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头猪和二十四只羊被赶到大家的面前, 众人的目光都舍不得挪开了。
老兵们咽了咽口水,对着亲切但自带气场的太夫人, 有心想说些感恩的话吧,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嘴皮子笨,万一说的话太粗俗叫人听着不雅怎么办?但肯定不能把太夫人晾在这里啊!他们就互相推来推去,然后把自选的庄头推出来了。庄头叫刘大山,瞧着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实际年龄肯定要小一点,左脚从膝盖往下都被砍掉了。
刘大山拄着自己做的拐,磕磕绊绊地问:“全、全杀啊?”
也是说完了话,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对着太夫人正式行礼呢。不仅是太夫人,太夫人身后还站着三位爷,如果没猜错的话,其中肯定有一位是小侯爷,那更是要行礼了。因为刘大山太紧张了,想着行礼时应该要跪下,他下意识就把拐杖丢了出去。
詹权反应极快,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刘大山。
万商也虚扶了一下,詹木舒这孩子竟然很有眼力劲地捡起木拐递给了刘大山。
等到刘大山站稳之后,万商用玩笑般的语气说:“大家都是战场上活下来的,早先遇见敌人都不怕,怎么今日见我怕成这样?你们当年打仗的时候,空闲时肯定去同袍家里吃过饭吧?都见过同袍的家眷吧?见我就和见那些家眷一样的。就是大家相处的时间还不多,我今日第一次来看望你们。等时间久了,你们知道我的脾性,就明白我这个人根本不在意繁文缛节。”
万商再一次问:“你们有会宰猪杀羊的吗?若是不会,还得赶紧找个屠夫来!但一找屠夫吧,按例就得分人家几斤肉。我是想,这些肉咱们自己吃到肚子里多好!”
万商故意表现得斤斤计较,而这份斤斤计较在老兵们看来就更亲近了。
是啊,几斤肉呢!谁舍得分出去!
兔牙大着胆子说:“太夫人!我们会宰杀牲畜,当年打仗的时候连人都敢杀……”话还没说完,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把兔牙嘴巴捂上了,差点还盖住了他的鼻孔。周围有人用眼睛斜他,你这小子口无遮拦,对着太夫人说杀人,万一吓着人怎么办?
万商却大声叫好:“好好好!都是英雄,就知道猪羊肯定难不倒大家,开干吧!”
半个时辰后,庄子的空地上架起了柴堆和大锅。
柴堆烧得极旺。几个大锅里都在滚着沸水。万商穿得厚实却依旧觉得冷,就站到了柴堆旁,有这团火烧着,立马觉得暖和很多。老兵们虽然各有残疾,但靠着自制的工具,挑水的挑水,抬猪的抬猪,竟然不耽误他们干活。而断肢和工具摩擦肯定是会疼的,万商猜测就算他们的身体真的很疼,估计这些人忍啊忍啊都忍习惯了,唉!
刘大山想跟着战友们忙活去,但不被允许。老兵们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仿佛都在说你是庄头,你得待客啊,你陪太夫人聊天去啊。刘大山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这时候知道我是庄头了,平时抢走我拐杖,拦着不让我上山的,怎么不觉得我是庄头啊!
“自从知道这个庄子以后,我老早就想过来看看了。只是年前太忙,府上还要查账……”万商故意摆出了一副苦恼的样子,“大部分管事都是好的,但总有一些管事不盯着他们点,都不知道他们在外头做些什么!之前刚送了一个放印子钱的去衙门。”
刘大山知道这事。
五溪铺这个庄子的可耕种田地其实没有那么多。虽说安信侯府让他们白住着,不收任何租金,靠这些田地勉强是能养活大家的。但万一有人生个病什么的呢?老兵们都觉得不能太拖累府上,正好这庄子三面环山,山上各季节都有野物。他们设陷阱抓兔子,也摘野果子等等,然后叫一个腿脚好的领着一个算数好的,带到城里去卖。
因为城里好似人人都在说太夫人在顺天府怎么发威的,老兵们自然也知道了。
刘大山恼怒极了:“这帮子没有良心的,侯府是短他吃还是短他喝了,偏要去放印子钱…… 早先皇上在云城时,就宰杀过几个放印子钱的大贪。我们听说这事时,这个犯事的管事已经被关起来了,算他运气好,否则我们一人一拳非打死他不可。”
万商立刻一脸感动地转头对詹木宝说:“听见你刘叔说什么了没有?这是刘叔拿咱们当自己人,才会这么生气。若不是自己人,谁管咱们府上的管事做不做人呢!”
詹木宝点着头,仍是一副憨憨的样子:“刘叔不气啊,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小侯爷喊我什么?刘大山又结巴了:“好、好,我、我……刘叔不气。”
万商看向刘大山道:“你说,你们要是会记个账什么的,直接把你们接去府里,也不用你们卖身为奴,那是折辱你们。就是签个雇佣的契,然后大小事情上,你们帮着总揽下,我能少操多少心?要知道先侯爷不在了,我们几个孤儿寡母……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真就是睡觉时都不敢把两只眼睛全都闭上。外头藏着多少算计呢!”
这话也是夸张。但刘大山听着,却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他是跟着先侯爷打过仗的,说句僭越的,他和先侯爷就是同一辈的人。太夫人又让小侯爷喊他刘叔,就更显得他是长辈了。先侯爷那样好,结果英年早逝,他作为长辈,确实该看顾小侯爷。
但刘大山确实不识字啊,更不会算账。刘大山只觉得自己无能。
万商话锋一转又说:“对了,我看庄子上成家的好像不太多。”
话题转得太快,刘大山愣了一下,才一脸无所谓地说:“我们这帮兄弟都已经是废人了,何必非要成家去拖累别人?成家无甚意思,大小事都被家里的婆娘管着。”
“若是有机会,那还是要成家的。”万商看出刘大山的言不由衷,“你们也别说会拖累别人。都说嫁人嫁人,穿衣吃饭。要是你们成家以后,能叫家里的婆娘吃得比她在娘家时好、穿得比在娘家时暖,那就不是拖累她们,而是带她们过上了好日子。”
如果是现代社会,万商绝对不会去催婚,更不会给身体健康的女人介绍残疾的相亲对象。但现在去京城郊边的村子里瞧一瞧吧,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绝对是少数。大部分女人在娘家时就是家里最底层的人,吃饭时最后一个盛饭,忍饥挨饿是常事。等嫁人了,如果家里人只想谋求更多的彩礼,那多的是女人所嫁非人的。她们说不嫁还不行,因为她们没法单独立户,没办法保住任何私有财产,最后直接就是一个死。
对比着看,老兵们虽然残疾,但在婚配市场上,真就不是最次的选择。
因为这些老兵手里有存银,同时他们还有能耕种的田地。哪怕他们身体确实是残疾了,但他们有些许见识,脑子比那种几辈子都不敢挪窝的彻底僵住了的人要好。
不过,万商觉得这样还不够。
要是真打算帮助老兵们娶妻生子,那如果某个女人嫁给老兵后,只是脱离了最悲催的生活,这又怎么够呢?还得想办法让他们的生活更好一点,让他们获得希望。
万商就说:“你们心有大志,这就更好了。如果一个好女孩儿嫁过来,不仅能吃饱穿暖,还能三天两头地吃上一顿肉,还能每年攒出银子,过年时买一根细细的银簪戴在头上,还能生了孩子以后月子里不缺鸡汤吃,还能让孩子们穿上新衣服……等孩子们长大了,还有机会学认字、学本事。那她们嫁过来肯定不会觉得你们是拖累。”
刘大山顺着太夫人的话想象了一下,那真就是他们不敢想象的美好生活。
但是他们做不到啊。
万商把目光投向人群。虽然成家的老兵少,但总归是有几个成家的。人群中站着几个孩子,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都瘦瘦小小,脸色勉强还算健康。看大人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竟然一点不害怕,只一个劲地流口水。这些孩子的未来在哪里呢?
万商郑重地说:“我打算在庄子上办个技校……技堂,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刘大山没听懂。
“他们读书人去的地方叫学堂,咱们如果办学堂的话,大把银子砸下去,肯定也办得起来,但是不实用。”万商说,“所以我想办一个只教技术的学堂,简称技堂。”
刘大山还是没懂。
万商解释道:“技堂里什么都教,比如怎么种地会更高产,教!怎么把野兔养殖成家兔,教!也教一些常用的字,教怎么打算盘。还有教妇人和女孩怎么辨认山上的药材,怎么能做出更好的绣活。女孩们长大了绣个帕子去店铺里卖,哪怕一个帕子赚几文钱,也是个收入。然后实在有天赋的,咱就往城里的学堂送,让他们去科举!”
“这……这……种地这事大家都会……”刘大山觉得这样太抛费了。
万商却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开设技堂不单是为你们,更为了府里。如果你们学会识字打算盘,那以后府里是不是能雇佣你们?就不用怕某些管事吃里扒外了!”
一说到是为府里好,刘大山顿时就不敢拒绝了。
某些管事都敢放印子钱了,不帮忙盯着,万一惹出更大的祸事怎么办?
万商先对詹木宝说:“这个技堂办起来后,你要时不时来看看。”又看向刘大山,“技堂要长长久久地办下去,你们这些做叔叔的先去学。等你们成家后,生的孩子到了年纪,也可以直接入技堂学些本事。这样一来,肯定有很多姑娘愿意嫁过来了。”
以五溪铺的庄子为起点去开办一个小型技校,这不仅是在造福老兵,其实也在造福周边村子里的那些人家。要是大家知道嫁了老兵后能学本事,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哪怕万商身为现代人,真的不喜欢对别人的婚姻指手画脚,但这时候穷人家的女儿太苦了,你和她们讲爱情,讲尊严,全都是放屁。她们就只是想要活下去,要是能活得比她们的母亲、她们的祖母稍微好一点,那都得感谢天感谢地。
刘大山小声说:“可不敢肖想好人家的姑娘。”他这个年纪要是真能成亲更愿意找个寡妇。哪怕那个寡妇年纪大一点,不好生孩子了,只要寡妇带了孩子,那也挺好。
万商笑着说:“你们想娶谁就娶谁,我肯定不干涉。但我们说好了,庄子上的各位无论谁将来成亲了,都一定要去府里通知我一声,我好叫人给你们送份贺礼来。”
开办技堂的想法并不是今天突然冒出来的。它在万商脑子里存在很久了。
想要开民智,就一定要创办学校。但直接开办学堂肯定是不行的。因为世间那些掌握着权利的人不允许。安信侯府已经得罪了世家,万商前脚敢开学堂教平民,后脚就会被扣上藐视圣贤书的帽子。一介女流还妄图开设学堂?到时连清流都要得罪。
但技堂就不一样了,只是学手艺而已。
学习手艺的同时,顺带学点字,再学点书上的道理;又因为是学手艺,女子也能来学刺绣,学刺绣的时候顺带学一点字,再学点书上的道理。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哪怕世家要挑刺,哪怕要万商去众人面前辩驳,她也理直气壮。
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一处违背世俗礼法。甚至,遵照此时的礼法来说,万商作为当家主母,在先侯爷去世后,仍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先侯爷手下残疾的老兵,这就是大义!她竭尽全力地帮助这些老兵及他们的妻子后代生活得好一点,这就是大善!
如此大义大善,简直就是当世女子的楷模。
很多人骨子里都有慕强的一面, 詹木舒也不例外。
詹木舒当年跟着先生念书时,那先生不能说是看不起女人,看不起至少还有“看”这个行为, 那先生自诩为正统的读书人, 压根就是无视女人。哪怕女性在史书上并没有完全绝迹,那先生也有本事一言以蔽之, 然后把教学内容固定在“男人的历史”上。
好在詹木舒年纪不大、三观没完全定型,因着万商的出现,他开始学着正视“女性力量”。万商和刘大山聊天时, 他就在心里琢磨,母亲说这些个话都有什么用意?
母亲先示弱,这一示弱, 刘大山这样的老兵就会认为自己是被需要的, 有义务帮扶先侯爷留下的遗孀和孩子。而这种被需求感一旦激活,身体的残疾就不是阻碍。他们不会自怨自艾当自己是个废人, 而是想着就算我胳膊腿不行了, 我也能干别的。
母亲再站在刘大山他们的立场, 为他们谋划未来,叫刘大山他们知道在帮扶安信侯府的同时,他们自己也会慢慢过上好日子。安信侯府与他们会是一个利益团体。
然后呢?母亲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技堂的重要性究竟在哪里?就像刘大山说得那样, 种地这事, 分明是人人都会的,又有什么好学的?而如果刘大山他们本心没那么重视技堂,母亲的最终目的能实现吗——虽然詹木舒根本猜不到万商的最终目的, 但他就是相信万商不会无的放矢。
万商自然知道刘大山心里还是懵懂的。
人们想象不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刘大山他们想象不出在未来的某个时空中会出现那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被天下人誉为当代神农,他毕生的梦想是让所有人远离饥荒, 一辈子都走在科研的路上。
因为想象不到,所以刘大山无法靠着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农学的重要性。
农家自春秋战国后已经逐渐消亡。时人说万般皆下品,时人又说礼不下庶人。社会不重视,百姓们自己没意识,好像整个社会自上而下都默认底层的百姓是没有任何学问可言的,或者他们就算有一些“学问”,这所谓的“学问”说出来也是令人发笑的。
但万商站在时代巨人的肩膀上,看过更远的风景。
她说:“我曾反复逃灾,在逃灾的路上遇见过许多人、听说过很多事。”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我们吃的小米,读书人管它们叫粟,又可以称之为稷。对,就是江山社稷的那个稷。我听人说,稷和路边的狗尾巴草是亲戚。觉得不可思议吧?据说是神农尝百草的时候,尝了一口狗尾巴草,发现这东西能吃,多吃一点也能填饱肚子,于是当时的人就遵照神农的指示,从狗尾巴草里挑选出强壮的苗,通过不断地不断地培养,最终培育成了我们现在吃的小米。”
神农尝狗尾巴草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也有说小麦就是这么发现的。不过万商记得应该是稷,她看过科普说狗尾巴草和小麦不是近亲来着。就算记不清楚或者记错了也没关系,因为她本来就是“听说”,有所谬误显得更正常,只要主旨是对的就行。
万商说:“戏文里常说江山社稷,这样大的一个词里头,稷都有一席之地,可见它的重要性。如果神农不曾尝狗尾巴草,如果当时的人没有互相学习种植、挑选、优化狗尾巴草的本事,就没有小米去养活后世这么多人口,我们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詹木舒忍不住说:“有个成语叫良莠不分,意思是狗尾巴草混在谷物里难辨认。原来它们是亲戚啊,这也难怪了。”有种书面上的知识终于找到现实证据的成就感。
万商恍然大悟:“竟是这样吗?”
詹木舒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有了读书人帮忙背书,刘大山也信了,但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恍惚,狗尾巴草和小米哎,竟然是亲戚!对他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来说,他们太知道小米的重要性了。因为强壮的战马都是靠着小米喂养出来的。而战马多了,整支队伍的战斗力直接翻番。
万商又说:“这是远的……再说近的,据说南方有些地方会在稻田里养鱼、养鸭子,鱼和鸭子能吃掉害虫,同时它们的粪便又能肥田,让稻谷长得更好。如此,稻谷会高产,又有肥鱼和肥鸭子吃。可一亩地要放多少条鱼呢?或者这个鱼得是什么时候放下去,什么时候捞,才能不破坏禾苗呢?若是没人传授,我们肯定不敢轻易尝试。因为土地太重要了,一旦歉收,那都是要命的。于是哪怕我们知道南方有那样的好办法,却还是按照自己的老方法耕种。但是你认真问问自己,想学稻田养鱼养鸭吗?”
刘大山心说,要是那方法是真的,再有老把式愿意传授,他当然想学了。
万商又指着庄子周围的一圈山林说:“还有咱们这个庄子,三面环山,山上是不是可以圈一块地用于养鸡呢?但是都知道鸡养得多了容易生病,这一病就有可能血本无归。如果有人教怎么养鸡会减少生病,也教鸡生病了怎么治疗,你们愿意学吗?”
万商依稀记得人工孵化鸡苗的方法是在宋代出现的,不知道这个RPG游戏成真的时空,是不是已经有了人工孵化的技术?她说:“还有,鸡崽子的多少取决于母鸡抱窝频率,有没有办法能增加它们抱窝次数呢?或者不能离了母鸡去孵化小鸡吗?”
“如果后山的鸡养成了,鸡越来越多,那不仅咱们自己每天吃鸡蛋吃到饱,还能便宜些卖给周围的农户,等到周边的农户人人家里都能养得起……也不用多,每户能多养三只鸡,那他们或许就舍得全家每天分个鸡蛋。你说,他们会不会感激你们?”
“再要是咱们圈山养鸡的方法特别成功,真的把鸡养得又多又好,咱是不是可以上书给朝廷?皇上乃圣明天子,说不得到时会下旨封你为‘养鸡官’,朝廷会把这个方法传播出去,让全国各地的人都把荒山利用起来,让全国各地的鸡都有盈余……然后慢慢的,说不得家家户户都吃得起鸡蛋。真有那一日,天下人都会给你立长生牌。”
万商承认自己这套说辞太过理想主义,但总要尝试一下,才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
詹木舒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刘大山被母亲一步步说服。
他从中又学到了两招。
一招是一定要反复研读历史。其实很多事情,历史早就给出答案了。
另一招是想要说服一个人就要从小处着眼,却要在大处立意。养鸡是个小事,但让天下人吃得起鸡蛋从而名垂千古,这就是大处立意。因为事小,很多人觉得这确实是我能做的,他们不至于怯懦。因为在大处立意,很多人会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
万商总结说:“我始终觉得人生处处是学问,咱们不通四书五经,没法去朝堂上为皇上效力,但咱们用心种好每一亩地,养好每一只鸡,这也是在为国家效力啊。”
刘大山点了点头。照这么说,技堂要是能建好,确实可以造福很多人。
“不过想要造福他人肯定非一日之功。”万商认真地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多一些耐心。哪怕集大家之力,花上十年功夫,只能让亩产稳定增加六十斤,不,甚至只有三十斤,但你要相信,在往后无数年,说不定会有无数生命靠着这多出来的三十斤粮食活命。”
万商说起了自己的打算:“只种田这一项,我之后会通知安信侯府名下所有的庄子,只要有一人能给出稳定增产的办法,哪怕每亩地只稳定增产十斤二十斤,我都会奖他们银子。如果这人的身份是农奴,直接免除他们全家的奴籍,转为佃户。如果是佃户,直接赏他们田地,让他们成为自由民。同时,他们还会被邀请来技堂授课。”
“授课者都有薪资。其他的科目,比如养鸡绣花等等,也都照此例去行。”
刘大山再一次看到了太夫人的决心,也看懂了这份决心。
他们聊天的功夫,詹木宝和詹权都换了一身耐脏的衣服,帮着宰猪杀羊去了。这次来庄子上,万商只带了一个乌嬷嬷,并没有带任何丫鬟。三个儿子自然也不好带小厮。随行的就只有侍卫。现在一部分侍卫警戒,另一部分也混到老兵中去帮忙了。
起先还有人顾忌詹木宝的身份,但见小侯爷果然没架子,干起粗活来比他们还要利索,而且马上要吃肉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啊,大家慢慢都放开了。
万商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
詹木舒在一旁犹豫不决。
万商知道詹木舒爱干净,哪怕现在气氛很好,但是让詹木舒去拉羊扛猪,然后踩到羊屎猪血,他肯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教育孩子嘛,有时也要尊重他们的天性。
万商就说:“看到那些孩子了没有?他们个子小小的,挤在大人中间,万一被踩到就不好了。你不是重新为姑母写了传记嘛?可以把那些孩子聚拢过来,把传记说给他们听。这样又不妨碍大人干活,你又能检验一下这次的通俗传记是不是吸引人。”
詹木舒眼睛一亮:“好,我这就去了!”
然后他走过去招呼孩子们。孩子们起初可能是有些怕,并不敢向他靠拢。詹木舒想起自己荷包里藏了糖,就说只要围过来,他就分糖给大家,一人一块!孩子们马上都靠过来了。正要给孩子们分糖,詹木舒又发现每个人手心都脏脏的。他忍不了。
他赶紧找了个木盆,兑了些温水,让孩子们排队洗手。
在糖的诱惑下,孩子们都乖乖照做了。詹木舒抽出帕子帮他们把手心擦干,才摘下腰间的荷包,往每个人手心放了一块糖。见剩下的糖还够一人一块的,詹木舒就说:“接下来大家就待在这里听我讲故事好不好?听我讲完了,你们还能再得块糖。”
这年头,甜味真的太奢侈了。
靠着糖的诱惑力,詹木舒把孩子们成功笼络住了。
刘大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到孩子们围在詹木舒身边,他就想起当年跟着先侯爷打仗的日子。以后肯定都不打仗了,要是能在技堂里学些本事,叫他们的孩子长大后可以跟着几位爷做事,就像他们当年跟着先侯爷那样……这真的是很好的出路。
万商忽然想起什么,问:“哦对了,之前送了一个戒赌的来庄子上,没给你们添麻烦吧?”年前的事情太多,差点都把那个人忘了。
刘大山显然很看不起那人:“不麻烦。起先他还骂骂咧咧的,我们照着那种瞧不出来的地方揍了他几顿,现在老实多了。”老兵都有手法,明明揍得人疼哭了,但检查伤口却什么都没有。听说这个人赌博赌得倾家荡产、卖妻卖子,怎么揍都不为过。
万商说:“那就好。短时间内先不放他回去,万一放回去又故态复萌怎么办?你们都不要手软,留他在庄子上不是享福的,该让他怎么干活就怎么干活,然后扣除掉他自己的吃用算算是多少工钱,回头给他妻儿捎过去,也算是他难得养了一下家。”
刘大山立马举一反三:“今天庄子上吃肉,没他的份,回头带两斤给他妻儿。”
到了半下午,庄子上的几个大锅全都用上了,每个锅里都满满当当地炖着肉。安信侯府还在守孝,虽然过了热孝后,时人不会那么严苛守戒,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吃大块的肉还是不太好,所以万商和儿子们只端着大碗的茶。别人吃肉,他们喝茶。
万商举起茶说:“以茶代酒了,替先侯爷敬各位一碗,大家开吃吧!”
肉香四溢,大家都觉得自己的鼻子不够用了。
人人都在咽口水,理智根本控制不住这种生理反应。
万商的讲话这么简短,简直贴心得不行。一声开吃,大家都欢呼着盛肉,大人小孩碗里全都装得满满当当。肉入嘴时烫得不行,但都舍不得吐出来凉一下再吃。詹木舒放眼望去,目光所及没一个吃相好看的。詹木舒却没有露出丝毫鄙夷的神色。
他想起万商曾经说过的话,换到现在的场景里也适用。与其不懂民生多艰地去嘲笑他们吃相差,不如想想自己有没有能力去帮助这些人,让他们能够时常吃到肉。
詹木舒小声:“母亲,多谢您,我以前思考问题确实太片面了。”
万商愣了一下,其实她今天没有教导詹木舒的计划,没想到这孩子自己悟了。可见社会实践确实非常有用呢。她笑着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干杯?”
詹木舒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茶碗,和万商碰了一下。
詹木宝这个娘宝男见状,连忙说:“我也要!”
万商又和詹木宝碰了一下,然后看向詹权。
詹权:“……”
为了以示合群,詹权也碰了。
他们打算在庄子上多住几日。主要是因为万商想要把开办技堂的决议彻底落实下来。花了几天功夫,她把庄子上的人认了一遍,又把庄子走了一遍,然后说:“庄子的东西两面,各起一排屋子,以后就是男女技堂。东边归女的,西边归男的。”社会大背景下,男女在同一个教室里学习,即便学的是技术,这也不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说起来呢也是男女合校了,但因为“教学楼”相距较远,大家就不会不自在。
因为刚结束乱世,民间的男女大防其实没那么严重。技校又是计划先招庄子上的人,然后向周边扩展只招穷人。穷人家的姑娘每日要去小溪洗衣服,要去地里送饭,都得和村里的男性打照面。所以只要东西一隔,就不会有不和谐的声音冒出来。
万商琢磨技堂的时候,詹家三兄弟也和庄子上的人熟起来了。
詹权不爱说话,但干事利索,时常向老兵们讨教武艺。老兵们虽然残疾了,但口头还能传授经验。詹权有时会离开一下,万商猜测他是去周边村里暗访,调查姑表亲、姨表亲的生育情况了。这事在没查出结果前不宜公开,所以万商会帮着打掩护。
詹木舒整天给大家讲姑母的故事。本来他只讲给小孩听,后人被大人听见了,越来越多的人围着他等着听下文。万商有时也会去凑下热闹,提一些小小的意见。
比如:“在这个地方,你要强调一下前朝恶吏的可恶,用他们的可恶来衬托姑母的英勇和机智……”最主要的是用前朝的坏来衬托新朝的好,但这种话暂时不好说给小孩听。万商想着把马屁拍好了,日后说不定能搭上官方的车,让故事更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