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澄的酒水倾倒入银杯中, 酒水触底反倒溅起水花,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谢翎颇有些贪婪的嗅了嗅, 因为眼疾的缘故,崔荷勒令他不许碰酒, 多日未碰, 差点忘了酒水是何滋味。
许如年见谢翎始终不肯碰酒杯, 嗤笑道:“崔荷不在,你该不会连酒都不敢喝吧, 这些日子找你喝酒你都没空搭理我,好不容易碰上, 你怎么光闻不喝,嘶,谢翎,你不会畏惧崔荷到如此地步了吧?”
不论许如年如何使用激将法劝酒,谢翎自岿然不动,就是不愿饮面前的酒盏,许如年累了,喟叹一声道:“唉,你如今半点不像你了,以前你喝起酒来眼都不眨,现在成了惧内,好生无趣,咱们那个洒脱的小侯爷上哪儿去。”
谢翎笑而不语,许如年见他油盐不进,自讨没趣,闷头喝了一杯,愁容满面道:“你们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怜我啊,连个打的人都没有。”
听了他的牢骚,谢翎冷哼一声,语重心长道:“你如果真心要娶樊素,就要先知道她需要什么,而非把你认为好的对的强加在她身上,她对定亲一事多有抵触,你还非得在她祖父临死前立下誓言,樊素就算在她祖父面前答应了你,她也不会在心底里认可你。况且你们如今身份有别,你父亲那一关,可不好过。”
许如年听完谢翎这一番话,缄默了许久,当初是他冲动了,丝毫没有考虑到樊素的想法,可是事已至此,他亦不愿退缩。
他对樊素确实束手无策,如今唯有走一步是一步。
许如年闷不做声喝酒,注意到殿前那一幕,幸灾乐祸道:“原来你夫人去殿前祝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谢翎看不见远处,只能依靠许如年,遂问道:“此话怎讲?”
“你没看到吗?崔荷正和逍遥道长相谈甚欢,要论哄女人的本事,我在他面前也要自愧弗如。”
不久前,崔荷起身离席,绕过殿内廊柱,孤身一人来到正殿旁,内侍总管张辽瞧见了身穿蓝色诰命夫人官袍的崔荷,忙上前提醒长公主道:“殿下,郡主来了。”
长公主回头,看见崔荷盈盈上前福身行礼:“安阳见过母亲。”
“好孩子,怎么过来了?可是特意过来与本宫说话的?快给郡主赐坐。”
侍卫端来一张梳背椅放到桌案一侧,与长公主毗邻,崔荷施施然坐下,亲昵地说道:“母亲,近来可好,我原想着过段时间回府看看您,但今日机会难得,便斗胆上前与您说会话。”
“本宫正无聊得紧,你就过来了,且在此处多待一会。”长公主许久未见崔荷,心中想得紧,拉着她的手便不肯松开。
崔荷趁机耍滑撒娇道:“娘身边那么多人陪你讲话,还差我一个?方才就见着娘和身边这位道长聊得火热,这位道长是何许人也,我怎么不曾见过。”
见崔荷表露出了好奇的神情,萧逸微微一笑,自我介绍起来:“贫道法号逍遥道人,不过是一介平民。”
崔荷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逍遥道长,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的确不同凡响,坊间传言果然是不可信的。”
长公主眉毛一挑,被崔荷的话引起了好奇,“什么传言。”
“大家都说逍遥道长驻颜有术,年近不惑仍是少年模样,我原是不信,还请道长原谅我的无礼,可否问问道长年龄几何?”
“流言不可信,郡主不必在意,在下今年二十又三。”萧逸丝毫不见慌乱,薄唇扯开一个淡淡的弧度,平和以对。
“果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知道长是自幼修道还是半路出家?”
崔荷逃过一劫后,萧逸就预料到他们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心中早有对策,因此不慌不忙解释道:“贫道自幼跟随凌霄真人散修,以天地为被,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就是居无定所,如此一来,她便无法查探虚实了,崔荷心有不甘,又怕太急切地追问会惹来怀疑,遂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修道艰苦,道长自小便跟着凌霄真人,家里人竟这般放心?”
“贫道是孤儿,不知家乡在何处,亦不知父母是何人,听贫道师父说过,倒是有一个弟弟,只是饥荒那年他不知被何人拐跑了,一直都找不到踪影。”
他的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崔荷一时难辨真假,盯着萧逸的脸,似是要从他冷静的面容里找出一丝破绽来,但他脸上不见一丝波澜,甚至胆敢直视自己的眼眸。
崔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想法来,难不成那个澄空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不成?
她如今掌握的最后一点线索,便是他的名字。
“不知逍遥道长的俗名叫什么。”
“安阳怎么对逍遥道长这般感兴趣了?”长公主抿了一口酒水,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崔荷却敏锐地听出了她语气中细微的差别。
沉了一个调,冷了一个音,上次听闻这样的语气,还是她好奇打探母亲和锦衣卫指挥使宋喻关系的时候。
崔荷扭头看向长公主,得到她挑眉一瞥,崔荷面对自己的母亲,仍有畏惧之心,当下不敢造次,抿唇低声解释道:“母亲别多想,我只是多嘴问了一句。”
长公主轻笑一声,拉过崔荷的手,恢复了往日的亲昵和蔼,柔声道:“傻孩子,想问就问。道长不妨把你的俗名告诉她,本宫也想知道。”
萧逸思索片刻,开口道:“贫道俗名,何庸。”
自崔荷归席后,便一直心事重重,散席时,跟在谢翎身旁一起走出大殿。
宫宴结束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彩霞缤纷艳丽,铺满整片晴空。
夕阳西下,一群大雁在天际滑翔而过,井然有序的跟随在领头大雁身后往南边飞去。
宫道上全是打道回府的官员及其家眷,夕阳光线浓稠华彩,将众人的身影无限拉长,谢翎紧紧扣住崔荷的手跟在大夫人后头,与身侧的许如年交谈着,只是目光偶尔会落到身侧心事重重的崔荷身上。
与许家人告别后,他们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里光线昏暗,只有丝丝缕缕的光透过竹帘照射进来,沿街两岸亮起了灯笼,街头行人渐少,叫卖声也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两声。
到了侯府的正门,大夫人掀开帘子先一步下车,崔荷拉着谢翎的手要带他下去,却被人攥紧手腕用力一拉,整个人坐进了他怀中。
昏暗的车厢内,崔荷也看不太清楚周遭环境,只是扣在腰间的手牢牢禁锢着她,崔荷能感受到谢翎倏然的冷意。
“怎么了?”崔荷轻软的声线在车厢壁内回弹,悦耳银铃声在谢翎耳边细碎作响,她纤细的臂膀搭上了他的脖颈,手指随之攀上他的脑后,轻柔地揉捏起来,“是不舒服吗?我给你揉揉。”
谢翎拉下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偷偷离席,去和逍遥道长聊了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她还以为谢翎看不到便不会知道。
以谢翎的醋意,她怕谢翎知道她要和逍遥道长讲话,会被拦下,索性不说,径自上前打探。回来后又因为没有十足把握,就没有跟他提,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她差点忘记席间还有一个许如年做他的眼睛。
崔荷不知如何解释,观音殿的事她一直没有和谢翎说过,一来是没有实证,而且牵扯到许多官家夫人,得谨慎处理,二来是没其他巧合,她不会联想那么多,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僧人。
但如今不一样了,澄空到了朝堂前,还乔装打扮成另一个人在她母亲身边潜伏,她怎么能袖手旁观。
崔荷垂下头来,指尖在黑暗中摸索他指腹上的薄茧,缓缓说道:“我在禅光寺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和尚,那个和尚与现在的逍遥道长,长得一模一样,我才会去打探他们是否为同一人。”
谢翎沉吟片刻,说:“一模一样?这倒是有些奇怪。”
“他说自己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弟,但这世间上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你在松洲时,那对双生花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正值阴阳割昏晓,落日还未完全下沉,天际早已升起上弦月,窗外有暮色洒进来,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崔荷清晰看到谢翎脸上浮起了狭促的笑意,她马上意识过来,忙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笑声低沉,回荡在车厢里,暗含几分愉悦: “我没仔细看过,但世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自然也不会有完全一样的人。”
崔荷明白他的意思,即便是双生子,性格与气质都会有所差别,她想要确认是否为同一人,再去见那个澄空一面就知道了。
崔荷提议道:“不如,你带我去一趟禅光寺,我想再会一会那个澄空大师。”
他没有马上同意,摸着她的指骨反问道:“你为什么非得要确认他们是同一个人?他对你很重要?”
崔荷坚定地点头:“很重要,我要弄清楚,他到底有何目的,他现在是我母亲面前的红人,我怕他另有所图。”
原来是这个原因,谢翎心底松了口气。
崔荷握住谢翎的手,软着嗓子请求道:“谢翎,你陪我一起去。”
谢翎反手握紧崔荷,沉声应下:“好,我陪你。”
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会陪她一起。
第86章
是日天朗气清, 一辆马车从侯府启程前往禅光寺,身后跟着四五个侍卫,全是谢翎精挑细选的亲卫, 腰间佩有宝剑,骑着高头大马,稳稳守在马车两侧。
马车出了汴梁城, 步入山林,时近中秋,山林间的红枫遍布漫山遍野,落叶洒满山间小路, 恍若一道红绸铺就的康庄大道。
林间凉风习习,亲卫们坐在马背上,优哉游哉地跟在马车后面欣赏山野间醉人的美景。
马车前行的速度很慢, 尽管如此, 崔荷仍是有些难受, 掀开帘子探出脑袋, 趴在车窗上几欲作呕,谢翎皱紧眉心, 坐到她身侧, 手掌轻柔地抚摸她的后背劝道:“这般难受,还是回去吧, 我命人去打探也是一样的。”
“我在府里都要闷死了, 难得出一趟远门, 你别劝我。”崔荷压下那股作呕的感觉,趴伏在车窗上看向沿途风景, 仿佛是在证明自己身体好得很。
车上悬挂的穗子富有节奏地晃动着,谢翎盯着她倔强的背影半晌, 最后实在拿她没办法,喝令车夫停下,崔荷回过身来疑惑问道:“怎么停下了?”
“咱们骑马上山,就没那么难受了。”谢翎掀袍下了马车,跟一个侍卫要了一匹马,利落地翻身上马,来到崔荷面前,朝她伸手示意。
接连休息了几日,谢翎的眼睛已然大好,除了夜里依旧没什么起色,白日里出行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崔荷犹犹豫豫地站在马车上做不出决定,谢翎已经从马镫上站起,倾身勾住她的纤腰拉到马背上侧身坐下。
起初崔荷还有些惧怕,后来发现骏马走得很慢,她也就放下心来,倚在谢翎怀里与他共乘一骑。
温柔的山风拂面而来,崔荷竟有些昏昏欲睡,近来不知怎么回事,嗜睡还贪吃,她觉得往日纤细的腰肢都圆润了不少。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昏睡,崔荷只好打起精神跟谢翎闲聊。
前两日去樊府吊唁阁老,崔荷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许如年,他穿着一身白袍安静地坐着,听樊素说,他每日得空了,大部分的时间都会来她府上吊唁阁老,也不上前打扰,一坐就是半日,直到樊府闭门谢客他才悄然离去。
崔荷从谢翎那里得知了他们二人的事,虽然她并不怎么喜欢许如年,但许如年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他在汴梁可是媒婆们争破了头也要抢到手的对象。
出身清流世家,家族中精英荟萃,在朝为官数十人,大家族间同气连枝,手足同心,是朝廷中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这样的大家族,必然优先考虑的是彼此联姻巩固关系。
许如年是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他的姻缘,不会随便定下,而樊素肯定不在许如年父亲考虑的范围之内。
樊素正是清楚这一点,因此才将许如年拒之门外。
“我不想樊素离开汴梁,可是她不愿意留在汴梁。”崔荷靠在谢翎肩头,颇有几分伤感,樊素说,等守孝期结束,她会随姑姑去范阳定居,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一起长大的青梅姐妹,有朝一日各奔西东,山水迢迢,千里路遥,物是人非事事休,叹人间白头。
满目秋色寂寥,崔荷触景伤情,落下两行清泪,身后的谢翎不由被她牵动情绪,但总归没有崔荷那般多愁善感,樊素去了别处,仍可书信往来,何必愁苦。
“等得空了,我可以带你去范阳找她,你想在范阳陪她多久都可以,只是莫要再伤怀了。”谢翎抬起她的下巴,一双被泪光洗过的眼眸透着楚楚动人的潋滟波光,谢翎心头一软,低头以温热的唇覆到她眼睫上,细细啄吻她的泪痕。
崔荷渐渐没再哭了,却仍是伤心,靠入谢翎怀中与他相依偎,空旷悠远的天地间,耳畔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崔荷闭上眼睛,轻声问道:“你会陪我多久?”
谢翎下巴贴在她额头上,沉声许诺道:“陪到我闭上眼睛的那天。”
“那是多久?”崔荷睁开眼睛,水眸里似是有碧波荡漾,将他的心紧紧包裹起来沉入她的心海。
谢翎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同龄人情窦初开时,他尚未开窍,对男女之情也毫不上心,好像娶谁都可以,不娶也无所谓,女人和男人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若是娶妻生子,他大概也只能做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尽力做个好丈夫。
可一旦动了心,原本的那些无所谓忽然变得严苛起来,模糊的人变得具体,模棱两可的选择变得坚定。
有些人有些事,只在一念之间徘徊。也许他曾对崔荷动过心,却被自己的蠢钝无情否定,不敢正视。
想到自己数次将崔荷推拒,不由后悔起来,若非崔荷执着,他早就把她弄丢了,
谢翎收紧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与她十指相扣,承诺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崔荷垂眸,目光落在他们紧握的双手上,十指相缠,互相缠绕难分彼此,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山野寂寂,日光昭昭,静谧的山林间唯有彼此心跳声交织,快与慢渐渐同步奏响,恍若融为一体。
风吹树响,落了满地红叶。
禅光寺前古树参天,香火鼎盛,站在佛门净土里,忧愁烦恼似是被洗涤一空。
上次来迎崔荷进庙的僧人,这次还是他,崔荷合掌行礼,柔声道:“有劳大师。”
“二位请。”僧人在前引路,将他们带往藏经阁去见住持方丈。
途中,崔荷主动与他攀谈起来:“不知可否见一见澄空大师?”
僧人点头道:“澄空师兄早些时日外出远游,归期未定。”
崔荷与谢翎对视了一眼,他离开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崔荷继续追问道:“不知澄空大师是几岁来的禅光寺,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僧人歉意道:“何时来的我不知,只有师父才知道,不过据我所知,澄空师兄是个孤儿。”
藏经阁内檀香袅袅,笃笃木鱼声伴随着梵音颂念的经文,催生出一股慑人的压迫感。
崔荷站在庄严肃穆的佛像前,不禁生出敬畏之心,敛眸垂首静候在一侧。
须臾,诵经完毕,方丈来到他们二人面前合掌施礼,他是位年过半百的瘦弱僧人,一身黄色宽袖长袍,外披褐色田相法衣,眉目和蔼,仪态从容。
崔荷认得他,他乃禅光寺慧觉法师,大梁皇室开坛祭天,太庙祭祀,全交由禅光寺主持处理,就连帝后大婚的时候,也派了几位法师为帝后诵经祈福。
“慧觉大师。”
“施主有礼。”
崔荷与他寒暄了一番,慢慢道明来意,想要问一问澄空的事。
慧觉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问道:“施主为何想知道澄空?”
崔荷解释道:“上次来禅光寺参拜,有幸见过澄空大师一面,后来在宫中,我见到了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询问之下,才知道他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弟,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我也想着多行善事,积善成德。”
慧觉并没有怀疑崔荷的话,淡然笑道:“施主有心了,但澄空没有兄弟姐妹,他是山脚下一个农家女的孩子,他母亲死前将他托给我们照顾,所以澄空是在我们寺庙里长大的。”
“慧觉大师,可否告知我澄空的俗名。”
年代久远,慧觉花费了一些时间才记起来澄空的姓名:“他随他母亲姓,叫萧逸。”
崔荷颔首,对上了,观音殿后厢房里那个叫萧逸的男人就是澄空。
但是和逍遥道长说的对不上,仍旧有些谜团没解开,崔荷咬着唇,兀自思索起来。
立在崔荷身侧的谢翎主动向慧觉询问道:“慧觉大师,他一直生活在寺庙里吗?”
慧觉道:“澄空十三四岁的时候曾被他父亲带走过。”
“他父亲是谁?”
“一个普通人罢了,他还曾捐赠过财物,石碑上镌刻过布施者的姓名,或许施主可以去那儿找到答案。”
慧觉将他们带到佛堂里,佛堂两侧摆放着石碑,上面按照年份雕刻着布施者的姓名及其捐赠物品,密密麻麻的姓名堆积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
慧觉被僧人唤走,他们二人留在石碑前,按照澄空父亲捐赠物资的日期仔细查找起来,带来的几个侍卫举着灯笼映照在石碑上,用纸笔登记他们的姓名,打算下山了逐一排查。
崔荷一目十行,目光忽然落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喃喃自语道:“关衢宁,怎么会有他的名字。”
谢翎来到她身侧,仔细看了石碑上的姓名一眼,底下写着捐赠的物资与旁人相差无几,他不禁皱眉,那时候关家正如日中天,随便漏点手指缝,都能散出金子来,若是为自己的孙儿祈福,又怎么连这点钱财都舍不得。
况且他的名字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这当中绝非巧合,澄空与关家应该是有些关系的。
崔荷生出一个猜想,激动地说道:“难不成,萧逸是昌邑侯世子的私生子,关衢宁的哥哥?”
“他们年龄相差无几,也是有这样的可能。” 谢翎盯着上面的名字,细细咂摸着当中的关系。
在佛堂里待了一会,期间不停有香客进出上香,庙堂内香烟弥漫,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崔荷掩嘴咳嗽了两声,谢翎回过神来,牵着崔荷离开了佛堂。
出来后,惠风和畅,顿觉呼吸也舒缓了不少,只是崔荷刚被烟熏过,眼睛酸涩难受,只顾低头揉弄眼睛。
“怎么了,眼睛难受?”谢翎注意到她揉眼的动作,停下脚步为她查看,捧起她的脸,谢翎看见她眼睛泛红泪眼婆娑,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温声道:“我替你吹一下。”
他扣紧崔荷的腰肢,手掌扶在她脑后,倾身靠近。
崔荷抓着他的衣襟仰高了头,微风拂面,带来阵阵凉意,眼中涩意渐渐消散,眼前景象逐渐清晰,谢翎凑得很近,像是要亲她一样,她眨了眨眼,小声说道:“好了。”
佛堂门前人来人往,有两个布衣妇人挽手路过,看到菩提树下一对惹眼的夫妻搂抱在一处,不由窃窃私语调侃起来:“这都要亲上了,佛门重地怎么不知羞呢。”
声音不大不小,落入了崔荷耳朵里,崔荷忙推开他,低头自己揉起来。
谢翎瞥了一眼那两个长舌的妇人,无奈背过手去。
妇人们掩嘴偷笑,当做没瞧见,手挽着手往另一侧走去,继续方才的话题。
“还是禅光寺的观音庙最灵验,上次来拜过一次,回去就怀上了,终于不用受我那婆母的冷眼,你不知道她现在把我当菩萨来供呢,我今儿特意来还愿,希望生个大胖小子,彻底扬眉吐气。”说罢还摸了摸刚显怀不久的肚子。
“邻里街坊的我还会骗你不成,观音庙的名气可不是我吹出来的,你看这庙里的香火从没断过就知道了。”
崔荷耳朵微动,将她们的对话听了进去,眼看着她们就要离开,她快步走上前去将她们拦了下来:“两位姐姐请留步,方才听你们说,观音庙十分灵验,不知二位是否有见过庙里一个叫澄空的师傅?”
“谁啊?”“没听说过。”两人面面相觑,露出茫然神色,崔荷又追问了几句,得到的答案与澄空毫无关系,崔荷只好放她们离去。
观音庙香火鼎盛,每年来拜观音求子者众多,当中有不少是自然受孕,与澄空无关,他也许是借了观音庙的名声,来勾引那些迫切求子的夫人。
不管如何,这个澄空已犯了色|戒,而且他和关家的关系匪浅,如果他和逍遥道长是同一人,她就更不能允许他接近自己的母亲了。
“夫人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谢翎不知何时靠近,手臂搭在她肩上,轻轻一勾,将人掰正到自己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崔荷,抚摸她光滑的脸颊,幽幽目光中带着审度的意味。
第87章
崔荷确认了这件事后, 便不再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如实相告,随着谢翎脸色愈发沉冷, 崔荷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当她提及厢房偷听一事,谢翎拧紧的眉心骤然一松,有些东西便这样衔接起来了, 山匪追杀崔荷也就有迹可循。
菩提树正对着佛堂里垂眸的佛祖,谢翎目光沉沉望向殿中青烟缭绕的佛像。
悲天悯人的佛祖,知不知道自己庇佑着的是个豺狼?
一个蹴鞠踢到崔荷面前,咕噜滚进了她的裙摆之下, 不远处的一个小孩想捡回自己的蹴鞠,看见两个陌生人,顿时不敢靠近。
崔荷躬身将蹴鞠捡起, 手里的蹴鞠是竹篾编制而成的, 里面塞满了稻草作填充, 与她在公主府里玩的皮质蹴鞠不一样, 这种竹篾编制的蹴鞠很轻,她拿在手里颠了颠, 腕上银铃发出细碎声响, 她想,如果能在竹制的蹴鞠里面加点铃铛, 叮当作响该多好听。
冲他招手示意, 稚童怯懦靠近, 崔荷把蹴鞠递给他,顺手想摸摸他的脑袋, 稚童抱着蹴鞠闷不做声扭头就跑,仿佛崔荷是什么洪水猛兽。
稚童这般胆小如鼠, 崔荷不禁笑了起来,扭头对上神情淡漠的谢翎,崔荷又笑不出来了。
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低声哄他:“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隐瞒你的,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牵连甚广,若我知道,肯定第一时间便告诉你。”
她刚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这么重要,只当澄空是个普通的淫|僧,加上那天发生了太多事,她一下子就忘掉了,再想起来已经过了很久,干脆就不提,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澄空。
不过也庆幸自己曾经去见过澄空,否则便要被他给蒙骗过去。
谢翎纹丝不动,严肃地说道:“你胆子不小,还敢偷偷去找他,你知不知道那些山匪正是为了杀你灭口。”
崔荷哑然失声,山匪竟然和澄空有关系?一介和尚与山匪勾结大开杀戒,还胆敢在佛门清净之地破色戒,这个澄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我不知道,我以为他没发现我。”她实话实说,半点没掺假,转念一想,如今大家都暴露了,谁怕谁还不一定,于是底气又足了些,“你别担心,现在该害怕的是他才对,咱们抓紧时间找他的罪证,到时候呈到母亲面前,治他一个重罪!”
事情并不如崔荷想的那样简单,谢翎不动声色,屈指轻弹了她的脑门一下,掐着她逐渐圆润的小脸要警告她一番,但对上崔荷单纯无辜的眼,渐渐没了脾气,正色道:“你盯着他,他自然也会找人盯着你,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你出门必须有我作陪。”
“好。”崔荷也知道他说的没错,颔首应下。
两人坐了一会,起身打道回府,路过观音庙前,崔荷不由多看了两眼,谢翎扯过她的手拉到自己身侧,一本正经道:“想要求子,跟菩萨求有什么用,跟我求才有用。”
崔荷哼了一声,没搭理他的胡话,忧虑只在蹙紧的眉心一闪而过,又走了一会,终究还是在意了,幽幽试探道:“如果求不到怎么办?”
谢翎捏了捏手里的柔夷,似笑非笑道:“求不到的话,换个姿势继续求。”
他又在胡说,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崔荷低着头不吭声,忽然脚边滚来了一个蹴鞠,抬头一看,又见那个小孩,许久没玩蹴鞠,心里有些发痒,干脆撩起裙摆将蹴鞠踢了回去。
蹴鞠太轻,不听她腿脚使唤,踢到了一个僧人身上,崔荷赶忙上前致歉,对上僧人的脸时,愣在原地半天,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特别是看到他用黑色眼罩包裹住左眼时,被人挟持的记忆莫名涌上心头,一股危险的气息激得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撞上一道坚硬的胸膛,崔荷惊魂未定地扭头,晃动的步摇打到谢翎脸颊上,他不动声色扶稳崔荷,神色如常瞥向面前的灰袍和尚,问道:“这位师父看着有些眼熟,咱们可曾见过?”
和尚双手合十,垂首敛眸,不敢看人,“阿弥陀佛,贫僧不曾见过二位施主。”
“斗胆问一句,师父的眼睛是怎么瞎的?”谢翎直白地问他,双目如鹰隼般紧盯着他。
和尚终于抬起头来,毫不遮掩与谢翎对视起来,另外一只没有被遮掩起来的眼睛木然地看向他,和尚的下颌线绷得紧紧,语气却格外平静:“进山里砍柴贪睡,被秃鹫啄伤的。”
“原来如此,师父没伤到就行。”谢翎淡淡说道。
低头看向地上的蹴鞠,谢翎撩起衣袍,足尖勾起蹴鞠,蹴鞠稳稳停在他的脚背上,再轻轻一勾,抬腿顶膝,蹴鞠便落到他手里,谢翎说了一句告辞,牵着崔荷离开,来到小孩面前把球递给他,摸了摸稚童的脑袋,与崔荷扬长而去。
直到上了马车,崔荷才软下身子倚靠在谢翎怀中,她揪着谢翎的衣角,平复心头的惊惶:“不知为何,我看到他就想起在山崖上劫持我的山匪,你打中的是他的左眼还是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