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丽拉,如果你现在就把那口糖吐掉的话,我就原谅你对我始乱终弃。”
阿芙丽拉:“……”
我被吓到吞掉啦!!
瑞恩过于冷硬的声音所传达的愤怒,让反应过来的阿芙丽拉几乎下意识就往德里斯特身后躲,小心翼翼地缩胳膊缩腿,连一丝头发都不敢露出来,彻彻底底做一只没有存在感的鹌鹑。
瑞恩:“……”
少女本能的逃避反应,让千辛万苦耗费神力传送回来的神官长气到目眩。
然而瑞恩心中残存的理智,依旧仍在反反复复告诫自己,不该对不谙世事的小龙生气。
阿芙丽拉能有什么错?
她只是短暂地被一副上不了台面的皮囊所迷惑,她只是一时新鲜感作祟,在野花丛中流连忘返,她只是从未品尝过麦芽糖的滋味,一时好奇,仅此而已。
所以唯一有错的,是那个心知肚明,一心想撬人墙角的劣等骑士!
瑞恩深吸气,强行压下怒火,做出让步。
“阿芙丽拉,吃完那口糖,就回到我身边来。”
阿芙丽拉:“……”
已经吃掉了,但是我腿软。
少女揪住骑士长的手指过分用力,德里斯特哪怕不回头,也能感知到她此刻的紧张。
作为送走神官长的帮凶之一,他自知自己有必要替阿芙丽拉承担对方的怒火。
“殿下,您怎么回来了?”
三天的航船足够驶离龙岛,或许,眼前这位年少成名的神官长,拥有某种可以打破地域限制的神力。
对于值得钦佩的强者,德里斯特不愿在言辞上冒犯对方,然而他的礼貌换来的却是瑞恩不客气的冷笑。
“我不回来,难道让你继续给她喂这种脏兮兮的、沾着泥的树莓吗?”
炉火瓦灶上,木质的小漆碗中,盛放着德里斯特早晨新鲜采摘的、尚未来得及清洗的树莓。
在生活和饮食上拥有一点小洁癖的神官长,最见不得未被清洗的食物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盛盘。
这就是贵族跟平民自小的习惯差异。
在日常的饮食起居过程中,他会严格要求阿芙丽拉在餐前必须认真清洗双手——这是上流社会最基本的礼仪和卫生。
他替阿芙丽拉洗刷的衣服,永远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
他替阿芙丽拉整理的床铺,也永远整齐妥帖。
他替阿芙丽拉盘的公主发髻,就连绑发的丝带,都必须每日清洗、太阳消毒杀菌。
不骄不躁的骑士长微微一笑。
“您说的很有道理。”
“但在您离开的这几天里,至少阿芙丽拉不需要忍受那些吓人的毛毛虫自己去采这些莓果,不是么?”
瑞恩当然知道,德里斯特阴阳怪气是在暗指他过往的疏忽。
自从在喂阿芙丽拉树莓时被她饱含爱意地含//吮过手指后,瑞恩出于某种克制的考量,总是会天然回避去为她准备树莓。
他无法准确评估,倘若她再次主动亲吻自己的手指,他能否控制住不让两人的关系往某种危险的方向倾斜。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跟阿芙丽拉之间,早就跟最初不一样了。
他们不再有隔阂,他们已经彻底属于彼此。
午后耀目的阳光漏窗而入,将站在窗口的两人影子一前一后交叠于地。
瑞恩静静地看着那个垂头丧气的影子,轻轻地向她承诺。
“阿芙丽拉,回到我身边来,我也愿意为你采树莓。”
然而影子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空气僵滞,胶着的氛围有如不流动的实质。
在阿芙丽拉举棋不定的犹豫中,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德里斯特。
“殿下,如果您认为,让淑女吃未清洗干净的水果不算绅士的话,那么在我看来,不断向淑女追问一个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这个举动,同样上不了台面。”
“沉默,即否认,即拒绝,我想,作为一名贵族,您肯定知道这些最基本的社交语言。”
瑞恩冷冷地掀起眼帘。
德里斯特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更何况,我以为以您骄傲的自尊心,应当无法接受被抛弃的事实?”
所以,你为什么要回来?
专程回来,责备阿芙丽拉始乱终弃。
饱含眷恋的目光,即使看不到阿芙丽拉,也不由自主地去在意她的影子,心心念念,只为了让她回到你的身边?
即使阿芙丽拉仍钻在“神官长不可能爱上龙”的牛角尖里出不来,但明眼人德里斯特已经先一步替她触碰到了事实的真相。
阿芙丽拉足够活泼、足够天真也足够可爱,狡黠聪明到犯规。
完美的阿芙丽拉简直是在他的取向上狠狠射了一箭。
更何况,她还是一条龙,西摩大陆现存的唯一一条龙。
作为一名骑士,他承认,从他翻阅书籍看到有这种生物的那一刻起,他就渴望拥有一条龙。
所以,他不在乎眼前清贵的神官长到底作何感想,他只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阿芙丽拉留在自己身边。
“瑞恩殿下,我为之前对您做出的冒犯而道歉,并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认认真真地向小龙这位阴魂不散的前任坦言。
“但是,我真的非常喜欢阿芙丽拉,所以我希望殿下能够成全我们。”
虽然德里斯特的告白相当深情,但阿芙丽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却依旧感受不到黑魔法被解除后应有的悸动。
要解除整个龙岛的咒语,前提是龙与公主相爱。
所以没关系,德里斯特对她这么好,长得也还不赖,她会爱上他一定也是迟早的事情。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总有解除魔法的一天!
暗暗给自己打气的阿芙丽拉正在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瑞恩紧接着的一句话,却吓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如果我没记错,这位,骑士阁下。”
平时听起来相当温和从容的声线,此刻听上去,却有些如浓云压顶般的低沉。
“诱拐他人妻子,挑唆伙同私奔,应当违背了骑士法典中明文规定的禁令?”
其实这句话乍一听也没什么,但倘若细细去深究话里的语气和情绪,阿芙丽拉只能感受到一股无边无际的冷意。
这是一种极其傲慢的冷意。
上位者在面对蝼蚁般不值一提的下位者时,天然带着一种蔑视的威压。
就像她以前化龙时,趴在海滩上看那些悠闲游泳的海龟,不管对方在她面前怎么折腾,她都很清楚知道,自己随时能把这些乌龟从水里捞起来搓指甲。
阿芙丽拉躲在德里斯特的身后,想瞧一瞧此刻瑞恩的表情,但脑袋刚刚一冒头,就被对方黑如锅底的脸色给吓得又缩成了一只鹌鹑。
勤奋好学的小龙认真咀嚼了一下“妻子”和“私奔”这两个词的含义,确认这大概又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
“妻子”往往是哥哥们用来形容“公主”的代称,但瑞恩是什么时候被德里斯特诱拐过吗?
嗯???
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怎么不知道???
阿芙丽拉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这时候盯着德里斯特的后背,也忍不住肃然起敬起来——
这个新公主看来真的大有过人之处。
即便瑞恩的脸上依旧平静、镇定,说话的腔调也不疾不徐,但德里斯特仍旧敏锐地在对方因为过度用力握住剑柄而发白的指关节处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愤怒。
防御的姿态几乎也是下意识的。
他在握住腰间骑士剑的同时,不忘伸手挡了一下躲在自己身后、一动不敢动的阿芙丽拉。
然而就是这个小小的、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再次惹来了神官长轻蔑的嗤笑,仿佛他做的这一切维护举动,显然是无畏的挣扎。
作为西摩大陆小有名气的勇士,德里斯特自觉被冒犯,再开口时,语气也显然更加不客气。
“那么神官长殿下,在孤岛内,利用禁咒神力干扰一条刚刚成年的龙的思维,诱骗她在意识不清时做出一些不合法度的举动,这就符合您作为一位神官表率的形象吗?”
瑞恩握着圣剑的右手大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剑柄上的宝石,然后,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跟平民争风吃醋,有失一个贵族的颜面。
更何况,他曾经还是一位在万众瞩目中被教皇亲自加冕的神官长。
在加冕大殿上,当他戴着那顶沉重的珍珠冠冕时,偌大的魔法大陆上,再英勇的骑士,也需要单膝跪地,才配聆听圣谕。
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是。
他只是一个希望重新获得自己妻子垂爱的可怜人。
他居然沦落到只能透过地上的影子来填补自己对阿芙丽拉的思念。
——都是这个恬不知耻的骑士的错。
“相信你也听过我与阿芙丽拉那场婚礼的盛况。”
瑞恩慢条斯理地顿了顿,轻蔑的神情也跟着微微讥诮:“在我登上那艘贡多拉船的时候,如果你能够听懂大祭司祷祝的歌词,你就不会当着我的面,无知地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需要我跟你翻译,在光明神的见证之下,他们是如何祝愿我与龙缔结新婚、百年好合的么?”
瑞恩张了张唇,正要反驳,漏窗而入的阳光却被纤薄剑身的反光折射,明晃晃地投进了他的眼底,他下意识皱眉、挡眼,再定睛时,瑞恩已经拔出了他的长剑。
“就算我真的当着你的面,承认对阿芙丽拉做了不太光彩的事情。”
纤薄的剑身反射寒光,让漏了一室暖光的餐厅,都无端生出一股冷意。
曾经是整个西摩大陆,最受人敬仰也最心怀大义、悲悯温柔的神官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非常残忍的笑意。
“如果我杀了你,那么这世上,将无人知晓这个秘密。”
“所以神官长阁下是打算——”
临危不惧的德里斯特握住剑柄,已经将身体全部的注意力调动进备战状态。
“要破尽神殿所有的戒律了吗?”
众所周知,每一位神官长在获得神的恩典圣赐之后,也需要遵守一条最终法条——
生而悲悯的神使,为普通百姓渡厄解难是他们的天职,他们绝不被允许滥用手中的神力去伤害任何一个无辜平民,除非对方被魔物感染、转化。
屠杀平民的神官长,他的灵魂会被罚入地狱。
这对每一位曾经虔诚渴向光明的信徒而言,都是巨大的惩罚。
瑞恩当然也知道。
他的信仰永远也不会宽恕他。
他是光明神殿里最龌龊的叛徒。
背弃信仰,滥用天赋,他死后也会因此而下地狱。
但这一切惩罚,在失去阿芙丽拉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即使在心中痛骂自己百遍千遍,他依旧放任心中的谷欠念,如不见光的菌丝,阴暗滋长。
他想,无论如何,哪怕将不听话的阿芙丽拉囚禁,他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是又怎么样?”
已经堕落的神官长对这样的质疑不为所动,他只是从容地伸出指尖,轻轻弹了一下薄如蝉翼的剑身,冰冷的绿宝石瞳孔缓缓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对手。
然而,他看他的目光,依旧像在打量一件死物。
“要与我拔剑吗?”
“德里斯特。”
在陡然漏入的巨风中,阿芙丽拉尚未来得及出声劝阻,身体已经被一寸有力的长臂紧紧搂入怀里。
忽然盈入鼻息的玉兰花香,在刹那间,再次撞得她心跳加速。
然而等她惊魂甫定地去确认情况,却发现,德里斯特已经彻底落败。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就连拔剑的动作都显得多余。
靠在墙根喘息的骑士长费力地抹去唇角的血渍,这时候望向瑞恩的目光,已经在惊惧中带上了十足的钦佩。
不得不承认,即使眼前这位神官长已经堕落到离经叛道,但对方的武力值,显然已经是整个西摩大陆接近天花板的存在。
他自诩身经百战的实战经验,在这样的武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就算你觉得,我是在欺凌弱小,我也必须纠正你。”
修长纤薄的长剑抵在他的喉间,就连他心心念念渴望拥有的阿芙丽拉也重新回到了对方的怀抱。
德里斯特抬起眼帘,对上居高临下的瑞恩垂落下来的视线,平静而坦然地等待自己的死期。
“作为阿芙丽拉的丈夫,我只是在给破坏他人婚姻、不遵守骑士法则的龌龊骑士,一点最基本的教训。”
“……”
“临终前,你有什么遗言?”
在熠熠的阳光下,长剑的寒光如万花筒的棱镜,折出粼粼的碎光。
瑞恩伸手捂住阿芙丽拉的眼睛,却反被对方一把握住挥剑的手。
“瑞恩!不可以!”
对上瑞恩陡然转冷的视线,阿芙丽拉的脑袋一下子卡住壳,张唇半响,笨笨的龙嘴都说不出一个字。
如果原本面对志得意满的德里斯特是无边无际的愤怒和嫉妒的话,那么此刻,对上阿芙丽拉恳求的眼睛,瑞恩只觉得自己整个跳动的心脏都要酸涩到死掉了。
阿芙丽拉眼里的担心和忧虑,恳求和不舍,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探入他的胸腔,挖走他整个心脏的同时,还不忘在他胸腔里疯狂搅动,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搅得魂首分离、苦不堪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他最终无力地垂下握剑的手。
久到阳光落到他身上,他都只能感受到冷意。
久到他连抓住阿芙丽拉都彻底失去力气。
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滞涩、矛盾、不能置信。
“你就,这么喜欢他?”
阿芙丽拉想说还没那么喜欢,仍需要一点点时间,但到嘴的解释,还是被她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受伤的瑞恩。
她印象中的瑞恩,一直以来,都是那么温柔、从容,做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
但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瑞恩。
就像龙岛下暴雨时,躲在树下、无家可归的迷路小鸟。
“那我呢?”
“阿芙丽拉,我对你的那些好,你都毫不在意。”
“我对你的承诺和保证,你都视若无睹。”
“就连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你这件事,也不值一提,对吗?”
“忍受空间裂隙对精神力的挤压,我千辛万苦想要回来,只是因为我觉得,你仍然爱我。”
“因为我觉得,在幻境里,你一如既往,仍然爱着我。”
他根本没有再看她。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两人相拥的影子,忽然很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我的挣扎、我的痛苦、我的犹豫、我的不安。”
“以及,当知道你决心将我送走时,我彻夜不眠的懊悔,渴望时光倒回。”
“从船舱中独自醒来,发现你真的将我抛弃时的震惊和痛苦。”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笨蛋阿芙丽拉。”
长剑落地的声音清脆,瑞恩无助地捂住脸,颓然失意的样子,像被整个世界抛弃。
他只是低声不断重复。
“笨蛋阿芙丽拉。”
瑞恩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发了禁制。
当再次跌入幻境的时候,他发现无论是自己与生俱来的神力,还是博学灵巧的咒语,都在这场自然而然开启的幻境面前无能为力。
他像一滴从岩石表面滑落的水滴,受重力的影响,一层一层渗透过龙岛的每一代回忆。
最开始是一位很英俊的年轻人,在游历途中,遇见一位离家出走的公主,两人搭伙结伴探索世界。
体弱的公主被医官判定活不过三个月,但当她骑乘于龙背翱翔天际时,也会觉得或许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长度,而在于灿烂的广度。
少年少女朝夕相对的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让纯粹的情谊也开始变质。
然而,年轻人的眼里仍有只有星辰大海,可公主却先一步开始渴望风花雪月。
她短暂的生命,让她对无法握在手里的一切,都心有不甘。
尤其是,当她主动的爱意被年轻英俊、直来直去的龙不留余地地拒绝。
爱而不得令曾经的相伴都变得狰狞可怖,弥留之际,公主用尽最恶毒的巫术,给自己曾经的爱人,亦或者是毫无防备的同伴,下出了一个最无解的诅咒——
她无法获得的爱意,龙也无法获得,她到不了的远方,龙也寸步难行。
一夜之间,龙岛内,原本富庶的农地和茂密的森林成为了单调乏味的蘑菇。
繁华的街道杂草丛生,华美的宫殿建筑也变成了一根根苍白的龙柱。
治国的肱骨大臣成为贪嘴的渡渡鸟,就连无辜可爱的孩子们,也被迫成为昼伏夜出的星草菇。
曾经夹道欢迎过公主的民众,在铺天盖地的黑魔法势压下,成为一株一株无法言语、无法动弹的植物。
从此之后,为了守护故土,向往自由的龙,彻底沦为龙岛的囚徒。
每一任善良绅士的龙,都在竭尽全力破除女巫的诅咒。
即使无法获得公主的青睐,他们至死也不曾伤害被掳的公主。
然而成年期临近,魔法阵和大祭司召唤龙的咒语不可违抗。
一位名叫“墨菲斯”的龙,原本打算,等法阵的强制效力过完就将无辜的公主送回王庭,然后就能静待自己的死亡,却没想到,那位名叫“辛杜瑞拉”的庶出公主,在抵达龙岛的第一夜,就彻底拜服于龙的风度之下。
如此迅速斩获公主芳心的龙,成为龙岛恋爱历史上的丰碑记录。
当然,更多的,则是一条又一条,像阿芙丽拉那样努力争取“公主”心意的龙。
瑞恩感觉自己像身处放映厅,又像身处图书馆,一页一页预览曾经的龙。
直到,他看到一条名为“黛丽丝”的龙,这是龙岛有史以来诞生的第一条女龙。
黛丽丝的“公主”拥有一双瑞恩极其熟悉的蓝眼睛,然而不同于“无面人”碧蓝色的眼中那种散漫不羁、看透世情的随意感,黛丽丝的“公主”看上去,则显得更为傲慢也更加冰冷。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主”,在面对黛丽丝贴心的好意时,根本不懂得珍惜。
他只是随意对待送到房间里的食物,肆意践踏黛丽丝的真心,只有在很偶尔的情境下,才会赐予虔诚的黛丽丝,一个不着边际的亲吻——即使那个时候的黛丽丝,正在经历第二次的发热期。
濒死的前夕,小心翼翼渴求“公主”真心的黛丽丝,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这样的吻,降不了龙晶的高温,甚至连止痛都做不到。
他甚至还在龙的真言幻境中,说出了很多伤害龙的话。
登岛的骑士,是破局的神来之笔。
知道自己即将失去龙的“公主”,也难得在决斗的时候认真了一次。
然而从小在王庭中养尊处优多年的人,在丰富的实战面前,“落败”或许也是唯一的可能。
“公主”愿赌服输,可即使在乘船离岛前,他依旧不愿放下自己的面子,所以,他只是假意如释重负地表示,自己早就想要离开龙岛,他早已厌倦了跟黛丽丝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生活。
然而,温柔的黛丽丝仍然赠予他礼物和祝福。
但当龙死前的吟啸声响彻天际,于巨浪中劫后余生的“公主”,看着岸边同伴泡水的尸骸,想到彻底失去的爱侣,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永生”只是他噩梦的开始。
不知道过了多久,龙岛的时息流转,在潮汐潮落的延时画面里,瑞恩终于看到了阿芙丽拉。
逐帧的记忆,都在倒放。
他经历过在化形和法咒上都相当游刃有余的阿芙丽拉,所以等他第一次看到幼年时期,就连煽动翅膀,都飞不起来甚至还接连摔倒的小龙的时候,他的心里只剩下心疼。
然而每当寂夜来临,受了一身伤还不忘在睡前为自己暗暗打气的小阿芙丽拉,总是会用力握紧龙龙的拳头,深深吸一口气——
“一切为了公主!”
“公主”两个字,像是能够支撑她渡过屡屡失败和无穷无尽的低迷。
瑞恩根本无法想象,一个虚无缥缈、根本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是如何能给她如此巨大的力量。
直到他随着画面的引导,抵达龙蛋的栖息之地。
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幻境里,只余他一人的呼吸。
每一颗白色的龙蛋外壳都闪烁着盈盈的、珠玉般的华光,圣洁到让人瞠目结舌。
他原本追随着阿芙丽拉的脚步,却没想到会在琳琅满目的龙蛋巢穴里迷路。
如镜面般光洁的脚下,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
他于阵中行出的每一步,都能荡起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像人于水中行走。
他喊着阿芙丽拉的名字,却找不到自己的妻子。
直到他在鬼使神差中,于一枚龙蛋前停下脚步。
蛋壳的裂隙像被感召般,一寸一寸地从底部裂开。
先映入眼帘的,是打破蛋壳的银白色奶龙的三指爪爪,然后是晃动的白色尾巴,紧接着是顶开蛋壳的小龙翼,最后,两只圆墩墩奶呼呼的龙足,终于完整地踩着蛋壳走了出来。
脑袋上顶的一小片蛋壳遮住视线,银白色的小奶龙将短短的龙臂摇成螺旋桨,也够不着脑袋上的蛋壳,摘不下蛋壳看不清前路,小奶龙在长达半分钟的尝试后,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到了碎蛋壳里。
蛋壳盖在龙的脑袋上,也遮住了龙脸上的表情,但瑞恩依旧能从对方颓唐的坐姿中,看到了六个字——“毁灭吧我累了”。
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即使将龙岛历史上所有的龙排排站,他们加起来的可爱,也不及自己妻子的万分之一。
他笑着蹲下身,伸手掀开蛋壳的一角,当熟悉的橘色瞳孔毫无意外地再次出现于面前的时候,瑞恩胸腔里油然而生的,只有对阿芙丽拉无穷无尽的爱意。
仿佛是惊讶于龙蛋巢穴里的外来人,小龙橘色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第一下。
瑞恩友善地冲小奶龙弯了弯唇。
在橘色的眼睛几乎是本能般地眨出第二下的时候,通体莹白色的小龙已经变成了粉红色。
瑞恩还来不及反应,眼前的小龙忽然飞快伸出手,将蛋壳像帽子一样,重新盖回到了脑门上,阻隔了彼此对视的目光,然后,在瑞恩的错愕里,她长长地、失意的叹了口气,然后无比遗憾地说:“我承认我有点贪心,但我还不至于这么贪心。”
瑞恩:???
然而要理解阿芙丽拉颜控至极的脑回路并不难,反应过来的瑞恩忍俊不禁,笑着反问:“为什么不?”
通体粉红色的小银龙,脑袋上仍顶着那片小小的碎蛋壳,她有些忐忑不安,又隐隐地像在期待,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两只圆圆的、白白的龙脚。
“因为,我是,我是一条龙诶。”
小龙向他亮了亮自己看上去尖尖的,但实际上根本没什么威慑力的龙爪子。
瑞恩仍旧耐心地蹲在她身前,看着这个还需要渡过18年才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小龙,郑重而温柔:“阿芙丽拉,无论你是什么。”
即使面对此刻如一张白纸的阿芙丽拉,瑞恩仍然后悔曾经让她伤心的自己,他想要弥补遗憾,他想要告诉阿芙丽拉。
“是威风的龙也好,是可爱的兔子也罢,是不起眼的小鸟或者飞鱼。”
“主动靠近我的阿芙丽拉。”
“耍各种小心眼欺骗我的阿芙丽拉。”
“即使想要送走我,仍旧让我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阿芙丽拉。”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说的这些话,她能否听懂,但他仍然想要告诉她。
“很久很久以后,我会爱上你,因为我爱的是你,而不是怎么样的你。”
蛋壳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再次掀开,小龙透过蛋壳投向自己的目光,是瑞恩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不可思议、虔诚和意外欣喜。
“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当勇敢的小龙郑重地将三指爪爪放到他手上的时候,他终于在顷刻间明白,为什么从自己记事起,每每看到或听到龙的传闻时,脑中总会浮现出那样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
这或许是在她自我认知概念里,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她正努力将自己最完美的模样,烙印于他的脑海。
瑞恩不知此刻该作何人与龙的认知偏差,但他依旧无比温柔地想——
笨蛋阿芙丽拉。
可爱到要命的阿芙丽拉。
当魔法阵的华光渐渐隐去,当龙蛋的巢穴也于眼底褪色、黯淡,随之消失的,还有与他缔结承诺的小龙。
瑞恩的周围重新变成一片无人的寂暗漆黑,唯有脚下的镜湖,用粼粼的水光反射他的倒影。
他也终于在幻境中,重新看到了他的妻子——他已经成年的、美丽活泼的妻子。
阿芙丽拉站在距离他五步之遥的镜湖之上,她的身上仍旧穿着他缝制的衣裙,脸上一副审慎的打量,仿佛在说“等了你好久,怎么才来”。
然而她开口却是问他,为什么两人会同时进入这个幻境里。
坦白说,对于忽然跌入幻境这件事情,瑞恩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由不同复杂魔法阵套嵌的幻境,根本找不到任何魔力的漏洞。
阿芙丽拉双手抱胸,有些不满地叹气:“肯定是因为你说了什么话,触发了龙岛内部的禁制。”
“我说了什么?”
瑞恩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禁锢于原地,仿佛幻境之中有某种力量,在阻碍着自己向她靠近。
“你自己回忆一下自己说了什么咯。”
阿芙丽拉明明嘴上应得漫不经心,但藏不住事的眼睛里却显然在期待什么。
“我应当告诉了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