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湘来的时候顾承章已经到了,园子里最好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那一汪四方池塘。
顾承章还是前不久的样子,唇角挂着和蔼的笑,抿了口白瓷杯里的清茶。
“能在这样的季节看到荷花,也是雅致。”
“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觉得神奇,后来哥哥告诉我,其实就是在池底加了暖水的设备。”顾南湘在顾承章的对面坐下,方桌上两样小菜,都是顾南湘喜欢的。
顾承章点点头,“你说得对,但有时候好景致用来欣赏就好,点破了,就没意思了。来,尝尝这道嫩笋菠菜,叔叔记得你一直喜欢。”
“顾叔叔,这种嫩笋春天的才好吃,这个季节的都是培育出来的。你一准是被店家给骗了。”顾南湘还像从前那样笑吟吟地和顾承章讲话,但语气里的亲昵却有些变味。
“是么?我尝尝。”顾承章夹了一根嫩笋,慢慢嚼着,半晌
才评价道:“你说得对,是有些不对味。所以这万事万物,还是要顺应规律,不能背时而为。”
顾南湘弯着笑,不接话。
从顾承章打电话约她吃饭开始,顾南湘就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顾肖始终都不愿意告诉她曹诚背后的人是谁,但顾南湘也不是傻子。能让哥哥这么忌讳,又对他们兄妹这么了解的人,掰着指头数也没有几个。
只是她没想到,给她设下那样一个圈套的人会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人,是她叫了十几年“叔叔”的人。
“顾叔叔,您想说什么,直说好了。”顾南湘不喜欢兜圈子,顾承章今晚单独喊她出来,也显然是想敲打她。
“还真是孩子心性。”顾承章摇摇头,抬眼看她,目光矍铄,“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看来璟珩还是没有把你教好。”
“哥哥教得很好,是我愚钝,学得不精。”
“你倒是肯护着他,就是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你这份心意。”顾承章将视线投向四方池塘的对面。
隔着簇簇荷花,木质的栅格窗敞着,屋中的一切尽收眼中。
年轻的男女隔桌而坐,正是今晚要陪朋友吃饭的顾肖和许久未见的温书言。
顾南湘眸色微怔,耳边又响起顾承章的话。
“是璟珩和书言,还真是巧。”
顾南湘敛起眸中的怔色,“宁海好吃的私房菜统共就这么几家,哥哥招待朋友,当然要挑拿得出手的。”
“念念不觉得他们很般配吗?顾家未来的女主人,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
顾南湘眼中噙着笑,搭在腿上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叔叔想让我帮忙参谋未来嫂嫂?”顾南湘倏而歪头,“那您可真的为难我了,您知道自己做不了哥哥的主,所以想让我去当说客?”
打蛇七寸,她也会。
顾家这一脉人丁单薄,顾肖可以说是唯一的继承人,他在维远待了多年,羽翼渐丰,顾承章投鼠忌器,既念着父子之情,又舍不得这样出色优秀的家族继承人,也忌惮顾肖如今在维远的势力。
所以她就成了那个软柿子,是吗?
顾南湘如是想着。
顾承章到底还是被戳到了痛处,他身居高位多年,从来都是被人顺着捧着,鲜少有人会这样和他讲话,还都是他不爱听的话。
但恼怒不过须臾,顾承章面上再度挂起和方才一样的笑。
“那念念愿不愿意帮叔叔这个忙?”
“我不愿意。”
清清亮亮的四个字,顾南湘唇角笑意未消,“哥哥想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应该由他自己决定,这是他的权利和自由。我和叔叔,谁都说了不算。”
“净说孩子话。”顾承章摇摇头,又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他如果只是顾肖,他当然可以自己决定,捍卫他的权利和自由。可他不是,他肩上还担着维远,担着顾家,担着顾家多年的清誉和名声——”
“顾叔叔。”顾南湘蓦地站起来,眸中已有不悦,“您言重了。”
这顿饭顾南湘根本没想吃,如果不是念着对面这个人是哥哥的父亲,她多一分钟都不会再待。
顾家的清誉和名声——所以她就是那个让顾家清誉尽毁,名声扫地的始作俑者吗?
“抱歉,我不太舒服,先失陪了,您慢用。”
“念念。”顾承章将她喊住,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在作祟,半晌他还是轻叹了一口气。
“你五岁半来顾家,一待就是十几年。这些年我不常在家,你同我不亲厚是正常的。”顾承章微顿,语气中有些许怅惘,“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视你如己出,才不想你走上偏路。”
顾南湘沉默,唇角抿得平直。
“念念,不谈我,老太太的心意你是该知道的。这些年她把你当成亲孙女一样地疼着宠着,别人哪怕说你半句不是,老太太也要同人家理论半天。你如果一定要这么不懂事——”
顾承章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抽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照片放在桌上。
圣修斯深浓的夜色,站在桥上举止亲昵的男女。
“老太太如今还在医院,医生昨天才刚刚叮嘱过,要多顺着她,不能惹她生气,更不能刺激她。你说——如果老太太看到这些照片,会怎么?”
顾承章半转过脸,看安静伫立的女孩子。
“老太太如果因为这件事有个三长两短,你猜——璟珩又会怎么样?”
今晚这顿饭是温书言要求的。
温家在欧洲起家, 许多产业又涉足娱乐圈和传媒圈,顾南湘的事情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被.干干净净地压下来,温书言在其中帮了不少忙。
当时顾肖就承诺过, 除了婚姻,其他要求随便温书言提。
温书言最后要求了今晚这顿饭。
温书言来得早一些,见到顾肖进来的时候, 她还有些恍惚。
她以为, 他会避嫌, 根本不会来和她吃这顿饭。
“既然说了要求随便你提,我就不会失信。”
温书言唇角扯出笑,“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这话伤人吗?”
她自小也是在家人的宠爱下长大的,温氏的大小姐, 天之骄女一样的存在。样貌、家世、能力, 样样都拿得出手, 追她的人不计其数。
“我还是第一次被……”温书言斟酌了一下,“这样嫌弃。”
“抱歉。”顾肖道歉得很诚恳, “不是嫌弃, 只是我们不合适,我也不想耽误温小姐。”
温书言看着面前谦和有礼的男人,想起了父亲当时将顾肖这个名字说给她听时的情景。
父亲鲜少插手她的事, 那是第一次, 父亲表达了希望他们可以尝试接触,温书言没有排斥。
他们曾是同学,这个男人的优秀她早就见识过,如果一定要找个人结婚, 一定要找一方势力帮助温家巩固如今的利益,顾肖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听从父亲的建议, 主动接近顾肖,试图拿捏着若有若无的分寸靠近他,吸引他。
生日的那晚,温书言给顾肖打了个电话,因为他退回了那份礼物。
“一块手表而已……你都不肯收吗?”
“不合适。”听筒里的男人嗓音低沉,“以我和温小姐现在的关系,并不适合送这样的礼物。”
温书言没沉住气,“那换一种关系呢?我们——或许可以试试。”
这是温书言第一次向一个男人如此主动。
她知道自己谈不上多爱,好感有,更多的是征服欲。
听筒里安静半晌,就在温书言以为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时候,顾肖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算勉强符合温小姐完美人生规划的另一半,对吗?”
温书言哑然。
“温氏的独生女,奈维的二把手,精通四国语言和多种乐器,毕业于常春藤名校,在校期间曾被联合国授予野生动物保护公益大使,因为你曾多次深入马纳普斯国家公园,与盗猎者近身搏斗,成功解救过二十余种濒危的野生动物。”
温书言的人生,就是一本开挂式的教科书。
她样样都做到拔尖,另一半当然也要同样优秀出色。
听着顾肖说这些,温书言恍恍然。
“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从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样样都要做到最好,才不辜负温家大小姐的身份。
顾肖沉默一瞬,“这很好。”
“但是温书言——”这也是顾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人生可以规划,感情不可以。”
温书言不理解。
“你不和我试试,怎么知道不可以?说不定……”
“我有爱的人,未来你也会有,但很显然,那个人不会是我。”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
顾肖笑了,“不用自欺欺人,你对我只有征服欲,没有感情。”
温书言:
“……”
“就像现在,你的提议被我拒绝了,你难过吗?”
温书言咬唇。
“甚至还隐隐觉得松了口气,对不对?”
“……”
短暂的回忆结束,温书言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男人,“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
顾肖不疾不徐添一杯茶,“你不会。”
温书言歪头,“为什么?”
“因为你太骄傲了。”
好吧,的确如此。
顾肖浅抿一口茶,“所以今晚你请我吃这顿饭,究竟为了什么?”
“温氏想在宁海设立第二总部,将一部分重心放到国内市场。”温书言没有兜圈子,直接把话挑明,清凉的眸中神采奕奕,显然比起谈感情,她更喜欢谈工作。
“我希望你能帮奈维打开局面。只是打开,后续的深耕我自己会做。”
顾肖勾唇,“你想要我的人脉和资源?”
“我为你压下了那么多的负面新闻,我想——”温书言唇角牵起笑,四两拨千斤,“你在意的那个姑娘,她值个这个价。”
顾南湘在烧烤店吃宵夜的时候接到了顾肖的电话。
“在哪?”
“海大南门外面。”
烧烤店老板给顾南湘端来刚点的烤串,“我们家刚刚还新推出了招牌麻辣小牛肉,买十送二,您要不要尝尝?”
“好啊,来十串。”
听筒里,顾肖的声音微顿,“不是说等我一起?”
顾南湘摩挲着桌上的啤酒罐,“晚饭吃得少,有点饿了。”
“哪家,我过来。”
顾肖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顾南湘正在吃小牛肉串,手边一个空碟,本就在炙烤时加了辣的小牛肉又被裹了一层红彤彤的辣椒面。
顾南湘抬起头,眼角都是红的,眸中盛着水光,她轻嘶一声。顾肖有些不认同地皱眉,“怎么吃这么辣?”
“过瘾。”顾南湘嘴巴都被辣得有些微肿,将一串牛肉递到顾肖面前,眼底漾起笑,“哥你尝尝。”
“晚上胃疼看你怎么办。”
“无趣。”顾南湘面露嫌弃,将肉串收回,自顾地吃起来,不停地轻嘶。
顾肖请老板加一杯热牛奶,“别吃了,伤胃。”
“哦。”顾南湘放下手中的竹签,灌了好几大口啤酒,她刚才和老板要辣椒的时候也着实没想到会这么辣,一口下去眼泪就被逼出来了。
这样,哥哥就不会发现她眼睛红过。
“你看想吃什么,再加一点。”
“不用,我不饿,要不要帮你加点儿不辣的蔬菜?”
“好啊。”顾南湘点点头,看着对面低头看菜单的男人。
对哦,他已经吃过晚饭了,她明明还看到了呢。
“你朋友……刚从国外回来?”
“嗯。”
“美国?”
顾肖抬起头,“法国。”
“哦……”
顾南湘敛下眼中的异样,她不该问的,但又好像忍不住。
顾肖请老板加了一份青菜和一份蘑菇,才合上菜单。
“温书言,你见过的。”
顾南湘低着头不接话。
“之前艺术展的事,温家帮了不少忙。”
“嗯?”
顾肖将今晚和温书言一起吃饭的原因讲给顾南湘听,末了又补充一句:“没告诉你,是不想你有心理压力。这个人情是我欠下的,我来还。”
“以身相许么?”
“嗯?”
“逗你的啦。”顾南湘笑得眉眼舒展,“等下吃完,我还想去海边逛逛。”
“好,我陪你。”
穿过海大的校园,北门外就是海滩。这个时间学校里的人不多,偶有从图书馆自习回来的学生,或者出来约会的情侣。
顾南湘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大衣,双手揣在兜里,柔软的羊皮短靴踩着路上的方格线,像个心性幼稚的小孩子。
“我上学的时候都没有时间谈恋爱,没日没夜地泡在画室里,要么就是工作间,现在想想,觉得好亏哦。”
“亏?”
顾南湘眨眨眼,“觉得很多事情……没有趁年轻的时候去做,现在老了,提不起劲了。”
“你才多大?就喊老。”顾肖失笑,摸摸她的头,“想做什么?以后都给你补上。”
“都补吗?”顾南湘歪头,“什么都补?”
顾肖一眼就看穿了顾南湘那点小狐狸心思,“都补,但要循序渐进。”
“……没劲。”
顾肖挑眉,他这是被嫌弃了吗?
半晌,顾南湘又弯起眼,“那我今晚就回去列一个清单,把想做的事情都写在上面,哥哥陪我一件一件完成。”
顾肖点头,“好,陪你。”
走到北门,隔着一条马路,就是夜色里深黛的大海。
冬夜的海边比校园里更冷,呼呼的海风迎面而来,将顾南湘的长发吹乱,她躲在顾肖的身后,将人往前推,在海浪袭上来的时候又拉着他赶紧往回跑,将一串笑声落在风里。
像个闹腾的孩子。
顾肖捉住顾南湘微凉的指尖,“冷?”
“一点点。”
两人在原地站定,顾南湘的手被顾肖捉着收进他的大衣,连带着她整个人都依偎进了他怀里。
这样无人的深夜海边,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亲昵。
“感觉你今晚很高兴?”
顾南湘仰着头,眼底盈着笑,“对啊,很……高兴。奶奶身体没有大碍,吃到了心心念念惦记的宵夜,捡到了旺财,而且马上就要见到梁音了呢……”
她碎碎念着,好像真的发生了许多令她开心的事。
“没有一件是关于我的。”
“嗯?”
顾南湘未及反应,顾肖就捧着她的脸吻了下来。
海风湿凉,他的唇也是凉的,却能轻易勾起顾南湘身体里的热。
她紧紧攥着顾肖身上的羊绒薄线衫,不能自已地踮起脚,去回应他。
海浪一层叠着一层,呼涌而来,在几近窒息的亲吻里顾南湘的大脑有片刻空白。
仿佛海水倾倒,城市颠倒,夜不尽,昼未央,而他们在末日的裂隙里热吻。
两人回到雅园已经快要凌晨,旺财听到动静呜呜地叫着,它的腿还受着伤,没办法冲下楼来欢迎她。
顾南湘和顾肖道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早已经跃跃欲试的小家伙抱起来,“想我了是不是,乖狗狗。”
她捧着旺财的脸轻轻地又揉又捏,忽然就有点舍不得。
她没办法把旺财带走,研究生的课业繁重,安德教授又是出了名的难毕业,她还要参与Aurora工作室后续的主题设计。
顾南湘不觉得自己还能腾出时间来照顾一只小狗,更甚至连元宝可能也要被送回来。
“过几天我走了,你就乖乖待在这个家好吗?奶奶和方姨人都很好的,她们会把你照顾得很好。”
“呜呜。”小家伙发出浅浅的喉音,似是听懂了顾南湘的话。
“或者,你愿意跟着哥哥吗?”
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顾南湘有些失神。
不能跟着她,却可以跟着顾肖……顾南湘闭上眼,努力将今晚顾承章的那些话从脑中摒除掉。
大约是傍晚的时候情绪波动太大,顾南湘这一晚睡得并不好。半梦半醒间,陈年旧事如走马灯般在她脑中掠过。
顾南湘梦见她又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初到顾家,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她不得不小心翼翼收敛起自己所有的任性和娇气,做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
那会儿她和顾肖的关系还没有缓和,整个顾家待她最好的便是老两口。顾爷爷的身子骨也还硬朗着,时常带着她到外边遛鸟听戏,还背着顾老太太给她买零嘴。
那个时候顾南湘年纪小,每每入夜就特别想妈妈,想着想着就掉眼泪,又怕吵醒顾家人,便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后来还是被顾老太太发现。
仲夏夜里,看着满头大汗的顾南湘,老太太担心空调受凉,一边
摇着蒲扇,一边用帕子拭她通红的小脸,满心满眼的心疼。
“囡囡啊,别难过。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以后难过了,可别再一个人偷偷哭鼻子,告诉奶奶,奶奶啊给你撑腰。”
后来顾爷爷过世,老太太险些跟着一起走了。素白的灵堂里,顾南湘瘦小的身子紧紧抱着昏过去的老太太,“奶奶您醒醒,您还有哥哥,还有我,您要长命百岁。”
顾老太太醒来之后回忆起,泪眼婆娑地将顾南湘搂在怀里,“奶奶这条命是念念喊回来的,为了你和璟珩,奶奶也一定好好活着。”
画面切转。
变成了圣修斯的夜晚,泠泠月色倒映在河水中。
“你就……不想亲我吗?”
“谈恋爱的人,不是都应该亲亲抱抱。”
她执拗地从10倒数,在最后一个数字即将落下的时候,听到了“闭眼”两个字。
塞茵河的粼粼波光晕染成宁海冬夜的蓝沙滩,他们在咸凉的海风里吻得难舍难分。
短暂的时光,像是偷来的。
顾南湘是被咚咚的敲门声吵醒的。
凌晨四点半,天色微亮。
顾肖穿着家居服,眼底还带着初醒的惺忪,“医院刚刚打来电话,奶奶的情况不太好。”
顾南湘有一瞬的怔忡,明明她白天去医院的时候,奶奶的精神头还很好,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
“怎么会?”
“我现在要去医院,你跟我一起,还是……”
“我跟你一起。”
顾南湘甚至来不及收拾,简单漱了个口,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冷凉的液体强行将大脑唤醒,顾南湘有片刻的失神,怔怔看着瓷白的水池。
不可能……
不会的。
从雅园到医院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顾南湘在车上的时候大概了解了顾奶奶的情况。
老太太半夜出现心搏骤停,还好被及时发现,但如今人还昏迷着。
这个时间的医院里异常安静,四方的建筑矗立在夜色里,像是随时都能吞噬掉生命的怪兽。
顾南湘和顾肖一路匆匆赶到抢救室,走廊上已经站了不少人,连许久未露面的顾家二叔也来了。顾肖大步走上前,向值班医生询问老太太的情况。
顾南湘站在人群之外,呼吸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顾承章抬眼看过来的一瞬,她蓦地手脚发凉。
片刻,两鬓微白的男人朝她走过来,面上温和淡然,“不用担心,医生说只是在睡梦中受了轻微的刺激。”
他故意咬重轻微两个字。
顾南湘直勾勾地看着这个素来威严的长者,黑白分明的眼底封着霜色。
顾承章微微牵起一点笑,“别把叔叔想得那么坏,老太太昏迷不醒,和你的事情无关。但是念念——”
顾承章压低声音,“我只给你一周的时间。”
“断不干净,你就是——害死老太太的——罪魁、祸首。”
顾老太太最终有惊无险,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据她自己说,是半夜里梦魇了。
病房里乌泱泱站了不少人, 顾家这一脉人丁单薄,但林林总总的旁支亲戚加起来还是有十几二十口。一些跟到病房,一些等在外边。
老太太让大家都回去休息, 只留下了顾南湘和顾肖。
这些年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忙事业, 日常陪伴在身边的只有顾南湘和顾肖, 祖孙间的感情自然非寻常人可比。尤其后来顾肖出国读书,老太太跟前就只剩下了一个顾南湘。当初就是为了陪伴老太太,顾南湘才放弃了更好的京大,选择留在宁海读书。
“奶奶吓到你了, 是不是?”
顾南湘这会儿眼睛还是红的, 摇摇头, “我知道您会长命百岁,迈过这个坎, 您能活到一百三。”
顾老太太笑出声, 精气神还是有些虚。
“活不了那么久咯,奶奶呀,想去见你们爷爷。”
“奶奶……”
“没事, 现在不去, 我的念念还没有找到如意郎君呢,奶奶怎么也得看着你嫁人,才能安安心心地闭眼。”话落,顾老太太又看向站在床尾的顾肖, “璟珩,你也过来。”
顾肖走上前, 顾老太太捉着他的手,覆在顾南湘的手背上,这样的接触让顾南湘蓦地心虚,尤其还是在老太太面前。
顾肖垂着眼,看女孩子微颤的睫毛。
一旁,靠在床头的老太太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奶奶年纪大了,今天活着不知道明天在哪。你们两个孩子自小感情就好,奶奶看在眼里,心中也欢喜。”
“璟珩,抽个时间请何律师来一趟,我想把我名下的股份——”老太太看向顾南湘,“都留给念念。”
“奶奶。”顾南湘想阻止,顾老太太又摇摇头,“听奶奶把话说完。”
“今天的阵仗你们也看到了,我还没咽气呢,一个个就赶着过来瞧,是关心我孝顺我吗?”老太太摇摇头,“他们呀,是惦记我手里的这仨瓜俩枣。”
世态炎凉,老太太活了一辈子,看得比谁都清,也正因如此才更想替顾南湘打算。
“早几年让你学经济管理,你告诉奶奶不喜欢管公司,也不乐意进顾氏,奶奶不勉强你。但这些股份你必须要收下。”话停一息,顾老太太又继续道:“念念,这是你将来安身立命的本钱,在咱们顾家也好,嫁了人面对婆家也好,你得有依仗,有资本,有退路。”
“璟珩,你也别觉得奶奶偏心。你是哥哥,凡事都要让着妹妹,当初你爷爷没的时候,是将手里大半的股份都给了你,你如今在维远的话语权,和承章也不差上下。”
“奶奶,您不用解释,我没计较。”
顾老太太点点头,“你明白就好。璟珩,将来我百年归去,念念就是你的责任。你要答应奶奶,爱护她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你做得到吗?”
“您放心,奶奶。”顾肖应得诚恳,“即便没有您的这些嘱咐,我也会照顾好念念。”
话落,在顾老太太执着的目光里,顾肖又一字一顿地认真道:“我答应您,一定爱护她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时时事事都让着她。”
男人清沉的嗓音就在顾南湘的头顶响起,说得那样郑重认真,像是承诺。
说给老太太听,也像说给她听。
顾南湘飞快地垂下眼,眼角微酸,不敢泄露半点情绪。
顾老太太倒是欣慰地点点头,“好,很好,这样啊,奶奶就放心了。念念,你听到了吗?”
“念念?”
顾南湘猛然回神,拎起唇角,“嗯,我知道。”
她一瞬的慌乱没能逃过顾肖的眼睛,顾肖偏眸看着,顾老太太又说起别的事,将他连贯的思绪打断。
今晚顾肖留在医院,雅园偌大的房子里只有顾南湘一个人。
入夜时分,旺财已经睡下,顾南湘打开电脑,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在空白的文档上输入“心愿清单”四个字。
连接起来的思路又忽然断掉,大脑和眼前的文档一样空白,顾南湘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
顾承章只给了她一周的时间。一周,她可以做什么呢?
奶奶还在医院,集团的事务一大堆,哥哥能留给她的时间好像也并不多。
半晌,顾南湘又将文档关闭,删除,没什么好罗列的。她点开日历表,今天是12月13日,星期五,返回圣修斯的航班在下周四。
顾南湘将机票退掉,重新定了一班周六的,从宁海直飞。窸窸窣窣的动静到底还是将旺财弄醒了,小家伙一双乌黑的狗狗眼盯着顾南湘,发出呜呜声。
顾南湘将
旺财抱上床,摸着它柔软的皮毛,“明天就要去医院换药了,怕不怕。”
“呜~”
顾南湘弯起笑,挨着软白的一团躺下,旺财好像知道她心情不好,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胆小鬼。”
“可我真的不敢啊……”
顾南湘喃喃道。
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哥哥。
事关奶奶,哪怕是一丁点的意外,她都承受不起。
顾南湘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顾承章手段决绝,知道她的弱点在哪里,俨然将她完全拿捏。
“你说,他会不会恨我?”
“呜?”
房间里没亮灯,只有冬夜的月光落进来。
顾南湘用下巴蹭旺财的脑袋。
“他一定会恨我吧。”
“觉得我是个……始乱终弃的——坏女人。”
“呜呜。”
接下来的几天,顾南湘和顾肖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白天顾南湘在医院陪老太太,顾肖去集团处理各种事务,到了晚上,顾肖便来守夜,让顾南湘回去休息。
虽然有方姨和专业的陪护在,但两人也都尽可能陪着老太太。为数不多的见面时间就是交接班的时候,顾肖想陪顾南湘吃个便饭,顾南湘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哥哥最近一定很辛苦,顾南湘没有错过顾肖眼底布着的红血丝。
转眼到了周四,顾老太太的情况已经稳定,也舍不得两个孩子天天这么辛苦着。
“今儿谁都不许来了,有方梅在这儿,你们都回去休息。”
“念念这周末就要走了,你这个做哥哥也抽个时间陪她去逛逛,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别一天天地都扑在工作上。”
两人被老太太轰出了病房,面面相觑,却又忽然不知道该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