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的是她是她,一直牵动他的心。她喜欢看青年手臂上那条漆黑的骨蛇悠然划开水波的样?子,让她的心也跟着加速。
夏茯一点一点地贴紧了他。
因为身上有伤口,不能闹得太过分。但她也从方景澄颀长的手指以及柔软的嘴唇中获得了满足。
而方景澄心中残存的那点不安,就像丝缎上的小小皱起?,被她温热、湿润的手掌重新?抚平。
他得以用?更?加平静的心态处理纠缠她的男人。
朋友已经将陈鑫鸿的生平发到了他的邮箱,这人早些年手脚就不太干净,因为售卖伪劣轮胎害人出了事故进过监狱,在里面不仅不思悔改,还勾结一个经济犯罪的高人,出来搞起?了诈骗,夏茯在4S店里看到的高级电脑,就是他用?来建设网站的工具。
为此,陈鑫鸿培养了一批口才好的年轻员工,专门去台球店、大排档、酒吧宣传一些赚钱的网络兼职,而夏常青就是其中一个以为自己交上大运的傻瓜。本来只是骗钱完事,这人却在看到夏茯照片后起?了色心,从追回欠款到安排工作,纯属放长线钓大鱼的设计。
大家都是经济圈的资深从业者,S市监狱里多得是陈鑫鸿见不到的大师,对比下,男人拙劣的手法?根本不值一提。只要短短几天?,方景澄就能把他送回监狱。
但不是现在,他还得用?陈鑫鸿处理夏茯父母留下的烂摊子。
有李哥在店里敲打,趁方景澄给夏茯买奶茶的那会儿功夫,陈鑫鸿就给他打了认错电话,哭得涕泪直流,说自己糊涂下贱、鬼迷心窍,有眼不识泰山,绝对不敢惹夏茯了,现在就跟夏常青决裂,赔多少都愿意,把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本质表演了十成十。
方景澄懒得跟他绕圈子,直接吩咐说:
除了辞掉不学?无术的夏常青,陈鑫鸿还得要回之前的彩礼。那个夏家卖掉女儿换来房子绝对不能留下,他们家想恢复正常生活就踏踏实实工作,而不是把担子全压在夏茯身上,最好保持边界,互不打扰。
陈鑫鸿急忙答应,夜深人静,夏彪果然叫张梅接通了方景澄的电话。
“夏茯在么?能跟她聊聊么?”
“我们也跟李老师沟通过了,是我们老古董,太固执,没好好听?夏茯的意见,觉得外面年轻小伙子不靠谱,怕她走上弯路,太急着教育她了。”
方景澄冷硬地打断女人的解释,说:
“她恐怕不方便聊天?,身体不舒服,现在背部上了药,又吃了退烧,终于睡着。”提醒她之前的事情根本算不上教育,而是实打实的虐待。
张梅顿了顿,支支吾吾道:
“啊……真可怜,常青也在吃药,还没睡。”
“你?把她喊醒吧,然后劝劝她,毕竟是一家人,都是为了孩子好,这房子买了其实也是夏茯的婚前财产……怎么能有隔夜仇呢?”
这不是压根没有反省么?!
提到夏常青,方景澄就觉得压了一肚子火,这话完全暴露了张梅的真实目的,比起?夏茯,她其实更?挂念即将被陈鑫鸿收回的房子。
情绪激动之下,方景澄甚至感觉视线一晃,橘红色的床头灯都闪了一闪。
他攥紧拳头,正打算提高声音跟她争吵,就感到腰间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过来。方景澄偏过头,看到原本平躺的夏茯侧过了身体,她紧紧地抱着那只奶白色的胖头鹅,好像又从女人变成了孤独的小女孩。
方景澄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重新?稳回了心神。
“我劝没有用?,愿不愿意都要看夏茯怎么说。”
“现在很?晚了,明天?再?说吧。”
他压低了声音,挂断了这通电话。
“是?不是?他们又给你打电话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发生那样的事后?夏茯实在很难再把二人称为?父母, 她咀嚼了几口蛋挞酥脆的外皮,明明在快餐店品尝热气腾腾的点心,却没法?品尝到甜味。
对面方景澄早就解决了汉堡, 从刚刚开始就望着她发呆。被突然点名,他下意识凑近夏茯, 诧异地回复道:
“诶?能看出来么?”
“这里。”
夏茯伸手, 手指从他形状流畅的眉弓落下,划过上扬的眼角, 最后?落在青年眼下小片皮肤,在上面轻轻地揉了一下。
方景澄生得相貌俊美、皮肤也白皙, 一旦熬过夜, 黑眼圈会悄悄显露。而且他一手托着面颊, 另一只手则搭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摩挲,宛若炸开鳞片趋势待发的毒蛇,那副躁动不安的样子同样叫人没法?忽视。
青年将脸贴进夏茯的掌心,在她温柔的触碰下, 神情稍有放松:
“嗯, 阿姨昨晚打了电话过来。”
“她又说?了难听的话么?”
“没,她说?她知道错了,希望你给她个机会回家好好谈谈。但我觉得不是?那样,她还是?想替儿子说?话,所以?我觉得不搭理她也可以?。”
只是?电话而已, 他根本没必要草木皆兵。可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方景澄对母亲的偏爱尤为?敏感?。
他一直被忽视,一直被推开, 活在哥哥方斯宇的阴影之下,方景澄看着落魄的夏茯就像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委屈、不解、愤怒而无?力,种种感?情交织,他很难像往日一样镇定。只不过他的女孩要更可怜、更凄惨,他也不再年幼可笑?,变成了能够守护她的那方。
她能挣开对家庭的期待么?自?由就是?解脱么?
还是?说?她会得到悔悟后?的爱?那种爱又值得么?
“我不相信那些难听的话的,我认识你,我知道你是?最好的。”
方景澄不知道这话是?对夏茯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如果她又要诽谤你,我会直接把电话断掉,我会保护你的。”
他急着为?夏茯作出决定,想要保护自?己的恋人,又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犹豫不决,等?待夏茯为?他交上答案。
“你是?怎么想的?哪怕手段没那么光彩,但只要你想,我都能做到……”
夏茯望着方景澄漂亮的眼眸,就像注视开封的魔盒,放出了无?所不能的魔鬼后?,留在盒底的是?一只镶嵌着宝石的万华镜,千万枚被分割的碎片,每一片都映照着她心底的愿望——
我是?怎么想的?
之前她努力维护自?己的自?尊,活在对暴力的恐惧中?,满脑子都是?忍耐,期待有一天能委曲求全换来美好的未来,但下场她也已经?亲眼见?识到了。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爱或者认可,而是?属于自?己的自?由。既然不打算在乎对方的看法?,那谩骂、侮辱又有什么可怕?
不要怕,不要让。
李老师和方景澄已经?做的够多了,继续一味担心和等?待,只会把阴影接着传导到他们的身上,让曾经?的美好变得破败不堪。
“的确得聊聊说?清楚,我想去派出所办一张户口迁出证明,把户口迁到学校的集体户口。我希望跟他们断绝关?系。”
“至于家?那里才?不是?我的家,那是?个用我换来的小房子,违规加盖,又闷又黑,好像房顶要掉下来了。为?了安全,他们最好早点搬出来。要谈的话只能在电话里谈。”
夏茯一字一顿说?得认真,而方景澄屏住呼吸听得入神,他澄清的眼眸如同冻结的潭水,而随呼吸缓慢眨动的睫毛则是?飘落的霜雪。他握住夏茯的手掌,好似打算借给她力量那样,慢慢地、慢慢地抓紧了这一热源:
“好,我可以?约酒店的会议室,我和李老师都在……”
没想到夏茯这赔钱货出去一趟这能钓个金龟婿回来,眼下他们已经?失去了陈鑫鸿这个助力,决不能再得罪方景澄,夏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次线上谈话。
十几年来的回忆,过往画面一幕幕在脑中?放映。夏茯在电话前深深吸气,她极力控制情绪,试图以?最平稳的语气讲述自?己的诉求:
“在女儿之前,我首先是?个人,不是?什么可以?交换的物件。发生了这些事,我已经?没办法?继续留在县城了。我会把户口迁出来,在外地工作,正常支付赡养费用补偿之前的学费和生活费,但其他,我不会再给了。”
“我不会嫁给陈鑫鸿,那个彩礼换来的违规房,我劝你们也尽快搬出来。”
对面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发出声响。开口的照旧是母亲张梅,她幽幽发出一声?长叹:
“户口?你把那张纸撕了的确有点麻烦,既然你真的不想跟我们挤在一起,换个地方也不错……”
“彩礼我们肯定不会要的!但房子是我们正常出钱买的,怎么会违规呢?你还小,供你读书是?应该的,说?什么赡养不赡养的……这样吧,这房子写你一个人名字,你户口在上面放心了吧?我承认之前是?家里穷苛待你了,女孩还是?富养比较好,你现在有主意了,也该多给你点钱……妈不会苛待你的。”
张梅极力放低身段,刻意的语调里显露出一种母亲特有的软弱与可怜,如此柔情脉脉,如此温情备至,却夏茯像被针扎了那样,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急忙打断说?:
“把户口迁出来就够了,房子和钱,我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夏茯越是?抗拒,张梅越是?苦口婆心。
“什么都不要?别傻了孩子,现在都流行婚前财产,你总不能什么都不要就跟男人跑了吧?现在的好只是?一时的,以?后?呢?家永远是?你的后?盾,父母也是?普通人,会做出些偏激、错误的决定,但到底是?爱你的呀。”
不断编织出家庭温情的幻想,如同风吹落的蛛网、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夏茯像被踩尾巴的猫一样惊恐不定,急切地想要从对话挣脱。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分别都会变成闹剧,让她看起来像个不知父母爱意深切,精神不稳定的叛逆孩童:
“我自?己的财产,我自?己会挣!”
“我恨这个房子!你们把我关?在里面,怎么会觉得我还想要房子?家里的东西?我一分不要,赡养我也会照常赡养的,但作为?交换,别联系我了,别再说?这些爱不爱的傻话了,我受够了!”
夏茯越是?言辞激烈,张梅便越是?隐忍温和,甚至开始关?心女儿的情绪说?:
“哎,我知道你委屈、生气,不想听妈说?话……但我知道这都是?气话,你再好好想想,给妈一个补偿的机会。”
这是?一场残忍的道德围猎。不被爱、不被关?心也不被倾听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尽管说?着不抱任何期望,但泪水还是?像连串的珠子从她的脸上滴落。
心爱的女孩在不住的颤抖,方景澄已经?看不下去了,他有一瞬间想夺过电话,告诉夏茯这样就够了,但她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停在了原地。
她并不需要他的精神支持,哪怕痛到眼泪不止,依旧能继续走下去。
夏茯收缩手掌,死死扣住了自?己的大腿,以?□□上疼痛止住心灵的阵痛,她一字一句质问,一点一点撕开紧紧吸附在身上,假以?母爱之名的腐肉:
“县城的房子比S市的集体户口、人才?引进的首套资格还要重要,这真的是?补偿我么?”
“从小时候开始,你是?就这样。说?我是?最不值钱的女孩,除了父母没人喜欢我,未来只能靠弟弟撑腰,但考上大学的是?我,兼职补贴家用的也是?我。你总是?对我撒谎,总是?贬低我,装作母亲的样子,让我听话让我努力,却把一切留给了弟弟,这是?爱还是?控制呢?”
一系列发问无?意戳中?了张梅的痛处,不待夏茯说?完,她便激烈地反扑道:
“哎呀!你怎么说?话的?!我是?你妈!怎么把人想这么坏啊!”
不要哭、不要怕、不要让、不需要征求他们的同意,也不需要再这样痛苦了。夏茯清楚每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不需要等?待张梅辩解,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正式跟过去告别。
“已经?够了,我们没有关?系了,搬不搬出来随便你们,我只是?在通知你们。”
夏茯干脆地挂断电话,在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感?到一阵大地震动,脱力突然而至,她险些没有拿稳手机。
好在方景澄及时接住了她。把这颗滑落的宝石严实地藏回怀里。
“没事的,已经?够了,你做已经?成功做到了。”
尽管过程非常惨烈,但她已经?成功做出了抉择。他早就知道了,他从来没有看错过她。炙热的喜悦和浓重的痛惜,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就像是?热油和冰水,同时涌上心头、翻腾不已,方景澄分不清那种感?情更深。
“我们下午就可以?把迁出证办完。等?到毕业,你就能和我一样作为?高端人才?落户S市。”
他向她描绘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需要将脸孔埋进她的颈窝才?能压住上扬的嘴角。。
“我不会再让他们阻止你的。”
接下来是?他做决定的时候。
陈鑫鸿已经?在一天之内,拜访了夏彪两?次。他紧盯着翘着二郎腿的汉子,面色不渝发出最后?通牒:
“看在方总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要之前那笔彩礼,只要你愿意从这房子里离开,我还能再给你点钱,好聚好散。”
“……这房子本来就是?个加盖,拆了就当攒功德,话说?到这个份上,你真不走?”
夏彪抽抽鼻子,喷出一道粗气,他重重一拍餐桌,道:“走什么走?这是?我留给女儿的房子!我看该走的是?你。”
“行,你横,下次再来的就不是?我这么好说?话的人了。”
陈鑫鸿当然知道夏家目光短浅、虚荣可笑?,他就是?靠这点,笼络他们入了圈套,但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扔出去的石头会砸到自?己身上。
这栋危楼由他牵头,伪造的材料现在都在方景澄手上。本来这事儿在县城并不少见?,街道审查不严,给当地的建筑公司增添了不少灰色收入。但万一出了人命给捅上去,上头一批人的乌纱帽都得落地,到时候处罚来的又快又猛,根本容不得一点周旋余地。
为?此陈鑫鸿只能硬着头皮割肉,亲自?挨家挨户赶人。
自?打这栋小楼被定义为?危楼,昨天开始,收到赔偿的租户便陆续开始搬走。有这么一个出卖女儿的极品邻居,美甲店的女老板对搬家响应十分积极,陈鑫鸿开门离开时正巧赶上她拖着行李箱从店里离开。
女人眉头紧锁,显然听到了夏彪的大嗓门。正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回头飞快地看了夏彪一眼,只不过这次,她没藏住心底的厌恶:
“真恶心。”
这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刺得一边的张梅眉头直拧,她看向夏彪,忧心忡忡道:
“真不走啊……他们会不会把水电都停了,常青这伤要是?太热了,可不利于恢复。”
“走个屁,我就不信那小子真的敢动手!什么恢复不恢复的,他也就在你面前哼哼,我昨晚起夜还看到他在打游戏精神得很!没事干就进屋去,你这唉声?叹气吵得我心烦,这个家还得靠我撑着。”
夏彪啐了一口,完全没把陈鑫鸿的威胁放在心上。
老实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房不房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方景澄的态度!
除了最开始的殴打,让两?人的脸上挂了点彩,到现在方景澄还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看来他只是?个为?爱痴狂的毛头小子,最后?搞得还是?和平谈判那一套,压根不足为?惧。
都是?当父母的,他夏彪还不清楚那些有有钱人对方景澄寄托了什么期望?
凡是?正常人家就不会让夏茯这种麻烦媳妇上门!如果方景澄想让他乖乖听话,和夏茯走到最后?,最好把他当老丈好好孝敬,换个语气跟他说?话,重新给常青安排工作。
不然他就带着全家去F大门口拉横幅跟方景澄闹,他不信那时候两?人还能跟现在这样搞“罗密欧朱丽叶”这出。尤其是?夏茯那个爱面子的小丫头,搞不好会先哭着求他。
至于这些邻居?
走得好,走得清净,最好连着两?层都留给他们家,弄成家庭旅馆躺着收租不比什么汽修店打工来的舒服?
美好未来就在眼前,夏彪不禁放松下来,他懒洋洋卧在沙发的客厅上,朝天花板望去。
这房子装修还是?太简陋了,电路设计也不合理,一到用电高峰期,电灯就会闪烁,昨晚张梅打电话的时候这样,今下午又开始乱晃。
拿到钱就再重装一次吧。之前水泥工打马虎眼留下的污渍也该好好修修。
这里有一条、那里也是?。
男人全神贯注地数过墙面的裂痕,数着数着,突然发现其中?一条居然在眨眼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如惊蛰时分被雷鸣唤醒的毒蛇,倏地扭动身体,灿白的闪电撕开了沉沉乌云,漆黑的天空撕开一道裂口,无?数细小的粉尘窸窸窣窣落下。
接着便是?“轰”的巨响,连远在酒店的夏茯都能感?到这阵摇晃。
夏彪嘱咐工人拆掉女儿卧房承重墙时,它没有塌;夏茯含着眼泪祈祷结束一切时,它没有塌:方景澄告诫陈鑫鸿收回彩礼、叫夏家尽快搬出新房时,它没有塌;在夏彪第二次想将夏茯卖出去的时候,这栋新房终于不堪重负的倒塌了。
离巢的女儿不再旺他了。
自?打?接通了那通电话, 夏茯的世界就变得很吵。
废墟里?有消防卫士的解释,叹:“加盖层数太多,远远超出了承重墙的负荷, 再?加上一些住户私自?装修隔断,现在施救情况非常复杂, 但我们会尽力的。”
有陈鑫鸿失了魂般的哭喊, 骂:“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在里?面了!我都?劝他们这房子危险,给钱让他们搬出来了啊!!”
“我真倒霉, 我当初就不该招惹他们的,我真是鬼迷了心要盖这栋楼, 完了、完了, 全完了……小方总, 求求您,帮帮我,我都?按照你说的劝他们了。”
有医生冰冷地宣判,说:“家属到了么?麻烦在这里?签个字吧。”
还有殡仪馆人员宣读火化注意?事?项的声音。
这中间或许还夹杂了一些李老师和方景澄安慰她的句子, 但事?情太多了, 夏茯一时间没法清楚地回忆起来。
她看着不同面容上不同形状的嘴巴一张一合,好似黄昏时刻河畔乱舞的蜻蜓,透明?的翅膀搅动饱含水汽的空气,震动不止,发出沉闷的嗡鸣。
嗡嗡嗡、嗡嗡嗡、这声音太吵了, 远远盖住了夏茯心里?的声音,她平静地听从他们的安排,机械地行动, 心底却一片空白。
等到殡仪馆超度的经文逐渐远去,工作?人员将托盘上的骨灰罐递到夏茯面前, 那似乎一刻也不会休止的噪音才小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漆黑的瓷罐,一时间很难将这三个小小的东西和曾经的亲人联系起来。
真是不思议,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像是阴魂不散的鬼怪、难以翻越的高山,死了却变得这么小、这么安静。
接过那个托盘时,夏茯不动声色地掂了掂他们的小罐子,发现它轻得出奇,好像所有的罪孽都?在烈火中烧尽了,生下来的只有构成?人的最本质的那点东西。
接下来只要在殡仪馆的表格签下名字,她就能?和这些麻烦正式说再?见?了,说不定接下来的人生也能?因此?变得“轻”一些。
这是件简单的小事?。
今天她已经签过很多个名字了、在户口补办申请上、在死亡证明?上、或许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夏茯的笔偏偏停在殡仪馆的表上,难以落下。
为什么?
这些人对她不好,她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离开?那个家,摆脱父母的控制,他们的死不应该是件好事?么?
夏茯在犹豫中叩问自?己的心灵,在绝对的寂静中,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这不公平,凭什么他们能?这么轻易的死掉?】
她没法听进周围人的安慰,她觉得自?己压根不配得到同情,毕竟自?意?识到不被父母所爱的那天起,她就开?始了诅咒——
我讨厌爸爸妈妈。
他们只喜欢弟弟,就因为我是女孩,哪怕我再?怎么努力,他们都?看不到我的身影,都?是因为他们,我才会变成?这种自?卑又阴暗的女孩。
我没有温暖的家人、我没有亲密的朋友,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好嫉妒、好委屈、好孤独……所以我只能?恨他们。
对!我恨他们!
我要做他们禁止的事?情,我要让他们生气要让他们恼火,我要变得比谁都?厉害,我要努力读书出人头地,让他们后悔、羞愧。
我要把自?己撕碎,我要把他们留给我的皮肉、那些懦弱的、可怜的地方一点点扒下来,变成?一个崭新?、坚强的我,这样我才能?重新?活下来。
这小女孩似的哭叫又可怜又可笑,却实打?实成?为夏茯多年来努力的动力,撑住她走过灰白的青春。
直到现在他们死去,她还是恨他们。
他们活该,他们应该同她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应该承受街坊邻居的谴责、活到他们应该有的岁数,被生老病死所折磨……而不是这么死了,死得这么突然、这么轻易,就一下无影无踪,那伤痕累累的她又要向谁证明?自?己的努力?又去往何处呢?
夏茯努力挪动颤抖的手指,她很清楚自?己并不同情他们,即便没有发生这场事?故,她也不会再?次回到他们身边。
可周围实在太安静了。无休止的诅咒一下丢失了用于宣泄的主体,于是寂静变成?了一种空虚,无尽无垠,叫人没法承受,所以泪滴才会突然落下,慢慢晕开?那个她出生后拥有的第一个名字。
这也是她为他们流下的最后一滴泪。
县城的殡仪馆多建在郊外,从院子出来后,外头就是绕城高速的入口。青黑色的柏油马路上悬挂着深蓝色的标牌,方景澄说这条路直通车站,他就是开车从那边过来的。
违规建筑倒塌事件上了当地新?闻,哪怕没有刻意?通知,老家那边还是跑来了不少亲戚,嚷嚷着夏茯那回去避暑的奶奶还没死,遗产应该分出一部给老人养老,打?起了赔偿款的主意?。
最开始这些人还以夏茯没有工作?不稳定为由,想拿走全部,谁知一向硬朗的老人听闻乖孙惨死哭得晕在了床上,他们这才开?始细思夏茯逃婚克死父母的事迹,不敢做的太过分。
通过方景澄的路子,夏茯把小吃店以及童年住的平房全部折成?了现钱,这笔钱一部分用来支付葬礼费用,一部分捐给了自?己的母校。因为陈老板支付的罚款数额巨大,剩下的部分依旧足够夏茯毕业后在附近的二线城市安稳度日。
三天后,夏茯坐上了通往S市车站的汽车。绕城高速两边,小吃街、殡仪馆、墓园、一切一切都?在远去,她又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标牌,提醒她已经离开?了县城的地界。
她没了能?回去的家,接下来只有应该去的地方。
只要还在?和?方景澄交往, 夏茯就不需要为钱或者日常琐事发愁。
每年夏天都是学生户口迁出入、办理各种证明手续的高峰期,教务秘书会提前上班。进入S市服务区后?,方景澄先是打了个电话?请人帮忙, 等两人下了高铁到达片区派出所时,骑着电瓶的快递小?哥就把?装有?凭证的信封递到了夏茯手上。
现在?是周三下午, 派出所里?等待叫号的人不多, 没过一会儿夏茯便坐上了办事处的小?板凳。工作人员扫过夏茯的材料,和?蔼地笑?道:“哎呀, 小?姑娘来F大上学啊。把?身份证给?我,然后?把?这几个地方填下。”她抓着鼠标点了几下, 打出几张登记表, 接着转身把?夏茯的身份证放上扫描机, 整个流程耗时不过半小?时,夏茯便拿到了新的户口页。
盖有?鲜红印章的纸张微微发烫,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又轻又脆, 宛若一个不太真实的梦。夏茯仔细把?户口页收进文件夹, 生怕不一小?心会弄皱它?。
处理妥当后?,方景澄主动地牵起她的手掌,邀功似地说:“本来这些东西是开学交到户籍科统一处理的,但我觉得你现在?直接拿着会比较放心。”
“刚好旁边是银行?,要不要看点理财产品?我的客户经?理今天也值班。”
消防员们?从废墟中找到了夏茯的行?李箱, 这箱子是方景澄给?她买的摄影师同款,材料坚固,又刚好被放在?储藏室角落, 倾倒的立柜完美挡住了坠落的石块,它?保留的相当完整。打开后?, 里?头除了有?夏茯的钱包、被换洗衣物裹着的笔记本电脑也完好无损。
赔偿款被尽数打进夏茯交学费用的银行?卡。这笔钱她本来想?做大额存单,等毕业后?再作打算。免得头晕脑热损失本金。如?今托方景澄的关系,她被迎进银行?的VIP接待室,签订了卡里?数十倍金额以上才能享有?的理财产品,收益据说和?S市膨胀的房价持平。
这样能让她轻松一点么?
从事发后?夏茯就表现得异常镇定,她像一台精确的机器,妥善处理各种手续,仅在?殡仪馆掉了几滴眼泪。
过度的冷静有?时反倒是抑郁的前兆,她本来就是那种喜欢把?心事悄悄藏起来的性子。
方景澄望着夏茯的侧脸,觉得那张娟秀的面庞正悄然变得成熟,逐渐和?记忆里?另个人重叠起来,她的鞋跟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视线漠然越过他的身侧。他忍不住询问说:“接下来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夏茯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回学校图书馆吧。老师的组会上周一就开始了,她说有?篇新的论文很有?意思,想?下次研讨集中讨论。”
为了处理父母后?事,她在?老家多耽搁了好几天,而组内提前开学的研究生已经?开始讨论这学期的科研计划了。虽说她跟周鸿霞解释过迟到的原因?,也获得了不少安慰,可夏茯并不想?因?此受到特?殊对待。
方景澄错愕地睁大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