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约略猜到了。
肖芥子说:“可把我恶心坏了,我居然抓了一颗牙,你明白吗,拔下来的那种,还带血,上头还沾了两根,男人的那种粗短的头发,我真是……差点就吐了。”
她赶紧撒手,另一只手在兜里翻来摸去,找出一张纸巾,把手指蹭擦得都快秃噜皮了,这才盯着那颗牙,发起呆来。
奇怪了,葛鹏人呢?被剥了衣服拔了牙,但人呢?
肖芥子如堕云里雾中,她隔着纸巾拈起那颗牙,耐心地找了个角落藏好,等到李宝奇走了,等到上下很久很久都没声音了,才拧开门把手,进了大宴会厅。
大宴会厅里静悄悄的,这是个四方形的大厅,正前方是加高搭出的主席台,台上竖着毛玻璃屏风,屏风后,就是那块开场的因缘石,其它三面,靠墙摆放了带桌裙的长条桌,用于展示宝玉石,中央位置,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百十张折叠椅,椅子背面,还贴了第二日参会的、会员的名牌号。
肖芥子把手机的手电打开,在大宴会厅里走了很久,最后,在毛玻璃屏风后的因缘石前停了下来。
因为,整个大宴会厅里,只有这块石头前头的空地上,有一块拖把拖过的水湿,李宝奇刚刚重点清洗的,应该就是这一处。
肖芥子的手电光缓缓上移,停在了因缘石的石面上。
即便没有“水石”,这一刻,她也能明显地看出,石面上,有一处更深一些的人形,手脚乱张,仿佛惊怖的四脚螃蟹。那个人形,粗估一下身长,应该是个小个子。
肖芥子全身冰凉,她退后两步,险些碰倒那个毛玻璃屏风。
再然后,她熄了手电,从屏风后绕出来,走进黑漆漆的大厅,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把那颗牙往外扔了出去。
她说:“我就是那个时候觉得,这件事好可怕啊,还是别多事,绕着走吧。但是呢,我又觉得,葛鹏好惨啊,即便他是个贼,也不应该没得这么彻彻底底、无声无息。既然让我撞上了,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所以,她把那颗牙扔在那儿了。
这样,如果有人想找葛鹏,想查找真相,在这儿,在他最后的地方,总还能有迹可循。
走的时候,她任大宴会厅的大门开敞,试图给颜如玉和李宝奇留下一点心理压力:你们做的事情,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哦,有人看到了的。
第39章
肖芥子留下的那扇开敞的门, 没能对颜如玉或者李宝奇造成任何心理压力,因为第二天一早,醒来的黑山疯疯癫癫冲出客房, 没头没脑扎进大宴会厅, 上演了一出惊险闹剧。
至于那颗牙齿, 必然落到金媛媛手上, 毕竟她是这宾馆里,唯一一个关心葛鹏下落的人。但她拿到了牙齿也没什么用:信息太少, 凶手又太可怕了。
金媛媛坠楼, 十有八九,是她无意中偷听到、或者发现了什么, 但十分不幸, 被对方立刻察觉且迅速处理了。
陈琮脊背发凉:“葛鹏、金媛媛、煤精店的老板, 再加上你说的那个收二手家具的混子, 四条人命了?”
肖芥子纠正他:“三条半, 煤精店的老板,还吊着口气。”
陈琮觉得憋气:“就没人收拾得了他?”
肖芥子说:“目前知道整件事的, 就咱们俩。你看咱俩谁像会挺身而出主持正义的?我不行我先说,我反正不是好人, 也不想惹他。但我精神上,支持想干他的人。”
陈琮噎住, 他平时也自诩是个正义之士,事到临头, 才发现自己也是个瞻前顾后的凡人。
顿了顿, 他问:“那咱们能偷偷地、匿名举报他吗?”
肖芥子冷笑:“证据呢?”
没证据, 从头到尾都是推理。
——葛鹏死了吗?有确凿证据指向颜、李二人杀人吗?
——金媛媛被认为是自杀, 家属、同事无一起疑。说是他杀, 有证据吗?
——煤精店的火灾,她打听过,起火原因确系意外。也就是说,那一晚的火,的确是夜半开灶导致,但如何证明开灶的并非老板、而是另有其人呢?
——苗千年的死,她也并没有亲眼目睹。毕竟到达现场的时候,他已经被胶带层层缠封、躺在大黑垃圾袋里了。
陈琮胸口闷得厉害,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尤其是,这事只有他俩知道,却视而不见,这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的“帮凶”呢。
“那咱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做啊,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搞镜子了吗?他这么着急要镜子,偏不让他如愿,先从精神上打击他。”
陈琮真心服气:说来说去,又绕回她自己,还真是绝不偏题。
他想了想,说:“现在看来,颜如玉比我想象的可怕。咱们那个‘黄昏房卡’计划,有点潦草了。”
也许可行,但不够周详缜密,容易有后患。
肖芥子“嗯”了一声:“所以?”
陈琮说:“这样,我刚受了惊吓,脑子还有点涣散。我再想想,你回去也再想想,咱们先设定结果,这件事,我们想做到什么程度。你给我提要求,我出方案,同时,我也给你提要求,你也要出方案。”
肖芥子没听懂:“什么意思?”
“就是,假设你是甲方,委托我偷镜子,你有如下要求,一,两日内达成;二,要保证你绝不被怀疑。我根据你的要求,基于金鹏的客房位置,出一个可行的行动方案。然后,咱们身份互换一下,我是甲方,委托你偷,我提要求,你出方案。”
肖芥子明白了:“你要跟我比稿啊?”
陈琮笑:“你怕啊?”
这法子,他在店里常用,逮着老王和小宗两个员工使劲薅。比如,有些老货,一直出不掉,这个月打算做点活动,主推,你俩有什么好点子没有?各出个推广计划来。
再然后,他会比稿,对小宗说:“你看人家老王这想法多好,你怎么就想不到呢?”
在老王面前,又会指着小宗提交的某一条感叹:“不愧是年轻人,有干劲,这点子,紧随潮流啊。”
最后,拣二人方案中的精华,合而用之。
几次一过,老王和小宗都骂他是“奸诈的老板”,但奸诈归奸诈,有效啊,充分调动了员工的积极性,人在比拼的时候,压力之下,往往出奇招。
他对肖芥子“戏服跳楼”那一幕印象深刻,她事前是做了充分考量的。这样的脑子,不充分调动起来太浪费了——偷镜子这事,凶险程度只怕更甚,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他说:“你尽可能给我提苛刻的要求,同样的,我也尽可能为难你,两版方案拿出来,择优合并,应该就够用了。我想,咱们两个人的脑子加起来,总不能搞不定一个颜如玉吧?”
肖芥子哼了一声。
她一手扶按摩床,一手抚着腰,慢慢从床上下来,看得出,趴了这么半天,加上龙虎壮骨贴的奇效,她又能四处溜达了。
肖芥子说:“行啊,手机联系。不过陈耳东,希望你的方案别太次,要是一条都不能用,全靠我扶贫……多没面子啊,这以后,咱们可就没合作的可能了。”
陈琮回答:“彼此彼此。”
他起身想扶她,肖芥子傲慢地推开他的手,说:“不用。”
比拼的火药味,居然立时就满溢了,陈琮退后一步,目送她走向门口、打开门,忽然想到了什么:“肖小月。”
肖芥子回头:“啊?”
“你为什么要跟着姜红烛呢?”
肖芥子说:“学东西咯,你也知道,她是高手中的高手,师从高手,才能少走弯路啊。”
“进‘人石会’也一样可以学啊。”
肖芥子不屑地笑:“你这话说的,好像‘人石会’是面向社会招生一样,我家又不是做珠宝的,我又不是什么不世出的天才,‘人石会’吃饱了撑的给我发邀请卡?”
也是,他能有邀请卡,还是托了陈天海的福。而他终于受邀入会,追本溯源,可能要“归功于”陈天海给他下过毒。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学‘石补’、要怀胎呢?”
肖芥子没吭声,她垂下眼帘,一只手攥着门把手,把门把手转了又转,突然就笑了。
她说:“你今天入会,一定会有人给你科普哪几类人最热衷于石补,又是哪几类人养石易出奇效,你好好听讲,我就在那几类人里。”
肖芥子走后,陈琮看了下时间,两个半小时的spa按摩,只剩一个小时了。
他揿了服务铃,请按摩师回来续按,这一次,是看着朴实的按摩师走进来、吩咐并盯着他插上了门,才放心地趴了下去。
身体极致放松,脑子是一刻都没松动。
——今天是“人石会”包场金鹏的最后一天,明儿一早,说不定颜如玉拍拍屁股就撤了。夜长梦多,下手宜早不移迟,时限……不在黄昏,就在今晚。
——他要保障自己的安全,绝对安全,也就是说,颜如玉绝不应该怀疑到他,如果这是一起偷盗,他最好也损失一点什么,和颜如玉风险共担,这样会更真实。
——事后,颜如玉最好是泄气、绝望,绝了再找这块煤精镜的念头。因为只要他还不死心、继续找,就一定会有后患。
嗯,差不多,只要能达成这几条,他下水无风险,足可放心。
陈琮拣了个按摩的间隙,把自己的要求发出去了。
也是巧了,几乎在发送的瞬间,那头“叮”地进了一条新消息。
陈琮忍不住笑,这个肖小月,走的时候扶腰扶墙,步子慢吞吞的,脑子可一点没慢啊。
他点开看。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她的第一条也是,最迟今晚动手。理由是,夜长梦多,如果让颜如玉回到039号的大本营,这块镜子基本是没指望了。
第二条是,她要求“绝对隐身”,哪怕是她不得已出手、出现在宾馆,被监控拍到,她也要求隐身。说白了,她也不想被颜如玉嗅着味、缠上身。
第三条是,颜如玉丢了镜子,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得让他做,但是,引导他往错的方向做,这样,他越错,离他们就越远,他们也就会越安全。
做完整套身心放松项目,已经差不多接近四点了。
这期间,陈琮分秒必争、见缝插针,一直在和肖芥子发消息、沟通方案。说来好笑,方案没有互发之前,都憋了口气,不能让对方看扁,但发出去之后,又都忘了这一茬,只剩下探讨、补充和完善了。
自己参与制定的方案,就像自己参与建造的房子,陈琮越造越兴奋,越兴奋,也就越遗憾:因为在最紧张的环节,他被安排的戏份是……昏迷不醒。
马修远等在前台,这人眼周没伤,嫌疑可以排除。
他显然自服务台听说了什么,起身迎上陈琮,面色很疑惑:“听说你受伤了、要了药箱?”
这事不好瞒,而且,那持刀的人是“人石会”的,不如利用马修远,散播点消息出去。
陈琮面色凝重:“是啊,不知道哪个神经病,突然持刀冲进来,戴个抢劫的丝袜头套,上来就要对我下手,我跟他厮打的时候被划了几下,没大碍。还有,幸亏有个女客人走错了房间,见义勇为,大喊大叫把那人吓跑了,还帮我用毛巾抽那人来着。”
这信息量太大了,马修远怔了半晌:“那人长什么样?”
“都说戴头套了,没看见啊。”
“身型呢,高矮胖瘦啊?”
这话提醒陈琮了,现在回想,那人应该是个胖子,个子不好说,毕竟他不是扑上来就是打着滚出去,没见他站直过。
他边往外走边摇头:“不知道,没看清。”
马修远着急:“那你觉得,他是专门针对你呢,还是随机挑中的你?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一声不吭,都不报警?”
陈琮说:“那女客人跟我说,当地的洗浴中心就是比较乱的,私密区域,也没监控,有人混在澡堂子里,专门偷、抢,末了没事人一样又回池子里泡去,逮不着的。小地方,就是这样,我也懒得费事了。”
说完,不忘提醒马修远:“你可得提醒咱们会员,可别来这儿泡澡了。”
马修远汗颜,又有点愧疚:“不好意思啊,我这安排失误,没考虑到那么多。”
可能是因为对安排上的失误太愧疚了,回金鹏的一路,马修远寸步不离,还一直把陈琮送回209房间。
颜如玉在房间里,正……捏了个小绿管伺弄兰花。
奇了怪了,他的花,颜如玉在那献什么殷勤?
但马修远在,他也不好扯东攀西,只好先略过这一节。
马修远看时间:“你先休息一下,我再去楼上看看,估计快了,提前一刻钟上去就行。你这边,还有什么要求吗?”
陈琮心念一动,清了清嗓子:“能不能多给我搞点药烛啊,我这几天晚上,老做噩梦,都睡不好。我跟你说,这‘点香’的后遗症真的是,我有时候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
他没错过颜如玉的反应,果然,这货怔了一下,面色有点异样,捏着小绿管坐回床上,若有所思。
马修远一走,他就问陈琮:“你做噩梦那事,我也听李宝奇说了……陈兄,你真的天天梦见?”
陈琮点头,又发挥了一下:“天天梦见,真的,颜兄,搁你你得疯。还有,我那天回来,金媛媛,就是坠楼的那个女服务员,不是正砸我车上吗?”
颜如玉喉结不易察觉地微滚了一下:“是啊,怎么了?”
“我也老梦见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她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我就老梦见她从碎玻璃碴子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上楼,一路走到209门口,在那划拉挠门,颜兄,我真的迫切需要石补,再不补,我就精神衰弱了。”
说着,双手抱头,苦恼叹气,叹气时,也没忘微抬眼皮,透过指缝看颜如玉的表情。
也不能说他怕了,他就是……有些困惑,不想信,又有点信的样子。
陈琮的目光落在他手持的小绿管上:“这什么东西?”
“哦,这个啊,植物营养液,”颜如玉答得心不在焉,“我早上起来,看你那花蔫蔫的,就给浇了点水,中午回来,看到它更蔫了,觉得可能是缺肥,网上搜了一下,让跑腿小哥给送买个营养液、灌个根。”
陈琮难以置信:“别人的花,你就这么爱护、还给买营养液?”
颜如玉回过神来,不客气地呛他:“怎么了,植物不是生命?我爱护一下,碍着你了?”
好家伙,草菅人命,还顾惜上植物了,陈琮不好置评,他从包里翻出钱包、寿爷送的玉葫芦,以及之前买的那块小煤精料递过去:“喏,待会入会,我身上不好带东西,你带包吗,帮我装一下。”
颜如玉莫名:“你就放屋里呗。”
陈琮说:“你没听马修远说吗,新人入会,老人都要参加,这意味着,这几层客房到时候都没人。那我把贵重物件带着怎么了?”
颜如玉皱了皱眉头,还是接了过去,把东西装进自己的背包,过了会,看了看时间,又走到箱子边,蹲下身子开箱。
陈琮的心砰砰跳起来。
那不是密码箱,是上锁的箱子,拉链的那种,陈琮看到,他开锁之后,掀开箱盖,拿了个棉纸包裹得严实的物件出来,小心放进背包里。
陈琮低下头,给肖芥子发信息:“东西他是随身带的,黄昏不行,半夜动手。”
按照流程, 入会仪式下午五点开始,历时两个小时。
七点之后,在宾馆餐厅安排了晚宴, 既庆祝新人入会, 也送别此次参会的各位——虽然第四十七届“人石会”没开成, 但来都来了, 还是得像样收个尾、有始有终。
五点差一刻,陈琮准时到达大宴会厅。
大宴会厅的门紧闭, 马修远和牛坦途并排坐在门边的条桌后, 面前摊开一本红色的签到本,桌前, 已经有七八个早到的会员在等了——要不是气氛不太对, 还真有点像婚礼现场排队随红包。
马修远起身朝陈琮招手, 待他近前, 示意他坐自己的位置, 同时低声吩咐:“你来了,就可以开门往里放人了。这是你的主场, 你得在门口一个个接待,是你欢迎大家。登记完毕, 你最后一个进,是大家欢迎你, 我呢负责内场,咱待会见。”
说完, 看牛坦途:“马修远, 018号, 8888。”
牛坦途嗯了一声, 挥笔在签到本的第一列、上方人名处, 写了“018”,下方礼金处,写了“8888”。
还有礼金?
陈琮惊呆了。
然而容不得他不信,后头的人一个个登记,口头报礼金,随的都是四位数的吉祥数字,基本没有低于6666的,陈琮表现矜持、心花怒放:这么人性化的协会,要是多来十个八个的多好啊。
乐归乐,没忘记一个个察看眼周,不过他直觉,想杀他的那人真受了伤,应该不会露面了——这也好办,到时候,就在没登记的会员里查。
五点差十分,颜如玉背着包到了,同屋是有情分的,随了9999,这让陈琮心中多少有点愧疚,人家随他礼,他要还人家一次精神重创。
五点差五分,三老陆续到场,随的都是18888级别的大礼,另外,还有两个人随出了这个数字,一个是梁世龙(携女),还有一个是019号,这人没来,梁世龙代出的。
梁世龙进场之后,陈琮偷偷问牛坦途:“019号是谁啊?”
牛坦途说:“欢伯,你应该见过的,阿欢,要酒不要命。”
想起来了,寿爷出事时,这人喝得醉醺醺的,和那个闭目养神君同在现场,想不到出手如此大方——毕竟那个养神君,只给他随了个6666。
五点正,进场完毕。
陈琮站在冷清的门口,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大门。
触目所及,微微一怔,旋即踏前一步,反手把门带上。
五点,天还没有全黑,但宴会厅里已经基本黑透了:没开灯,大窗的遮光帘全部拉合,高处没遮挡的小窗、气窗,也都找东西挡严实了。
宴会厅的空地上,白色粉笔圈划出一个直径五米多的大圆,圆周上散布的十来处烛灯是厅内唯一的光源,圆心处一个棉布垫子,多半是为他准备的。
几十张折叠椅如同看台,绕圆排出三块区域:正前方三老的三张椅子自成一区,左右两片扇形观礼区,区与区之间,留出供行走的通道。
这么多人,居然无一发出声音,这让宴会厅静得有点诡异。
福婆朝陈琮招了招手。
陈琮一直往前走。
走进大圆时,他才发现,烛灯一共13处,圆周也大致十三等分。
烛灯有点类似于古代的宫灯,底座是面朝圆内的石头小人,不过仔细看的话,只有一个是真正的人,其它十二个都或多或少带点兽类特征,比如马蹄、鸡爪、鼠须、龙鳞等等,另外,所有的“小人”都是闭目的,但眉心处均多出了一只瞪张的眼。
“小人”的头顶插有一米来长的杆,杆顶是个红灯笼,灯笼的顶部架托着一个微凹的圆盘,笼身内部点火,看起来,像是用火去加热那圆盘。
陈琮估摸着,这十三处烛灯,跟十三块镇匣石有关。
他在福婆面前停下。
福婆笑了笑,声音不大,语气和蔼,并不说给别人听,但大厅里的所有人,一定都能听到。
“陈琮啊,欢迎你入会。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会定生肖石和抓石周。在这之前呢,我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协会里,人人都想养石,但养不成,其实也无所谓,不用放在心上。”
陈琮想笑,他觉得,这像小学生新入学,老师说两句违心的客套话:学习是重要的,但成绩不好也没关系,我们重视的是素质教育,多方面发展嘛。
“自古以来,有三类人,最热衷于养石和石补,也最易出奇效,但我们都不是这类人,也不想做这类人。”
大厅内鸦雀无声,陈琮心头一突。
“第一类,是绝症缠身的,希望用石补救命。坦白说,石补能济小病,但那种老天收人的劫数大病,石补也不一定有办法。除非你能找到绝配的那一块,兴许还能管用。”
陈琮舔了下微干的嘴唇,希望肖芥子可别是这一类。
“第二类,是肢体断残、没法如常行动走动的。这样的人,尤其渴望能无拘无束、自由游走。阳间没了这能力,能去阴间弥补,也不失为一大安慰。”
肖芥子活蹦乱跳的,也不像是这一类,陈琮有点放心,但又更紧张了。
“第三类,你可能想不到,是毁容的美人。美过的人,最不能接受自己鸠形鹄面、不堪入目,阴间没有美丑,甚至没有人形,所以,反而更向往阴间,因为在那儿,没有容貌负担和焦虑。”
福婆微笑:“你看,你天生养不过这些人,养不过有养不过的福,不用太在意。行了,你先坐过去吧。”
陈琮脑子有点乱,但还是顺从地走到垫子旁,盘腿坐了下去。
坐下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长长叹了口气,顿了顿,茫然看向四周。
他看到有几个人起身,依次往烛灯的圆盘里倒入粉末般的石屑。另有一些人,给石头小人手里插上香,这香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不长,但根根都有小拇指粗细,味道清淡,香雾浓且轻,迤逦着四下盘散,专往圆心处飘。
看到那个瞎子,也就是闭目养神君,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入圈中,左手拎着一块红绳系着的磬石,右手握着一根……羽毛管?
他居然立刻猜到,那是泗滨浮磬——传说上古时,大禹作《禹贡》,将天下分为九州,列出每一州需要进贡的贡品,浮磬就是《禹贡.徐州》篇里的。据传这种石头浮于水,能出金属之声,而且音纯而清,穿透力极强。《拾遗记》里说,“石浮于水,一如萍藻之轻……羽毛拂之,声振百里”。
他是从没见过,但“人石会”广蓄怪石,藏了块罕见的泗滨浮磬也不奇怪。
他看到梁婵,坐在人群中,一张笑脸被烛火映得通红,四目相对时,冲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又看到颜如玉,似乎是不耐烦、坐不住,闭着眼掩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马修远猫着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截东西,说:“先攥住第一颗,待会听指令,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陈琮入手才觉得心惊,居然是头发编成的绳,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头发,很多很多人的,只粗略一看,就看出有白发、黑发、半花白的,以及小儿黄发。
马修远看出他的惊惧,笑了笑,说:“千人发,这种,相当于百衲衣。是‘人石会’成立以来,不断有会员捐赠的,‘人石会’嘛,千人发,百样石。”
原来这头发编绳,每隔一段,就结网兜,包了块宝玉石,他顺着发绳攥住第一颗,那是颗透明水晶。
而顺着这颗看下去,这根编绳很长很长,蛇一样匍匐在地,“蛇身”的玉石凸起在烛灯的映射下,微光点点,有珠光玉色,也有火彩变彩。
有人开始哼唱古老的小调,声音沙哑,余音悠长,香雾从低处漫涌而来,拂过石面,丝丝道道,盘缠而上,陈琮不觉打了个寒噤,觉得道道盘雾都像石中被唤起的灵,是肢体纠缠、有生命的活物。
第一声磬响,烛火突然全灭。
福婆的声音自黑暗中、穿过悠长的小调而来:“陈琮,你攥紧石头,闭上眼睛。”
陈琮依言而行。
水晶入手有凉感,渐渐的就是温感了。
线香和古老的小调,气味和音调,这属于是对五感中嗅觉和听觉的一种麻痹,也不知道是环境助眠还是线香的药性,陈琮渐渐介乎半睡半醒之间。
朦胧中,他听到窸窣的轻响,像是有人已至近前,问他:“困了吗?”
陈琮迷迷糊糊,答:“困了。”
“睡着了吗?”
“还没。”
话音刚落,眉心就挨了重重一击,陈琮惊出一身冷汗,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中计了!这些人把我诱进圈套里,要群起而对付我了!
他想起身,然而奇怪的是,全身的肌肉紧绷,完全动不了。下一秒,意识像万顷海水堕下悬崖,漫无边际四面铺陈。
福婆的声音,于此时再次传来,仿佛来自苍穹之外。
“现在,看见什么颜色了吗?”
没颜色,烛灯已经灭了,眼皮覆下,一切都是黑的,陈琮含糊地说了句:“没有,黑色。”
福婆说:“拉绳,换下一颗。”
话音刚落,磬声又是一响,像是宣告手头这颗pass、无效。
陈琮顺着绳身,将发绳往自己这拖,很快就攥住了第二颗,这一次,也看不见是什么石头,只知道依然冰凉——石头一般都是冷冰冰的,难怪老话会说,人心跟石头似的、怎么捂都捂不暖。
顿了会,福婆的声音又来了:“现在呢?有什么不一样的颜色吗?”
陈琮摇头:“没有。”
还是黑色,没什么两样。
“再换,捋下一颗吧。”
磬声再响。
陈琮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指头机械地顺着发绳、捋到下一颗,不行,再换下一颗。一开始,他还在心里计数,想知道自己已经pass了多少颗,到后来,就混乱且麻木了,甚至还冒出个怪念头:最适合他的石种,不会还没被人类发现吧?那这根绳即便捋到头,也不会有结果。
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颗,福婆问话的语气都有些疲惫了,陈琮突然“咦”了一声。
他说:“天是不是亮了?”
福婆没立刻说话,过了会,她小心翼翼:“现在是什么颜色,说说看。”
陈琮也没立刻说话,他有点形容不上来,用词很谨慎:“好像出太阳,但没那么刺眼,鸡蛋黄色……也不是。反正,很厚实,挺平和的那种感觉。”
福婆没再说话,陈琮攥着石头,有点慌,不明白怎么没指令了,正怔愣间,“咣”的一声锣响,旋即灯光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