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郎灵寂叫了一声,音色特有的冷清。
“您的神志似乎清醒得很呢。”
司马淮心惊,强行逼退失落感,终于还是画上了朱砂叉子。
之前的宫变中,他靠装疯卖傻逃过一劫,如今想夺回权利,难如登天。
更糟的是,他装傻这件事似乎被察觉了。王氏野心勃勃想操控他,一旦露馅,他恐落得和先帝一样结局。
琅琊王就是琅琊王氏的忠诚走狗,任何风吹草动逃不过琅琊王的眼睛,第一时间为王氏排除阻碍。
如果琅琊王和琅琊王氏能分开,那么他们各自的力量都会被削弱一半。
可惜,不能……
司马淮暗中怨恨,皇帝哪里是皇帝,根本是琅琊王氏的傀儡,盖戳的工具人。
陈辅和学生精心写了十三大页的科举改革,被帝师一句话毙掉。
这位新上任的帝师并没有大公无私的凛然正气,相反他是九品官人制的绝对拥护者,选拔官员只问门第阀阅,骨子里是不懂体谅人间疾苦的冷漠贵族。
豪强肆意吞并土地,豢养爪牙,郎灵寂却奉行清静无为的国策,优容豪门。被弹劾的琅琊王氏非但没受到责罚,反而稳稳上升为头号士族。
从前琅琊王氏庇护琅琊王,如今琅琊王庇护琅琊王氏。他们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互为庇护伞,已分不清彼此。
早朝之上,悲愤的御史大夫陈辅当场割袍,断绝与琅琊王旧日的情谊。
“郎灵寂!”
主弱臣强的局势下,拥有皇室血统的藩王应该匡扶社稷,抑制豪强,“你如此与豪门沆瀣一气,我当真瞎眼看错了人!”
“琅琊王氏,篡逆弑君,其二子王戢去年在宫变中以矛枪捅穿了先帝心脏,乃满朝文武亲眼所见。”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琅琊王氏,该当满门抄斩!”
话音一落,百官心里皆颤了颤。先帝之死是禁忌,任何时候都不能提的。
陈辅大抵没打着活着的心思,所以话里分外不留余地,对郎灵寂戟指大骂。
文武百官中的王氏子弟闻陈辅辱其家族已齐齐跨前一步,义愤填膺,蓄势待发。
司马淮于龙椅之上捂着脑袋,对于这场别开生面的权臣厮杀,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大人,”郎灵寂平静道,“先帝何故悖逆,您作为先帝的帝师最清楚吧?”
朝堂上剑拔弩张,若隐若现的卫兵已在阶前守候,下一刻便血溅当场。帝师这话俨然反咬一口,将先帝惨死的罪责推至陈辅头上。
陈辅自知得罪了王氏再无活路,愤慨悲凉之下,砰地一声撞了柱。
临死前瞪着眼睛对司马淮,“老臣今日便死谏于此,望陛下体察老臣知心!”
变故突然,满朝唏嘘,吓得司马淮悚然变色,医官迅速上来抬走了陈辅。
郎灵寂冷淡扫过,血淋淋的尸体被抬出去。
夜,皇帝戴着帷帽,警惕着身后没人盯梢儿,悄悄陈府探望。
御医忙碌了几个时辰,陈辅的一条命总算捡回来了,但以后瘫卧在床。
陈夫人掩袖而泣,司马淮瞧着忠臣满身是血,被残害至此,亦是眼底湿润。
君臣对泣,空自黯然神伤,却对权势滔天的琅琊王氏无计可施。
“早知琅琊王非我族类,老师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让他进中枢,即便是王太尉力荐……”
司马淮嗓音悲切,“朝廷四品以上的高官一半都出自琅琊王氏,如今又多了个郎灵寂,该如何是好?真乃天要亡朕。”
陈辅奄奄一息,“都是微臣的错,我与他本是贫贱交和忘年交,谁料……”
世道黑暗,朝廷被琅琊王氏把控,忠臣无用武之地,皇帝也被权臣把控。
司马淮泪下沾襟,“皇兄生前本欲实行科举制的改革,因触怒了门阀的利益,被逆臣活活杀了,死不瞑目。”
“如今,怕也要轮到朕了吧……”
“还请老师帮朕指一条明路,朕快要撑不下去了!”
司马淮微微躬身,贵为皇帝他却一直装疯卖傻,这样昏天黑地的日子实在忍受不了了。
陈辅大为惭愧,本该和陛下一同奋斗到底,可惜身子骨已坏了。
“人才是基本盘,陛下若想亲政,必须有一批心腹官员为您做事。如今,铨选人才的权力握在门阀士族手中。”
陈辅强撑着身子,叫司马淮附耳过来。
“微臣的学生,也就是写下这篇科举制改革的人,长期在天嶷山归隐,人称梅骨先生,是个平民。近来他会办一场清谈会,陛下若有心,可去联络他。”
“他为人正气凛然,扳倒琅琊王氏的最后一线希望,皆系于他。”
司马淮闻言久久怔忡,郑重点头。
朝政上的血雨腥风,王章多有耳闻,但近日频频咳嗽呕血,虚弱难支,无法上朝跟陛下当面申辩。幸而有帝师从中斡旋,为琅琊王氏洗脱污名。
王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必须定下一任家主,使帝师可以及早辅佐于他,家族从容立于汹涌的朝政之争上。
他摩挲着指尖戒指,考量着人选。
两日后,春分,王氏开祠祭祖。
祠堂不允女子进入,但王姮姬站在王章身边,没有任何人敢提出异议。
王家子弟十分清楚,九妹是家族最特殊的存在,九妹身影窈窕,掌握着全族的生杀予夺大权。
向祖宗的第一炷香,由王姮姬插的。
紧接着,她带领众人朗读家训。
第一,扬名显亲,兄弟怡怡,孝之至也。第二,王氏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世不得登基称帝。
王章躺在轮椅上欣慰,姮姮长大了,亭亭玉立,能代行家族职务了。
礼毕,王姮姬见角落处伫立着郎灵寂,脸色一白,随即漠然退出。
昔日情人见面连招呼都不打。
她走得太快,以至于郎灵寂抬眼时,只扫见她发尾一片枣花色的发带飘过。
王章单独叫了郎灵寂,“殿下与姮姮到底怎么了?”
郎灵寂望着清澈眀净似雪山的天空,“太尉,在下不知。”
“朝廷上的事多亏殿下了,实为我王氏庇护良多,解决了不少麻烦。”
王章说完前半句,隐晦地提起退婚之事,“你和姮姮若不适合分开也行,我们俩家的关系不必通过姻亲维持。”
郎灵寂微讶失笑,“何至于此?”
“太尉还记得那纸契约吗?”
多年来他一直如约恪守,刚刚还为王氏在朝中摆平了一道麻烦。
“上面写了在下与九小姐的婚事。”
王章晓得其中利害,“我王氏族中好女儿无数,个个都知书达礼。殿下看看别人也好,不影响我们两家的关系。”
郎灵寂强调:“太尉,在下只要九小姐。”
王章一时语塞,眼前的年轻人情深似水,倒不是轻易能转移的。
“好吧,容老夫再考虑考虑吧。”
郎灵寂客气退出,身影隐没在初春青缥色的雾气中,不容置疑。
王章深有苦衷,郎灵寂的忠诚他晓得,这人自会把最好的带给琅琊王氏。
和 琅琊王合作也是一场双赢,默默无闻的琅琊王通过王氏走上权利的舞台,王氏也依靠琅琊王永葆青春活力。
可问题是,姮姮能幸福吗?
姮姮喜欢郎灵寂自然万事大吉,可如果姮姮不喜欢了,他不愿通过卖女儿的方式牟取家族利益。
时光如白驹过隙,九小姐一直病着,补品流水似地送到她面前。
王姮姬叫冯嬷嬷分类,凡是郎灵寂送的汤药,都掩人耳目地浇了花,对外宣称她一直吃着药。
几日下来,花叶渐渐枯萎。
王姮姬见此结果,秀颊上如罩一层黑气,心事重重。
冯嬷嬷道:“小姐前几日叫老奴暗中寻的蛊婆到府中了,精通蛊术的。”
蛊婆依次为王姮姬看诊,闭目良久,竟无一人察觉她身体有异,更莫说中蛊毒了。
“小姐所忧虑之事,八成只是心结,”
她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小姐的身体只是弱质些,并无本质问题。”
王姮姬微微肃然,“你们真的精通蛊术吗?”
医婆自信,“小人在苗疆浸淫数十年,旁人放蛊但凡手指微弹稍稍动作,小人都能察觉。”
王姮姬命冯嬷嬷打赏送客。
桃根、桃叶、桃干、桃枝几个大丫鬟伺候着小姐,纷纷有愁容。
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恐惧笼罩在头顶,小姐真的中蛊毒了吗,或只是多心了?
姑爷平常对小姐好得没话说,光风霁月,儒雅豁达,怎么看都不似行此卑鄙勾当的人。
王姮姬深知自己的“未婚夫”很厉害,控制人有一套,整个王氏甚至自己的身边人被他潜移默化得很深了,自己前世被蒙在鼓里。
虽她说不愿意,爹爹绝对会取消这桩婚事,但她还是应该主动做点什么。否则整日如金丝雀般待在深宅大院里,如何寻得破解之法。
“劳烦冯嬷嬷为我备好行头,明日我出去一趟。”
天嶷山有当代大儒讲学,人才云集,到那里去一趟或许有些收获。
冯嬷嬷愕然:“小姐不带随从吗?”
小姐体弱,在外面与那些卑族接触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好。
王姮姬摇头,自己这副身子养尊处优惯了,不懂人间疾苦,该单独出去历练历练。
“嬷嬷千万莫让父兄知道。”
她简单带了行头,背了一把琴,翌日赶早出发。
谁料刚到门口就和二哥王戢相遇,王戢道,“九妹,你要去哪里,还作一身男儿装?”
王姮姬无言以对。
王戢责备道:“又去山上逛清谈会吧?那里卑贱寒门聚集,鱼龙混杂,吾妹不该自降身份。”
王姮姬道,“二哥,交朋友不分高低贵贱的。”
王戢不悦,瞪了妹妹一眼,还是放手了。他给了她两袋子散碎银两,方便打赏那些马奴和小商小贩。
“玩玩就好了,玩够了早些回来,别节外生枝。”
王姮姬淡淡一笑,揣着银两翻身上马,“多谢二哥。”
路上,良田千顷,阡陌交横。
这些土地都属于琅琊王氏,经过累世的经营,王氏的园田遍布天下,忙忙碌碌蚂蚁似的人是王氏的佃客。天下土地十分,王氏独占七分。
王姮姬走出来才对自家家业之大有了清醒的认知,怪不得王氏子孙凭世资便可坐至公卿,拾官如草芥。
许久才至天嶷山山脚下,眼见山清水秀,竹林间溪水淙淙,古朴幽静,氤氲着淡淡一层苍筤色的飘雾。在林间呼吸新鲜空气,心旷神怡,令人忘却尘俗。
清谈会便在此处举行。
眼见出入的皆是一些褒衣博带、风雅适性的寒门名士,沽酒豪饮,放诞不拘。王姮姬的长发亦高高束起,混迹其中。
半个时辰之间,竹林已聚集了百余人,俱是来听梅骨先生讲学的。
王姮姬病的这些时日,朝政闹得凶,世族支持九品官人法,寒族支持科举考试制度,两方对抗激烈,而今日讲学的梅骨先生便是科举制的提倡者。
据说梅骨先生很有才华,写下一十三页的考试实施细节被朝廷否决了,但他在民间极有号召力。
“梅骨先生是我等寒门子弟的希望,知识分子的良心呐。”
寒门学子透露着崇拜之色,双手握拳充满热忱,随即又针砭时弊,“九品官人制早就落后了,简直成了那些不学无术纨绔子弟拾官的保护伞,早该废除!”
王姮姬半信半疑,九品官人制落不落后她不知道,但似这等明目张胆的聚众讲学,一定很快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寒门学子又说了一大串梅骨先生高标不凡的事迹,最后嘟囔了句她身上有股香粉味,蛮娘娘腔的。
“你胡说什么?”
她蹙眉。
当今许多名士崇尚风雅,出门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她今日扮成男子,出门前并未抹任何香粉。
寒门学子道:“公子身上有股隐秘的香粉味,在下浸淫香粉十几年才能勉强闻出来,敢问从哪里弄的?”
王姮姬心想这人也抹香粉,却指责别人……正此时,前方竹林一面清脆的锣鼓震了两下,清谈会开始了。
喧闹的竹林立即安静下来,众人各自找位置落座。
王姮姬找不到位置,问一头戴帷帽的书生能否拼桌,那书生不动声色往旁边移了移,性子比方才那人内敛许多。
不远处的高台上,梅骨先生手持麈尾徐徐登场,文质彬彬,儒雅古朴,满目书卷气,意外的是只有二十几岁。
今日的主题是人才制度,由梅骨先生率先发表一番见解后,座下名士天南海北地辩谈起来。
梅骨先生发表论断:“元帝死后,殇帝司马鉴即位。当时琅琊王氏恃其豪强,把持朝政。殇帝欲不愿久为权臣傀儡,意图推行科举考试,动了士族的利益,结果被王氏残忍杀害,死不瞑目。”
他引经据典,说出王氏的许多条罪状来,危言核论,句句指责,门阀王氏。
“琅琊王氏倚仗家族势力,只手遮天,占据田地,使国之户口少于私家。王氏有膏粱子弟好色强霸民女,使民女投河自尽,无处伸冤,苦不堪言。”
众寒门书生听得王家如此十恶不赦,纷纷随着梅骨先生的节奏詈骂。
王姮姬在旁咋舌,这般公然开堂讲学,聚人众百余号人,指摘朝廷长短,恐怕很容易被有心者告发。
如今朝廷是二哥和那人共同在管,一旦被捕,恐怕有一个算一个得绞刑。
旁人见她一直沉默,便来询问,王姮姬清了清嗓子,“琅琊王氏,也不全然是不好。”
此言一出满庭鸦雀无声,与她拼桌的那位遮面书生,几不可察颤了颤,似看待什么异类。
空气中流动着危险敌对的气息。
梅骨先生怔了一怔,问:“那么,这位公子您有何高见?”
王姮姬从小见过大场面,前世又做了一辈子王氏的当家主母,自不会被此小小阵仗吓怕。
她方才说的话并非与众人对抗,只想提醒众人适可而止,别傻傻以卵击石,真和朝廷对着干。
“当年元帝南渡,是琅琊王氏兢兢业业辅佐,惨淡经营,才为中原皇室撑起一片天。琅琊王氏乃有功之臣。”
梅骨先生辩道:“但琅琊王氏事后恃功豪横,逼宫人主,盘根错节,更犯下弑君的杀孽,也是事实。”
王姮姬质问,“先生为何只谈后果不提前因,王氏之所以如此,盖因元帝过河拆桥,疑忌为他打下江山的王氏子弟。王氏即便有错,帝室亦有错。”
旁人见她羸弱清减,情骨窈窕,一头青丝虽以男人模样束住,美丽的眉眼间浑不像男人半分样子。
尤其是她谈及帝室时不咸不淡,腰骨挺直,有股淡然的底气在,仿佛深知其中底细,根本就是贵族中人。
梅骨先生捏了捏拳头,声音发沉,“皇帝怎会有错?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
王姮姬至此知他是儒家,而自己耳濡目染的是黄老一派,自话不投机。
这时台下有书生别有用心地问,“这位公子,敢问您和琅琊王氏什么关系,和当朝帝师又是什么关系?”
全场沉为死一般的寂静。
王姮姬疏淡地垂垂眼,这场合不适合暴露身份,恐有人身之忧。既已为家族申辩,再说就多了,起身告辞而去。
刚出没几步,后面一阵脚步声,竟是梅骨先生撇下众人追了出来。
“公子留步!”
梅骨先生气喘吁吁,“公子不是世族出身吧?”
王姮姬一凝,“何以见得?”
梅骨先生道:“因为公子善,刚才那番话是出于一番善意。”
“小生的学徒都是些贫寒书生,为了躲避官府才选了这么个僻静之地讲学,真正的世族是不会纡尊降贵地降临此地的。”
“那些贵族不会这么善。”
王姮姬顺水推舟,“英雄不问出身。”
梅骨先生道:“是,英雄不该问出身,可九品官人法却使门阀的纨绔子弟占据高位,而有能力的寒门子弟永无翻身之日。”
王姮姬摇头,“门阀中并不全是纨绔子弟,相反人才济济,人中龙凤者大有人在。”
例如二哥英勇盖世,四哥文采昭著,三哥未及冠便已上过战场。
梅骨先生疑惑道:“公子既非出身贵族,为何一定要为门阀说话呢?”
跟在梅骨先生身后的,还有方才拼桌的那位遮面公子。他轻轻掀开帷帽,露出一张年轻而贵气的脸。
王姮姬瞠目,别人不识得她却识得,遮面的公子正是当今陛下司马淮。
前世她随郎灵寂入宫参拜时,曾远远见过司马淮,千真万确错不了。
皇帝出现在此处?
司马淮和梅骨先生对望一眼,郑重而庄严,“公子,可否移步说话?”
后园,芽如雀舌的毛尖在水中沸腾,三人席地而坐,小童依次沏了茶水。鸟语唧唧,环境甚为幽静。
司马淮虽是皇帝,平易近人,频发向她递送茶水。
王姮姬心照不宣,皇帝现在还处于被权臣控制的傀儡阶段,在宫中装作痴傻举步维艰,随时有被权臣戕害的危险,权臣正是她前世的夫君郎灵寂。
司马淮看样子是微服出巡,辛辛苦苦从她那只手遮天的好未婚夫手下逃出来,就为了见这位梅骨先生。
她饮了口茶,微微惭愧,既然皇帝在此,何必争一时口舌之快,为琅琊王氏招恨。
幸而,司马淮没认出她。
梅骨先生继续方才的话,“公子有此学识何不为国效力,偏偏依附奉承于权贵呢?”
王姮姬道:“先生是纯儒,有些事可能太理想化了。”
没有进入过官场的人哪里了解官场险恶,他们说来说去的科举制,纸上谈兵。
梅骨先生自报家门,原名文砚之,本有济世之志,奈何把门阀把持朝政,他迫于无奈才归隐讲学的。
当今世道混浊,忠臣没有出路,他的授业恩师陈公在朝堂上被逼得血溅三尺。
“公子替琅琊王氏说话,句句在理,但天下乌鸦一般黑,世族即便有可取之处,也改不了吸血蠹虫的本质。”
“本朝若想振兴,唯有立下律令,严明刑法,以正式考试选拔人才,使寒门中有才华者也能平等入朝为官。”
接着,文砚之列举了包括王家在内的豪门大族如何笼络官位,对寒门肆意践踏,其中所提的欺男霸女者,有一位竟就是她五哥王绍。
王姮姬抿了抿唇,兄长们对她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但他们豪奢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对别人就不一定了。光她二哥王戢就杀人无数,好人坏人都杀。
“是……”她道,"有待改善。”
文砚之和司马淮心思相通,均想把她拉入自家阵营。人才得来不易,清谈者大多是浪得虚名之辈。在竹林里讲学数月,才遇见她这么一个真正明事理的。
司马淮听从了重伤陈辅的建议,正广纳贤士,建立自己的人才库。
王姮姬斟酌片刻,还是想规劝他们,“若想改革免不得流血牺牲,阻力甚大,何必呢?莫如归隐一世逍遥自在,落得平安。”
文砚之目光灼灼,“知其不可也要为之,为国为民,无怨无悔。”
看他的样子像以卵击石的卵,王姮姬动容几分,一瞬间竟隐约从文砚之身上找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现在筹谋着退婚,和那人明火执仗地作对,无疑也困难重重。
前世洗手作羹汤的自己,为了那人的位极人臣耗得自己油尽灯枯,最后因为没有药生生呕血而死,以及那人和许昭容生的三个孩子。
她思绪越飘越远,忽情念一动,蛊虫苏醒,心如蚁啮。她暗道遭了,悄悄捂住胸口,掩饰似地又啜了两小滴茶水。
“……所以九品官人法弊端极大。公子,我等所言句句诚心。”
文砚之未曾察觉她细微的异样,徐徐说着,“我们希望公子你的帮助,如果想通了,可以到竹林来找我们。”
司马淮鼻尖阵阵幽香拂过,沾了隐蔽的少女之香在身,知面前的公子可能是女儿身。
帝师执政后,他的处境异常艰难,诚危急存亡之秋,他急需自己的心腹,因此即便是女子也愿意拉拢。
王姮姬有点承受不住,相思之情一动,方才还好好的人失去行动能力……眼前一黑,跌在地上。
“公子?”
病发突然,文砚之和司马淮始料未及,未尽的话头生生截没在嘴里,疾步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她。
文砚之颇通医术,探了探她的脉,骇然变色,“怎么是……蛊毒?”
王姮姬本昏沉,骤闻此语心头一阵雪亮,强撑精神,“先生说什么?”
文砚之面色凝重,并不敢轻言下论断,手指搭在她的脉上,阖目良久才说,“是那东西,绝无差错啊……但怎么可能?”
司马淮不通医术,在旁满怀忧心。王姮姬借他的力勉强坐直,追问:“什么东西?”
文砚之哑声道:“公子年岁轻轻,却沾染了杀魂的毒物……蛊毒!”
王姮姬悲喜交加,宛若一线希望射进黑暗,终于有人证明她不是臆想症,而是实实在在中毒了。
文砚之请司马淮继续扶住她虚弱如纸的身体,观她小臂的筋脉。
只见一条金线隐约贯穿其中,色如流星,直通心脉,周边黑气浮现,正是极厉害的蛊毒初期征兆。
但这些异状只有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手臂恢复了正常血色。
施蛊的那一位,怕是这道的高手。
文砚之道:“小生年迈的婆婆精通蛊术一道,传了些给我,因而我才能一眼认出来。公子因何沾染那物?”
王姮姬并不知毒从何而来,之前怀疑过家中那些糖块,经御医诊断并无问题。
她问:“还有救吗?”
文砚之望了眼司马淮,他二人秘密在民间笼络人才,若能救了这位女扮男装的女公子,不仅积德,或许还能感化这位公子,使她脱离贵族,为己所用。
“自然有。万物相生相克,至毒之物五步之内必有解药。”
“但小生才疏学浅,难以分辨此蛊的种类,还得请我婆婆亲诊才行。”
王姮姬释然又悲哀,释然事情总有些进展了,悲哀从前她被蒙在鼓里,骗了那么多年。
司马淮见此,当即决断道:“那好,事不宜迟,今日相逢即有缘,便请梅骨先生的婆婆速速出手,相救这位公子。”
顿了顿,竟蹲下身来,“公子身体虚弱,梅骨先生也是文人弱质,不如由我背公子一程吧。”
他之前一直沉默寡言,开口惊人。
王姮姬清清楚楚他的真实身份,龙椅之上的皇帝,如何敢让皇帝背她?
“不……”
司马淮却不容拒绝,双手向后轻托,已将她稳稳背起。少年长身玉立正青春,强毅沈断,修长的身躯恍若一堵坚实的墙。
文砚之起初微讶,点头道:“可以,随我一同到婆婆家去撵蛊,离此并不远。”
王姮姬犹如腾云驾雾,不曾想与陌生人有此奇遇。司马淮身上独属帝王的龙涎香染到了她身上一些,男女授受不亲,但蛊毒发作之际无暇顾及了。
司马淮和文砚之二人脚力甚快,半晌到了文砚之的婆婆家中。那是座简陋的茅草房,传来若有若无的酸腐之气,门前晒着各色草药,养了一条白狐狸。
文砚之前去打招呼,司马淮将王姮姬放下。那婆婆听闻有人害蛊,不敢大意,伸着尖长的指尖摸了摸她的脉,随即在草药中挑挑拣拣,好半天才配好一小堆黑黢黢的药,叫文砚之熬好。
熬制等待的过程,王姮姬蜷缩一团犹如身在凛冬。婆婆用奥涩的土言问:“你擅自断蛊了吧?”
王姮姬怔忡未解其意,婆婆换了个问法,“多久没吃解药了?”
自她重生以来半月光景,那些糖块从没入口过。
婆婆点头道:“难怪。你身上种的是情蛊,没有主人的同意擅自断蛊,岂有不发作之理。”
那东西是情蛊,一旦进入体内便吸取人的精血生长,每几日必定服食解药才行,否则便如现在这般发作。
王姮姬眸中有细碎雪光,此刻脑子里浮现的确实都是郎灵寂的剪影。
前世她焚膏继晷地为他谋划前程,只求共挽鹿车,他却连碰她一下都不愿意,反而和许昭容有三个孩子……生下三个孩子,得有多少恩爱的光景?
她咬唇克制着自己,深知不能再想下去。她此刻对他的诸般念头,皆情蛊使然,根本不是她自己的真实情感。
婆婆直接问她:“有想念谁吗?”
王姮姬决然摇头。
婆婆赞道:“好,很好,雌虫对于雄虫是服从关系,老妇见过太多中了情蛊的年轻男女,并非无法可治,而是他们自己甘愿被蛊虫控制,沉迷情海无法自拔,最终惨死。”
司马淮在旁听得似懂非懂,“还请婆婆多费心,少让这位公子受苦楚。”
又过了许久文砚之才将草药熬好,草果一枚,七里香五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成分。王姮姬饮了一口,苦涩难当,险些呕吐,仍强忍着吞灌而下。
许久,她散入手脚的冰凉开始缓解,潜在体内的东西被药性打得沉睡,诸般体能慢慢恢复了正常。
婆婆说:“你中毒不深不浅,幸亏断蛊及时,没有形成瘾。”
“这药只一时的,真正解蛊还需施蛊人。你哄骗也罢,与那人交换条件也好,总得让他放过你,否则情况很棘手。”
王姮姬闻此熄了心思,“婆婆,我与那人反目成仇,只怕为难……”
文砚之和司马淮都是心明眼亮之辈,怪不得这位女扮男装的公子一心依附于门阀豪族,原来她是豪族家里阴养的死士,从小被中下了恶毒的蛊种,背叛豪门就得丧命,多可怜呐。
只是她一普通女子,又不会武功,门阀为何如此苛刻地给她中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