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院的CD机里一如既往放着罗大佑,最频繁的永远是那首《光阴的故事》。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晨光攀上瓦檐,许织夏听着歌声,吹着水乡小镇温婉的风,光顾着开心,都忘了问哥哥是跟谁学的编辫子。
只知道到了学校,三天两头就有高中部的姐姐到一年二班找她。
姐姐们总是带着情书和包装精致的礼物给她,羞红着脸,拜托她转交给她哥哥。
许织夏懵懵的,但见到纪淮周,她还是会乖乖递给他:“姐姐说,想和你谈恋爱。”
纪淮周把她的书包甩到自己肩上,牵她出校门,对此事无关紧要:“下次别收了,哥哥不谈恋爱。”
“为什么呀?”她歪着脸问。
“哥哥不得养你呢,”他垂下眼,笑看她单纯的表情:“哪儿有空啊?”
许织夏若有所思,心想着,那哥哥可千万不要谈恋爱。
不过……什么是谈恋爱?
后来再有姐姐送情书和礼物,许织夏都慌慌张张摇摆小手:“哥哥说不能收……”
但她们不气馁,把礼物塞到她怀里,摸摸她头,表示不是要给她哥哥:“是送给你的,妹妹,这个小点心很好吃的。”
许织夏抱着礼物回座位,正苦恼,孟熙挤过来,馋得舔舔嘴唇:“我们吃掉吧?吃掉了,你哥哥就不知道了。”
许织夏诧然睁圆了眼睛,和孟熙面面相觑。
那几年,陆玺他们几个哥哥,常常下午特意跑来小学部,给许织夏送下午茶。
不止他们的下午茶,许织夏还背着纪淮周,和孟熙一人一口,吃了好多漂亮姐姐贿赂的小点心。
许织夏再也不是一瓶牛奶都要被抢走的小委屈包了。
也不再有人敢欺负她。
因为行舟所有人都知道,一年二班的周楚今小朋友,是周玦的亲妹妹。
陆玺乔翊陈家宿这些背景深不可测的大少爷,也都是她的哥哥。
她身边还有两位小情报员,别说欺负了,讲句重话保不准都要被通报上去。
再被那几位妹控拖到小树林去一顿教训。
岁末,年味正浓。
轻悠悠过桥洞的摇橹船都悬上了红纸灯笼,近河岸的民居门口挂着一串串腊肉酱板鸭,谁家炖煮猪头肉的烟火从墙头青瓦上四溢而出,青石板巷里的田园犬都被香得兴奋摇尾巴。
那些天棠里镇每家每户都开始扫尘,被褥桌椅晾到天底下,里里外外清扫。
蒋惊春告诉许织夏,这叫掸尘,把一年的晦运都扫出门去。
许织夏瞧着好玩,也想掸尘。
纪淮周只能起来干体力活,尽管他们的屋子,周清梧每周都预约保洁上门打扫,本就一尘不染。
腊月小镇闹腾,茶馆里天天有评弹,武道馆也赶在正月前,特意给孩子们安排了场表演。
那天,许织夏也跟着孟熙和陶思勉一起玩儿去了。
修齐书院小厨房的锅里煨着腊八粥,笼屉里蒸着糯米饭和腊味,香味融进空气。
天井里两把藤编摇椅,一张藤木方桌。
桌上有只小陶炉,祥云提梁壶置于炉顶,小火煨着壶里的冬酿酒,暖炭烧得滋啦轻响。
小橘伏在纪淮周腿上,纪淮周和蒋惊春一人一壶窄口陶瓷瓶,仰卧摇椅里,闲适晃着。
“天还亮就喝上了,仔细夜里头晕。”蒋冬青端出九宫格托盘,给他们搁上桌,里面盛着栗子桂圆和坚果枣类。
“糯米酒,也就五度。”蒋惊春不以为意,手肘一怼边上人:“你小子酒量没这么差吧?”
纪淮周很轻一声哼笑:“您抗得住就成。”
冬日封坛,腊月开酒,名为冬酿。
苏杭的冬酿酒多以木樨花与糯米共酿,有桂香,酒味醇厚,回味甘甜,很难醉。
几粒雪花点飘进酒壶里,瞬间被酒融化。
纪淮周扬起脸,灰白的天空,雪粒无声,落到皮肤上冷莹莹,被酒温过的胃却带着身体暖起来。
“下雪了。”蒋惊春轻一笑叹:“今日宜封一坛酒。”
外面响起小孩子追逐的笑闹声。
许织夏抱着油纸伞的竹柄,撑开的伞面绘着海棠花,个子小,跑进院子歪歪扭扭。
纪淮周云淡风轻的眼底浮现诧异。
她身上一套红白相间的冬款童装汉服,加绒短袄配马面裙,虎头帽边沿一圈毛茸茸,将她的小脑袋包裹住,领子前坠着两只白绒毛球,特别保暖喜庆。
明明出门前,给她穿的是小羽绒。
“哪儿换的新衣服?”
许织夏笑逐颜开,不告诉他。
油纸伞塞到他手里,她神秘兮兮地摸进挎在身前的小布袋,掏出一只红柿子,胳膊一抻,倏地捧到他眼前。
“哥哥看!”
纪淮周纳闷,但被她笑盈盈的眼睛感染,也不经意弯了下唇。
她倒是讨喜,到处混吃混喝,还混套新衣裳。
瞬间“咔嚓”一声。
照相馆总穿工装马甲的老板不知何时扛着摄像机,出现在院子门口,低头回放图像,露出满意的笑。
“筝姐汉服馆上新,找我拍宣传照。”他笑着解释,再看向许织夏,哄小孩儿的语气:“是不是啊小模特?”
许织夏掬着笑,似乎玩儿得很开心。
“今今——”孟熙举着两支糖画也追了进来,穿红色西域风圆领棉袍唐装,反串小儿郎:“今今快来看电影!”
天暗下来,水岸边拉起泛黄的幕布,老式放映机被三角架高高支起,供片盘里的黑胶带连着收片盘,传动带运转时吱吱地响。
天空落着雪,一时细碎,似尘埃,用不着遮。
露天的几张板凳都坐上了人,许织夏和孟熙挤在最前面,含着糖画,陶思勉给她们递暖手袋,还偷偷摸摸拿了壶大人喝的冬酿酒,和她们分享。
“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
“不行!”
放映机投出光束,暖白光在夜色里像团团薄雾,雾里是流动的银河。
一脸青衣戏妆的程蝶衣沉重控诉的声音,从扬声器里扩出来。
“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许织夏一瞬不瞬盯着幕布,手里的糖画都忘了吃。
她跟着孟熙和陶思勉,偷抿了几口冬酿酒,此刻光影照着她脸,她的两腮泛红,漂亮的大眼睛反出湿润的高光。
电影看得似懂非懂。
但她突然想去找哥哥了。
人都聚在岸边,街巷里很清静,灯笼昏黄的亮光下,许织夏小跑着去书院。
迎面一道颀长身影。
许织夏逐渐收住步子,昂起脸去看。
少年身穿英伦风西服外套,内搭毛衣,里面的衬衫打了领带,贵族气质与这简朴的巷子格格不入。
他的容貌,在若明若暗的光晕里,真伪难分。
小孩子不胜酒力,尽管只是甜甜的低度糯米酒,许织夏的脑子也不甚清澈了。
她陷入木讷,似信非信,呢喃着唤出一声:“……哥哥?”
少年似乎笑了下,在她面前半蹲而下。
“你就是……”他思考片刻措辞,瞧着她略显迷糊的神情,莞尔:“他的小baby?”
少年声线温润,和那人的慵懒低沉迥然不同,可他们却又是同一张脸。
许织夏稀里糊涂地看着他。
少年从颈间解下一串项链,银链子上坠着只纹理熟悉的兽面骨戒,他揭开许织夏身前的布袋,掌心的项链滑落进去。
他又抬手,将许织夏跑歪掉的虎头帽轻轻摆正,举止儒雅,轻声对她说了句话。
“谢谢你替我陪着他。”
书院的门嘎吱打开的时候,许织夏还站在原地,望着空空的,一片乌黑没有尽头的巷子,很缓慢地眨着眼睛。
“还知道回来呢?”纪淮周故意嘲弄的语气,懒洋洋从书院里出来。
许织夏瞬间清醒,恍若刚刚只是一场梦境。
她一回神就尽数忘却,扭头跑过去,自觉牵上纪淮周的手。
街巷间的青石小路狭窄而静谧,放映机里电影音效在耳后渐渐远去,小橘猫跟在他们身后,有仿古木灯笼从前方投来光影,指引他们回家的方向。
雪渐趋大,落成飘絮。
许织夏温糯的声音静静响起。
“哥哥,什么是一辈子啊?”
纪淮周没回答,抬眼望向鸦青色的雪夜,忽然之间想到某个人,和他亡故的母亲周故棠。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白雾扑出去,而后一散而尽。像是掸尘了心脏,把晦运的往事都吐出去了,留在棠里镇的,是一尘不染的心。
故人不在,海棠依旧。
江南的海棠,江南的烟雨,江南的冬雪,还有院子角落悄悄冒出花苞的罗德斯玫瑰。
唱机里依旧哼着歌词:“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棠里镇一天天日升月落,许织夏就这么一年年地成大了。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窗格敞开半扇,凉风掀开合拢的白纱,帘角摇曳,半明半暗中放进来几缕光线。
房间悄静,旋律渺若烟云,不知是来自风里,还是梦里。
实木床边柜,一台米白色座机电话突兀响铃。
被窝里的人翻了个身,探出一条纤细的手臂,指尖拍到柜子上盲摸了两下,艰难够着听筒,拖到耳旁。
刚睡醒,鼻音迷糊。
“嗯……好……知道啦……”
听筒挂落回去,她揉揉双眼,再伸个舒展的懒腰,掀开薄被踩上凉拖,迈到窗前,攥住帘子。
胳膊一敞,窗帘倏地全开,清晨河面热烈的朝阳涌进,屋子里豁亮。
又是晴朗的一天。
岸边的海棠树被风吹得花瓣纷落,绿水上漂浮着一片片胭脂粉。
女孩子一身蓝白校服,扯着书包肩带,奔跑在青石板路上,蓬松的马尾随之摆荡。
“梁叔叔早上好!”
雕花木门上一块“1978照相馆”的木牌,玻璃橱窗里的红丝绒布上,展示着各种照片,不少都有了泛黄褪色的年代感。
最中央的一幅相框,是个戴虎头帽的小女孩儿,手捧红柿子,笑容可掬。
坐在门口的梁琢光抬头,看见她从面前奔过,擦拭旧相机时眼底的怅惘顿散,转而拂过笑:“今今,上学去了?”
女孩子不止步地回了个头,发尾甩到唇边,一张青涩但灵气的鹅蛋脸,皮肤白皙莹润。
阳光晃得她微眯着眼,显得那双清透眼瞳的笑意更浓了,比太阳还亮眼。
“嗯!”
越过那面绘有“棠里镇”书法字的白墙,巷路口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蓦地蹿出来:“我在这儿!”
许织夏见惯,脸上只有笑。
孟熙双手拎着两袋早餐,举到她眼前:“猜猜今天吃什么?”
许织夏很配合地凑过去嗅了嗅,笑眼一亮:“孟阿姨做的蛋饼!”
她们手挽手,笑闹着去赶公交。
一出镇子,就见路旁停着一台轿跑,车身火焰红亮漆,奢侈又夺目。
许织夏和孟熙心照不宣,弯腰躲过去,偷笑着从树后溜走了。
校门口“行舟中学”几个鎏金字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蓝白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三三两两跑进这个枝繁叶茂的校园,都格外兴奋。
砖红色田径场一清早就观者云集,足球场油绿的草坪上,支起的集市帐篷按班级划分,规整排列。
主席台前拉着一条红色横幅——
行舟百年校庆嘉年华。
“喜迎行舟百年华诞,校庆之际,我校举行以公益为名的体育嘉年华,所有收益将作为助学基金,捐赠至山区学校……”
学生主持圆浑的播音腔回荡在田径场上空。
许织夏被孟熙拉着手,出了更衣间就奔向操场,明媚的光洒在她身上,勾住了一路的目光。
她自己的目光却落到那棵香樟树下,随着飞奔回望,恍惚看见了十几年前的光景。
有个小女孩站在那里,看着哥哥军训。
“孟熙,今今,这里!”高一二班的摊篷前,陶思勉卖力挥手。
孟熙瞅瞅他的绿衬衫和黄咖色裤子,再瞅瞅自己身上的绿衬衫和黄咖色裤子,手往腰上一叉:“陶思勉,你敢跟我扮演一样的,今今的尼克只能是我!”
“拜托,我这是闪电,大肥树懒!不是你的尼克狐狸。”
陶思勉手掌拍了下脑门,一通解释精疲力尽,索性从地上的纸箱里翻出两顶假发,橙红色的盖到孟熙头顶:“都戴上都戴上。”
孟熙眼球向上瞟自己的头发,嫌弃又无语:“我感觉一团火在烧我的脑袋。”
“我呢?”陶思勉甩了甩刚套上的深棕色假发。
孟熙皱眉:“一坨那个。”
旁边隐隐一声轻笑,孟熙和陶思勉同时盯过去。
他们的眼神像绑匪,许织夏倏地抿住上扬的嘴角,手指欲盖弥彰地捂住唇,晶莹剔透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她身上一套藏蓝色小马甲制服短裙,内搭浅蓝短袖衬衫,打着小领带,腰前装饰着一只布艺胡萝卜,挂着一副玩具手铐,腰封束出属于少女的腰臀曲线。
裙摆至膝上几寸,双腿白净,骨肉匀停。
孟熙与自己和解了,满足一笑:“算了,我们朱迪小兔子可爱就行。”
说着忍不住上手揉揉她的脸蛋。
他们三个作为高一二班代表,参加嘉年华开场仪式,本以为是全校最靓的,结果隔壁班派出全副武装的迪迦,直接压住了他们的气势。
仪式结束,孟熙一路絮絮叨叨,回到摊篷下:“8759没一天讲道德!”
许织夏好奇问:“8759是什么?”
陶思勉回答:“那个迪迦的手机尾号。”
“……”
其他班级有在售卖炸鸡,有男同学支持了几桶,抱过来一桶特意分给他们:“大家都有比赛项目,集市这边辛苦你们坐镇了。”
孟熙一见吃的气就消了,一边精神地说着感恩班长,一边脑袋迫不及待低下去,翻出一盒鸡米花顺其自然先递给许织夏。
“谢谢班长。”许织夏也跟着说。
齐恒悄悄看她。
她接过鸡米花,咬住一粒,漾着笑,吃东西时斯斯文文。
齐恒对她的印象始终没变,一个爱笑的女孩子。他想起开学自我介绍,她起身时,班里一片惊艳的低哄声。
她说:“我叫周楚今。”
声线清脆,在被学业荼毒的哀怨同龄人中,显得那么亮丽鲜活,没有烦恼。
青春期就是要思春的,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有男生不怦然心动。
齐恒不免俗也是。
他清清嗓子:“周楚今。”
“嗯?”许织夏看过去,眼神澄澈,脸颊还嚼得一鼓一鼓。
冲动总是没来由,当下一个念头涌上来,齐恒的声音不过脑就出来了:“你愿意试试看,和我交往吗?”
正抢夺最后一粒鸡米花的孟熙和陶思勉倏地扭过头,投去费解,但又同情的目光——你是忘了她背后都是群什么人吗?
“班长脑子坏了?”
“嗯……要勇气有勇气,要脑子有勇气。”
他们不禁附耳私语,许织夏也愣了两秒,艰涩地咽下口中的鸡米花,吞吞吐吐,语气却很诚恳。
“……对不起,我哥哥不让我谈恋爱。”
齐恒内心一阵落空。
随即就见她双手捏着那盒鸡米花,递回他面前,模样讪讪:“我只吃了两粒……”
齐恒哑口无言,都感觉她后半句要说“下次还你”了,可他却没觉得难堪,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她好可爱。
齐恒正想让她继续吃,突然后领子被人揪起来,他“诶”声,紧接着一个位移被扔了出去。
“小兔崽子。”陆玺咬牙切齿,扯正自己帅酷的限定款美式黑灰牛仔套装,回过身。
他头发依旧剃得露出青茬,面相间盛气凌人。
看见意外出现此处的人,许织夏不敢直视,拍拍身前的小胡萝卜,没底气地笑笑说:“陆玺哥,我才是小兔崽子。”
她人一进入视野,陆玺表情马上就柔软了下来,在窝囊和生气之间,他选择了生窝囊气。
“早上怎么跑了?小今宝,哥哥送你上学啊。”陆玺问:“老大没跟你讲吗?”
许织夏咬了下唇:“讲了……但是你的大红车子太招摇了。”
她一委屈,陆玺心就软乎乎了,小姑娘能有什么错呢,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哥哥下回换辆黑的。”
“今宝,你不要对他们笑,”他又说:“小男生都很坏的,品德败坏的坏!就想忽悠你们小女孩儿谈情说爱。”
许织夏眨眨眼:“陆玺哥,你以前也是小男生。”
“我可老实了!”陆玺昂首挺胸,一副清白样,煞有其事:“老大才坏。”
许织夏心脏猝不及防一瞬悸动,眼底隐约忐忑:“哥哥跟女生谈恋爱了?”
陆玺没想到她会一下问到这么深,支吾两声,心虚但要面子:“肯定有!”
许织夏一时吃不消,静静呼吸了会儿,低下头,拉扯自己的小胡萝卜,小声抱怨:“哥哥说过他没空谈恋爱的……”
因为要养她。
“他都长着女朋友三天一换的脸了。”陆玺无心一说。
许织夏闷闷的。
他现在的年纪,别说恋爱,结婚都该了,但一想到他每天都要陪着别的女孩子,许织夏就有奇怪的心理作祟,好像失去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陆玺哥,我去玩会儿。”许织夏拉上孟熙离开,理智告诉她不能再想了。
陆玺没来得及讲话,摸出裤袋里振动的手机,看了眼屏幕,赶紧接听,刚听两句,他又朝着许织夏一声唤。
“今宝,你哥哥回——”
两个女孩子的身影已经很远。
陆玺寻思她也听不见,便止了声,向电话里的人告发:“老大,刚又有个小孙子跟今宝告白,被我逮到了!”
陶思勉留下看铺子,许织夏和孟熙在集市上逛。集市上吃的玩的都有,还有旧书籍,小盆栽,手绘画作之类。
逛了很长时间,发现有气球射击的游戏。长桌上摆着几把PU软弹枪,几米开外扯起了块红布,上面一列列地绑着五颜六色的小气球。
奖品摆了一地,是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偶,牌上写着“5元10发,中9发玩偶任选”。
许织夏一眼看中玩偶堆里那只垂耳兔,憧憬地指过去:“熙熙,我想要那个。”
孟熙这辈子最耐不住的就是小漂亮央求,她撸起袖子:“等着!”
首个五元全空。
孟熙不服气,又追加两个五元,依然失败。
许织夏急不可耐,也要了一把枪,“砰”一声,气球还是一只没破。
她叹了口气,歪着脸惆怅。
旁边的孟熙勇敢发出了质疑的声音:“你们班故意坑人的吧8759!”
守铺子的男生就是孟熙口中不讲道德的迪迦。
“不能喊名儿吗?这很囚犯编号。”齐佑吊儿郎当的,又看向许织夏,语气玩味:“周楚今,你是想要那个兔子吗?明儿一起去食堂,我直接送你。”
齐佑京市长大的,讲话一股子京腔,还有一身浮浪的劲儿。
许织夏对他全无好感,没搭理,她不抱希望但想着不能浪费,重新举起枪,枪托抵到锁骨上。
单独眯起一只眼睛,姿势生涩地瞄着瞄准镜。
正要扣动扳机,凭空出现一只手,骨节修长清晰,有着只属于成年男人的青筋脉络。
掌心温烫,扶上她手背,指尖顺着她食指的走向滑入扳机口,手指带着她拢住。
许织夏瞬间感受到了他指间的稳劲。
她短促一惊,忽地回眸。
左肩上,男人就着她身高俯下的侧脸近在她的鼻息前。轮廓硬朗,眼瞳冷洁,像黑蓝色的深海之底,利落短发露出漂亮的额头,深刻的眉骨间褪去少年感,多了男人的成熟和凛然。
他另一只手的虎口托高了护木,眼睫垂敛,视线凝过去。
许织夏屏息,直愣愣盯着他。
下一瞬,子弹出膛和气球爆裂的声音同时炸响,她下意识偏回脸去看。
“砰,砰,砰……”没有停顿,一连九发全中,前后不过几秒。
许织夏体型很小,和一米八八的男人对比在一起,就更小了,人在他臂膀间,罩在他身躯的阴影下,身子被覆盖得几乎看不见。
他松手,拥近的身躯退开,直回身时,鼻尖一丝呼吸无意拂过她耳垂。
许织夏心跳不明缘由地被牵引了下,但又并无异样。
他们之间的亲密,就像自己的左手相伴右手。
许织夏回身仰起脸。
男人敞着黑皮夹克,乜了齐佑一眼,指了下玩偶堆里那只垂耳兔,手指又勾了勾。
他一副压着脾气的样子,齐佑不敢惹,没吭气,老实把兔子抱给他。
他拎起来,塞进许织夏怀里。
去年他和陆玺一起创立的科技公司,有家外企对他们旗下的无人机很感兴趣,想合作,但只接受和他谈。
因此这几天,他都在美国,算是出差,许织夏一个人住家里。
他没说今天回。
耳边翻滚起孟熙雀跃的应援声,呐喊周玦哥太帅了,许织夏反应过来,同样惊喜,但同时也有点别扭。
“哥哥……”
纪淮周低着眼审视她,越瞧那两道野生眉皱得越深,没讲话,走出喧闹的草坪。
许织夏看向孟熙,孟熙给了她个眼神,示意自己留着,许织夏才忙不叠追上纪淮周。
她刚跟上,便听见他问:“穿的什么?”
他似乎对她的穿搭很不满意。
许织夏还在怨他瞒着自己感情的事,他这会儿一有管教的态度,她就有小情绪了。
她嗔怪的语气:“兔子警官。”
眼前的小孩儿已是少女模样,长大了,但在纪淮周眼里,她始终是那个憨萌黏人的小尾巴。
眉眼间的青涩稚气还在,跟小时候一样,不高兴了就喜欢瘪着嘴,用哀怨的眼神指控他。
她此刻的心声肯定是在怪他老古板,这都不知道。
纪淮周偏过脸,翘着唇笑了。
“哥哥笑什么?”她心里还闷着,他倒只是笑,许织夏羞恼,胳膊挟住垂耳兔,拎起腰间的金属手铐,又捉住他的手。
“——你被逮捕了!”
“咔嗒”。
纪淮周防不胜防,手腕被她铐住了。
她一双水灵的鹿眼瞪过来,跟撒娇一样,纪淮周不以为意,随她闹:“几天没见,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一问,她的小脾气就融化成了委屈,扭捏了会儿,温温吞吞:“你……”
闻言他又笑了声,不想把她的马尾弄乱,他没去揉她的脑袋,手指抚上她后颈,带着安抚轻轻摩挲。
“你说,哥哥听着。”
后颈的皮肤在他略有纹理感的指腹下痒痒的,许织夏不由抬眼,不假思索定他的罪:“你谈恋爱了。”
“谁造我谣?”不管她的话有多离谱,在他这里,似乎都可以是情理之中。
纪淮周气定神闲:“陆玺是吧?”
“……”
“今天又是哪个男孩子?”
他没来由问了句,许织夏茫然,随后意识过来,出于不占理,她讷讷:“班长……”
“周楚今,毕业前,不允许谈恋爱。”
他口吻严肃,通常叫她全名的时候,就是毋庸置疑,没有商量余地的态度。
许织夏睫毛轻扇,满眼无辜。
“听见了没有?”他强调。
许织夏琢磨着小心思,没解释,也没应声,只是小声跟他商量:“我不谈,哥哥也不要谈,可以吗?”
纪淮周肃容的脸上破开笑:“这事儿也得我陪着呢?”
“行吗哥哥?”
小姑娘眼巴巴望着他,纪淮周几乎没有思考,拖着慵懒的尾音:“行。”
许织夏抿抿笑,头上的乌云散开。
“所以警官妹妹,”他提起自己的右手,手铐的金属链子轻响,漫不经心问:“钥匙呢?”
许织夏乖乖去摸短裙腰间的口袋,结果空空的,可能是跑丢了。
许织夏心虚:“我去找找……”
她慌张转身,突然被捉住手腕,一把拽了回去。
另一只腕轮“咔嗒”锁住了她细白的手腕。
第16章 欲笺心事
棠里镇的朝暮改写了许织夏烂尾的幼年,光阴落下的烟尘日渐厚重,将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掩埋在光尘下,童稚时枯萎的光影就此遗忘。
存活下的,是城堡里的公主,也是阁楼里的公主。
周清梧捧着许织夏,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心理学教授的自由意志明白教育孩子是点火,不是充盈容器,但又总把持不住宠爱。明廷亦然。
陆玺、乔翊和陈家宿那几个哥哥不用说,惯她惯得像自己生的。
而许织夏这样的乖宝宝,棠里镇的街坊邻里也都爱护不及。
敬灶王爷的供品糖饼,她踮脚,嘴巴凑上去啃一口,大人们都能被逗得大笑,夸她可爱。
没有管束会无法无人,当众人都对许织夏无底线,纪淮周就自然而然成为了那个要管教她的角色。
“为什么要吃供品?”
小时候,许织夏总是低着头被他教育,嘴唇满是糖饼的甜油,神情懵懂无知:“阿公阿婆说,想吃什么就吃……”
“……”
纪淮周都气笑了,又被她无辜的眼神瞧得无处发作,只能耐下心:“灶王爷的东西,经过人家同意了么,就乱吃?”
“哥哥……怎么办?”
“能怎么办?”他一脸严厉,却凶不起来:“只能折哥哥几年寿命,给你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