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王姮姬例行到后花园查看自己栽的两棵甘棠树树苗,由冯嬷嬷在侧陪伴着,既白?提着锄铲等工具。
天色明净,秋高气爽。
篱笆园,却正好看到许昭容一身水色绿萝裙, 在甘棠树下拿着捕虫网,载笑载言地捉两只翩翩而飞的蛱蝶。
郎灵寂平静地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握着一卷书,神色温柔,日光坠晒下的爿爿斑驳树影筛在他月白?色的衣裳上,清贵雅致,唇角很好看的弧度。
二?人郎情妾意,好一副优美画面。
“雪堂表兄,你?看——”
许昭容蹑手蹑脚地接近蛱蝶,屏气凝神,终于砰地捉住,“是罕见的黄蝶呢。”
郎灵寂道:“其实是白?蝶。”
翅膀的鳞粉沾了天光的颜色,才变为黄色。
暖融融的阳光晒在彼此眉眼?间,懒洋洋的,仿佛把人晒透,四肢百骸都惬意。
他眼?神中倒影着日光,粼粼之?色,渊然深识,温颜悦色,对着秋阳云影。
王姮姬一怔,下意识转身要走,谁料这么巧碰上他们。
刹那间她恍惚回到了前世?,前世?她就是这么目睹他们情浓意切的。
转念,却又想到自己的甘棠树苗还在那儿?,许昭容扑蝴蝶的地方?正好靠近甘棠树,周围的篱笆已经歪了。
她顿时掠过一丝愠色。
“你?们,”
想起郎灵寂在,避之?不及。
郎灵寂却早已察觉到了她。
“姮姮。”
王姮姬一咬牙决定直面,拢着细眉对向那二?人,面罩严霜,“这是我?的后花园,不准你?们乱踩踏草地,乱扑蝴蝶。”
尤其是两棵甘棠树,一棵象征爹爹,一棵象征文砚之。被这对肮脏狗男女沾染了,是对逝者在天之?灵的亵渎。
许昭容猝不及防脸色遽变,忙放下捕虫网,服身请罪道:“主母息怒,昭容无意冒犯,还请主母恕罪。”
王姮姬越看这女人越不顺眼?,前世许昭容就是用这副低眉顺目的柔弱模样,在奄奄一息之?际给了她致命一击。
许昭容当时无辜地将血淋淋的真相告知——主母,您常年服用的糖里含有十?足十的蛊毒,散入骨髓,救不活了。
“一句无意便?轻飘飘揭过了吗?”
王姮姬阴声道:“我?的树死了,你?的命赔不起。”
许昭容丧着脸,楚楚可怜地埋着头?,“昭容只是瞧着天色好,想着扑几只蛱蝶来与表兄乘闲。既惹您生气,昭容以后再?不捉了。”
连着数日郎灵寂的早膳都在许太妃那院用的,与许昭容可谓是朝夕相处。反观主母,一个月才能得到同房那么一次。
王姮姬病恹恹的,颊上又覆着面纱,一身暮气沉沉的病气,哪里比得许昭容青春年少,韶光正好,柔媚而充满生机。
正是,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冯嬷嬷等人听出?许昭容的言外之?意,讽刺她们主子不得夫婿喜欢,暗暗捏紧了拳,目如烈火瞪向许昭容。
王姮姬步步紧逼,“你?们乘闲却毁了我?的草坪,坏了我?的树。看来琅琊王氏真不该收留你?,任由你?肆意妄为去。”
许昭容窈窕的轻骨颤了颤,被这几句疾言厉语说得花容失色,“主母,昭容知道错了,很感激琅琊王氏收留。”
王姮姬道:“你?们姨侄俩都不老实,今后只能在侧园范围内活动,不准到主院来。若敢违命,直接赶了出?宅。”
眼?见着费了几天几夜心血好不容易栽活的甘棠树苗,此刻歪歪斜斜的,有几枝小丫杈还被捕虫网撅断了。
她实在气不过,沉沉命令道:“每天中午,你?就在此跪着,跪到长记性为止,知道知道头?顶何?人的天,脚踩何?人的地。”
许昭容面如纸白?,前几天刚在烈日下跪过,膝盖留下的疤痕尚没好利索。若再?被莫名其妙地罚跪,伤口破裂,恐怕以后都没法好好走路了。
“主母饶命,主母饶命,昭容真的知道错了,求主母看在昭容大病初愈的份上免于责罚,谢主母宽宏大量。”
许昭容清润润地坠起泪来,杏颊恹恹耷拉着,楚楚可怜,让人心肝疼。
王姮姬作为家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懒得跟这对狗男女多纠缠。命令既下,无视许昭容的苦苦哀求,掠身带着冯嬷嬷和既白?过去栽树。
罚跪算轻的。罚跪之?后,还要将许昭容和许太妃赶出?去,琅琊王氏容不下脏东西,玷污土地,败坏家风。
闻背后许昭容饮泣低喃一句,“主母便?这么看不惯昭容吗,您在父亲丧期内咄咄相逼,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吗?”
许是身后有男人撑腰,许昭容说这话时隐隐含着底气,泛着哭腔的语气暗藏锋芒,不再?如方?才那般忍气吞声。
王姮姬一滞,下九流的人怎配提她爹爹,爹爹已经逝世?了。
“冯嬷嬷,打。”
她轻皱眉头?,干脆利索,断然决绝,铿铿然道出?了这句话,砭骨的冷劲儿?。
冯嬷嬷略微犹豫,她五大三粗,若在平日打人自是不在话下,可此刻有姑爷在,怎好以下犯上掌掴姑爷的人。
“……小姐。”
冯嬷嬷一条老命死不足惜,怕只怕争执起来姑爷向着许昭容,小姐吃亏。
毕竟这瘦马如今捧在许太妃心肝上,被姑爷爱重保护。要打得背着人打才行,当面撕破脸多有不便?。
王姮姬遂捋起袖子亲自动手打,不为别的,只为斯人提了她爹爹。倒要看看,许昭容白?嫩窈窕的小脸几巴掌能打烂。
手腕却被不轻不重地握住了。
她缓缓回过头?来,见郎灵寂瞳中雾瘴岚气,冰冷无情且漆黑一片,
“你?今天吃枪药了?”
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口吻,昭示了他对此事?的态度。
长久以来,他对她外宽内忌,触碰原则性问题时,往往是针锋相对,更?遑论是这种涉及许昭容的场合。
王姮姬缓了片刻,面不改色,一字字说,“她侮辱我?亡父,今日必须受罚。”
“那也请你?不要像个泼妇一样。”
郎灵寂静漠而视,“她是许太妃的人,本朝以孝治天下,你?不该打她。”
王姮姬道:“我?自是不懂孝道,否则怎会轻纵了这欺上犯下的瘦马婢子。”
郎灵寂不显山不露水,“她也没说什么,你?上纲上线的把事?情闹大。”
王姮姬深目凝了会儿?,前世?她真被家雀啄瞎了眼?,荒谬地爱上这么一个男人,付出?的那些痴心被狗吃了。
声声向着许昭容,声声对许昭容的袒护。他对诸事?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唯有对许昭容极尽偏爱。
“我?是琅琊王氏的家主,王家内外重大政务皆由家主盖过戳记才生效,更?遑论惩罚奴婢这样小小的家务事?。”
她缓缓举起了戴戒指的左手,话语不动声色却心惊肉跳,“按照我?父遗愿,你?与我?族签订契约,就该服务我?族,事?事?以家主为第一顺位。”
“如果您违背‘契约精神’,那么对不住,我?与二?哥有权单方?面撤约。”
郎灵寂掩了掩眼?帘,几许晦暗明灭。
契约精神简简单单的四字,将彼此的关系冻成了化石,摈弃人情味。
她将琅琊王氏和他的界限如楚河汉界一般彻底划分了开。
“好。”
“那么请问,家主您想怎样?”
听到契约二?字,他口吻无形间变了,漫不经心中染着些许虔敬和臣服的意味,俯首化为她的利剑,空洞地执行她作为家主的命令。
不是谈契约吗?不是谈服从吗?
那他就服从给她看。
尊敬的,家主。
王姮姬戟指对向许昭容,“不是说过了吗,要她跪在这里,长长记性。”
“家主您越来越会无理取闹了。”
郎灵寂微眯双目,神色在冷暖的交界处反讽着,“……但如您所?愿。”
许昭容此刻恰逢其时地啜泣了起来,梨花带雨,深闺弱智,轻如飘絮,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下一刻就要碎了。
相比之?下,傲悍的王姮姬是话本子里的反派,自己才是小白?花女主角。
言既于此,王姮姬挣了下,手腕却仍然被郎灵寂牢牢摁着,裹挟在强大的威压之?中,挣脱不得。
郎灵寂微微垂首,一道白?得像磁的视线冷冷笼罩着她,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个王姮姬,家主仪范,翅膀硬了,学会反过来用契约二?字束缚他了。
他以前只觉得她是个笼中雀,好掌握,冷不丁被她锋利的羽毛剐出?了血。
王姮姬低声斥:“放开我?。”
郎灵寂道:“用家主的身份命令?”
王姮姬沉金冷玉地嗯了声。
他屈指剐过她冰凉的面颊,徐徐道:“……原来你?还有这一面,以前真小看了你?。”
王姮姬发问:“您本受雇佣于我?家,反过来纵容老妈子奴婢猫三狗四的都欺负家主,这合适吗?”
听她将许太妃与许昭容等人说成老毛子奴婢猫三狗四,郎灵寂冷不防地失笑了声,“你?现在倒挺讲契约精神的。”
对付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姮姬在自己家中,自己统辖的范围内,没必要让步。
“不是琅琊王您教我?的吗?”
家主终究是她一人。
郎灵寂轻哂了声,无可否认,随便?松开手放她自由,然后命人送走许昭容。
他自己也走了,似没什么话好说,也没什情分好讲,全程不温不火。
她要跟他公事?公办,便?随她,那么接下来的一切流程都公事?公办。
王姮姬独自留在眼?底,歪歪垮垮的树苗,震颤的心,狼藉的秋风。
方?才,他在阳光下看许昭容扑蝴蝶,气定神闲,唇角明明凝着笑。
她的眼?睛应激地溢出?几丝泪,却被飞快的擦去了,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郎灵寂,我?与你?和离。”
郎灵寂脚步微凝,没转过身来。
“又是命令?”
王姮姬平静地垂着两只手,刚才被握的手腕还在尴尬着,滚烫着,
“是。”
“……最后通牒。”
他呵了声,与平素的清淡温和截然相反,犹如一泓不起波澜的潭水,
“好啊。”
“不用老拿这个威胁我?。”
“和离便?和离。”
还是那句话,一切如家主所?愿。
恰好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他也腻了,他已在朝中站稳脚步,是琅琊王氏视他如蛇蝎,偏偏不要他的回报,散就散了。
她如此在意这两棵普普通通的树苗,恐怕背后不是缅怀父亲那么简单。
许昭容红着鼻子被送回去。
好好的姑娘,不过去了后花园扑了一趟蝴蝶,被欺负得狼狈不像样子。
这还是雪堂陪着的结果,若雪堂不在,琅琊王氏那悍妇是不是得要她侄女的命?
“和离,必须得跟王姮姬和离!这新妇刁蛮任性,跋扈悍妒,依仗着门第高不敬婆母不侍夫君,没有半分新妇的样子。若搁寻常人家,早就被扫地出?门八回了。”
许太妃怒不可遏,急得脸色变红,支使郎灵寂当场做出?选择,有王姮姬没许昭容,有许昭容没王姮姬。
“这女人容不下昭容,迟早要对昭容下手!扑几只蝴蝶而已,她也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我?看分明是公报私仇,蓄意针对,看不惯老婆子我?和昭容。”
郎灵寂如独身置身于僻远的无人之?境,深深地吸了口气,封闭了五感。
周围这些人和事?,无孔不入地烦躁着他的身心,真够叫人嫌厌的。
“太妃,从今日起,你?们二?人圈定范围在侧园,不要再?往后花园。”
他没什么情绪地低声,“后花园的花草树木,也不能碰半分。”
她真的生气了。
她上次生气,独自闷了半年,一命呜呼了。
许太妃瞠目,以为自己听错了,素来孝敬的儿?子说出?这种话?
分明向着王姮姬。
“你?……说什么?”
郎灵寂刻骨的冷漠,何?止不进?后花园,许太妃死了都跟他关系不大。
摆明了不配合的态度,证明他不会改变主意。王姮姬说什么,就是什么。
琅琊王氏家主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违抗,即便?他这朝廷命官。为王氏服务,遵守规则王氏的规矩。
他的确在王章病榻前立过重誓,一生竭尽所?能扶持琅琊王氏,善待王姮姬,保她家主之?位,事?事?以她为第一顺位。
按照契约,她的意愿永远是最重要的,即便?荒谬无理也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王家范围内的圣旨。
这叫作,契约精神。
“还有表妹。”
“别忘了按家主吩咐,每日中午去花园跪着。”
第048章 风雪
王姮姬带着冯嬷嬷和?既白?, 将后花园中歪歪倒倒的两棵甘棠小树苗又重新栽了起来,又将篱笆圈抬高了些,树立牌子。
每日?中午, 果然见许昭容在后园下跪, 地点是她扑蝴蝶的地方。
娇弱美人被?太阳晒得晕晕欲坠,许太妃急得团团转,却没有办法。
王姮姬不露声色瞧着, 郎灵寂竟真舍得让许昭容罚跪。
虽有一纸契约在终究是虚的,实实在在掌握琅琊王氏权柄的人还是郎灵寂, 他完全有能力庇护许昭容的。
可他偏偏不想。
不想的原因, 自然不是因为他偏爱谁, 或者源于什么?“契约精神”。
恐怕内心深处,他根本?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没真心对待过任何?一人。明摆着傲慢的态度,别?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从?头到尾他都藐视生命, 目无下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善男信女。
“……姑爷可能做做样子吧。”冯嬷嬷猜测, “毕竟老家主?的遗愿中吩咐了。”
王姮姬神情微凝, “我这次欺辱了许昭容,相当于打?了他的脸,他还不知要?怎么?对付我。”
硬碰硬她是斗不过他的,也就耍耍嘴皮子, 还在他有意相让的前提下。毕竟他有权有势, 又在她体内种了情蛊, 完完全全处于优势一方。
冯嬷嬷道:“未必有小姐想的那么?复杂, 姑爷可能是明哲保身懒得蹚浑水,才放任许昭容跪着去了, 您才是咱王氏的家主?。”
王姮姬听这话倒在理,他本?是凉薄之人,为了利益谁都能牺牲。前世他和?许昭容生了三个孩子,她便单纯地以为他和?许昭容有几分真感情呢。
冯嬷嬷忧心忡忡道:“姑爷那日?放了话和?离,不会真跟小姐和?离吧?”
王姮姬冷眸轻垂,“是吗?那可太好了。”
怕只怕他这样晾着她,既不谈和?离也不好好过。日?子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起来,无穷无尽地虚耗着。
他这个人软硬不吃。
王姮姬努力忘掉这些烦心事,抚了抚甘棠树嫩绿的叶子,入秋了,天气将寒,不知这树木能否顺利成活。
“就地搭个暖棚吧,树木怕冷,建康城若下大雪肯定要?死掉的。”
冯嬷嬷俛首诺着,心头胆战心惊,千万别?让姑爷洞察这树木的含义,否则让步的就不是姑爷了。到时别?说树木碎为齑粉,她这把?老骨头和?小姐都得一起碎为齑粉。
时光漫如流水,将温煦化为寒冷,十一月便隐约有轻柔飞旋的雪花了。
一痕凉月,雪糁似沉甸甸的盐粒,横空泼撒在半空中,呵气成冰。
建康城车马填咽的街巷渐渐染上一层霜色,枝头零落瑟瑟作响的枯叶,独属于冬日?的昏沉乌云笼罩着江南大地。
流淌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在梧叶西风飘荡之中失去了昔日?的活气,岸边闪着晶光的凝冰,滑溜溜的摔人跌倒。
入冬了。最冷的天气就要?来了。
朝廷的军队和?江州流民决一死战,又二哥率领,浴血奋战攻城略地。王家许多?习武的子弟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之中,几乎每天都有捷报和?流血牺牲传来。
琅琊王氏的蓝图是先长江狭口地区的江州,再以江州为大本?营,操练士兵,培养粮草,依次夺去荆州、梁州、湘州、交州,奠定东晋王朝的权杖。若再有余力,北上收复因五胡乱华失去的国土,勠力匡扶帝室,克复神州。
江州之役对琅琊王氏至关重要?。
整整一月王姮姬都没见到郎灵寂,期间经过了十五,他也没过来同房,音信全无。
江州战事吃紧,郎灵寂得在前线为二哥指点策略,依照爹爹的遗愿保琅琊王氏万世永昌。因为许昭容的事,他大抵将她彻底冷落。
情蛊的解药,留了两三颗包裹成糖纸的样子,静静放在他书房桌案之上。
王姮姬拿了却不想吃,实在忍不住才抿一口暂缓情蛊啮心之苦。每日?抚琴读书,拆一拆琅琊王氏的重要?牍文以及二哥的书信,日?子平寂得仿佛结了蛛网。
主?母失宠了。
府里人嘴上不说,心中洞明。
姑爷已月余冷落主?母,连封书信都不寄,许太妃那边却日?日?能得问安。
主?母悍妒,为难许昭容姑娘。
这就是为难许姑娘的下场。
许昭容的膝盖被?毁得不轻,涂着最上等的跌打?损伤药,价值千金,都是从?姑爷私库里出的人力和?财力。
主?母本?不得姑爷喜欢,如今泼辣跋扈,完完全全把自己葬送。多少男人都不愿娶世家贵女,只因妻子显贵,跋扈任性,使婚姻成为噩梦。
这屋姑爷应该再也不回了,等江州的战事一结束,二人便和?离。
众人等着看王姮姬的笑话,成婚不要?半年,遭人家夫婿退婚,说是和?离,仅仅顾忌琅琊王氏好听一点的说法,其实王姮姬被?休弃了。
十一月凛冽的寒风吹得松树枝叶碰撞,呼啦作响。百年难遇的大雪席卷了整个建康城,淮河上猎猎刮着裹挟雪糁的白?毛风,剐人脸就是一个血口子。
如此恶劣的情势下,许多?贫苦百姓在饥寒交迫中冻死,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状。
王姮姬作为琅琊王氏的家主?,冒着风雪带领族人施粥施米,建造了数个临时难民棚,抵挡汹涌而来的风雪。
然投入再多?的钱粮对这场风雪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越来越多?的人流离失所,有的被?逼急了上山落草为寇,专在风雪中抢劫杀害过路客商维持生计。
琅琊王氏作为地方豪族,引起了不少人的仇富心理,谩骂与指责满天飞。
王姮姬浑当没听见,每日?和?王瑜等人照例赈灾救济孤老,出钱出力。
当初琅琊王氏立了个小家主?令人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小家主?还真担起了家主?的职责,使王氏运转得有模有样。
许太妃亦感受到了乱世汹汹,想主?动做点什么?。不过她是礼佛之人,善男信女,遇见困难时更愿意向佛祖祈祷。
建康城近郊远山的永宁寺,荒废多?年,漆墙剥落,许太妃想为佛祖重塑金身,捐些恩德,庇佑家宅。
这原本?是造福的好事,奈何?那块地皮属于琅琊王氏,若要?动土改建,需得有王姮姬这家主?亲自察看允诺才行。
王姮姬走不开,她每日?都要?施粥施粮,看着城中蠢蠢欲动作乱的流民,驳回了许太妃这一提议。
许太妃素爱礼佛,闻为佛祖重塑金身这样积德造福的事王姮姬都要?拒绝,哭天抹泪,闹着绝食回琅琊郡去。
王姮姬岂能让许太妃在这时候胡闹,路逢大雪,尽是流民和?贼寇,这老妪恐怕刚出了建康城就会身首异处。
许太妃死了倒没关系,她却要?白?白?担罪,落个不孝婆母的骂名,于琅琊王氏抹黑,败坏家族的风绩。
王瑜和?王潇闻此,表示理解,“重塑寺庙能收容一部?分流浪的比丘,于当下的灾情有利。九妹且放心去,家里的事有我们盯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王姮姬懒得与许太妃同行,听两位哥哥这么?说,稍稍改变了主?意。
许太妃听家主?金口承诺,欢欢喜喜准备包袱细软,带着侄女许昭容和?几个喜欢的婢女一块去永宁寺,杂七杂八的物件整整塞满了马车。
王姮姬指责道:“太妃以为上山是儿戏吗,大雪漫天,饥饿寇掠,一不小心就会送掉性命,您这般拖家带口作甚。”
许太妃被?儿媳训诫,心中老大不快,“听闻山间有温泉,天寒地冻的,浸浸热汤正?能熟络筋骨。”
王姮姬有些无语,山上的温泉是先祖王导兴建这座永宁寺时候开辟的,多?年未曾使用。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许太妃还有心情泡温泉。
许昭容觑了眼王姮姬脸色,低声劝道:“姨母,昨日?昭容说泡温泉只是随口一说,您千万别?为难主?母。”
那座温泉是座药泉,听闻对跌打?损伤有奇效。许昭容膝盖跪出了伤疤,若用此泉疗伤,皮肤定能光洁如初。女子谁不爱美呢?许昭容还盼着入府为妾,以色侍他人,更要?保持皮肤的完美无瑕。
王姮姬直齿冷,原来许昭容出的这主?意,上蹿下跳的真是不老实。许昭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货如何?得知王家有药泉,恐怕是郎灵寂的暗中指点。
他心疼他的爱妾真会借花献佛,王家的温泉哪里是给许昭容这等人准备的。
一行人出发。
若在平时,王姮姬这等身份的家主?出行,必定宝马雕车前呼后拥。现?在正?处艰难时刻,不宜铺张浪费,大兴排场的话,必定会被?山贼流寇盯上。
王姮姬仔细选择了相对来说太平的官道,使武功强悍的部?曲随行。
许家姨侄俩两驾车,王姮姬一驾,外加十几名护卫,踽踽行于山间雪路之中,犹如白?色苍茫沙漠中的一队蚂蚁。
路上却还是出了意外。
首先是山间发生了小规模雪崩,落石滚下,压垮了道路,几名部?曲为了抢救许太妃冗重的金银细软之物,被?坠落的高大树木压伤了腿部?,重伤瘫痪。
随即,穷凶极恶的贼寇忽然杀出来,发疯拼命,竟在官道上乱杀乱砍。部?曲们受了伤,根本?不是成群贼寇的对手。
许太妃和?许昭容吓得瑟瑟发抖,缩在马车里哭天抹泪,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她们都是妇孺,平日?深居内宅,哪里面临过流寇作乱的生死时刻。
王姮姬亦畏惧,却是此刻众人中唯一的主?心骨,必须保持清醒和?镇定。
许太妃不能死在这里,否则天下人会用孝道的名义中伤琅琊王氏。
她当机立断道:“换马车。许太妃,下来。”
贼寇想要?的仅仅是财物和?美色,若王姮姬带着许太妃的满车宝货引开敌人,定能换得这老妪的一线生机。
再不济,就把?许昭容抛出去。
许昭容不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吗?贼匪见了,定然走不动道。
因为世人崇尚的“孝”,保住许太妃的性命就行。
许太妃吓得腿软了,颤颤巍巍。
“那我的细软怎么?办?”
冯嬷嬷厉声喝道:“太妃,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意身外之物?”
若非许太妃明晃晃带了这么?多?宝货,还不至于有此一劫。用不了多?久,贼寇就会把?她们全部?包围,连命都没了遑论什么?细软?
她们小姐何?等千金尊贵之躯,竟被?这二人连累得以身犯险。
许太妃和?许昭容两个弱质被?换到了王姮姬那架马车之中,轻车简行,由仅剩下的两名强壮部?曲一路狂奔护送到山寺。
王姮姬则带了许太妃的大批财物,从?贼寇的地盘过去。
当然她不是盲目送死,更不是为了许太妃和?许昭容牺牲。部?曲虽然都折了,既白?却武功高强,有八成把?握在舍弃财物后,护着她和?冯嬷嬷平安无事。
王姮姬自己,马术也极好。
为今之计唯有搏一搏,才有希望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许太妃上山礼佛突然出了意外,遭遇雪崩,流寇作乱,所带部?曲折损许多?。
消息传出去后,大量官兵立即上山救援,琅琊王氏亦出动了不少精兵。
官兵冒雪上山搜寻到许太妃和?许昭容时,她们的马车车轮正?被?卡在两块石头间,大雪封山,分外无助。
许太妃脸都被?冻得皴裂了,“儿!你?可来了,母亲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昭容柔柔弱弱的,亦垂泪蜷缩在马车里,浑身衣衫冷似铁石,像看见了救星一样。
郎灵寂见她们二人在此,命人将棉衣给二人披上,送去了山中的永宁寺。
永宁寺早已被?琅琊王氏的人打?扫过,炭火和?食物都是充足的,即便在大雪的深山中住半个月也毫无问题。
“可遇到贼寇?”
许太妃含泪摇头,“并未。”
郎灵寂叫其余琅琊王氏的私兵也收敛起来,被?雪崩砸伤的部?曲送去疗伤。
一场玩笑,有惊无险。
永宁寺,温泉准备就绪,佳肴美酒备好,地龙烧热,一切有条不紊。
许太妃和?许昭容先是跑了个热汤澡,驱除周身寒气,另外又饮了浓浓的姜汤,这种天气若害了风寒会要?命的。
这里绝对安全,流寇和?山贼不可能流窜到这里,周围手持长戟的官兵森严把?守,弓箭填满,保证足够的安全感。
许昭容如愿泡到了王氏热泉的水,因祸得福,膝盖上的跪疤慢慢痊愈,又恢复了完美无瑕的容貌。
不愧是累世功勋的琅琊王氏祖上传下来的热泉,即便只是一汪水也如此滋润,流淌着金子似的,有妙手回春的疗效,泡一泡快活似神仙。
许太妃被?吓得不轻,泡完了热泉后仍心神恍惚。郎灵寂从?朝堂赶过来的,诸事繁身,象征性地安抚了两句。
不过他也没太多?耐心,信然片刻便从?许太妃处走了,回到厢房摘下斗篷,慢慢饮了杯冷茶,始终不见那人人影。
他在等着她,好好谈谈和?离的事。
望向窗外,窗结了一层霜。
清寒的山间有狼群和?野兽出没,人会在极度低温下失神失志,沦为野兽果腹之物,或体力耗尽被?雪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