽然发现有才华的大哥确实是死了,结果又多了一个有才华的侄子!
他叔叔暗地里对他非常不好,甚至还教唆家里人阻拦他科考。
这倒霉孩子之所以故意写那样的策论还正好被詹木舒看见,估摸着也是打着投靠安信侯府的主意。毕竟有了宋钰的宣传后,万商在贫寒书生中的名声一直非常好。
詹木舒说:“他前两天找我道歉呢,说是因为偷听到叔叔在家对您出口不逊的言论,才写了那篇文章。不过文章里的字字句句绝非违心之言,他真就是那么想的。”
万商已经猜到这番内情,大度地说:“他叔叔是他叔叔,他是他;他叔叔看不惯我,和他无甚关系。”按万商的调查,那人叔叔做了断人前途之事,叔侄分明有仇,所以这里头不太可能是他们叔侄联合起来故意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地唱了这出戏。
詹木舒想说的却还不是这些。他皱起眉头:“我同窗说,他之所以要找我道歉,是因为他这些天刚刚得知……就他那个叔叔,之前不是还在家里说您坏话吗,说推女子为吏是倒反天罡之类的,结果现在有声音推庄师傅为官,他竟然知道背后是您。”
“他叔叔表示反对?”万商问。
推庄师傅为官需要调用朝堂上的势力,这事已经是明牌了。
詹木舒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他叔叔一面不屑,一面却在家里拟了好几份草稿,好似要支持庄师傅为官的这个事。”皇上还没有过因一个官员的言论杀过人,所以既然同窗的叔叔心里不屑,那他完全可以继续上书表示反对。再不济他沉默也行。
结果按照同窗的说法,他这个叔叔竟然要违心地上书表示支持。
难道有人逼迫他这么做?
万商跟着皱了眉头。
安信侯府的另一处角落里。
赵佑正开开心心地整理着草稿,负责照顾他的小厮却神色紧张、面容着急地站在一边。小厮劝道:“我觉得您之前做得很好,算算怎么利用土地去养最多的鸡,不如您继续算这些?再不济您按照太夫人说得那样,算算管道和水流什么的也不错。”
“之前真算不出来!”赵佑倒也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我之后再去算管道和水流。”
小厮便说:“那等你把管道和水流算出来了,您再去找太夫人?”
“这怎么行?”赵佑完全听不懂话里的暗示,“算那个很费时间的。总不好那么长时间白吃白喝。正好我最近算出这个,先拿这个给太夫人看看,太夫人定然高兴。”
小厮都要抓狂了。他不觉得太夫人会高兴啊!
小厮说:“赵郎君,你确定这个算对了吗?这种真能算出来?”
“当然可以了!我不是给你解说了两遍吗?”
小厮心说,别说两遍,您就是再解说二十遍,我也听不懂啊。他照顾赵佑这么久,多少也生出了些感情,不想看到赵佑作死,继续劝:“太夫人不一定喜欢这个。”
赵佑信誓旦旦:“不可能!这是用割圆法算出来的,太夫人绝对喜欢得不行!”
小厮心情忐忑地跟在赵佑身后。
他们二人, 一个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一个垂头丧气地跟着,压根就不在一个画风里。小厮甚至想过要不然就由着赵佑独自去找太夫人吧, 他不掺和这一堆的事了。
但想到过去小半年中大家相处得还算可以, 小厮又觉得于心不忍。
最终还是秉着对万商的信任,觉得太夫人不会轻易惩罚下人, 小厮鼓起勇气跟着赵佑一起去了荣喜堂,想着万一赵佑闯祸了,他还能在太夫人面前为他辩解两句。
就这样, 他们二人一起走到了万商面前。
赵佑正要兴致勃勃地把那一大堆花费了心血的草稿从怀中掏出来。小厮连忙上前一步,抢走他的话头,大声地说:“太夫人!此事干系重大, 不如先屏退左右啊。”
万商记得这位小厮。此人叫林乙。
像这样不乏办事能力又有上进心的人, 万商都在心里为他们建立了员工档案。只待他们做出成绩,万商肯定会提拔他们。
出于对林乙个人能力的信任, 哪怕他和赵佑的反应截然不同, 万商也没多问, 直接就顺着林乙话里的意思,叫屋子里的丫鬟嬷嬷们都退下去了。
詹木舒指了指自己:“难道我也要离开?”
万商朝林乙看去。
林乙犹豫了一下。
他一直都很清楚三爷在太夫人面前的地位。但考虑到三爷是一个文人,哪怕小厮没正经学过文, 也知道文人们在某些事上有多执拗。出于对赵佑人身安全的考虑, 更为了不给府上招惹祸事,林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还请三爷暂离。”
希望不会因此得罪三爷。
赵郎君啊赵郎君, 我今日实在为你牺牲良多!
詹木舒倒也好说话。反正该他知道的东西, 即便现在听不着,日后也能从母亲这里知道。万商则有些好奇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研究成果,竟然叫林乙这般慎重。
屋子里没了其他人。门窗也被大丫鬟们守好了,绝无可能被人靠近。
林乙这才让开一步,把主场还给赵佑。
赵佑其实一直不太能理解林乙的紧张,还以为林乙就只是出于保密的心理。他感激林乙的维护,但还是忍不住辩驳了一句:“其实我不介意这些成果被别人瞧去。”
林乙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赵佑又看向万商:“太夫人您瞧,按我算出来的结果,今年五月将有天狗食日。”
林乙没想到赵佑一上来就开大招,明明之前和自己说时还有些铺垫。他连忙睁开眼睛,打算替赵佑圆一圆:“太夫人您听我说,赵郎君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
林乙猛然把嘴闭上了。
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太夫人竟然一点都没有惊慌,更没有愤怒。
只见太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佑,追问道:“怎么算出来的?过来给我讲讲。”
赵佑给了林乙一个得意的眼神,我就说太夫人肯定会喜欢这个吧!说起来呢,这还是太夫人给他的灵感。就是太夫人送了他全套绘图工具的那一日,他夜里睡不着站院子里发呆看星星时,一想到太夫人对自己这么好,真想把星星摘了送给太夫人。
星星是没摘下来,但太阳和月亮被他算出来了。
赵佑把草稿摊开放在万商面前,开开心心地说:“其实不光是今年五月有天狗吞日,按照我的算法,四月和六月前后还有天狗吃月……啊,其实我觉得不能再说是天狗了,既然能被算明白,自然就不是天狗作祟,而是和四季变化一样乃规律使然。”
身为现代人,万商当然知道日食、月食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在林乙震惊的眼神中,她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于是林乙越发凌乱了,眼神发直,好似在怀疑人生。
赵佑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本事不精,算不出具体日子。”
赵佑只是算出了一个近似值。
四月前后和六月前后有天狗食月的景观;五月前后则有天狗食日的景观。
万商示意赵佑展开讲讲他的具体算法。
说实话,万商其实并不能看懂赵佑的草稿。如果赵佑用了后世的数学符号,再多画几张例图,她应当是能看懂部分的;眼前的这个草稿完全就是天书一般的存在。
所以赵佑这边说得滔滔不绝,万商却自然而然地开小差了。
无数的讯息从她脑海中飞过,万商只觉得恍然大悟。
她好似知道世家的底牌是什么了!
赵佑确实是天才中的天才,在数学方面拥有一种超出了时代的敏锐性。但人们对天象的观察从上古时就已经开始了。万商相信当世肯定不止他一个能算出月食和日食的人才。考虑到此时的知识传播多仰赖家传,这样的人才基本被掌握在世家手中。
皇上出身边城军,除了在兵权上有着天然的优势,和底蕴深厚的世家比,他在别的很多方面都可以被称之为“家底太薄”。在早期,皇上手里大部分的文官都是由世家引荐而来的。哪怕后来有遗落在世家之外的人才因着皇上这个人主动前来投奔,但都是襄国公那样的治世之才,再或者是宋钰这样的读书人。皇上手里少有专项人才。
用万商的眼光看,现有的教育体系肯定是畸形的,读书人几乎都只重视四书五经,却忽略其他。襄国公那样的顶级人才,或许还有可能被皇上捡漏。但一个精通天象同时还在算学上极有天赋的人,他还要和世家毫无关系,这就很难被皇上遇到了。
世家手里却不乏这样的人才,这就是千年底蕴赋予他们的底气。这些人才或者干脆就忠心于世家,或者也能被世家收买,都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天象沉默不语。
可世家已经知情了!
如果皇上这一派系的人毫无准备,确实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万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起在宝济寺初见恩明时,那所谓的得道高僧夸她“非常人也”。
所以,四月的月食肯定就是用来针对万商的!
在时人的认知里,月属阴,如果有月食发生,那自然就是女眷犯了错。这个女眷通常是指皇后。但是因为六月还会发生一次月食,所以世家一上来会先针对万商。
首先,万商能隐射皇后,对付她其实也是在对付皇后。甚至还能进一步对付皇上,谁叫皇上当初弃了世家女,没叫世家女成为万民之母?天象定是因此才会异常!
其次,万商推动了女吏甚至是女官的出现,阻碍了世家的计划,只有把万商打为“怪异”,那么《詹水香传》就是“怪异”,刚刚推出来的女官自然也是“怪异”,进一步就是女人抛头露面是“怪异”,再进一步就是世家的女则闺训才是符合天道规律的。
可以说,当万商被送上审判台的时候,也就是女则闺训被定为经典的时候!
所以世家绝无可能放过万商。当然,凭着万商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很可能会顶住压力,不真的审判万商,最多就是在众多朝臣的逼迫下,叫万商禁足于安信侯府,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叫这个事情自行淡下去。这样的做法其实并不能挑出什么毛病。
但,月食过后,很快就是日食!日食代表了君王无道。
这个时候,世家针对皇上的攻击开始了,皇上再是重权在握,都会焦头烂额一阵。定然也会有人说,就是因为皇上不处置安信侯太夫人,所以天象进一步异常了!
到这一步,谁还能护住万商?
然后紧接着又是月食,这次的月食肯定会剑指皇后。
万商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来,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难怪啊难怪!
难怪恩明会选择从天人感应的角度来宣扬佛法!难怪恩明要玩菩萨显灵的那一套!这些全都是世家的铺垫。当月食日食发生,人们备觉恐慌,恩明只要站出来说罪魁祸首是万商,自然有大把大把信众投靠恩明为他摇旗助威,叫万商死无丧身之地。
从万商到皇上,都在这个陷阱的阴影里。
当世的大多数人对月食日食究竟是什么态度,从林乙身上就能看出一二。
他们始终觉得这是灵异的、不可控的、令人恐慌的、叫人畏惧的。月食发生在夜晚,此时的人习惯早早睡觉,如果没有人刻意提醒,月食可能还不会在民间引起极大的恐慌。但日食是个非常要命的玩意儿,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日食伴随着灾难而生。
所以哪怕林乙非常清楚赵佑的天赋,但还是不敢相信他真能算出天象。
如果天象能为人所算——这个人还不是道士、天师一类的——那老天爷究竟算是什么呢?漫天的神佛又算是什么呢?往深了一想,简直就是对认知的极大的动摇。
所以宁可就这样,把天象和灾祸联系到一起,盼着消除异端后就能重归清明。
赵佑的讲解已经接近了尾声,万商其实没怎么听,她满脑子都是阴谋算计。但万商还是一脸鼓励地看着赵佑:“说得真好!可见你于算术一道,是真的天赋卓绝。”
此话一出,赵佑本人还不觉得怎么样,林乙越发呆滞。
赵佑是真心喜欢数学。但在他过去的人生,他本人和他所爱的数学遭到了身边人太多的否定,很多人觉得你连账房先生都做不好,你钻研的这些数字又有什么用?
哪怕赵佑感知不到他人言语中的情绪,但也知道自己是被看不起的。
太夫人却如此肯定他。
赵佑只觉得心潮澎湃:“太夫人,我一定会好好计算水流和管道!”
万商温和地笑了笑,脑海中回忆着有关月食和日食的知识。
她记得在某些情况下,日全食的前后确实有可能各发生一次月偏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