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鹞和夏勇泽问到他家时,他妈妈看了照片,说,呦,这小姑娘可真漂亮,我们要见过肯定有印象。老公你见过吗?他爸摇头:没印象。
正当李轻鹞以为又要空手而归时,唐博涛正好下班回来,走进家门,看到家里有人,他闷头闷脑的,也不打招呼,但是目光扫过李轻鹞的脸时,停了一下,随后自然而然落在她手里的照片上。
这种目光李轻鹞见得多了,就是年轻男孩子被女孩子容貌弄得分神的眼神,有点呆,但是并无恶意,甚至还有点怂。
“我见过这个女的。”唐博涛开口。
李轻鹞的心嘭地一下,突然有了某种奇特的难以抑制的预感,她感觉到自己可能要找到刘婷妹了。
“你什么时间,在哪里见到她的?”
唐博涛双手插裤兜里,双眼望着天花板想了想,说:“2017年6月1号,时间是……晚上12点半左右,那应该算2号了。我刚从便利店下班,看到她倒在路上,头上受伤了,人醒着,但是意识好像也不太清楚。我不知道怎么办,她长得那么漂亮,大半夜丢那儿不管怕会出事,就把她送到我大姨那儿去了。”
当他说出6月1号这个日期时,李轻鹞的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她努力定了定神,仔细听完。
“你确定是6月1号?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唐博涛摸摸头:“难得碰到别人有困难,我做了件好事,印象比较深。而且当时我看着大姨在工作簿里记下了这个日期,所以印象比较深刻。每天下班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嘛,不会错。”
6月1号。
6月1号唐博涛看到的刘婷妹,还没死,甚至还一个人流落在外。
一时间,李轻鹞的胸口像是被什么酸酸涩涩的一团东西,堵得严严实实,接下来想要问的话,竟然说不出来。
这时唐博涛妈妈也拍了一下大腿:“我想起来了,你大姨是提过一嘴这事儿。这孩子,大半夜遇到警察要找的人,还自主主张。警察同志,这个女的没犯事吧,我儿子可老实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唐博涛不高兴地看了妈妈一样:“她怎么可能犯事,长得跟圣战天使一样。”
看李轻鹞脸色不对,夏勇泽接着问道:“为什么把人送到你大姨那里?”
母子俩都有点怯生生地看着他。
“我大姨在居委会上班。”
“他大姨是居委会的。”
李轻鹞慢慢出了口气,终于问道:“你发现她的时候,身边有别人吗?或者附近,你有看到别的人吗?”
“没有。那条路上空荡荡的,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
“地上呢?有没有异样,有没有可能还有人躺着,你没太注意到?还能想起来吗?”
唐博涛吓了一跳,又想了想,摇头:“应该没有。我发现她之后,还特意看了看周围,怕她有没有掉东西之类的,结果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个人躺在附近,我肯定会发现,我眼睛2.0。”
李轻鹞让唐博涛先带他们去,当晚发现刘婷妹的地方。
出乎意料,他们走了快15分钟才到,这个位置,无论离远安诊所还是17栋都比较有一定距离。如果再往外走,就出朝阳家园了。唐博涛当年上班的便利店,就在小区外,所以才会从这条路经过。
此时夜色全黑,周围路灯稀疏,李轻鹞立在唐博涛指出的地方,举着手电,环顾一周。
东面和西面,都是朝阳家园的住宅楼,北面是所小学,南面是个看起来面积不大的工厂。
如果唐博涛说的话全部属实,当晚,智力低下的刘婷妹为什么会一个人走出这么远的路?又受伤晕倒在这里?
直觉告诉李轻鹞,唐博涛的话可信。
唐博涛的大姨就住在朝阳家园23栋,此刻她正在家中。
大姨看起来四十七八岁,长着张圆脸,喜气热情。听他们说明来意,大姨想了想,说:“我记得这事儿!那天晚上,博涛大半夜来敲门,吓我一跳。这孩子,太虎了,都不知道报警。后来我看到那姑娘,长得那么漂亮,心里又嘀咕,莫不是他的女朋友……”
唐博涛脸红了:“大姨你别扯远了,我哪里可能找到那么漂亮的女朋友,想都不要想。”
“行行行,说回正事。当时那姑娘头上,还缠着纱布,好像受伤了,博涛你记得不?”
“记得。”
“我就让博涛先回去,我们做居民工作见得多了,怕这女孩有什么难处,博涛一个男孩子在,她不好意思开口。结果这姑娘呢,问三句,答一句,还颠三倒四,我才意识到……”大姨指了指脑袋,“她这儿好像有点问题。”
李轻鹞点头。
“那这责任可就大了,我也不敢乱收留,就说打电话找警察,替她找到家人送回去。结果那姑娘脑子好像又清醒了。”大姨叹了口气,“她直接跪了下来求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能回去,好像是说家里逼她嫁给一个48岁的老男人,换彩礼。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气得不行,就暂时没报警。然后我又看了她的身份证,姓名、长相、住址,和她说的都对得上,我记得是姓刘吧……刘、刘……”
“刘婷妹。”
“对!就叫这个名字!我看她可怜,又很柔弱,就让她在我这儿先住一晚上。虽然她脑子反应慢,但是看着生活也能自理,又成年了,不想回家。明知送回家是回火坑,我不报警没错吧?警察肯定送她回家。这姑娘八成就是从农村逃婚出来的,既然来到了咱们朝阳家园,能帮我当然要帮一把。”
“那后来呢?”
“她在我这里住了两天,看我打扫卫生做饭,她好像也明白事,过来帮忙,手脚很麻利。不过脑子时好时坏,不怎么说话,她也说不清自己那晚为什么晕在那条路上,说一想脑袋就疼,看样子是真记不清了。有时候还哭,问她为什么哭又说不知道。有一次我看到她拿着注射器往手臂上扎,吓了一跳,可别是个吸毒。结果她说,自己有糖尿病,每天要打针。我看了药瓶,确实是糖尿病用的。
我寻思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她也得有个容身之处。后来我灵机一动,把她送去大海福利院了。我认识那儿的宋辉主任,她是个好心人,他们福利院专门收容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孩子,有的长到20多岁家人不管也不给钱了,还生活在他们福利院,他们也养。刘婷妹有手有脚,又这么大了,虽然脑子笨一点,比那些脑瘫好多了,她也能干活,可以当半个护工用,去那里混个温饱和医药费应该不成问题。”
“刘婷妹愿意去福利院吗?”
“她整天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送她去,就去了。”
李轻鹞和夏勇泽拿着大海福利院的联系电话和地址,离开唐家大姨家,已是夜里10点。尽管这一天,他们循着刘婷妹当晚的足迹,越走越远。可李轻鹞有种感觉,他们离找到她,越来越近了。
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要问她。
可是,就算他们找到七年后还活着的刘婷妹,她真的能回答,会回答吗?
第二天一早,李轻鹞和夏勇泽就赶往了大海福利院。
这是一家由爱心人士筹资建立的非公立福利院,专门接收家庭无力照顾的自闭症、脑瘫儿童。
现任院长姓苏,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女士。听他们说明来意后,苏院长摇摇头:“我是2018年才接手福利院的,所以你们说的事我不清楚。但是刘婷妹只要曾经来过我们福利院,一定会录入系统。刘婷妹这个名字,我没有印象,应该没有在系统里看到过。”
李轻鹞的心一沉。
苏院长当着他们的面打开电脑,无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的记录里,确实没有刘婷妹的名字。李轻鹞又查看了七年前来院的人,只有两个脑瘫儿童,一个5岁,一个7岁,也不可能是刘婷妹。
“那宋辉主任呢?”李轻鹞问,“当年应该是她接收的刘婷妹。”
苏院长目光复杂,说:“她早就不在这里上班了。”
“那您有她现在的联系方式或者上班地址吗?”
苏院长写了个地址在纸条上,递给他们——
城南女子监狱。
“七年前,宋辉被判了无期。”苏院长说,“你们警察应该能见到她,具体的,你们问她吧。”
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知峰回路转,一头又扎进了重重迷雾里。
李轻鹞问:“我们能在福利院里转转吗?”
“当然可以。但是注意不要打扰到我们的老师和孩子,他们胆子很小,有的情绪很容易失控。”
说是福利院,其实是由三套民居打通,院子也打通,装修简陋,二十多个孩子,也是挤挤攘攘住在一起。那些孩子,小的七八岁,大的都有二十来岁,在福利院住了十几年。李轻鹞注意到,有的孩子脚上的鞋都破洞了,但是洗得很干净。男孩大概占2/3,女孩1/3。
除了孩子们平时的宿舍、活动室,还有一间阅读室,一间游戏房。阅读室里放的都是撕不烂的布书,大部分都很旧了。游戏房里也大多是塑料的、毛绒的玩具,细小的玩具一个都见不着,大概是怕被孩子们不小心吞咽。
李轻鹞刚要从游戏房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她站住了,转过身。
她见过那个玩具。
在陈浦搜集的李谨诚案资料里,有当晚哥哥买的洋娃娃摊主老爷爷的一些照片,他的摊子上还放着五六个同款洋娃娃。
这款洋娃娃只有半个手臂长,粉色圆滚滚的可爱脸蛋,棕黑色卷发,白色丝裙,红色小皮鞋。做工并不精细,甚至有点粗糙。
眼前的这个同款洋娃娃,看起来却很旧很破了,卷发不知道被谁扯掉,只剩一小半,脸也被涂黑了,白裙子变成灰色的。李轻鹞蹲下,把它从玩具堆里拿出来,低头看了一会儿,翻到背面。
背面掉了头发的那半边光秃秃的脑勺上,有人用黑笔,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李谨诚。
李谨诚执行完任务,已是三天后。
把所有执勤设备交回队里,明天能有一天假。李谨诚躺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刷手机。
他的私人手机开机后,这三天,依然没有陌生电话或者短信进来。
陈浦去外地执行任务了,已经去了十几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要是在,李谨诚就能跟他商量一下最近遇到的事,不管是骆怀铮,还是李玉。虽然李玉的事,有可能被兄弟无情嘲笑,毕竟对方是个超级大美女。但李谨诚觉得,陈浦要是在,肯定会帮他。双剑合璧,好多事他都能方便很多,也大胆很多。
哪像现在,李谨诚心里总有些放不下。
其实说起来,李玉的事,和他根本没关系。她那个“家”里,到底有没有藏污纳垢,他就算当没看到,也没人能责备他不负责任,他也能落个轻松。
可……唉!
那只蝴蝶为什么要飞过来呢?
偏偏引他无意间窥见某个故事的一角。而那个故事里,藏着一个天真柔弱女孩的命运。或许故事里风平浪静,是他把人们想得太恶意;又或许,她真的在其中受苦。他如果就这么放过,还这个世界上,能有人望见那一丝模糊的端倪,对她伸手相助吗?
想到这里,李谨诚一骨碌从沙发爬起来。
他就知道,自己从小傻到大。
可是,搭公交前往家园的路上,李谨诚的心情竟然是轻松的,尽管他的身体因为三天三夜的劳累缺觉,疲惫得不行。
跳下公交,他直奔那棵大树下。
他有预感,她如果能出来,一定会在那里等他。
然而李谨诚的预感落了空。
大树下空荡荡的,天已黑了,惨白的路灯照在长椅上,透着股凉意。
李谨诚发了一会儿呆。
既然来了,去远安诊所看看叶松明也好,看他考虑得怎么样了。本来李谨诚打算明白白天找机会和他聊的,现在提前找也好。
远远望去,远安诊所里还有两个病人输液,孙远安坐在办公桌前。叶松明正在带着护士整理药柜。
看来还得等一会儿。李谨诚已经发现了,孙远安每天下班都会离开诊所一段时间。
李谨诚打算在附近溜达一下。
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现在天气热起来,路上摆摊的人也多了起来,有几个卖玩具的,李谨诚忽然想起今天是六一。
儿童节啊,万一待会儿见着小李玉,总不好空手。正好李轻鹞长到12岁后,就拒绝过儿童节,李谨诚已经很久没过给妹妹挑礼物的瘾了。
他先去附近便利店买了一小盒进口巧克力,还是李轻鹞喜欢的口味,上次李玉就很喜欢吃。虽然她有糖尿病,但今天过节,吃一点应该没事吧?李谨诚也不太懂,决定今天先给她一小块好了。
他又在路边随便溜达,经过一个老头的摊子时,停下脚步。
老头子须发全白,看着干瘦,穿得也不好,旁边还有个5、6岁的孙子,也是黑黑瘦瘦的,在帮爷爷整理摊子上的玩具。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家庭,让老的小的出来讨生活。
李谨诚心中恻隐,在摊子前蹲下,拿起一个洋娃娃,问:“多少钱?”
老头子看他一眼,说:“三十。”
其实李谨诚感觉有点贵了,但他没还价,掏出手机,扫码支付三十,又把手机塞进口袋,正要站起,忽然背后有某种异样的感觉。
他猛地回头。
背后只有街对面的几个小摊贩,还有两个路人。李谨诚锐利的目光迅速从他们脸上掠过,没有看出任何异常,并没有人在看他。
他正打算起身,忽然看到一抹白裙,飞快从街对面狭窄的小巷掠过。李谨诚的心“嘭”地一下,迅速站起,单手提着装娃娃的塑料袋,拔腿就往白裙消失的方向追去。
斜插在他的运动长裤口袋里手机滑落,掉在摊子的另一个洋娃娃身上。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孙子看到了,指着手机说:“爷爷,刚才那个叔叔的手机掉了。”
老头儿迅速往李谨诚消失的巷口看了一眼,抓起手机看了看,露出笑容,手机品牌和他儿子用的一样,只是型号不同。老头儿马上关机,放进口袋里。又过了一会儿,老头儿的手心微微出汗,干脆把摊上玩具一包,扛在肩上,对孙子说:“不卖了,回家。”
小孙子疑惑地问:“不把手机还给叔叔吗?”
老头儿给了小孙子一个巴掌,说:“爷爷捡到就是爷爷的,不要给别人讲。”
小孙子呜呜哭起来,不敢说话了。
老头儿虽还有点心虚,但很快美滋滋的。
儿子最近一直嚷缺钱花,这手机让儿子想办法卖给二手手机店,起码能卖1000吧。
李谨诚追出一百多米,才在另一条巷子里,追上了那条白裙子。
仅仅看背影,李谨诚就认出来,不是李玉。
他浑身的劲儿松懈下来。
也是,以李玉那畏畏缩缩的性子,估计除了大树下,哪里都不敢一个人去。
他又低头看了看塑料袋里的娃娃,别说,虽然做工粗糙,还挺可爱的。直觉告诉他,李玉一定会喜欢。
但愿她会觉得,有这个娃娃陪伴,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孤单了。
想到这里,李谨诚抱着撞运气的想法,又回了那棵大树下。
还是没人。
其实这个结果他早料到了,这个时间,比他们两次见面都要晚,天也早黑了,她八成不能出来。
李谨诚站在大树前,看了一会儿,隔着塑料袋,把娃娃在手里抛了抛。看来今天送不出去喽。
他又转头,往远安诊所的方向看了看,有个人走了出来,正是孙远安。
这意味着,他又有机会和叶松明接触了。今天叶松明的态度会彻底松动吗?
李谨诚打算等两分钟,孙远安走远了,就赶过去。
他站在大树旁,心里盘算要是把洋娃娃留在这儿,李玉会不会拿到?
估计不行,他都被自己的念头蠢笑了——只怕李玉还没来,娃娃早被别的孩子捡走,或者踢走。
那可不行。
这个娃娃是李玉的。
李谨诚正打算走,眼角余光,忽然被树干上的一些痕迹吸引住。
路灯煞白,但是正在大树上方,足以照亮。
有人不知道是用石头,还是刀片,在树干上刻下了三行歪歪扭扭的字。那字极丑,一看就是小学一二年级水平。
【你为什么不来,我原谅你了。】
【求求你,快来吧。我好害怕。】
【你再也不要来了,我们绝交。】
李谨诚盯着这几行字。也不知怎么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从来很少哭,可此时眼眶却微微发热。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这三行蠢蠢的字,一定是那个傻姑娘留下的。
她每天都来了啊。
他仿佛看到自己出任务和外界断了联络这几天,她总是在同样暮色降临的时分,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大树下,一直呆呆地张望,盼着他的身影,从期待到失望。
直至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即将失去魔法的那一刻。
她就会沮丧而惊慌地,再次跑回那个困住天使的家。
李谨诚伸手,手指摸到【我好害怕】这四个字上。
她为什么害怕?谁令她害怕?上次她明明不允许他跟她回家,还表现得很维护那个家的样子。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害怕】,究竟是她的胡言乱语,还是真正的求助?
他又摸了一遍这三行字,低下头。
他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后悔今天来了。这些字,别人看到,哪怕别的警察看到,都只会以为是无知儿童的乱涂乱画。只有他知道,那是她。
他想他今天一定要去101一趟,探探究竟。
看看她到底过得怎么样?最好能见她一面,跟她说话,让她知道,大哥哥不是有心失约,他只是有任务了。他不是不挂念这个孩子。
但是现在,他得先去诊所一趟。
骆怀铮的案子,就快盖棺定论了。那是李轻鹞的含泪嘱托,也是他的郑重承诺。他必须抓紧时间,谋求这最后一丝希望。
叶松明最近整天都有些恍恍惚惚,今天还因为差点给病人开错药,被孙远安骂了。
正常情况下,孙远安都是个负责、严谨的医生兼师父。他的痛骂令叶松明很羞愧。可一想到那些夜晚,孙远安闭着眼开出去的药,动的违规手术,他又没办法再直视师父的眼睛。
或许,真的到了他应该离开的时候。
他又拿出手机,看了看车票,这两天就有回家的高铁。
这两天天气热,流感少,诊所病人不多,他就算辞职,也不会影响正常运转。孙远安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一个新助理。
孙远安下班走了,他经常下班去跟人打牌,这或许是他为什么要昧着良心捞那么多外快的原因。
叶松明一人坐在柜台前,护士也下班了。诊所的卷闸门拉下来一半,灯也灭得只剩下一盏。
叶松明又走神了。
他又想到了这两天看到的那个人。
花臂,纹身,粗壮大汉。穿着黑T,一脸阴沉。这种人你在路上遇到,都会心里发怵。最近,叶松明却撞见了他两次。
一次,是在诊所外,他站在花坛边抽烟,察觉到叶松明的目光,他抬头笑着望过来,阴恻恻的。
还有一次,是叶松明和孙远安的女儿孙芷兰见面。其实这几个月,叶松明起了离别之心,已经很少跟她见面,每次都找借口推脱。但总有被她逮到的时候。
两人在一个公园见面。
孙芷兰低头在哭,叶松明木然站着,仿佛已感觉不到心痛。他不是没想过对孙芷兰痛陈一切,然后再带她走。可她会跟他走吗?她那么崇拜爸爸,家人朋友都在湘城。而且他们谈恋爱之初,她就声明过,绝对不会离开湘城,他必须留在湘城两人才能在一起。
他只怕说了,也是枉然,最后她的选择不会是他,还令她徒增伤心。何必呢。
他一直是个想太多的人,很多事都藏在心里。现在他在外飘荡了几年,只想回家。
叶松明就是在这时,再次看到那个男人的。男人拿了个冰激凌,与粗壮的手臂和阴霾的气质,极不相符。他坐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离他们只有十几米。
他又看了他一眼,还看了孙芷兰一眼。只看得叶松明心惊肉跳。
报警吗?可对方又没干什么,他都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冲他来的。
如果是,对方又是冲着什么来的?
之前他还没想到。但是前几天,李谨诚上门,提了骆怀铮的事,他找了个机会,去骆怀铮家附近打听,很快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譬如那么好的清华生,居然是个小畜~生,强~奸女同学;又譬如骆怀铮一定是被人冤枉的,他从来品学兼优,街坊邻居们看着长大,而且马上保送清华,不可能做这种事。
再联想到李谨诚上次来说的,向思翎去医院检查过,还是处~女。警方的检查结果竟然如此荒谬,叶松明好像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他手里握着的那份东西,有着不止一条人命的重量。
所以,才会有人来盯着他吗?
但那东西是他偷偷留下的,连师父也不知道,没一个人知道。叶松明醍醐灌顶——也许对方只是盯着他,同时警示他,不要听闻了这个案子后去告发。说不定师父也被盯梢了。
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还有动作。他一个诊所小助手,却因为一时好心,时时好心,仿佛站在了一团深黑的泥潭前,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拉下去。
他怕了。
可叶松明还是想过,要不要直接把东西送到警局,这样是否能帮助那个无辜的少年?可他又想,向思翎都能检查出是处女,万一资料交到的是对方的人手里,不仅丢失了这唯一一份重要证据,他也自身难保。
他真的很怕啊。他现在只想回家。
所以,当他闷闷抽着一支廉价的香烟,看到李谨诚再次走进诊所,看到他那张俊朗坚毅的脸和清澈无比的眼睛时,叶松明忽然意识到,一切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但他还是没有贸然把东西拿出来,只是闷头抽烟。
李谨诚仿佛跟他很熟的样子,在柜台外面坐下,又打了根烟给他。这回叶松明完全没有推脱,直接接过,别在耳朵上。
李谨诚看了看周围和诊所外,低声说:“跟你打听个事。”
叶松明竟然笑了,说:“你每次跟我打听的,都是我不想说的事。”
察觉到他态度的微妙变化,李谨诚预感到今晚很可能会在他这里有突破。他也笑了,说:“李玉,还有跟她住一块儿的三个男人,你了解是什么情况吗?”
“不了解。”叶松明答得干脆,他是真的不了解。现在他满心困顿,深爱的女朋友要分手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还受到威胁,他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叶松明说,“为什么,警方给向思翎的检查结果,会是处~女?你们去哪里检查的?你们的人有跟着监督吗?”
李谨诚多么机警的人,一下子反应过来,胸膛里那颗心,跳动速度猛然加快。他盯着叶松明的眼睛:“所以向思翎不是处女?”
有什么情况下,一个诊所助手,笃定一个未成年女孩,已经不是处~女?
“她来这里堕~过胎?”
叶松明被烟呛到了,疯狂咳嗽。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一句耿直相问,根本没想那么多,李谨诚竟然已经猜到了答案。
两个男人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半阵后,叶松明长叹了口气,从自己上锁的抽屉里,一堆文件中,翻出几张复印件,递给他,说:“这是复印件,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你如果真的能给骆怀铮翻案,我再给你原件。”
这行为好像有点多余,但是叶松明对于刑侦的经验,仅来限于电视剧。虽然他决定赌一把,相信李谨诚。但毕竟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年轻警察不了解,他总要留点东西在手里保全自己。万一这个警察不行,或者也被人收买了。他跑回了老家,到了自己宗族地盘,有人庇护,手拿原件,总还保留着为这个案子翻案的一线希望。
他想自己真的是魔怔了,为了不相干的人,冒这种风险。都要跑路了,还留了一手给日后。谁知道日后还会不会有人发现真相,为向思翎伸冤,为骆怀铮翻案。
李谨诚盯着这份堕胎报告看了十几秒钟,郑重折起收进裤兜里,“啪”一声站直,向叶松明行了个礼。
叶松明的眼眶忽然热了,吗的,值了。
“你也要注意安全。”他低声说。
“好。我会想办法把这个交到上头可靠的人手里去。”李谨诚严肃地说,“也许要过几天,才会有人来找你拿原件。”
出了诊所,李谨诚的思绪,依然剧烈翻腾着。
他也意识到,这是个棘手的东西。
原来,他一直以为那个案子是缺少证据,骆怀铮被误判。又或者,骆怀铮确实失手杀人了,只是存在争议。李谨诚一直想的,只是要彻底查清楚真相,不管真相是什么,给妹妹一个交代,也算问心无愧。
可现在,连叶松明都意识到,向思翎的处女证明有猫腻,刑警队是否真的有人被人收买?这个人会是谁?他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他应该把东西交给谁?
李谨诚一时也没有头绪。加上他连轴转了三天,脑袋早因为疲惫隐隐发疼,一时也想不出最佳解决方案。
他决定今晚回去睡一觉,等明天头脑清楚再说。
或者找个机会跟陈浦通个电话,商量一下,毕竟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陈浦那小子脑子活,家里有背景,认识的人也多,有他帮忙,说不定会更顺利。
没错,就这么干,东西他先捏手里,不轻举妄动。
不知不觉,李谨诚已往前走了数百米,到了一个路口,他站定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