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都去打水!”
“谁住在这处的厢房?人还在里面不?”
阿意尽量试着忽视这些嘈杂的声音,默默在心里念着去找五哥哥,去找五哥哥——
可是脑中的声音却好似越来越大,除了外面喊叫,还有几人的窃窃私语,
“不是说了谨慎行事,这火是谁放的?”
“主儿,这火好像不是咱们的人放的——”
“找到人了没有?”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后山砍柴老头家里住了一个——”
他们要去杀人——
阿意脑袋疼到眼前眩晕,逐渐被脑中的声音带偏了思绪,杀人,他们要杀的是谁?后山,什么后山?
她越想越不对劲,一低头,忽然瞧见眼前是木制的楼梯,不由得心头一惊——
鸣翠提醒注意脚下的声音还未散去,阿意却彷佛完全未听见般,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台阶,不对,不对,得去找五哥哥,寺中没有这样的楼梯,这不是去找五哥哥的路!
五哥哥对她说过的,不能相信任何人。
自己不能跟着旁边这个人走。
要冷静,要冷静,冷静才能找到机会逃走。
“姑娘,怎么了?”
阿意缓缓抬眸看向这个似乎很是面善的婢女一眼,微微低下头,“没事。”
说完,又小心动了动肩膀,秀气的眉头皱起,“我会自己走。”
鸣翠下意识觉得四姑娘这语气有些怪异,但是来不及细想,便先放开了胳膊,正要说话时,余光忽瞧见楼梯上方一抹熟悉的裙摆,顿时喜道,“四姑娘,你瞧二姑娘下来了!”
什么二姑娘四姑娘的,阿意全然不管,她只知晓再不跑就来不及了,除了五哥哥,这些全部都是坏人——
“阿意!”
“四姑娘!”
一听到小厮的传话后,钟家几人都俱是匆匆向着下面来,钟沛英步子最快,隔着半层楼瞧见阿意后,正要过来,就瞧见阿意限像是被惊到了般向着门外跑去。
鸣翠拉人不及,忙追了过去,但是满街的人流来来往往,一时根本寻不到方向。
“我去这边找,鸣翠去那边找,小绫快去告诉大伯母阿意不见了!”
钟沛英草草吩咐完,也立即扎进了人群里。
人群之中,一低头全部都是各种各样的衣摆和鞋尖,连路面都瞧不清楚,阿意用力忍住额头上一跃一跃的疼痛,尽力想要不被挤倒,但仍是每走几步就踉跄一下。
她根本分不清方向,只能顺着人流走,这一撮人向这边走,她就也只能向这边走,被挤到这撮人的边缘进入了另外一撮人,便只能随着另外一撮人走。
四周俱是比她的高的人,声音如同渔网一般向着她兜头罩来,
“这火怎么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那你是没见刚刚,才猛呢,现在还好些了嘞!”
“哎哎,这小姑娘是谁家的?小姑娘,别走,你家大人呢?”
“什么?哪个小姑娘?”
“就刚刚,那个小孩,挤到不知晓哪去了,这要是摔倒了,岂不是要被踩到?”
“先别管了,说不定大人在旁边呢?”
“不像啊……”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已经被旁边人拉着向着外围挤去。
仅仅与他隔着三四个人的侧后方,阿意紧紧咬着嘴唇,试图保持清醒,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去找五哥哥,去找五哥哥——
可是五哥哥去哪儿了?
她捂着脑袋用力想,但脑子里始终是一团乱麻,直到被人挤着被迫仰头看见上空被火焰照亮的地方时才恍然大悟一瞬,一定是在火光处!
五哥哥一定是在火光处!
她想起来了,五哥哥把她藏好后,就是奔着着火的地方去的。
不行,五哥哥不能去那里……杀人……她明白了,那些人要杀的是五哥哥……
阿意急得满头大汗,试图从人群的空隙中挤过去,但是却反而被推攘着去了不知名的方向,前进一步,后退三步……眼看着始终不能靠近,脑袋也越来越疼,阿意心里越发着急。
就在眼前光影已经开始恍惚急促明暗交替的霎那,她的后背忽然狠狠撞在了一处坚硬的地方。
阿意转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视线里已经变成了灰色不明的混沌。
愣愣好一会儿,她才试探着用手摸了摸,通过触觉判断出抵在自己背后的是墙面。
有些粗糙又凉冰冰的墙面,手指碰在上面,有些许细碎的灰尘粘在指间。
这是街道的边缘吗?
阿意下意识仰着头向上看,但是没用,一点儿光亮也没有。
伴随着眼睛的变化,好似耳朵也失去了灵敏度,适才那些还吵吵嚷嚷的声音现在都好似被隔了一层琉璃瓦一样,听得到,却难以听懂。
阿意紧紧咬着唇,才忍住眼泪掉下来的冲动。
可是现在应该怎么办?往哪儿走?
正犹豫间,阿意忽然听到有人问道,“喂,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
她向着发声处看去——
王猛本是经过这不经意瞧见一个小姑娘孤零零的站在墙边上便随口问了一句,此刻一见人抬头,心里直呼乖乖隆地咚,这谁家小孩啊,这长得也忒好看了吧!
“咳咳——”他不自觉收敛了适才吊儿郎当的态度,再开口时甚至有点紧张,“那个,小妹妹,你是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
不说话?难不成是个哑巴?
王猛挠挠头,正想着要不带着她去找官差时,一抬眼忽然瞧见这小姑娘头发一边的一枚小夹子只还夹着几根头发马上就要掉下来,他忙开口道,“别动,你这个要掉了——”
他说着,就要用手去扶住,但还没碰到,肩膀便忽得一疼,整个人就被扯着撂开了好几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王猛疼得“哎呦”一声,仰头就冲着喊道,“你谁啊你?干嘛推——”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纪昭?”
墙边上,纪昭听到自己名字头也没回,只是弯着腰,声音轻之又轻,“吓到了没有?”
这声音一出现,脑中那些嘈杂的声音彷佛在一瞬间都消失了,连带着脑中适才还在思索的事情都一并不见,彷佛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时,瞬间的疲惫与空洞。
“……没有。”
阿意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回应道。
可口中说着没吓到,眼泪却成串地往下掉。
纪昭只觉得心口一窒,嗓子干涩,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
划过下眼睑的拇指在颤抖,阿意感觉到了,湿漉漉的眼睫颤了颤,她伸出手覆盖在上面,虽然脑中空荡荡的,但是却想要安慰他,“五哥哥,我没事的。”
像是为了印证这话一样,阿意对着他微微弯了下眼睛,想说不用担心。
但是因着她的动作,眼眶中才积聚起的水珠又颗颗落了下来。
纪昭呼吸难捱,一时之间,只觉得处处都不对,处处都不顺心,一口气噎在胸口不得抒发,偏偏出口时又极尽小心翼翼,“先回家好不好?”
阿意有点疑惑,回家?回哪个家?
但是她太疲惫了,最后只轻轻开口,
“好。”
见她乖乖应声,纪昭心头又是一疼,脱下罩衫给她披在后面,正低着头系上系带时,一抬眸瞧见小姑娘澄澈一如往日的眸子时,忽然意识到了几分不对劲——
他手下动作慢了几分,嗓音紧绷,
“姜意?”
“嗯?五哥哥,怎么了?”
没有回应?
好像连空气都安静了。
阿意眨了眨眼睛,不知晓五哥哥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扯一扯他的袖角,但是伸出去后却停滞在了半空中——
她不知晓五哥哥的衣角在什么位置。
恐慌的出现好似就在呼吸之间,阿意眸子晃动了下,隐约感受到了夜风从指缝走过留下的痕迹,但下一瞬,那痕迹就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衣物触感。
纪昭将自己左胳膊的袖角放到她手里,抬起另一只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向后拢了拢,轻声道,“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纪昭,这是谁啊?”阿意还没来及回答时先传来了另外一道声音。
王猛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走上前来,好奇问道,“纪昭,你认识这个小妹妹?”
他话音刚落,便被另外一人用力拉了一下,张秀摆摆手,小声回答道,“这是纪昭的妹妹。”
“什么?!纪昭的妹妹?”王猛惊讶之下脱口而出,根本没瞧见张秀一个劲使来的眼色,兴奋到了阿意边上连连追问道,“原来你是纪昭的妹妹!咳咳,妹妹,你好,我,我是纪昭的同学——咳咳,那个,我——”
他磕磕绊绊没话找话,“那个,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阿意正要趴在面前少年的背上,听到这一句,动作莫名停顿了下。
纪昭察觉到不对劲,转头看时,就看见小姑娘微微歪着脑袋,手中还攥着他的衣袖,但是脸上却一片茫然,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儿又是哪儿?
阿意努力回想,脑中终于有了点画面,但是两条线却始终缠绕在一起,难以分辨,一会儿闪现的画面是白茫茫的大雪,一会儿又是茶馆里她仰着头看向高台的绿腰带少年……在无数的画面之间,是无数狰狞的火舌。
眼看着她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呼吸越来越急促,纪昭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双手稳住阿意的肩膀,当机立断稳声道,“你出来找我,迷了路。”
阿意身子晃了晃,几乎全部凭借着纪昭的支撑才没有倒下去,她犹自有些迟疑,“迷路?”
有回应就好,有互动就好——
纪昭微微松了一口气,放缓和了语气一点点引导着她,“对,远处有处茶馆着火了,大家都忙着去救火,街道拥挤,你被人挤着迷路了。”
是这样么?
阿意眨了下眼睛,一点点回忆着,那些纠缠的线似乎也在慢慢的解开:
——着火?对哎,是着火了?
——自己在茶馆里,正要上楼时,看到着火了。
——然后呢,然后是什么,自己出来找五哥哥?
——自己为什么要出来找五哥哥?
——为什么……对,五哥哥说遇见了同学要出去说话,同学?刚刚那两个不就是五哥哥的同学吗?
数个断线终于连接到了一起。
逻辑理清后,头痛瞬间就减轻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后怕,阿意眸子闪烁了下,扯了扯手中的袖角,有点儿心虚,“五哥哥,咱们快回去吧,大舅母——”
“大舅母一定着急死了”这句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阿意!”
见将人带到了,盘豆眨眨眼,悄悄放慢了步子融入了人群中。
崔清若急得险些扑倒在阿意面前,顾不上其他的,捧着阿意的脸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将人一把揽入怀中,“你,你这小祖宗,你可真是吓死大舅母了!”
阿意不知说什么好,无声在她怀中衣襟上蹭了蹭。
隔着衣裳和肌肤,崔清若只觉得一颗心都被蹭得软成一团,什么严肃训斥的话什么教育批评的话,愣是一句也讲不出,半晌才暗中抹了抹眼泪,柔声道,“回家好不好?你四哥赢了舞狮赛的头奖,正要拿给你看呢。”
“好。”
她怀中暖乎乎的,阿意将脸贴在上面,好似眼睛的不舒服都舒缓了很多。
但是阿意还是没有来得及见到她四哥哥带回来的奖品。
在回去的马车上,她就已经睡熟,半途中,又起了高热。
崔清若只恨不能现在就到了家中,不远的路程,急出来的汗硬生生沁湿了里衣。
她怀中,阿意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一直晕染到了脖子处,鬓角的发根处尽是湿漉漉的,眼睫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车子赶得快,偶有颠簸,崔清若便将阿意整个人都抱了躺坐在她腿上,虽早已知晓阿意身量偏瘦,但此刻再感受到这重量仍是又急又气。
既气自己一直没寻到能给阿意调理好身子的大夫,又气早几年姜家人没有对小姑娘上心,想至极处,更是厌恶那姜成身为大丈夫却连自己妻子都照顾不好,敏英出嫁前的身子骨那般好,怎么偏偏嫁给了他姜成后却月子不足就生下了阿意?
就这般百般思绪翻飞间,马车到了钟府门口。
姚大夫早了拿了药箱候着,把脉,施针,开药,熬药,喂药……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差不多深夜。
鸣翠接过帕子放入冷水中,将另外一条刚过过水的帕子拧好递过去,崔清若接过,先用手背试了试才仔细覆在阿意额头上。
床上的人脸上的潮红已经差不多褪尽,但是眼睛却依旧没有睁开。
偶尔嘴唇阖动有一句半句的呓语,却因为太轻哪怕附身倾耳听也听不真切。
屏风之外,钟沛嘉亦是一脸担忧,但一转眼瞧见旁边人时仍是愣了下,这么晚了,这位纪家的小公子竟还未回去?
她略微压低了些声音关切道,“纪二公子,不若先回去休息吧,阿意这边有——”
但话还未说完,便瞧见旁边的小公子已是果断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着。”
她那般依赖自己,醒了时自己若是不在,肯定会难过。
见他面色坚决,钟沛嘉不由得有些为难,这若是阿意一夜未醒,他岂不是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可是再劝的话她也说不出口,这些日子来,她在阿意这里见到这位纪家小公子的次数简直要比见到小祺的次数都要多了,或多或少对他的性子也能了解几分。
明明年纪不大,实际上却是个很有主见的。
算了,等便等着吧。
她这想法刚落,一抬眼忽然瞧见屏风里侧有人影移动,她尚且没来及反应,身旁的人已经立时迈动了步子——
阿意一张口,先被嗓子处的药味呛得眼泪差点出来,眉头更是紧紧拧着。
崔清若忙询问道,“是哪里不舒服?”
阿意鼻子轻轻抽了下,有些委屈,“嘴里苦。”
崔清若一边接过温水先给阿意漱漱口一边忙吩咐道,“快,再去倒一杯蜂蜜水过来!”
连着抿了小半杯甜滋滋的蜂蜜水,阿意才觉得喉咙间的不舒服舒缓了些,但眼睛的不对劲反倒是开始凸显出来。
因为脑子还有些迷糊,阿意左右看了看,下意识开口道,“为什么不点灯呀?”
第47章
话音一落,还未有人回答时,阿意自己倒是先从崔清若微僵的胳膊处反应了过来,抬手就要去摸一摸自己的眼睛——崔清若忙拦住,怕将人吓到了,小心哄着道,“不害怕,姚大夫说了,很快就好了,咱们阿意是个勇敢的好孩子,不怕这个啊,大舅母在这里陪着你……”
不能用手碰,阿意便眨了眨眼睛感受了下。
她倒是不害怕,只是有些疑惑怎么会又突然就看不见了。
对于昨晚的事儿,她还能回忆起来好似是自己出来寻五哥哥时,被人挤得撞到墙上后眼睛里就忽然变成了一团黑雾,如果不是五哥哥找到了自己,自己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呢。
唉,眼睛看不见可真是个大麻烦。
见阿意没有惊恐,崔清若又是心酸又是骄傲,手指抚上她的眉头,“怎么刚醒来就又是叹气又是皱眉头的?大舅母给刮一刮,把咱们阿意的烦心事统统给刮平,好不好?”
阿意被她的话逗笑,她一笑,满屋子的人都跟着松了眉头。
隐约察觉到屋中氛围的变化,阿意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唇,“大舅母,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子时了。”
子时……这么晚了啊,阿意微微有点沮丧,她本想问问五哥哥在不在的,但是这么晚了,五哥哥恐怕已经回去了。
她思绪上这般想,但是却又有种隐隐的预感,五哥哥许是还没回去也说不定,这念头还未落下时,阿意就忽然听到一声清淡的“咳嗽”声,她面上一喜,抬头看去脱口而出,“五哥哥?”
纪昭“嗯”了声,淡定上前,半蹲在床前,“我在。”
阿意抓住他的袖角,熟悉的感觉一出现立马就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五哥哥,我就猜到你肯定也在!”
“嗯,在这里等着你睡醒。”
阿意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仍是习惯性的向着声音的方向看,“五哥哥,茶馆的火扑灭了吗?”
“嗯,扑灭了,没人伤着。”
“你同学都回家了么?”
“嗯,回去了。”
他们两个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一个问一个答的,连崔清若都看得很是顺眼,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道,倒是想不到当时临时找来的这位纪家的小少年竟会和阿意这样投缘,不知晓的,还真当这对小儿女是亲兄妹呢!
不过也有看得不顺眼的。
钟祺紧紧闭着嘴巴,眉头锁着,目光落在阿意身上是柔软,但落到纪昭身上时就变成了淡淡的敌意。
呵,别以为他刚刚没注意到,阿意醒来后本来根本没提起过他,是他故意假装咳嗽了一声来找存在感。
他一心郁郁,偏偏又有的别的心思压在心底,迟疑着不敢开口说话。
倒是阿意从崔清若口中得知大家都在这里等着她醒来,又想起回家前隐约听大舅母说过四哥哥拿了舞狮赛的头奖,便开口问道,“大舅母,四哥哥也在么?”
“在呢。”崔清若瞧了眼几步之外直愣愣站着的钟祺,轻轻抚摸了下的阿意的头发,“你四哥也在这里等着你睡醒呢。”
阿意“唔”了声,想要看看四哥哥,但是一抬头才忽然意识到了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她微微鼓了鼓脸颊,轻声试探道,“四哥哥?”
一听到她喊自己,钟祺起初还有些游移不定的心思立马全部消停住,当下便已是忍不住上前几步,“阿意,四哥在这儿!”
阿意向着发声处看去,想到因为茶馆着火的事,街道上一片混乱……那舞狮赛?火扑灭了后还有继续比赛吗?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钟祺微微笑了下,仔细解释道,“当时比赛已经开始了,有官差维护着,也有足够的人手去灭火,就继续比下去了。”
阿意恍然大悟,怪不得大舅母找到自己时就说四哥哥拿了舞狮赛的头奖呢。
回想起当时在茶馆一楼时看见的绿色腰带少年矫健的身姿,阿意忽然轻轻眨了下眼睛,笑意在眼睛里荡漾,“恭喜四哥哥拿了头奖呀!”
钟祺神色复杂,既因阿意的夸赞而自豪,又微微有些愧疚,良久方在阿意困惑的眼神下开口,“四哥说要赢一只异瞳彩狸送你的——四哥失约了。”
他自己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道今年的头奖竟不是彩狸,自己和程幼康在别苑偷听到的消息并不准确。
钟祺轻呼一口气,正要安慰阿意别失望,等回头他就想别的办法弄一只过来送她,大不了再偷偷跑一趟京城就是了,听闻京城里有人豢养,但话还没出口,就忽然感受到手指被人轻轻握了下——
阿意语气认真,“四哥如果这样的说的话,那我也失约了。”
“这怎么能算失约?”钟祺脱口而出,“着火了是预料之外的事情——”
“那头奖不是彩狸不是也是预料之外的事情么?”
钟祺一梗,面上仍是遗憾,垂着脑袋,“这怎么能一样——”
阿意又握了握他的手,“去年的头奖虽然不是异瞳彩狸,但是我也很喜欢呀——我喜欢四哥哥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
她这般说着,忽然微微停顿了下,眼中露出一丝灵动的狡黠,“这次颁奖时,四哥哥也像去年那样看见奖品后直接问出口是不是拿错了奖品么?”
“怎么会!”
钟祺立马反驳道,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可能还会做那么幼稚的事情——”
“对,这次呀,是没做那么幼稚的事情,就是下了台子就把东西给扔了而已,阿意,不信你问问他,东西还在不在——”旁边,钟沛嘉笑着道,但话说到一半,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阿意,你想起来了?”
她话音一落,即使眼睛看不见,阿意也瞬间察觉到屋中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
钟祺的手指反握住她的手,因为激动在微微颤抖,“阿意——”
阿意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脸上有些恍惚,但这次并没有惊恐,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故作遗憾,“只有一点点啦。”
崔清若立刻揽紧了阿意不说,钟沛也马上欢喜着拥了上去,对着阿意的脸不停地贴贴,
“好阿意,快告诉二姐姐,除了去年的舞狮赛,你还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三姐姐带我一起去大姐姐家看牡丹花开,大姐姐告诉我如何辨别牡丹的种类——”
“还有么还有么?”
“嗯,还有祖父教我下棋,教我看棋谱,大舅母教我弹琴——”
“有没有和我有关的?”
“……二姐姐没有看书,功课考核怕通不过,就唆使云雀在窗外举着书作弊,结果被祖父发现了,罚二姐姐抄了双份的书?”
“啊?怎么只有这个?大伯母,这丫头肯定是故意的,快说,有没有别的了?不说的话,我就挠你痒痒肉了?”
房间中,以阿意为中心,处处洋溢着欢快的笑声。
唯独纪昭被钟祺挤到一边,微微垂着眼,盯着自己空荡荡的袖角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她是已经恢复记忆了么?
是好事。
他抬眸看去一眼,高烧一场过后脸色接近透明的小姑娘被众人拥着。
人人看向她时都是疼爱的模样,人人都想哄着她开心。
她二姐姐作势要吓唬她,四哥哥张开胳膊护着她,她被逗得东躲西躲,紧紧抓着钟祺的袖子,动作间满是信赖的亲近。
的确是好事。
这般总好过之前只有拉住自己的袖子才能安心的小可怜相。
她如今既然已经想起了钟家的人,至于什么五哥哥不五哥哥的,应也是不需要了。
纪昭压住莫名的烦躁,视线移开不经意掠过阿意床头系着的青丝绳时,微微停顿了下,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听到不知是谁问了句,“阿意,那你想起你五哥哥的事了吗?”
他脚步顿住,一时觉得旁的什么声音都入不了耳朵,唯独他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明显。
说不清楚是在等待什么,在某个霎那,竟有种不想听到结果的慌乱。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时间不早了,我先——”
“我没有——”
纪昭的声音戛然而止,理智些许回归,有些揣测不定,她应是没有想起关于自己的部分,不然不会刚醒来时就找自己。
但是,但是或许是还没有听到确切答案,那种烦躁还没消散。
阿意的声音则是微微犹豫了下,才继续道,“五哥哥,对不起,我,我好像还是没有想起来和你有关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低着头,声音里有些迷惑和茫然,似乎在为没能想起来而很是愧疚不安。
纪昭看得眼中一酸,心头却莫名隐秘松了一口气,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站在了阿意面前,放轻了声音,“没关系。”
阿意依旧低着头,抿了抿唇,有些犹豫,“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没关系。”
阿意声音闷闷的,忽然抬起头,似是在向他保证一样,“五哥哥,你相信我,我以后肯定可以想起来的!”
纪昭手上一僵,嗓音干涩,面上却平稳如常,“……嗯。”
小姑娘的手指纤细而脆弱,抓住他的手时满是依赖,纪昭垂眸时瞧见视线不由得微微停顿,适才僵住的手腕放松下来,眼底沉色却逐渐浓郁。
其实倒也不必想起来,遗忘了也没什么不好。
他看向阿意,在心里补充道。
反正那个五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么?
她若是想起来了,岂不是难过的要把眼睛都哭肿了?本就是风一吹都能病一场的身体,那般伤心保不成就要大病一场。
更何况,还有什么比自己做她的哥哥更合适的?
自己没有妹妹,她就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将来的公主。
她喜欢哪块地方,等回头自己就求了父皇封赏给她,给她足够多的依仗,没人敢来惹她,反正就她这个娇气的样子,也不是受得了旁人委屈的人。
这般一想,纪昭眼神愈发柔和,抬起手给小姑娘擦了擦眼泪,“不着急——慢慢想。”
最好慢到已经真正遗忘了也没有想起来。
如今已是半夜,姚大夫又过来给阿意看了看脉象,对于阿意眼睛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是记忆却阴差阳错恢复了些许这件事,他亦是有些捉摸不透,只能猜测许是因为走丢受了惊吓大脑受了刺激的结果。
不过对于阿意眼睛的旧疾,这次倒是有了新进展,姚大夫给开了新的药方,又嘱咐道,“明日日升后,四姑娘若是要出去的话,切忌眼睛上要用绸布挡着光,哪怕过两日眼睛能看见后,也不可再直视强光,比如日头、焰火之类的。”
阿意乖乖点头。
崔清若也恍然,“您是说阿意的眼睛是强光刺激到了?这倒是了,昨日茶馆着了火,应是火光太盛了——”
纪昭亦是恍然,昨日一开始在窗边那次应就是被烟花闪到了眼睛。
不过,她记得之前有一次在阁楼上,她睡醒后眼睛也有过片刻的不对,当时应是没有强光的……或许除了强光,情绪激动也有可能会如此?
突然听到这个一直站在旁边气质独特的小公子开口,姚大夫沉吟了下点点头,“纪二公子说的这种可能倒也不是没有,四姑娘的病症的根源还是受过刺激……”
他们一起说来说去,阿意起初还有些精神,到了后面已是眼皮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