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by尾鱼
尾鱼  发于:2024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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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烧因缘石是个意外,方案里没有这一出。
回到房间,陈琮一声不吭,整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整理的,越理越凄凉,毕竟都残损了——但还是得理给颜如玉看,让这货知道,自己是因为他,才连带受害。
蝴蝶兰已经差不多全秃了,花盆也没了,只根部包着一团湿土,陈琮找了个塑料袋把根包好。
没盆的花,碎屏的手机,钱包,碧玉葫芦,以及身上穿的睡衣,就是他现在的所有了。
颜如玉爬上爬下,面无表情,仔细看墙上的留字,看着看着,嘿嘿笑起来。
他盘腿在床上坐下,说:“陈兄,你真的相信有鬼吗?”
陈琮看了他一眼,回答:“梦里我是相信的,但监控拍到,就肯定不是了。”
颜如玉说:“没错,有人搞我。”
陈琮冷冷说了句:“那肯定是搞你,总不见得是搞我。”
颜如玉眯着眼睛看他,眼梢斜上,笑嘻嘻的:“这就生气啦?陈兄,你不就是损失了点财物嘛,那都毛毛雨,我赔你还不行吗?”
他想抽烟,碎衣兜里摸出来,烟也没囫囵的了,颜如玉毫不在乎,就着断烟点上,深吸几口,慢慢吐出烟圈,又指墙上的那行字。
“来就来,我还怕她不来呢,不来,我怎么搞死她呢。”
陈琮心说:你真是怕对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不来了。

第43章
坐了没多久, 丈量尺寸修门的工人就来了。这两天,他们修完窗户修雨檐,修完雨檐又修门, 日程排得满满, 脸上都有疲态。
打扫卫生的客房服务员也来了, 颜如玉没让人进:他还没放弃, 在满屋的狼藉间走走看看,时不时蹲下身子, 捡起一小撮碎料搓弄琢磨, 唯恐错过任何细节。
陈琮没掺和,盘腿坐在床上, 冷眼看颜如玉空忙。
内心里, 他还挺佩服颜如玉的:他情绪稳定得好快, 一般人接连遭逢重创, 怎么着也得发个狂, 或者扇身边人几个耳刮子。
马修远绕过门口的工人进来,先递了个包裹给陈琮:“楼下有你快递, 我就给带上来了。”
是帮肖芥子买的衣服,陈琮赶紧接过来, 不忙拆:拆出来是件女装,不好解释。
马修远是来统计去留的:“协会的宾馆包场已经到期了, 你们要是还住,我们再给延两天。还有, 预备哪天回, 我们统一安排交通。”
还真是包来包走, 事事周全。
陈琮想了想:“我再住一晚吧, 差不多明天返程。还有, 能给换间屋吗?这间住着……害怕。”
颜如玉瞥了他一眼,像是专跟他对着干:“我也再住一晚,还住这间。”
马修远显然也听到了传言,他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你和那个跳楼的女的,没关系吧?”
颜如玉嘿嘿一笑,突然大声吼了句:“怎么了?”
马修远吓了一跳,赶紧以手下压,示意颜如玉小声点。
颜如玉声量更大了:“谁不知道这几天宾馆跳了个女服务员?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拿这事做文章,脸上化个妆、写上几行字,那些没脑子的就被带着跑了,是吗?”
马修远哑然,陈琮没吭声,量尺寸的工人仿佛什么都没听到,门外的服务员也装着很忙。
颜如玉冷笑:“外头现在都怎么传?是不是说那女的跳楼跟我有关?再龌龊点的,是不是说我和那女的还有一腿、是情感纠纷?人就是被这么冤死的你懂吗?”
马修远尴尬:“我没那意思,就是问问。”
颜如玉说:“不是针对你,这明显是我生意上的对家在搞事,这年头你也知道,搞商战尽出下作手段……”
说着,指墙上的红字:“‘杀人偿命’这种屁话都出来了,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陈琮冷不丁冒出一句:“对,颜兄,我支持你。你就住下不走,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别放过这孙子。”
反正其他人都得走,你就在阿喀察住下好了,可劲查才好。
颜如玉皱眉,这话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对味。但人家明显是在力挺他,他又不好说什么。
陈琮换了房间,离颜如玉远了点,身心都舒畅不少。
他冲了个澡,去去身上的狼狈劲儿,同时回溯了一下整件事:挺好,截止目前,他如预期般安全,而肖芥子也“绝对隐身”,两人合力打造了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出来、吸引一切火力。
短时间内,颜如玉是很难回过味儿来了。
洗完澡,陈琮接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马修远打的,通知他回程安排:买的是高铁票,商务舱。阿喀察距离高铁站有点远,无妨,全程包车接送。
回想一下来时的绿皮车,真是天壤之别。
第二个电话是肖芥子打的,说了句“下午五点,上次吃饭的老羊汤馆门口”就挂了,都没等陈琮回话。
不过听语气,挺开心的。
总不能穿着睡衣赴会,陈琮委托跑腿小哥买了身内外搭的衣服,下午四点就拎着肖芥子的外套溜达着出了门,然而阿喀察实在太小,到羊汤馆时,才四点半。
陈琮不想让肖芥子看到他来得太早,这样,显得他多殷勤似的。
他又溜达去了别处,巧了,进了一家花盆非常一言难尽的盆栽店。
进店的刹那,他就肯定,肖芥子的蝴蝶兰绝对是在这儿买的。
他问店主:“有蝴蝶兰吗?”
一刻钟后,陈琮抱着一盆新的蝴蝶兰出来了,还经由讨价还价,白得了一个“静心又美丽,常笑少生气”的花盆——他感觉,那盆秃噜了的,还能再救一救。
再回到老羊汤馆时,刚好五点,一跨进门就收到肖芥子的电话:“你到了吗?到了帮我把外卖拎出来,我车在路口。哦,还有,斜对面的‘老鬼烧烤’,我还订了烧烤,你一起拎过来。方便的话,你再带瓶饮料。”
早知道要拎这么多东西,就不买花了。
陈琮抱着花、拎着兜、腋下夹着饮料、手指头勾着外套袋,气喘吁吁赶到路口。
肖芥子正从车内探出身来,见状好一阵惊讶:“这么多东西!”
她帮着接过那盆蝴蝶兰,端详了好一会儿:“这花好眼熟啊。”
花跟了她,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忘得这么彻底,陈琮没好气:“你的!上次吃饭,落老羊汤馆了,你忘了?”
原来如此,肖芥子感慨:“这花看来命里注定是我的,丢了都能找回来。”
鬼扯的命里注定是你的,明明是我刚花八十块钱买的,还饶了个盆。
陈琮上车入座,系好安全带:“去哪?”
肖芥子说:“找个僻静的地儿,聊事情。”
肖芥子所谓僻静的地儿,于陈琮而言,并不陌生,就是上次他被姜红烛袭击的草场,当时惊慌失措,也没顾得上细看,现在心境不同,觉得这片草场,还怪美的。
尤其是,正当日落时分,草场边沿的团云,镀着彤红的颜色变幻形状,开始像天上掉落的簇火,后来渐渐分开,像一群六神无主的羊。
陈琮问肖芥子:“镜子拿到了?”
肖芥子点头,用力撕开烧烤的袋,拣了两串羊肉串给他:“请你的。”
陈琮接过来:“干嘛不在店里吃?”
肖芥子说:“你有没有点警惕心?咱们刚干完一票,得事事小心。这里……”
她指四面无遮无挡的草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万一有人靠近,隔大老远就看见了。还有,你赶紧用手机拍两张景,回头要是有人问你干什么去了,你就说,去草场放空、看夕阳了。”
这夕阳确实挺好看的,陈琮掏出手机拍了两张:“昨晚上,你是不是砸了颜如玉的脑袋?”
一提这茬,肖芥子就满肚子气。
真的,怎么会有人设半夜一点的闹表?当时,她正蹲在破开的箱子边翻找,本就高度紧张,闹铃一起,魂儿都给吓飞了。
更可怕的是,颜如玉嘴里含混嘟嚷着什么,还坐起来了。
手机响铃,屏幕有亮光,颜如玉突然迎着光坐起,居高临下,身形直如一堵小山。
现在说起来,肖芥子还心有余悸:“幸亏你们床头摆了盆花,我冲过去抱起来就砸。”
不然,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拿什么东西砸他。
陈琮问:“然后呢?你怎么会去大宴会厅烧因缘石呢?”
去大宴会厅,是意外,也是必然。
当时,她搞事搞得差不多了,把未用完的物件连同占卜镜装包,掀起衣服裹在腰上——这也是为什么衣服一旦放下,腰围立时粗了好几圈。
开门前,她出于谨慎,先附在猫眼上,向外看了看。
这一看,差点叫出来。
李宝奇来了。
他和颜如玉约好了一点左右见,等了很久不见人来,打电话又没人接——毕竟那时候,颜如玉的手机已经被肖芥子报销了。
于是一路嘀咕着,过来找。
到了门口,又有些犹豫,顿了顿,还是轻轻敲门:“玉小哥?玉小哥?”
肖芥子避在门后,大气也不敢喘。
她听见李宝奇发牢骚:“还说今晚关键,要跟我一起守夜。说了又起不来……”
他又嘀咕着转身离去。
肖芥子等了一会,候着他走远了,才开门出来。
陈琮无奈:“你是不是好奇了,想跟上去看看?”
确实好奇了,肖芥子去过大宴会厅,见过因缘石的异状,她约莫猜到,“守夜”守的是因缘石,但为什么今晚是关键呢?
她说:“反正,再详尽的计划都是有变数的,要允许临场发挥嘛。这两人这么在意这块石头,我突然觉得,可以在因缘石上做点文章、把水搅得更浑一点,水越浑,我们就越安全嘛。”
她出了门,继续晃晃荡荡、迈着“鬼步”出了监控的范围,沿着消防楼梯,一路急上。
大宴会厅的门没有上锁,但打不开,显然是李宝奇进去之后,还闩上了。
肖芥子看看上锁的门,又看看不远处的布草房,突然冒出个主意。
她走到布草房门口,狠拧了两下打开门,入内拎出了桶和拖把,拖把头横在门外,柄伸在门内,确保布草房的门半开,又拎着桶,倒斜在大宴会厅门口不远处,这才走上前,不轻不重,啪啪啪拍了三下门。
然后,飞快地避回消防楼梯处,屏息看这儿的动静。
李宝奇只当是颜如玉又来了,小跑着过来开门,开了门不见人,正纳闷间,看到不远处的桶。
他头皮一跳,这桶可太熟悉了,葛鹏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就是用这桶和拖把,清理了因缘石前的残存痕迹。
这桶怎么会倒在这儿呢?
有陈琮之前的鬼扯打底,他现在看什么都有点疑神疑鬼。
他反手带上门,向着那个桶走去:“玉小哥?是你吗?”
近前时,俯身捞起桶,又看到不远处的布草房门口:那个要命的拖把头横在门外,让他想起金媛媛跳楼之后、头发散在脸侧的样子。
他咽了口唾沫,暗自决定:不管颜如玉同不同意,他过两天,都得过来烧点纸、祛一祛。
李宝奇拎着桶,走向布草房门口:“玉小哥,不是你吧?”
他确实有点怵,但不至于真的相信是有鬼作祟,他在布草房门口站了几秒,突然目露凶光,一脚踹开本就没有关阖的门。
同一时间,肖芥子飞快拧开大宴会的门,闪身而入。
陈琮听得心惊肉跳,羊肉串嚼在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了。
他倒了杯饮料,给自己压惊:“你就不怕啊?”
肖芥子说:“他们要是两个人,我还掂量掂量。但他就一个人,他明我暗,我又不是什么弱女子,我怕什么?”
陈琮长长“哦”了一声,话里有话:“你现在,又‘不是什么弱女子’了?”
肖芥子听出来了,她眼珠子转了转:“我也说不清楚,我当时,不是扮成金媛媛吗?我觉得,可能是她和葛鹏给了我力量吧,我怕什么,他们在天有灵,应该保佑我才对——我虽然不是为了他们而来的,但我心里,是很想替他们出口气的。”
她轻车熟路,直奔那块大因缘石。
往常,大宴会厅里还会有点亮,但这一次,因为刚办过入会仪式,所有能进光的窗口都被封死了,实在是看不清。她掏出手机,刚想打光照亮,门口又有动静了。
李宝奇回来得太快了。
肖芥子没办法,迅速窜进离得最近的长条桌案的桌裙下,然后将桌裙偷偷掀开一条缝。
李宝奇打着手机手电进来,小声嘟嚷着“见鬼了”,一路走到大因缘石前,顿了顿,举着手机,仔细看向石面。
肖芥子也跟着看,起初,她觉得石面并无异样,但看着看着,心就跳到了嗓子眼,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泛起来了。
陈琮被她说的,小臂上的汗毛也跟着起来了。
他压低声音,就像这渐黑的草场上、有什么东西在偷听似的:“你看到什么了?”
肖芥子沉默了会,把车窗揿下了些,一任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说:“我觉得,因缘石不像是一块石头,它其实是活的,活的生物。”
或者说,它虽然大部分时候,看起来和摸上去都是一块石头,但是在特定的时候,它露出本相了。

肖芥子看到, 石身上有一处、靠近中央的地方,慢慢向外拱出了一簇一簇。
不好形容,像腐烂木头上缓缓长出一丛丛黑红色的木耳, 耳页肥厚, 就那么生生在眼前长起来, 错落排布, 毫无规律。
再然后,每一丛“木耳”的中央处, 开始渗出浆果般一粒一粒、暗红色泛油脂光泽的玩意儿, 形状类似老树缝间出露的树脂、松油,还颤巍巍的, 隐有流动感。
李宝奇一丛丛地看, 还大略点数了一下。
过了约莫五分钟, 耳页像花瓣蜷收、片片内覆, 缩成一团之后, 又徐徐退进了石内。
陈琮听傻了:“那……退进了石内,石头上是不是出现了一个个洞?”
像下地插秧, 秧苗长出来、又萎回去,但洞总还是在的吧。
肖芥子摇头。
没有, 那一处的石质,像最黏厚的油, 很快覆平,打眼看去, 又只像是平平无奇的石面了。
五分钟后, 这个过程又开始了:慢慢拱出、生长绽放、渗出浆果、耳页蜷收、徐徐退回。
几次三番, 肖芥子从最初的惊惧中平复过来, 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块因缘石, 好像在呼吸啊。
所有的奇诡表现,都只不过是它一呼一吸间的自然呈现罢了。
李宝奇对这一现象,显然是习以为常,看了两三轮就没兴趣了,他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踱了几回步,末了拼了几张折叠椅,蜷上去打盹。
肖芥子缩在条案下,没动,但脑子里像自行张网,迅速把一些看似无关的七七八八勾连整合。
——在石前失踪的葛鹏,和石内长出的这些怪异玩意,应该存在着某种关联。
——这块石头,白天多半是极其正常的,这种现象,只在半夜、某个不长的时间段内发生。
——但也不会夜夜发生,只在这几夜,且今夜“关键”。
可关键在哪呢?
屈指一算,今夜是葛鹏失踪的第六天。
肖芥子盯着那块因缘石看,在黑暗中,那是巨大的、更加黑魆魆的一团。
石头是放在加高的主席台上的,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如果把它变换一个位置,一切就好解释了。
如果石头是埋在地里的,且正面朝上,那长出“木耳”也好,“浆果”也罢,不都是大众司空见惯的“土生土长”、“地里产出”吗?
那消失的葛鹏,就可被比作是肥料了。
她说:“那天晚上,葛鹏的消失,我一直想不通。要知道,杀人案,毁尸灭迹是最难的,那么大一个人,尸体去哪了呢?但如果他是被石头吞了、吸收了、分解了,那就解释得通了。”
陈琮打了个寒噤,忽然想起颜如玉作的那首现代诗。
——因为它/喜欢带着温度的血/肉/骨头/除了冷冰冰的牙齿/和糟乱的头发。
肖芥子继续自己的分析:“如果葛鹏是肥料,那么肥料施下去,是为了长东西,长出来,就要收割。今夜‘关键’,是不是因为,过了今夜,就要收割了?”
陈琮点点头。
有可能,因为宾馆包场要结束了,接下来物料得撤走,又得动用吊车来料理那块因缘石,颜如玉和李宝奇不可能追着因缘石走,他们极有可能赶在那之前“收割”。
肖芥子笑起来:“一旦想通了这个,我还留着它过年吗?一看就不是块正经石头,烧了它,既积德行善,又能让颜如玉跳脚,还能帮葛鹏姐弟出口气,一举几得的事儿,我干嘛不做?”
接下来就简单了。
——李宝奇本来就睡着了,她偷偷过去,照着他颈后就是重重一击。后颈处有不少血管和神经,大力击打可致大脑短暂缺血、进而昏厥。
李宝奇由睡而入昏厥,哼都没哼一声。
——身上的包里还有些助燃剂,本来是为了点煤精的,但没想到煤精那么易燃,没用上。正好,伺候这玩意吧。
她耐心等到因缘石又一轮呼吸、等到“木耳”、“浆果”再一次盛放,毫不犹豫地喷撒助燃剂,然后点火。
为了防止火烧时出现什么异样,刚一燎着,撒腿就跑,好在并没有出现臆想中的“惨呼”、“扭动”,只不过,火只烧在那一处,且渐渐烧凹。
“那一处”一定有玄虚,陈琮想起颜如玉最初讲故事时,曾说“杠子之后这几百年,又叠了一个人上去,再叠了一个人上去”,“那一处”应该就是众人交叠的重合部分。
肖芥子借着火光,拿剩下的口红,在石周的地面上好一通操作,走的时候,火还没熄,像石身上窜起个明亮的焰头。
她心里得意又畅快,快走到门口时,才发现手里还握了截写秃了的口红,于是转过身,扬起手,将口红管大力往那一处扔过去,就像不久前的那个晚上,扔出葛鹏的那颗牙一样。
唯一的遗憾是,这么漂亮的收场,居然没人看到。
听到收场,天已经全黑了。
风大起来,呼啦啦地刮着,好在草场地势平坦,风只能像把消极怠工的大扫帚,偶尔荡一下,再荡一下——这要是雅丹,就热闹了,风会在高矮胖瘦的土丘之间来回穿梭、遇阻回旋,那声音,幽咽奇诡,像魔鬼夜哭。
陈琮特爱听那种声音,他有一次去敦煌收风棱石,在魔鬼城一带录了一段,回来之后,天天在店里外放,后来,老王、小宗以及客人联合起来,把音乐给投诉下架了。
两人各捧一碗微温的羊汤,小口啜吸。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讲完,一个听毕,脑子同时当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远的地方,突兀响起一声凄厉的嗷呜,尾音很长,像抽不尽的线,被风推向这头。
肖芥子说:“听说这片草场有狼,大雪天会出来,行车的人会扔东西给它吃,还拍过视频,阿喀察网红狼。”
陈琮苦笑,真是风水轮流转,这年头,狼不可怕,石头反瘆人了。
他说:“你相信有能吃人的石头吗?”
肖芥子回答:“相信啊。这世上有食人花、巨型猪笼草,如果植物都能吃人,石头为什么不能呢?”
她话里有话、老气横秋:“我红姑常说,这世界太大了,就算你活一百年,都未必能看得懂这世上的人,更何况是石头。”
陈琮侧了头看她:她年纪不大,接受度倒挺高,看来跟着姜红烛还是有好处的,见识多,不会轻易一惊一乍。
“那,事情就到这,告一段落?颜如玉那,不准备再做什么了?”
肖芥子吁了口气:“我吃饱了撑的再去惹他,那就是个变态。你也避着他点,你现在入会了,以后难免要打照面,你记得,这一家的人也好,石头也好,都邪门得很……”
她压低声音:“人比石头更邪,我就说到这了,你自己好好体会。”
陈琮失笑,顿了顿朝向后座,指了指扔在那的外套:“喏,新外套,L码,够你穿到中年发福了。”
肖芥子想到什么,也指后座:“你外套在那,回头记得拿。还有这个……”
她拿筷尾敲了敲方向盘:“车子我保护得挺好,没开废。待会你开回去,让租车公司取车就行。咱们的第一笔1/3,两清了吧?”
这就开始交割了,陈琮点头,跟她复盘:“两轮救命之恩。一次草场,一次洗浴中心。”
草场的分期付款,头1/3是租车加外套,再1/3是当她在人石会的内线,这个慢慢来,还余最后1/3。
洗浴中心嘛,煤精镜她已经到手,算是一次付清。
陈琮说:“明天我就走了,还余1/3,你赶紧想想,要我怎么还。”
肖芥子奇道:“你走就走呗,人走债不烂,难道你走了,就不还了?你还怕我不朝你要?”
说到这儿,突然若有所思,喃喃了句:“也有可能,万一我突发意外,还没来得及向你讨债就挂了,那不是很亏?”
陈琮“呸”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避谶这种事吗?”
她还真不知道:“什么避谶?”
陈琮说:“就是要多说吉祥话,不要说那些晦气话。传说中,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是有力量的,言语也有力量。”
他指外头的夜幕:“世界是个巨大的能量场,你说什么,就是在向它下单,它会映射回来。所以,你千万别老说,‘我好穷’、‘我好胖’、‘我要挂了’这种话,它听多了,会记得的,一旦它给你定性,你可就真的穷、胖、挂了。”
肖芥子斜乜他:“那要怎么说?”
陈琮教她:“比如你看到高奢昂贵的,不要垂头丧气说‘我买不起’,要说‘过一阵子,等我资金到账,再来拿’,或者‘就这?我看不上,我得配更好的’。你也不要老说‘死了’、‘挂了’,‘突发意外’,你要坚信自己会活到一百二。”
肖芥子精准诠释了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她说:“不可能吧,我肯定活不到啊。”
陈琮没好气:“你想都不敢想吗?”
肖芥子没吭声,长命百岁她没想过,倒是经常设想自己是怎么死的,有时候场面太动情,还会跟着掉两滴眼泪。
陈琮看她表情复杂的模样,突然心头一动,脱口问了句:“肖小月,你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这话其实问得挺冒犯,没想到她随口就答:“是啊。”
“那你跟着姜红烛学石补,是为了治病吗?”
她又来了句:“是啊。”
她回答时的语气,就像她从菜场归来,他问她是不是买了大白菜,她便答“是啊”,毫无那种……怎么说呢,病人的沉默和忌讳。
陈琮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什么病啊?”
这一下,终于把她问烦了,她皱眉:“你这个人好烦啊,管它什么病,也是病我身上,不会病你身上,你穷打听什么?”
陈琮解释:“不是,我的客户里,有不少当医生的,业务都还挺强,我可以帮你问问……”
肖芥子一口回绝:“不用,不需要。”
不用就不用吧,牛不饮水,他也不能强摁头,陈琮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那……你后头怎么打算?还留在阿喀察?”
肖芥子摇头:“不留了,后头怎么打算……看红姑吧,她去哪我去哪,我得照顾她呢。”
陈琮嗯了一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那你给我留个号码吧,后头有什么事,方便联系。”
肖芥子接过来,低头摁键输入。
陈琮瞥到她又输“肖小月”,脸登时沉下来:“哎,再留个假名字不礼貌了啊。”
肖芥子嘴硬:“谁说是假名字了,我就叫‘小月’啊,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一轮小小的月亮……”
陈琮听不下去了,打开车门就下了车,想向外走两步以示不满,偌大草场,黑咕隆咚,说不定还潜伏着一只网红狼——于是倚着车子,看着天生闷气。
巧了不是,天上还真有一轮小小的月亮。
肖芥子在车里笑得止不住,过了会,拿手指轻勾他衣兜:“喏,给你给你。”
陈琮黑着脸接过来,看到姓名那一栏写着“肖芥子”。
她还装傻:“那你叫什么名字呢,陈耳东?”
陈琮“呵”了一声:“我从阿喀察火车站一出来,你就看过我的邀请卡了,我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
肖芥子哈哈大笑。
交割完毕,陈琮开车送了肖芥子一程,不知道她又从哪搞了辆小破车,停在草场边上一处民居的门口。
她抱着未开封的新衣服和花,打开车门下车:“那我走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风吹动她的长发,蝴蝶兰高翘的枝影在她额边随风摆颤。
陈琮目送她钻进车子,缓缓发动,渐渐去得远了,这才转身上车。
车里,那些外卖的餐盒食袋还都摊放着,一片冷清的狼藉。陈琮一一整理了扣好,正要开车,忽然怔了一下,凑近车外的后视镜。
她又回来了。
陈琮笑起来。
肖芥子的车子开过他的车,前头远远绕了个弯,又对开回来,驾驶座一侧正挨着他的驾驶座,然后揿下车窗。
陈琮胳膊横上车窗沿,下巴搁上去:“怎么说?”
肖芥子说:“我刚刚又想了一下,咱们剩的那1/3。”
“陈琮,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比较实在的,说话还算靠谱,人品也还凑合。”
陈琮说:“‘比较’、‘还算’、‘凑合’这种词,是非加不可吗?”
肖芥子说:“你听我说嘛,我有一次看电视,看到二战的时候,那些美国兵,身上都挂着金属制的军牌,上头会压印出兵种啊、血型啊、姓名什么的,这样,万一他们死了,哪怕是被炸得血肉模糊,凭牌子,还能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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