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块朝着外头走去。
顾雪名临走时还不忘提醒他爹:“爹,我去酒楼帮帮忙,您在这要是闲得没事做,就帮人家砍砍柴什么的,等我回来给你带吃的。”
宋飞鸿笑眯眯地点头。
纪嫣抱着被子过来时,发现偌大的宅院中已经只剩宋飞鸿一个人。她叹了口气,两人合力把被褥铺好后一块走向内院。
“你这两天辛苦了。”纪嫣对着宋飞鸿道。
“咱俩的儿子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俩这辈子还能看到阿雪回来,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宋飞鸿在纪嫣面前总是不做任何掩饰的,他抬手擦了擦红了的眼眶。
纪嫣递了帕子过来:“还说让我别哭呢,你不也是。”
“我就是不太敢信是真的。我昨晚守着他,隔不到一刻就要醒一回。醒来看到他还睡在那我才踏实。这小子睡觉的模样还和小时候一样,规规矩矩的不叫人操心。不像阿衡似的,总要睡得四仰八叉,没掉下床都是好的。”宋飞鸿道。
“如果当年不是我,你也不会跟你舅舅他们断了往来了。”纪嫣想起了往事。
当年雪名走失,指责纪嫣最多的便是宋飞鸿的舅舅一家。宋飞鸿长辈亲人中,就剩下舅舅是最亲的关系。却也是舅舅在他家遭遇此劫的时候不仅不帮忙找寻,还要落井下石,上门斥责,甚至想让宋飞鸿休妻再娶。纪嫣气急攻心,当场吐血,身体自此一蹶不振。
宋飞鸿一怒之下把这些人全都赶了出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这门一关,也自然关上了他最近的这份亲情。更可怖的是那些流言碎语,无非是说宋飞鸿目无尊长、忤逆不孝,他的名声自那以后又差了起来,几乎有好几年的时间里都在被人指指点点。
“断了没什么不好的。别家过年都要到处去拜年,我们家便好了,省了多大功夫,你说是不是?”宋飞鸿看得很开,拉住纪嫣的手,“我们一家人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但现在阿雪回来了,你舅舅那边我们是不是也要去告诉一声。”纪嫣自己的娘家也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她自认是个没什么亲人缘的人,但她不想宋飞鸿也这样。
“他们也未必高兴。”宋飞鸿嘟囔。
“相公。”纪嫣平平地看着他,“你忘了你今年清明扫完墓回来的时候同我说,看到你爹娘坟前有贡品纸钱,不是你舅舅他们去的,又是谁呢?”
“好了。离过年不是还有十来天,先等阿雪的失忆症好了后,我再看看。”宋飞鸿也没把话说死。
夫妻俩心力交瘁了一天一夜,眼下几个孩子都不在,相携着回房歇息去了。
另一头,宋墨玉领着陈司悬和顾雪名出了门,却未直接朝着酒楼去。
等停下脚步时,顾雪名念出招牌上的几个字:“春风制衣局?”
“走。”宋墨玉喊道。
◎你别叫我陈掌柜,你叫我妹夫◎
春风制衣局与春风布庄、染坊同属于县城李家, 是宝陵县城最大的制衣局。
这里头最便宜的一件衣裳也要一两银子起。宋墨玉上回那条五两的裙子便是在这买的。
顾雪名和陈司悬一左一右跟在宋墨玉身后往里走。
三人本就外貌出挑,如今走在一块更是引人注目。
“那是谁家的郎君,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我也不知。”
“我觉得左边那个不错。”
“我倒是觉得右边那位郎君更胜一筹, 左边那位总觉得不好相与。”
宋墨玉斜了陈司悬一眼, 果然见陈司悬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便有些冷淡了, 可不就是不好相与。
陈司悬见宋墨玉看他,那张冷淡的脸上却忽如春风化雪,冰消雪融:“怎么了?”
周遭中有人无奈轻叹:“原来不是不会笑, 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没事。”宋墨玉挑眉一笑。
顾雪名则在一旁看着四周, 这里的衣裳样式似乎与倦州的都不大相同。他何时与父亲离开倦州到的此地。顾雪名只觉得记忆如一团乱麻, 想抽丝剥茧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他索性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反倒好受许多。
店里的伙计已经迎了过来:“姑娘,两位郎君,今日想看些什么样式的衣裳?店里新到了一批,各种布料、颜色、样式的都有。其中有一件还是浣花锦做的。”
浣花锦以绿意为底, 上头缀满各式花样, 犹如落花流水荡起的涟猗,用这做的衣裳至少也要十两银子起。
宋墨玉指了指顾雪名:“无须管我, 给这位郎君找些衣裳出来,银子也不必管,重要的是样子好看,穿着舒适且要保暖。此外劳烦请师傅为这位郎君量量身形,定做两身衣裳。”
她从袖子里直接拿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出来:“今日茶室可有房间?”
伙计一看就知道宋墨玉不是个差钱的主,殷勤得跟什么似的, 连忙把宋墨玉一行人往里面请。
春风制衣局的二楼比一楼更宽更大, 且都设有单独的茶室。当然这茶室也是收费的, 一两银子一间。有钱的客人一般都到此处,伙计会按照他们的要求,把最新最好的样式拿到茶室里让他们挑选。
顾雪名见伙计走了,立马同宋墨玉道:“宋姑娘,你来这是为了给我买衣服?”
“自然。”宋墨玉让他别站着,坐下来先喝喝这里的茶水,“这里的茶是不错的。”
陈司悬自不用她说,已经坐到一旁饮了一口:“差强人意,我看不如你制的茉莉花。”说着他便把茶盏放下不再看一眼。
顾雪名哪里敢坐,方才他看得清楚,宋墨玉可是直接把五十两银子给了出去,就是把他卖了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啊。
“宋姑娘,家父与我已经在府上叨扰。无功不受禄,非亲非友的,你实在没有必要如此。”顾雪名已经在算自己要给宋墨玉的酒楼做工做到几辈子了。
“顾郎君有所不知,你与我哥哥身量相仿,我是想请顾郎君帮忙试衣。订做的那两身留给我哥哥,另外两件成衣就请顾郎君收下当做酬谢了。更何况郎君今日就要去我的酒楼帮忙,我那酒楼进出的多是富户员外,总归要穿得光鲜些才好,毕竟世人多以貌取人。还请顾郎君勿要推辞。”
宋墨玉就知道顾雪名不会好好收下,早就想好了理由。
陈司悬见她对着自己使眼色,咳嗽一声后也跟着说:“不错,宋家好食酒楼进出的多是显贵之人,虽不要求伙计穿金戴银,也得穿得光鲜才是。我身上的这袍子便是她买的。”
这些话一说,顾雪名果然没再反对。他身上的这件衣裳已经穿了许久,甚至还有一处补丁。他既然要给宋姑娘做事,就不能给宋姑娘在衣着上丢脸。
“原来宋姑娘还有一个哥哥?想必令兄也和姑娘一样,是个光风霁月之人。”顾雪名哪怕记忆混乱了,也是个不会冷场的顾雪名,总要想出些话题来。
宋墨玉看着他笑了笑:“我哥哥自小便懂事得很,既通诗书也会拳脚。邻居个个都夸他好。哪怕是路人,他都有一分慈悲心。”末了她又微微叹道,“我们一家人都很想他。”
“令兄得姑娘如此夸赞,我倒真有些好奇想与之相交。令兄可是出远门许久未归了?”顾雪名看得出宋墨玉眼里总是有些伤怀在。
“他去给我买饴糖了,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们一定会是非常好的朋友。”宋墨玉给顾雪名的茶杯里又添上一杯茶。
等三人出制衣局时,顾雪名身上已经是焕然一新。
他身着墨色缎袍,袍内露出雪白色镂空带花的镶边,内松外紧十分合身。脚上原本的布鞋,也换成了方便在雪地行走的皂靴。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从头到脚的一身装束叫人见了,都会以为顾雪名是哪位员外家的公子。
三人朝着酒楼走去。
等三人走出不远,李夫人一行却正好朝着制衣局赶过来。
“那位好像是宋家酒楼的宋掌柜?”李夫人眼尖,一下便看到人群中的宋墨玉。之前她们几位夫人一同在宋家酒楼用饭,李夫人便对年纪轻轻的宋墨玉上了心,还专门把人请去了包厢一叙。
陆夫人循声望去。
偏爱各类绿色衣裙,发髻上总插着一支墨绿玉簪,明眸皓齿、桃腮带笑,不是宋墨玉又是何人呢。
“她身旁那两位是何人?”陆夫人问道。
“应当是她酒楼的伙计吧。润芳,你从前可不会好奇这些。”李夫人觉得好姐妹今天有些反常。
陆夫人勉强一笑,揉了揉眉心:“随口一问。快进你家制衣局吧,外头站着怪冷的。”
两人带着各自的婢女进了制衣局。
陆夫人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宋墨玉。她本来确实对宋墨玉没什么特别的关注,但谁曾想她却在丈夫的书房里看到了两个儿子分别寄来的信。都是酒楼开业那日,陆云宝和陆云礼让他们父亲去给宋墨玉助势捧场的信。
陆云宝和宋墨玉联手做酱料生意的事,陆夫人有所耳闻。她们陆家家大业大,她觉得这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能挣到几个钱。但没想到陆云礼也对宋墨玉颇为上心。她再找人一问,才知道之前几次,陆云礼不是在家里拿了千年人参,就是拿了金条,都想送给宋墨玉。
陆云宝的心思未可知,可陆云礼的心意她这个当娘的再不明白就是真的傻了。大儿子受尽宠爱,行迹顽劣,家里不管谁都会对他多上心几分。但小儿子却好似没开口的葫芦,谁也看不透他,谁也没有真正地让他放到心上。
如果宋墨玉是陆云礼喜欢的,那她这个做娘的,就一定要为儿子争取。
陆夫人进了制衣局,一眼就看到货架上最显眼的那几匹锦缎:“这些全都包起来。”
李夫人忍不住问:“润芳,这些料子的颜色你素来不喜的。”
陆夫人笑了笑:“无妨,买来留着送人也好。”
宋家好食酒楼。
宋墨玉一进酒楼便开始忙碌起来,各式各样的人都要找她。
宋墨玉指了指陈司悬:“找陈掌柜,别找我。”
陈司悬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一一接下那些事。他知道宋墨玉还要准备晌午后与解宜年的比试,能多为她分担些总是好的。
“陈掌柜,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去做。”顾雪名见宋墨玉去后厨忙碌,便主动跟着陈司悬走。
陈司悬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不改色地说:“第一件事,你别叫我陈掌柜,你叫我妹夫。”
“?”顾雪名一脸茫然。
“顾兄很为难?”
“我家亲缘少,并没有什么姐妹,不知道陈掌柜这妹夫是从何说起啊?”顾雪名茫然且警惕。
“墨玉同我说她见你就觉得如兄长一般亲切,把你当哥哥看待。想必你也是把她当妹妹看的。你叫我一声妹夫又何妨。”陈司悬笑。
顾雪名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妹夫”对应的“妹妹”是谁。
“原来你们二人?”
“低调低调。”陈司悬颔首,“我年后就会来宋家提亲。”
顾雪名点点头,说了几句恭喜的话,又坦然道,他确实觉得与宋墨玉一见如故,只是人家是这么大酒楼的东家,自己是来干活的,称人家做妹妹总归不太好,有攀亲戚的嫌疑。
陈司悬听了他所想,便让他宽心。宋墨玉这个人要面子,脸皮薄,不好意思当面开口与顾雪名提兄妹相称。但若是顾雪名叫陈司悬一声妹夫,宋墨玉自然就明白顾雪名的意思了。
“妹夫——”顾雪名喊道。
“好。大哥。”陈司悬笑眯眯地回喊。
此时在厨房里的宋墨玉莫名觉得有些不妙,但她也懒得去深究了。
上午酒楼里的客人不算多,约莫有七八桌。宋墨玉选了其中几道较难的菜亲自做,剩下的便请余庆几位师傅操刀。
等到余庆也把菜做完后,他凑到宋墨玉身边:“东家,下午您真要和厨痴比试?”
“是啊,怎么了?”宋墨玉手里攥着一根银制的筷子来回晃悠。
“我和老冯他们几个是想问问您,下午比试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在场观看,就当是凑个热闹,见见世面了。”余庆实话实说,“要是您觉得有什么不妥,您就直说,我们下午绝对走得远远的。”
“这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反正下午倘若有客人点菜,你们也是要在这做菜的。”宋墨玉并不介意。
余庆、冯其几人大喜。这几日下来,他们已经深知宋墨玉厨艺之高超,想法之精妙,不愿意错过她做任何一道菜。还有那力压五百人的厨痴解其年,不知道又是怎样深厚的造诣。
他们若是能在场看这二人比试,只怕厨师行会的人都会羡慕吧!
想到厨师行会,余庆忍不住又问:“东家,你们比试称得上是我们行当里的大事了,这事要不要告知厨师行会那些人?那些人几乎都是宝陵县酒楼里的头号大厨,很多资历都很老,人脉也很广,能借着这个机会认识认识也好。”
宋墨玉看了他一眼。
余庆以为宋墨玉是觉得他多管闲事,连忙说:“东家您就当我多嘴了。”
宋墨玉是个连厨师行会都懒得入的人,又哪里会看得上那些人。
熟料宋墨玉却对他说了声“多谢”,宋墨玉接着说:“我初来宝陵,正是需要认识人的时候。但最近诸事纷扰,有些顾不上,谢谢余师傅。要不是您我还想不到这点。”
余庆本来是随口一提,想着邀厨师行会里的朋友来凑个热闹,没想到宋墨玉居然真心实意地谢谢他。他心里也多了几分感动,拍拍胸脯表示,这就去各处酒楼知会请人,下午准保搞得声势浩大不可。
于是,原本定好的只有两人的比试,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好在宋墨玉没忘记让人给解宜年带个口信,知会这件事。
解宜年倒也不在意,他每到一处,自然是要和这里厨艺最高超的人比试。若是宋墨玉输给他,那那些围观的厨师行会的人若有敢上的,那就一并比了去,省得他浪费功夫去找。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解宜年如期而至。
他神色淡然,两手空空。只在左肩上背着一个深蓝色的包袱,由人领着一路去了后厨。
那里已经有一群人在等他。
宝陵县厨师行会的会长、两位副会长还有五名会员,酒楼后厨的师傅伙计,以及,最重要的,宋墨玉。
◎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只能连连叫着好吃◎
“这位就是名动玉京的解师傅?久仰久仰, 在下宝陵厨师行会会长吴奚松。”一个约五十岁的老者站在几人正中,率先走出一步和解宜年打招呼。
解宜年看了他一眼:“吴奚松,除了是行会会长, 还是宝陵的酒宴大师, 烹厨三十五载,八宝鹌鹑、野山菌鲍翅汤是你的成名菜。早年辗转多个酒楼, 如今专事传艺,收有弟子二十名。”
周遭的人可能也没想到解宜年能脱口而出吴奚松的事,看他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探究。
虽然解宜年直呼自己的名姓, 但吴奚松仍满面和善, 带着笑意看着解宜年:“什么酒宴大师, 见笑见笑。都是大家看我年迈给我几分薄面,解师傅谬赞。还是解师傅年少有为,当年擢选御厨时,解师傅应该不过十八岁。倒是和如今宋小娘子的年纪相仿。”
他一席话又把话题带回给今天的主角。
宋墨玉听得这一句宋姑娘,忍不住嗤笑一下。大家对她的称呼其实有很多, 宋小娘子、宋姑娘、东家、掌柜的……唯独没有人叫她一句宋师傅。
别的场合便罢了, 如今厨师行会的人都在这里,身为行会会长的吴奚松却偏偏要叫她一句宋小娘子, 多少是有些刻意了。无非就是没拿她当回事,今天肯带着厨师行会的人过来,为的也只是解宜年的名气。
解宜年根本没接吴奚松的话茬,自顾自说道:“自那两道成名菜后,你便未有新菜面世,距今也有二十年了吧。”
吴奚松既有“酒宴大师”的名号, 这些年来承办各类富户、官僚的宴席不计其数。于县丞一党未倒台前也甚是钟爱找吴奚松去山庄办酒。但正如解宜年所说, 吴奚松一心钻研宴会, 除了那两道成名菜外,这些年再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菜肴。
选吴奚松做会长,除了因为他资格老,也是因为他人脉最广,能为行会筹措不少银钱,至于厨艺,只能说是平平。这些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从未有人敢搬到台面上来讲。
连宋墨玉都有些吃惊地看着解宜年。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不怕事了,没想到解宜年才是真的勇猛。以他这种性子,他当年在五百人中居第二,在怀疑有黑幕后,只怕还说了不少骇人听闻的言论出来。他只被人赶出玉京城而没丢了性命,还真算福大命大了。
“你——”吴奚松脸色一沉,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可马上他又恢复如常,面上笑意未减,只当没听到这些言论。
宋墨玉身后不远处,顾雪名拉着陈司悬讲小话:“这个人看起来脾气不太好,有个性,我喜欢。而且他刚才进来时好像认得我一般,一进来就看着我。说不定他也觉得我合眼缘,想和我成为朋友。”
陈司悬偏头看了他一眼:“是吗,我喜欢的人脾气也不太好。”
“你这样说宋姑娘就不对了。我看宋姑娘蕙质兰心,善解人意,热情大方,脾气更是一等一的好……”顾雪名口若悬河说道。
宋墨玉回头:“你俩什么时候过来的,去旁边坐着。”
“这就去。”陈司悬火速拉着顾雪名去了旁边。
因为请了厨师行会的人来,后厨里也在空余的地方摆上了几张长桌长椅,放了一些茶点。
为了公平起见,她和解宜年都会单独完成菜品的所有步骤,彼此灶台范围都是不会留人的。而两个灶台的正中间则摆满了各类食材。至于一应的佐料还有厨具配置放置的也是一模一样的。
宋墨玉甚至没有把宋家菜刀拿出来,而是选择了平常师傅用的铁菜刀。
解宜年把自己的包裹放到与宋墨玉正对面的灶台上。
一个厨子最重要的厨具,除了菜刀外,就是自己的翻勺。解宜年的包裹里正装着这两样东西。
两人点头致意,然后一齐看向吴奚松。
见双方都已就位,吴奚松点燃了一炷香。
一炷香能烧半个时辰,比试规定的时间则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以后不管菜肴做没做好都必须端出来让大家品鉴。
“这是我宋家好食今日备好的所有食材,解师傅请便。”宋墨玉说完这句后便开始自行挑选食材。
她已经想好要做什么菜,淮扬名菜狮子头。
狮子头又名葵花肉圆,其实说白了就是猪肉丸子。丸子又大又圆,表面上又有淡淡的凸起,好像狮子头一般威武霸气,由此得名。
而一道上乘的狮子头绝非沉甸甸的大肉丸那么简单,一定是要肉香醇厚且清香鲜美,完全吃不出盐酒酱糖的味道。却能吃出食材自身的味感,而且吃完后还有绵长的韵味。
要想做出这样的味道,宋墨玉自己其实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可如果人一直只做有把握的事,那又有什么乐趣。
和宋墨玉比试的并非只有解宜年,还有她自己。
宋墨玉取了取肋排之上的五花肉,这里的肉红白分明,肥瘦比三七开。三分肥肉,七分瘦肉,先将猪肉用平刀法切片,再用直刀法切成极小如同米粒那般的肉丁。
自穿越过来已经快半年时间,原主这双原本柔嫩的手不止抹除了茧子,而且变得沉稳有力起来。
她拿起铁菜刀后挥舞如飞,众人一个错眼间,就看到那块五花肉切成了极小肉丁,放在案板上红红白白好看非常。
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这两位要做什么菜,看得也是津津有味,甚至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宋墨玉要做的是什么菜。
“不会是酸豆角炒肉末吧?”有人道。
另有一人白了他一眼:“你哪只眼看到宋掌柜拿了酸豆角。”
“想想也是,哪至于做这种小孩都会做的菜。”
而解宜年那边却迟迟没有动作。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摆着的那几篮子辣椒、西红柿吸引了。
这辣椒分为青红两种,青色的成长条形,闻着并没有那么辣。那红色的只有小拇指大小,一靠近就能感受到辣气。还有那西红柿一个个红彤彤、圆滚滚的,倒是有些像熟透的柿子。
他认得这西红柿,之前在宋家好食吃的那顿饭,宋墨玉就做了一道西红柿炖牛腩。
西红柿酸甜多汁,适口性好,应该能搭配不少食材做菜。
解宜年拿起西红柿攥在手里细看。
除他以外,其他厨师也盯着这些辣椒和西红柿。这两样都是市面上尚未出现的食材,据说是宋墨玉从一处神秘山谷里移栽回来的,属于宋家的不传之秘。辣椒比水蓼叶和茱萸更辣更香,西红柿则是完全新奇的口感,据说直接生吃也使得。
真不知道宋墨玉走了什么狗屎运,才能碰到这两种植株,移栽回来后还成活了。
是以宝陵厨师行会的人,也多认为宋墨玉是靠这些新奇的食材夺人眼球,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真材实料。
他们没见过的东西,他们认为解宜年一定也没见过。
解宜年为了稳赢,一定会选择做拿手的菜,绝不会冒险使用辣椒和西红柿入菜。
可解宜年却把西红柿还有牛腩都放到了他的灶台上。
宋墨玉得闲时抬头,她有些意外他的选择,心里对这个人却忽然多了几分欣赏。她知道解宜年和自己一样,是一个不会止步不前的人。
只有勇于接受结果的不确定性,面对不可预测的风险,才能拥有更广阔的视野,才可能会拥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她不再去看解宜年,只专心于自己的刀。
粗切成丝,细切成丁,虽然过程琐碎,不如剁碎来得迅速,却可以保存肉质肌理,让这些肉的口感更加鲜嫩。
随后宋墨玉将马蹄拍碎后也加到了肉馅中。
姜拍后切成片,大葱则只取葱白切成段。又用葱姜和黄酒调成了葱姜水。和肉馅装到碗里后加盐、生粉、少许白胡椒,用手将它们混合均匀。
抓匀到差不多后就要开始朝着一个方向开始搅动摔打。
摔打能让肉和调料充分醒发融合,给肉馅上劲。
“没想到宋小娘子手劲这般大。”
“就是,我看我都不如她。”
“宋掌柜手上是有功夫的,她一次都没停下来过。我看着肉馅粘度摔打得刚刚好。”
宋墨玉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她时不时在肉馅里加点水、加点盐,直到肥肉与瘦肉相互渗透,由此做成最重要的肉馅。
肉馅调完后,宋墨玉加了些水淀粉进去,让肉馅的表面显得更加光滑。
众人看着宋墨玉在肉馅下取下一团,将肉馅团成一个手掌合包的大丸子,两手交替让肉丸的表皮更加紧致和完整。如此一共做了六个肉丸出来,取六六大顺的吉利数。
“好大的肉丸。”余庆皱着眉头看着。
按理说这么大的肉丸,里外很难同时熟透,对火候的把握要求很高。而且这么大一个肉疙瘩做出来能好吃吗?
可这是宋墨玉,别人不清楚,这几日都看宋墨玉做菜的余庆最清楚。宋墨玉的那双手简直是神造之手。任何简单的食材通过她的手,都不会和难吃两个字沾边。
即便此刻不甚理解,也还是耐着性子继续看。
但在场的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怀疑,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宋墨玉做的这道菜实在粗鄙如同儿戏。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解宜年身上去了。
一群人中唯有两个人始终面带笑意。
陈司悬笑道:“原来她是要做狮子头。”
“什么头?”顾雪名问。
“你看她手里的肉丸,外表紧致内里其实柔嫩松软,放到水里后肉丸不会散开。我以前看人做过。”陈司悬解释给他听。
“那真是厉害了,我们到时候能不能吃?”顾雪名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不能吃我带你坐这做甚。我可是你妹夫啊,有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你。”陈司悬拍拍顾雪名的肩膀。
顾雪名感动地点点头:“好妹夫,有机会我一定在墨玉妹妹面前说你的好话。”
“这倒不用了,一天说个三句就差不多了。”陈司悬摆摆手。
灶台边,宋墨玉的肉丸已经放进滚水定型完毕。
随着高汤温度的升高,狮子头在汤中连续翻滚,最后完全漂浮起来。炖煮可以让狮子头里的油出来得多,吃的时候不腻,汤也会更加浓香味厚。
为了让狮子头在汤中受热均匀,宋墨玉取了一片大白菜的菜心盖在肉丸上,将狮子头完全浸入汤汁焖煮。
大半个时辰后,狮子头焖煮完毕,宋墨玉取来旁边刻着云气纹,写着吉祥二字的汤盅,将狮子头装了进去。
汤盅里浇入两勺汤水后,宋墨玉又放了两颗菜心进去。
肉酥软烂,汤清味浓的清炖狮子头就做好了。
她的手轻轻晃动汤盅时,狮子头在汤盅里还有一阵轻微的颤动,那神形如同狮头甩水一般。
虽然是肉食,但闻着便觉得鲜香。
宋墨玉擦了擦手,将六个汤盅并一排瓷白的汤勺摆到了长桌上。
“清炖狮子头,请诸位品鉴。”宋墨玉笑了笑。
“为何用勺不用筷?”后厨里的伙计站在人群外,伸长脖子去看那狮子头。
宋墨玉见他问,便直接让他走到前面来,又给了他一双筷子叫他试试看。
伙计一连夹了几次发现怎么都夹不起来,最后讪讪地笑了:“东家,是我没见识了。原来筷子根本夹不起来。”
“肉太嫩是这样的。”宋墨玉又把勺子也递给他。
伙计成为了品尝狮子头的第一人。
热气腾腾的狮子头送入口中,伙计呼着气跺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