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才点了一下座椅,“坐吧。”
姚梦喝了口茶,一副看透了她的表情,“你是来觉得你妈妈开的条件不够,来加码的?”
“不,我妈妈完全能代表我,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现在,我是来和沈夫人银货两讫的。”
在姚梦惊疑不定的目光里,且惠把包里的录音笔握紧了,摁下了开机键。
她垂着眼眸,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告诉您的是,从一开始,我接近您的儿子,就是带着目的性的。就算不能去留学,弄点钱也不错。对于我的家庭状况,您很清楚,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吧?”
姚梦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奇怪,你要没有想法才奇怪呢。”
“嗯,就是这样。不然他比我大那么多,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思呢?”且惠努力维持着嘴角的笑容,十足小人得志的模样,“他也跟我说过,要送我去留学,但那个时候我想,他应该是试探我的,您知道,男人都喜欢搞这套的。我很高明地拒绝了,他因此更加爱我。”
姚梦听见这些腻腻歪歪的事就头疼。
她说:“你直接挑要紧的说,我很忙。”
且惠嗯了声,“本来我是想,等到明年一月份申学校的时候,再撒个娇让他帮忙的,哪知道在您这儿提,比哄他要省事多了。那我就直说了,学费麻烦您打到我卡里,到时候入学申请,也请您费心帮衬一下。”
“我问过了,你的成绩没问题,一封推荐信而已,完全不算事。当然了,我会给你安排一栋房子,让你像个大小姐一样,舒舒服服地读完。”姚梦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的,说完还把杯盖扔在了桌上。
她蓦地笑了,“那就最好,没什么事的话,先走了。耽误了您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说着,且惠摁下暂停键,把录音笔拿出来,放到了姚梦手上。
她仰头问:“这是什么东西?”
且惠转过身,连做了两个深呼吸,眼睛眨得很厉害,“我们刚才说的话,我全都录下来了,到时候您放给沈宗良听吧,这样您就没有责任了,他对我......应该也不会再有留恋。”
捏着那只黑而细长的笔,姚梦冷笑了声:“你不去做生意,那都可惜了。”
“告辞了。”
出园子的路很长,且惠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正常的步子,到后来越来越乱,几乎是凭本能在林子里浑钻。好不容易出了大门,等听见身后咔哒一声,她才紧走了十来步,步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扎得她鲜血淋漓。
到实在走不动了,才扶着布满青苔的石墙蹲下来,放声大哭。
在这个谁都占着理的无解命题里,且惠把全部的错处都包揽下来,解开了这道世纪难题。总要有人担下这个错处的,那就她来吧,何况这段感情也是由她开始,原本就是她的错。
这下妈妈满意了,将来沈宗良想起她也只会满脸鄙夷,不至于影响了他和新婚妻子的感情,沈夫人更是高兴。
妈妈那天说了很多不中听的昏话,但有一句非常对。
是啊,迟早会分开的,她要在沈宗良心里那么好做什么?是想着虽然自己不在了,还要处处把人家的太太比下去,做一轮无可比拟的白月光吗?
今后沈宗良过得愤懑难平,她又能得到什么实惠呢?
这么说起来,她是做了一件绝对正确的事情,做了对的选择应该要笑的。
但是心里真的太苦了,且惠实在笑不出,扯了半天嘴角,也只化作一个难看的哭相。
山腰上气温低,当头明媚的阳光里,照出一阵寒风。
且惠的手撑在墙上,迎着风弯腰打了个摆子,从头冷到脚了。
她想起那天在西平巷,他问她要不要去牛津,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且惠想,哪怕分手,她也不可以被沈宗良看不起。
但现在她亲手毁了这一切。
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吞下,把那份不值钱的清高摔进泥泞里,再爬起来时,连她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她成了另一个钟且惠,一个手段高明,带着目的勾引他的女人。
和沈夫人说话时,且惠拼尽了一身的力气,演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舌头上轧满了谎言的玻璃渣,血和水一起咽下去,才能说出那些伤人透顶的话。
山路幽长弯曲, 又是晚上,幼圆开车上来很小心。
从接到且惠连哭带说的电话起,她就紧张上了。
不知道她在沈夫人这里受了什么委屈, 能哭得那么凶。
幼圆一路开着,眼睛不停寻找着且惠的身影。
夜风掠过林野间的树木,发出呼呼的声响,最终,在一盏飞蛾扑绕的路灯下, 她看见了蹲在路边的且惠。
她抱着膝盖,眼神汹涌而空洞地睁着,脸上泪痕还没来得及干,就又有新的流下。肩膀带动着上半身一耸一推的, 不大像哭,倒像是翻江倒海着,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幼圆把车停好,她匆匆忙忙跑下去, “怎么了?”
且惠动作缓慢地抬头,扁了扁嘴,“幼圆, 你送我回家吧。”
“我送你回家,我送你。”幼圆扶她起来, “走。”
把且惠扶进车里后,幼圆扭过身子,翻出一条薄毯来盖在她身上。
她从保温杯里倒了杯热茶,塞到且惠手里, “现在不冷了吧?”
且惠沉默地摇头,牙关打着颤, 喝了一口。
喝完,她红着眼睛看向窗外,“圆圆,我和沈宗良算是完了。”
幼圆也止不住的心酸,叹了叹气,还是要怪她:“我也是搞不懂你,分手嘛,那就分好了呀。你还要帮他维护什么母子关系。这事儿本来就是怪他那个妈!不是她反对得厉害,还特意把你妈妈叫到面前来羞辱一顿,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越说越生气,幼圆完全将自己代入进去。
她立起两只眼睛,“这要是我,那小老太太还能安安稳稳地坐着喝茶?哼,不把他们家搅和得鸡飞狗跳也别想完!哪怕沈宗良最后还是要娶别人进门,我也无所谓的,爽到了呀!”
且惠苦笑了一下,这也确实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她连架都没和别人吵过,和董玉书大声说两句话还要哭呢,哪里有那个本事。
幼圆抱了抱她,“好了,其实说真的,我认为阿姨做得对,就这还要少了。你总得考虑实际问题,风花雪月既不当吃,也不当喝的,爱来爱去能顶什么用?”
她慢慢把头靠到了幼圆身上,“这道理我明白。”
幼圆说:“你是个明白人,不过就是太爱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才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等过一阵子就好了。别难受了,好日子在后面等你呢,你心这么善,连老天爷都会眷顾的。”
且惠闭了闭眼,热泪又流了两行,呛得说不出话。
好日子她已经不敢去想了,那是多远的事情。
他们两个当中,如果能有一个人幸福,那她宁愿是沈宗良。
车开进了市区后,幼圆也拿不准她究竟要去哪儿。
就又问了一遍,“你是回自己那儿吗?”
且惠说:“回胡同里吧,我妈妈都已经走了,再不回去他要来问的。”
“你不都要和他分手了吗?”幼圆皱了下眉问。
她低头,拨了拨斜襟上的铂金别针,“过一两个月吧,就这么突然的提,他会起疑的。那我就白为他做这些了。”
幼圆听见还是来气,“你为他忍了这么多,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倒好了,心安理得的,仍旧过他的富贵日子,娶个身份相当的太太,母子同心,夫妻和睦,一路平步青云,哼!”
她又说了一大段有关沈宗良的将来,连什么职务、几个孩子都设想好了。
且惠的心绞成了一团乱麻,越扭越紧,窒息着缠住她,丝丝缕缕地疼。
她安静撑着头,听了半天后,才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那很好啊,是他命里的造化。”
幼圆扶着方向盘,小声说:“真不公平。”
“不要这样说,圆圆。”且惠摸了摸她的手腕,“我的悲剧不是他造成的,相反的,这两年因为他的关系,我对命运没那么多怨恨了。”
幼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啊,就是这样。”
且惠没说话。这一页的结局她早就看过了,不是吗?她跟自己讲好,只陪他暂度朝夕,不求圆满,也不问来路的。这之前的种种,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享受一些自欺欺人的快乐。现在出了一点岔子而已,尚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她在胡同口下了车,进来时天已经黑了,秋天的夜色是哀怨的深蓝,像晕开在水里的翠雀花。
且惠脚步迟钝地进了门,穿过游廊时,看见会客厅的吊灯亮着,四五个人背对着她这边坐了,沈宗良靠在一把太师椅上,穿着挺括的衬衫,清贵端方更胜几日前。
她的目光和他短暂接触,指了指卧室方向。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点了个头,就转过去和客人说话了。
且惠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洗了个澡。
这几天过得劳心又劳力,回了他的地方,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她系上腰上的浴袍丝带,走到屏风后的矮柜边,倒了一杯白兰地喝。
酒入喉舌,辛辣的刺激让且惠意识到一个悲哀的事实。
好像只有在沈宗良身边,她才能当个万事不足虑的小女孩,也不用去装大人,处理一些自己并不擅长的、非常棘手的事。
但缘分只有这么短,它不是生生不息的河水,而是早晨花园里的露珠,悄悄地聚,又悄悄地散,眨眼之间就到头了。
这么失落地想着,且惠又喝下了一口酒,竟然也不觉得难喝。
沈宗良进来时,一道袅袅身影落在墨绿的云母屏风上,窗外起了鸟啼声,哀哀切切的,不知道是什么鸟飞进了院子里。
他踩着柔软的地毯,快步走过去,吓了且惠一跳。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想不着痕迹地把杯子藏到身后。
惹得沈宗良想笑,“还来得及吗?要不然我就先出去,你藏好了再进来?”
且惠不敢看他,眼神东躲西藏的,“我以为是水呢,弄混了。”
她刚哭过,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让沈宗良以为她感冒了。
他把她抱起来,放到矮柜上坐着,一手拿着那只罪证一样的杯子,单手圈出一个范围。
沈宗良轻声下了道命令:“生病了吗?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且惠张开嘴,唔的一声,伸长了给他看,“有吗?”
沈宗良说:“没有,可能是喝了酒。”
她趁机要下来,“都说你喜欢小题大做,好好的就说我病了。”
但沈宗良强硬地不许,“回来也不说一声,我今天安排了很多事情,早知道就推掉一些。”
“不要推掉,你的工作要紧。”且惠一双手绕在他的脖子,温声说:“哪天回来我不是在这里等你?”
小姑娘真的太懂事了,说上一两句话就让他心颤,像她缠在他身上的手臂一样,柔软细腻的触感随着一阵香气入侵了他的感官。
沈宗良的大拇指慢慢揉着她的后颈,“走了几天了?”
“三天吧,怎么了?我没有数。”
且惠垂眸,摸了摸他凸起的喉结,它看起来很性感。
沈宗良被她天真的探索弄得心猿意马。
后来,她压低了身体,一口含上来,他自发自愿地仰起头,胸口像挨了一抢,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站都站不住。
他没耐心地把杯子随手扔了,又听见它滚下来,沉闷地落在了地毯上。沈宗良握着她的脚踝,把整个人大力往墙上推,压着她和自己接吻。
两片薄薄的嘴唇由上及下,把她侍弄得湿淋淋的。他吻得有点神志不清了,“还问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且惠短促而剧烈的挣动,手指抠着墙壁上细巧的丝帛纹路,腿颤抖着,却收不起来。她把他的头扳上来一点儿,宁肯他来吻她烫得发红的脸颊。她轻轻抽着气,“你这几天......睡得不好吗?”
她还敢提。
沈宗良闷了一肚子的火,为她这几天的冷漠,为他没有任何的名分。
董玉书从来到走,且惠都不曾提出要见一面的事,他也识趣地不去问。
显而易见,她没有向妈妈介绍他的打算,连考虑都没有。
他每到夜里就被这口气堵得不舒服。
后来想方设法安慰自己,也许她妈妈对她太严厉了,小姑娘不敢透一点风声,就算男朋友是庄新华也一样,并不因为他岁数大。
沈宗良没有回答,而是没有任何预兆地埋进去,欲念像无边的黑夜一样把他吞噬掉。
吻了这么久,到这一刻,且惠才有一种落地的真实感。她像一颗成熟饱满的杏子,在枝头颤抖了两下,就软绵绵地落在他的手里,掌心都是湿哒哒的痕迹。
她仰起脸,湿着眼睛去吻他,雪白光洁的小腹上隐约看得出被顶起的弧度,是沈宗良紧而有力的吞吐,失去了往日克制的温柔,不过三分钟,且惠就含住了他的嘴唇,湿哭着,缩在他的怀里,淋淋沥沥地泄了满地。
沈宗良抱着她,头皮的应激反应还没结束,酥麻得要命。
他昏聩地想,有的时候,是真的很没有出息的,想死在她的身上。
今晚的客人很多,说不重要也重要,都是老爷子的门生故旧,大多数位置不低的,怠慢不得。
沈元良已经独自陪了很久,眼看快要到饭点了,他先安排车子送客人们去了万和,说随后就到。
但沈宗良说是去换衣服,进了卧室就不肯出来了,总不见人。
他当家里只有弟弟一个,穿过那片茂盛的凤尾竹,走到窗前要去叫。
还没开口,就先听见了一阵模糊低沉的响动。
仿佛是他一向老成的弟弟在哄人,“今天做得凶了一点,不疼吧?”
回答没听见,倒响起一阵细微的、交换口水的声音,像是他弟弟被吻住了。
沈元良反应过来时,如遭雷击,一副悔不该来的表情,脚步匆忙地走了。
没多久,沈宗良一身清爽地出了大门,叫了句大哥。
沈元良剜了他一眼,“你这件衣服可是换得够久的。”
他一愣,轻轻“嗐”了句,“不小心打湿了,洗了个澡。”
“打湿了衣服你还挺高兴的。”沈元良话里有话,“谁把你打湿的?”
沈宗良想,大哥咄咄逼人地追问,十有八九是已经知道了。
他索性承认:“让大哥见笑。是一个我离不得半步的女孩子。”
“你也是,要么就一个都不理。”沈元良叹着气摇摇头,“爱起来又是这个样子,谁家的孩子?”
沈宗良说:“你也认识的,钟禹平的孙女儿。”
“是她啊,要是老秘书在世还好说,现在嘛,”沈元良想了想,也持悲观态度,“这事不好办,你那个妈有的和你打擂台了,被逼急了,说不定还要上八宝山去哭老爷子。”
他转了转袖扣,“她闹她的,我只要保住小惠就够了。”
沈元良说那些话,原本只是为了试他,看他几分真心,但三言两语间,已经说得他心惊起来了。
他坐在车里,忽然朝小弟发难:“保住她就够了,那么沈家呢?不要了吗?”
沈宗良笑了笑,“大哥放心,我总不至于让沈家败在我手里。”
他大哥得了这份承诺,点点头,“记住你说过的话。”
一场漫长的隆冬过后, 凛冽刺骨的寒风收了势头,春花杨柳次第渐开。
在大四下学期紧张激烈的申请季里,三月十六号那天, 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她坐在书桌前,看见学校的portal上显示了offer,到八点半收到邮件,她反反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 脸上冰凉的表情,像看一封病危通知书。
她紧抓着的这些空中楼阁般的日子,对沈宗良的仰慕、迷恋和挚爱,最终以牛津的MJur offer落下了一道越不过的高山, 山那头风光再好,但浮云遮望眼,她永远也攀不过去了。
且惠走到窗边,翠绿的竹枝轻轻晃动在日头里, 扑在脸上的风也温温热热的。
她麻木着一张脸,已经为离别哭过太多次,在那么多个被他抱着入睡的夜里。她安静地落泪, 又安静地擦干,再吻一吻他的脸。到现在, 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她站了很久,沾了一身青翠的竹叶香,最后也只是沉默地转身,不再看了。
且惠在衣帽间取下自己的箱子, 当初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东西,那些精美的华服高珠, 都是沈宗良送的,她也没打算带走。
她收拾得很快,两只箱子塞下了全部的行李,并排放在中间的玻璃岛台旁。
且惠出了卧室,她如常去餐厅吃饭。往日里总要讨价还价的人,今天一碗补汤喝得干干净净。
看得隋姨叫奇,前天夜里吃晚饭,老二还“好孩子、好姑娘”的叫着,把人抱在腿上哄了大半日。春寒料峭的天,累得他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且惠也才只喝了半碗,咽不下去,捂着嘴,生气地跑掉了。
她收拾碗筷,朝且惠开怀一笑:“今天真是立了大功了,等晚上老二回来知道,一定高兴。”
且惠笑笑,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隋姨,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别太操心了。沈宗良又不是天天在家,你偶尔也可以偷偷懒的,总是那么舍己做什么。”
隋姨没听出所以然,还当且惠是灵光一冒的关心。她说:“还是姑娘家疼人,老二从来不会讲这些的,张嘴就是问这问那。”
她点头,“嗯,我回去午休啦。”
这阵子她闲下来,沈宗良反而忙得脚不沾地,夜以继日地操劳。
且惠准备好等他到深夜的,看书看累了,歪着身子,躺在竹榻上睡了过去。
但没料到,他今天回来的蛮早。
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操劳了来,一进门就嚷饿叫累的。
隋姨忙说:“厨房蒸上了七星斑,我先给你端来?”
沈宗良往正厅里一坐,边脱了外套,“大白天光的,就不吃沾鱼腥了。下点素面吧,小惠呢?”
她往东边努了努嘴:“在书房里,我弄那些竹子的时候,看见她在用功。”
吃了几筷子面,沈宗良回了卧室洗澡。
上面派了钦差来集团搞调研,偏偏邵成钢不在,去山西视察合资项目去了,只好他来主持座谈会,汇报上一年度的系列工作,代表东远作表态发言。应承了三四天了,到今天开完大会,才算了了事。
送走调研团时,沈宗良领着几位高层进了电梯,长出了口气,闭着眼扯松了领带,又解掉了一颗扣子。
连郑副总都笑了,“宗良啊,这比监管具体业务还要更累多了吧?等过两天老邵回来,还要再传达一遍上面的指示精神。”
沈宗良勾了下唇角,淡嗤了声。
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总而言之一句话,既要创利增收,又要管头管脚。是得让董事长也听听,不能光叫咱们几个头疼。”
他洗完出来,又绕去书房看且惠。
窗边春风浩荡,她手里抱了一本书,歪在长榻上睡熟了,只是眉心微蹙,双唇紧抿着,像在梦里也不快活似的。
沈宗良没有吵她,坐到了桌边,打算回复一下导师的邮件。
前几天他老人家说,想要邀请他回校去演讲,电子请柬已经发给他了。他的护照早就交给了行政部,去美国的审批手续也太麻烦,沈宗良正要委婉地拒绝。
他一唤醒屏幕,抬头就是牛津醒目的校徽,再下一行,是“Certificate of Offer“的标题,至于下面的details,他不想再读了。
沈宗良看了一眼睡着的且惠,有无数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一个比一个更危险。
他有些紧张的,从最底下一格抽屉里摸出包烟,急不可待地拆开包装,点上以后深吁了一口,才夹在手里,慢慢靠在了身侧的乌木扶手上,仿佛靠着这口烟活了过来。
小惠是什么时候申请的学校?
如果是正常念书,不至于瞒得这么死,连他都不透露半句。
还是说,她预备远走高飞以后,就不再和他交往了。
他烦躁地抽掉两根烟,连连否认自己的想法。
不会的,小姑娘昨天还在说爱他,哪里即刻就要走呢。
或许,她是随便试一试,在没录取之前不敢说,怕被他知道了笑话。
且惠是嗅着这股沉香味醒来的。
他们住在一起后,沈宗良从不在室内抽烟,她对这味道感到陌生。
她掀开身上的毯子,把书放在竹榻上,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
但沈宗良没说话,他沉默地抽着手里的烟,隔着一团白雾看过来。
且惠坐到他对面去,眼睛瞄了一眼电脑,“你看到了。”
“嗯。”沈宗良落落寡欢地,点了个头,“没看到的话,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她拨着笔架上的一排羊毫,“也是今天,沈宗良,我有话要说。”
沈宗良心里的感觉越来越不好,“你说,我听着。”
且惠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后面的书架上,“我们分手吧。”
冷不丁的,手里那段烟烧到头了,火星子燎上他的手。
沈宗良被猛地烫了一下,着急忙慌地摁灭了,又去拿桌上那杯冷茶浇手,凉得透了,才抬起眼皮看她,“刚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且惠忍了忍,按捺住上前看他伤口的心情。
她冷冷地重复了遍,“我说,我要和你分手。”
沈宗良面上一冷,指了下电脑,“因为要去英国读书吗?”
“不是。”且惠摇摇头,“很早之前,我就打算要和你分手了。”
他心脏突地快跳了一下,失态地哽了哽。
沈宗良说:“说清楚点,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且惠一字一顿地说:“意思就是,我不喜欢你了,干脆用你做了一笔交易,和你的妈妈。你知道,牛津法学院很少有奖学金的,但她会给我一笔钱。”
呵。是这么个曲折的故事。
只消一句话,沈宗良就明白过来,自己大势已去了。绝望和灰心漫上心头,情绪仿佛一只穷凶极恶的野兽,在一瞬间咬住了他脆弱的血管。
他的太阳穴扑扑跳着,手上仍有条不紊的,拨正刚才洗手的茶盏。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问她,“你缺钱怎么不来和我说,我不能付给你吗?”
原因他并非猜不到。这么卑微的明知故问,已经是僭越了他的骄傲。
大概就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包括他的钱、他的人脉都不想要,才选择直接找上姚小姐。
但他还是尽可能的,对她无原则无底线地服软,做最后的争取。
且惠笑了下,和从前一样天真地拿水画着圈,“拿了你家的钱,就好不再和你有瓜葛了呀。”
这是沈宗良最喜欢的样子。
到了这个时候,嘴里说着这么伤人的话,她还敢做这副模样出来。
他气极了,反而冷冷地笑起来,“是她主动找上你的,对吗?”
沈宗良想要她说是,穷途末路了,他仍对他精心娇养过的女孩抱有一丝希望,如果是出于姚小姐的逼迫,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她权衡之后选择了自己的前程,他无话可说。
且惠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表演出了问题。
她也不知道,沈宗良那么聪明,是否猜中了事情的真相。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她说:“我找你妈妈的,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很好,他最后一点期许也被她无情地点破了。
什么叫多余一问,这就是。
沈宗良气得一阵晕眩,眼前黑了黑。
他撑着桌子,紧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还是温柔地挽留她,“小惠,是不是我最近太忙,疏忽你了,等过一阵子,我带你去......”
且惠看着他这样子,心上像被一把尖刀剜出了个洞,怎么都缝合不起来,身上的血都冷得凝固了,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说了这么该死的话,沈宗良应该大发雷霆才对。
他有这么爱她吗?为什么总在给她找借口。
且惠咬了下嘴唇,“和那些都没有关系,我就是不爱你了。”
他冷白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哪一个月,哪一天,哪一分钟。”
沈宗良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按他的脾气,不管对面坐着的是什么人,在说出这些话以后,他也应该立刻起身,拿出他一贯的做派来,把她的东西丢出去,让她滚远一点。
但他没有,他在低声下气地追问原因。
且惠回避着他的目光,说:“这很重要吗?”
他笑了下,“对我来说很重要,下次谈恋爱我也好吸取教训,对吧?”
她只好把那套说辞原封不动地搬出来。
且惠说:“非要我说这么清楚吗?杨雨濛不是早就提醒你,我混迹在公子哥儿当中,就是攀高枝去的,你是我选中的目标而已。我只能说,你以后再要找女朋友,眼睛放亮一点。”
他自嘲似般地哂笑了下,“她曾经特地来找我,举了很多事例证明你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她还说,你提前搬去报社大院,是因为早知道我要去,是这样吗?”
他们一个问一个答,隔了张油润褐红的长书桌对峙,气氛安静诡谲。
末了,且惠五味杂陈地艰难扯动着嘴角,“就是这样,你相信她说的就好了。”
沈宗良轻慢地勾了勾唇,“是吗?”
他并不认为,浅薄张扬如杨雨濛,她说出来的话,有什么信的必要。
但且惠笃定的神情,一句句回答像匕首,尖头向内,刺进他的心里,他的身体被扎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连他自己都怀疑,真的有那么痛心吗?为什么手指都抖起来。尽管这样,他还得镇定淡然地坐在她面前,勉力维持风度。
且惠抿出一个再鄙薄不过的笑,她说:“人们最爱追逐的,不就是钱财富贵吗?再不然,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儿,你我都在彼此身上得到了,大家一样俗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