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木宝的孝期比别人都要长。他还没有出孝。
但先侯爷毕竟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如果詹木宝有事非要外出,其实也不妨碍什么。他自来听万商的话,荣喜堂的下人跑来叫他换身能出门的衣服,他立刻就换了。
等到万商收拾好了,她带上詹木宝,母子俩直奔张家。
张家就是江姑娘外祖一家。张家几代人扎根边城军。江姑娘的外祖父、舅舅都曾是边城军的一员。因江姑娘外祖父年老体迈,而她舅舅早年战死沙场,所以江姑娘的表哥虽然和詹木宝、詹权差不多大,但已经是江家的当家人了。他是皇上的近身侍卫。
在路上,万商直接问了詹木宝的态度。
万商并没有说这里头的阴谋算计。毕竟子女缘分这个东西很难讲的,即便什么算计都没有,詹木宝和江姑娘也有可能不孕不育——要不然现代社会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治疗不孕不育的医院呢?万商完全不信命格一说,但也不能保证小夫妻未来能够子女双全。所以詹木宝本人的态度很重要,万商能管得了他一时,难不成还管他一世?
所以,万商直接问:“若你和江姑娘未来没有子嗣,你当如何?”
詹木宝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其实我……我有没有子嗣,并没有太大的妨碍吧?詹家还有二弟、三弟和四弟在,日后从他们那里过继就是了。”
万商有些诧异地看着詹木宝。可以啊,儿子这个觉悟真是相当可以。
万商却是忽略了一点,詹木宝作为一个典型的妈宝男,自来很听母亲的话。万商平日里是怎么重视詹权的,詹木宝都看在眼里。詹权其实是云夫人和前夫生的,和詹家没有血缘关系,和万商就更没有关系了,但这一点都不耽误万商对詹权的倚重,也不耽误詹权对万商的尊崇。詹木宝心里便有了个认知,孩子不是非要自己生不可。
再有,万商更是从来没有对詹木宝说过类似“等你成婚了,要多多给我生几个宝贝孙儿”的话。就算偶尔会提到安信侯府的未来,万商说得更多的都是“教养小孩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以后要是有了孩子,谁撒手不管的话,那还不如不生”之类的话。
作为一个妈宝男中的妈宝男,詹木宝真正做到了把万商的教导铭记于心。
将这份教导和世情结合起来,詹木宝便自我总结出了“养比生更为重要”的结论。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詹木宝之所以会是现在这样的詹木宝,是因为他生母詹水香(对万商的游戏面板)许愿了他的性格,盼着他孝顺听话;也是因为他从万商这里得到的教导从未有过偏移。
知道詹木宝不会撒谎,嘴上怎么说的,心里肯定就是怎么想的,万商莫名松了一口气。她这才说起外头的那则流言,正要详细展开说说,就见詹木宝好似有话讲。
大概是因为万商的目光里带着鼓励,詹木宝努力表现出稳重的样子:“我和江姑娘的亲事是父亲临终前定下的。我如今之所以能当着侯爷、享着富贵,都是父亲挣来的,又如何能违背父亲的遗愿呢?除非是江姑娘瞧不上我,她有了更好的前程……”
要是江姑娘有了更好的前程,她也真心实意地愿意奔着那份前程去,那强扭的瓜不甜,他可以退亲。
除此之外,无论什么原因,他都不会退亲。
万商用力拍了拍詹木宝的肩膀:“很好!等见了张家人,你就拿出这份态度。”
因为事先没有递帖子,所以张家门房见到安信侯和太夫人,吓了好一大跳。
各家的门房都得是机灵人才能胜任。张家门房自然知道不能把这样的贵客拦在外头,连忙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去。等万商和詹木宝走到半路,就见江姑娘的表嫂迎了出来。瞧着表嫂脸上那凝重中硬挤出来的热情,便知张家这边也已经听到流言了。
万商拦住了张家表嫂行礼,直接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开门见山地说:“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要我说,那些喜欢胡说八道的人都应该被拔了舌头去!”
此言一出,张家表嫂那一颗悬着的心就立时定了三分。
万商又说:“咱们今儿不说其他,只论家礼。我冒昧来了府上,已经很失礼了,总要给府上的老太爷和老太夫人请一回罪。”万商这个态度可谓是十分谦逊。要论朝廷诰命,万商作为一个超品诰命站这里,张家府里别管是什么辈分,都得向她行礼。
张家表嫂的心便又定了三分。
詹木宝老老实实地跟在万商身后,张家表嫂看过来时,冲着表嫂笑了一下。一看就知道侯爷并没有因为外头的流言而恼怒,张家表嫂脸上的热情变得真实了好多。
万商和詹木宝被引着去了张姑娘外祖父、外祖母住的院子。
论辈分,张太爷和张老太的辈分比着万商高一辈。但他们并不拿大,万商给他们作脸,他们也回以热情。两位老人直接从院子里迎出来。万商便又上前直接扶住张老太,搀扶着她往里头走。万商四下瞧了瞧,见院子里没留下人,便知道清过场了。
万商就说:“先给你们二位赔个不是!”
张老太一颗心顿时凉了一半,先赔不是,下一句不会就是要说退亲了吧?
就听万商语速飞快地说:“我前些日子刚去了一趟宝济寺,之所以去了那边,是因为听说宝济寺的素斋很好吃……我尝过了,果然好吃。不过都到寺里了,虽然我是为着那一口吃的去的,但不拜菩萨,也显得不恭敬,是不是?偏我是乡下来的……”
张太爷和张老太听得稀里糊涂。
“我在乡下见识少,不知道送子观音的法相竟然有好多种。我还以为那位观音菩萨是保平安的。”万商笑着自嘲,“哦,可巧我拜观音时,我身边的那位乌嬷嬷去帮了一位崴脚的妇人,我虽不认识那妇人,论起来还都是亲戚呢,正和你们府里有亲。没了乌嬷嬷,我知道什么啊,硬是对着送子观音求了一堆的平安。唉,这事搞得……”
万商长叹一声:“后来我被乌嬷嬷提醒,知道求错了,又急急忙忙回去和菩萨道了歉。大约是我两度拜送子观音,这事被人知道了,以为我这个人心里想的全都是多子多福那一套……这不,有人想恶心我,竟然传我儿子和我未来儿媳妇不生养了。”
张太爷和张老太:“!!!”
不夸张地说,张老太都已经热泪盈眶了。多好的亲家夫人!她可怜的外孙女被人空口白牙造了那样一个命格,亲家夫人不仅没信,竟然还把错都揽自己身上去了!
要知道一般人就算没信那个命格,但未来儿媳妇被传了闲话,她们心里也是不舒服的。等儿媳妇真嫁进去,她们就顺理成章地用这则流言去拿捏儿媳妇。到时候就算儿媳妇已经生养了都没用,婆婆会说:“当年因为你,害我们府里丢了好大的脸!”
儿媳妇就得生生被拿捏一辈子。
但是安信侯府的太夫人竟然就认了是自己的错,说江姑娘是被她连累的。可以说,江姑娘被流言毁掉的体面就这样被太夫人重新捡起来了。而且,流言分明只是说张姑娘如何如何,万商却直接把詹木宝和张姑娘视为一体。张老太如何能不感动呢!
短短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张老太就把万商视为了此生知己。
张老太是土生土长的边城人。比起万商,她才是真正的乡野村姑。她一激动就暴露了本性,当着万商的面,对着江姑娘的继母破口大骂,说她是烂了心肠的,说这些事情都是她搞出来的;骂着骂着,也开始骂江姑娘的生父,说他没良心,说他偏着继室和继室生的子女;骂激动了,又觉得外孙女命苦,但是还好有万商这个好婆婆。
张老太算是完全敞开心扉了,若不然此时的人讲究家丑不外扬,她不会骂出这么多话;但这也显出了她朴素的智慧,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万商江姑娘的命格没有任何问题,肯定是能生养的。说一千道一万,张老太还是不信万商真就一点不在意子嗣。
万商的心微微有些下沉。她朝张太爷看去。
张老太骂江大人继室时,张太爷眉头紧皱,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张老太骂江大人时,张太爷虽然还是一脸厌恶的样子,但细看就知道,他认为这个事情的罪魁祸首还是江大人的继室,江大人虽然也有很多不好,但只是觉得他这个父亲不尽责。
万商在心里叹息。果然如此,世人大多觉得所有事情都是继室搞出来的。
当着两位老人的面,她没法道破自己对江大人的怀疑。正所以亲不间疏、先不僭后。张家人对江大人有再多不满,他们还是拿他当江姑娘的父亲看的。万商要是说了这一切都是江大人的算计,两位老人说不得还觉得她想多了;再或者他们信了她的话,却跑到江大人面前去问为什么,那更是打草惊蛇,又给万商增加了更多的难度。
万商沉吟片刻,道:“今日虽是我们母子俩不请自来,但不知府上可否留饭?”
她得找机会和江姑娘的表哥聊一聊。
最好再见见江姑娘本人。
能在皇上面前举刀、被皇上交付了人身安全的人,天下真没多少个。
而江姑娘的表哥张秋生的仕途起点便是带刀侍卫。由此可知他本人有多优秀,皇上对张家又有多信任。
据万商所知, 在真实的历史上, 这种近身侍卫的仕途晋升之路都很值得期待。一些会朝着近卫首领的方向晋升,皇上会把整个皇城的安危都交付给他们。另一些则有可能外放, 逐渐成为封疆大史、掌管一方军政。无论哪种,都将拥有皇上的信任。
而在当前这个社会背景下,皇上的信任真的是一种无比珍贵的东西。
张秋生的年纪只比詹木宝大了两岁, 如今正是熬资历的时候,万商对他了解不算多,自然还看不到他的未来;但算算时间, 他跟在皇上身边至少有两年了, 两年的时间不曾犯错,依然稳稳当当地当着近身侍卫, 足以见得这是一个聪明而谨慎的人。
聪明且谨慎, 这正是万商期望在合作者身上看到的特质。
张秋生又恰好是张家现如今的当家人。
万商就觉得有些话不如直接和张秋生说。
因为现在情况特殊, 所以张家对着万商非常热情。万商提出想在张家多待一阵子,张家人丝毫不觉得她失礼,反倒是卯足了劲儿想招待好她。又因为詹木宝跟在万商身边, 所以张家到底没有把江姑娘喊出来给万商见礼。而没见到江姑娘本人, 万商就不知道她在这些事情上是什么态度,也没法亲自安慰她,万商觉得多少有些遗憾。
还是现代社会好啊, 在现代社会她就拉着江姑娘一起去逛街了。
不对, 如果是现代社会,她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有儿媳妇啊!
万商的脑子里有一瞬间开了小差。
在张秋生下职之前, 大家都努力营造出一种友好的聊天氛围。
张家人先夸《詹水香传》如何如何精彩,又关心是否有詹水香丈夫的消息;再夸万商弄的那个养生堂如何如何靠谱。因为养生堂开业之初,万商就给张家送过会员卡,所以张老太和张家表嫂都去养生堂里体验过,因此现在夸起来,特别言之有物。
今日虽没能见到江姑娘,但万商出孝有些日子了,之前总归见过她几面,知道江姑娘不是林黛玉那种生来体型纤弱的,所以万商此时放心地说:“他们文人常讲什么阴阳平衡,所谓的阴阳不是非阴既阳,而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这样才是真正的平衡。按照文人的说法,女子属阴,那为了达到阴中有阳的平衡,女子就应该多多活动才对,时不时地骑骑马、射射箭,每天晒晒太阳……如此才能叫身体健康长寿。”
此言一出,张老太和张家表嫂还没说什么,张太爷忽然用力地一拍大腿。
“亲家夫人说得好哇!”张太爷大声道,“活人哪能待在屋里一动不动?又不是死人,对吧!在我们边城,我年轻那会儿,谁家的女儿要是上马能疾驰、下马能耍刀,定会百家争着求娶。”这几年日子逐渐好了,风气却开始改变了,叫人怪不适应的。
当年他们之所以会把外孙女从江家接回来,就是因为他们去江家看望孩子时,发现江家给孩子请了一个非常严厉的嬷嬷。才两三岁的小人儿,跑跑跳跳是孩子的天性,那嬷嬷却这个不许、那个不应,非要把孩子管得畏畏缩缩的。哦,听说为了训练孩子的睡姿,夜里睡觉时还要用软布把她的手脚捆起来。这样的日子能是人过的吗?
他们以为嬷嬷是继室故意找来折磨孩子用的,继室却说那是他们女婿请来的。等他们去质问女婿,女婿说确实是他找来的,主要是想让女儿从小养出良好的规矩。
他质问女婿,每顿饭只许孩子吃六分饱,是什么规矩?家里难道缺孩子这一口吗?夜里睡觉捆着孩子手脚,是什么规矩?就是牢里的犯人都不会被这么绑起来吧?
女婿露出震惊的神色,似乎不知道嬷嬷具体都做了些什么。
那时,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女婿的心是好的,但女婿外头太忙了,顾不上家里的事,嬷嬷就被继室收买了,打着学规矩的名义故意把孩子养坏。他们一气之下就把孩子接回了张家教养,由着孩子跑跑跳跳,吃饭的时候,更是从来都不会亏着她的嘴。
而江姑娘因为被嬷嬷饿过,留下了心理阴影,到了张家没人拦着,就使劲吃。没几年把自己吃成了一个面色红润的小胖妞。结果送她回江家小住时,她被继室生的妹妹嘲笑了。张太爷便又开始教江姑娘骑马射箭,这样渐渐就有了现在的高挑体型。
但即便是这样,只要江姑娘回江家小住,继母生的妹妹总能找到理由嘲笑她。
因为江姑娘身边的侍女嬷嬷都是张家安排的。所以即便江姑娘自己什么都不说,张家人还是知道她在江家受委屈了。张太爷不好和江家的女眷一般见识,但心里其实很厌恶她们。天天张口规矩闭口教养的,明明我教出来的外孙女才是最最好的!
万商此时这一番话简直就是说到了张太爷的心坎里。
而张太爷故意抬高了声音,看似是激动的,其实是因为江姑娘就躲在隔壁房间里偷听。张太爷一面夸万商,一面也是想告诉外孙女:“你未来婆婆有智慧啊,讲得真是太好了!千万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说的乱七八糟的话,听你婆婆说了什么。”
张太爷一高兴,为了表示对万商的看重,更是站起来说:“我给亲家夫人做一道拿手好菜啊!当年在我们边城军中,伙头兵有一手绝活,我给学了个七七八八……”
万商连忙起身阻止:“不用不用,老大人您安坐。”
张太爷本性爽朗,高声说:“我坐不住,您就等着吃吧!”他哪怕已经退出行伍好几年,但一身功夫并没有落下,脚上这么一转,万商就没拦住他,他已经跑了出去。
万商:“……”
张老太笑着说:“我家老头子就是这样,闲不住的,叫亲家夫人见笑了。”
张秋生在宫内当值,有一点后世三班倒的感觉。早两年是小兵,宫内有共用的集体宿舍,十天半个月才轮到出一次宫。现在他升了一级,轮到白班时,那作息就和其他官员一样,每日早上进宫、傍晚离宫。但若是轮到夜班,那还需要住在宫里面。
这日离宫时,家里有人来接,张秋生便知道家里出事了。
回家的一路上,张秋生把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连万商和詹木宝是什么态度,也都心里有数了。他猜到安信侯府太夫人之所以留到这么晚,怕是有话和自己说。
在皇上跟前当值,难免会了解到很多别人难以获知的秘辛。
别人只知安信侯府的那位太夫人处事有些大气,能毫不留情地把犯事的仆从之间送去衙门里,能赏罚分明地为手下人请功,张秋生却知道这位太夫人远不止如此。
她在朝堂之事上都敢发言且言之有物!如今已经正式推行的“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是怎么来的?别人想破脑袋都不可能知道,这个政策竟然也和安信侯府太夫人有关。
但张秋生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他知道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一件。
所以张秋生是如何看朝中那些大人的,他就如何看万商。他猜测万商之所以要和自己对话,绝不是为了一些内宅之事……难不成表妹被传流言,这背后牵扯颇多?
“多事之秋啊……”
他在心里叹道,面上却一派宁静,叫人瞧不出丝毫的端倪。常在圣上跟前走动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绝活,可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严严实实地藏起来,不泄露半分。
等到了家,正是开饭的时候。
那便先吃饭吧!
张太爷和张老太辈分高,万商则是身份地位都高,再有张家表嫂据说是陪江姑娘一块儿在屋里用饭了,于是剩下的这么几个人,大家就没有搞男女分桌的那一套。
张太爷的拿手菜其实就是羊杂汤。
羊的心肝脾胃肠剁碎了,混着豆腐、白菜、面片一块儿炖。万商对于羊肉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如果膻味很重,她就不爱吃;如果没什么膻味,那么她也能吃掉不少。这个羊杂汤闻着不膻不腥,她就很给面子地舀了一大碗。一入口,她眼睛亮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可没有后世那么多调味料,能把羊杂做成这样,真的不简单!
万商直接冲着张太爷竖了大拇指。
张太爷哈哈大笑起来,越发觉得万商和自己是一路人,可劲劝着万商多吃。
张秋生心说,这个羊杂汤确实是爷爷的拿手菜,但爷爷如今只有在同袍上门时才会亲自下厨做给大家吃。现在能做给太夫人吃,可见是真把太夫人当自己人了。这个“自己人”不是说大家是亲戚,而是从边城军延伸出来的一种凝聚力。反正他姑父上门时,从未捞着过这一口,那可是他表妹的亲爹,而爷爷平日里最疼的就是表妹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姑父吃到了羊杂汤,他会觉得这是一种荣幸吗?他会像太夫人这样捧场吗?怕不是要嫌弃这汤里的食材,觉得全都是下等人才吃的玩意儿?
张秋生好似明白为何爷爷能对着太夫人一见如故了。
詹木宝因为还没出孝,虽然在一桌子上吃饭,却和美味的羊杂汤无缘。万商喝了一碗,又捞了一碗,她特别喜欢吃这个汤里的白菜豆腐,然后羊肠羊肚也很适口。
见万商是真的喜欢,又想起万商能为着一口素斋跑去宝济寺(其实并不是),张太爷想当然地觉得万商是个老饕,便说:“亲家夫人若不嫌弃,回头就把这汤的做法带回去。其实这汤做起来并不难,只是想要除了腥味,有两点是必须要做的……”
万商若有所思。
她放下碗筷,看向张太爷,问:“您不介意秘方外泄?”
张太爷摆摆手:“其实这能算什么秘方?不过是我们边城军的几代伙头兵自己瞎琢磨出来的。羊肉虽然贵,但羊杂都是贱物,一般人不会去费心把羊杂弄得好吃。”
羊杂都是穷人吃的。想要弄得好吃,要么费功夫,要么费调料。
穷人不仅舍不得功夫,更舍不得调料。
万商笑着说:“您要是真不介意秘方外泄……我想和您合作,把这个汤的方子送去金家酒楼,叫他们按方子熬制羊杂汤。日后靠着这个方子赚到钱,都给您分成。”
张太爷不假思索道:“行啊!白给你们,别提钱不钱的。”
万商道:“老大人大气!不过我想与您合作,本也不是为了钱不钱的。等金家酒楼开始售卖这个汤了,一定要给它取个响亮的名字,比如叫常胜汤。食客们定然好奇不已,不过是一锅羊杂而已,为何叫常胜汤?到时候我们便有话说了,因为这汤来自边城军,当年边城军里的众位将领士兵就是喝着这个汤,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
桌子上的人都呆住了,怔愣地瞧着万商。
万商眨了眨眼睛,眼中好似藏着悲悯:“金家酒楼素来仁义,他们之所以售卖这个汤,就是想告知食客我们如今的安稳日子来之不易,这背后有着无数人的牺牲。”
此言一出,张秋生注意到爷爷握着筷子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张秋生又看向万商,眼神无比复杂。这位太夫人……她的智慧简直不能估量。
为了纪念边城军的牺牲,名字却叫常胜汤,这是自壮烈之中生出的一股豪情。食客们会痛惜于边城军的牺牲,但更会敬佩于边城军的常胜!如此,边城军在民间的威望将会大大提升。此消彼长,百姓崇拜边城军,对高不可攀的世家的向往就少了。
而边城军的将领虽然不少,军权却已经牢牢地掌握在皇上手里,没有任何一个将领的威望能盖过身先士卒的皇上去。所以,百姓看重边城军,本质还是看重皇上。
更重要的是边城军只有皇上,皇上却不只有边城军。如果有一日清流归顺、世家臣服,那么皇上是否会逐渐忘记曾经和边城军同甘共苦的日子?常胜汤的出现就是在提醒皇上,莫忘记从前。偏偏这种提醒不是直接的提醒,而是一种歌颂似的提醒。
如果是直接的提醒,好似就是在说皇上不好,皇上说不得会恼怒。但这是纪念与歌颂,当皇上听说常胜汤,他会自发地想起从前,想起那些吃不起羊肉于是只能费尽心思把羊杂做得好吃的苦日子。
那万商又能从常胜汤中得到什么直接的好处呢?
就见张太爷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看着万商如同看着真正的自己人——说起来万商是同袍遗孀,本就是自己人啊——大声地说:“好!常胜汤好啊!老夫虽然身体枯朽、上不得战场了,但还有一把子力气。金家酒楼是不是?老夫要去应聘厨子!”
这汤是用边城军的血和泪熬成的,由他这个老边城军人熬了,才是真正对味!
张秋生垂下眼睑。看,太夫人得到的直接好处就是这个了。
此举一出,每位边城军出身的武勋但凡有良心,都会把她当自己人看。昌华郡主如今在京城中是什么地位?太夫人日后就是什么地位。而武勋对昌华郡主只是怜。
他们对安信侯太夫人将是“敬”,敬她情真意切、义薄云天。
第110章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万商已经完全不打算和江大人这类的文臣搞好关系了。先侯爷在临终前定下了詹木宝的亲事,万商完全能理解他的用意,但此一时彼一时。
先侯爷当年的安排不算错, 甚至可以说是仓促之下的最好安排。
万商从来没有怀疑过先侯爷的脑子。
但江大人先把事情做绝, 以万商的脾性,她绝无可能再和此人合作。反正没了江大人这类的文臣, 万商还有宋钰!只要给足时间让宋钰成长起来,等以宋钰为代表的贫寒书生成为文臣中的新势力——虽然凭宋钰现在的身份,他本人更应该归属于清流一脉, 但宋钰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万商依然会和一些文臣有牢不可破的合作。
不过,宋钰的成长是需要时间的。
在宋钰成长起来之前,万商想彻底舍弃江大人, 但同时不能减轻安信侯府在朝堂整个大圈子里的分量, 不至于陷入被动之中,就需要及时拉拢一批别的坚实盟友。
在这样的情况下, 武勋毫无疑问会是万商的首选。
身为武勋遗孀, 万商本来就在武勋中拥有一些面子。只这些面子都是因着先侯爷而来的。万商想要长自己的面子, 就需要做些什么,让武勋们能真正看到她本人。
恰在这时候,“常胜汤”出现了。
万商又怎么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
用过饭, 张秋生很自然地请了万商去书房说话。万商起身时朝詹木宝看去, 詹木宝心道,他当然知道跟着母亲去了书房,能参与到重要的谈话中, 但今日母亲领着他来张家, 他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安抚张家,叫他们知道他对于自己的亲事非常满意。
既然如此, 詹木宝就主动选择留下来陪张太爷和张老太说话。
张秋生领着万商去了书房。
张秋生很少在此间招待客人。这和他现在的职位有关。作为皇上身边的侍卫,他的工作主要是和侍卫同僚交接,不需要和朝中的其他大人打交道。如果他在家中频繁待客,那么明明是“没必要”打交道,你却“非”要和别人打交道,是不是就很可疑?尤其是作为近身侍卫,张秋生知道很多的秘辛。作为聪明人就该主动变得孤僻起来。
因为很少待客,所以张秋生此时竟在心里生出了一种生疏感。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其实之所以会有这种生疏感,是因为他心里藏怯了。
是的,他竟然在安信侯府的太夫人面前露怯了。
万商并不知道张秋生的复杂心理,整个人落落大方,显出一股强大的气场。问清楚书房是个安全的谈话地点后,她直言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文臣之间拐弯抹角的那一套,再加上我们两府又是姻亲,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我就直说了吧。”
万商说:“我希望你们把江姑娘仔细保护起来。我担心有人给她下绝育药。”
“什么?”张秋生表示根本没听懂。表妹怎么就处境这么危险了?
万商又说:“我知道江家才是江姑娘的本家,这么说恐叫你们为难,但在江姑娘与我长子顺利完婚前,我希望你们能用一切方法阻止她回到江家或与江家人接触。”
即便是在后世,都没有那种一粒吃下去就管终生的避孕药。
何况是在这个时代!
如果江姑娘真被人下了绝育药,那她的身体基本就完蛋了。
“或许你觉得很难相信,但我始终不觉得现在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是一个继室能传出来的。如果事确实是继室做的,那可以说是她见不得原配之女好,只要我们安信侯府不上这个当,她就无计可施;但如果所有事是江侍郎指使的,那他的最终目的只能是断了两家亲事。如果实在断不了,那叫江姑娘生不了孩子,联姻也不会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