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这话,周嫂盯牢陆世澄,和和气气发问:“这位先生是?”
“这是陆小先生。”闻亭丽忙于支开周嫂,“他进来借用一下电话。”
又对陆世澄说:“这是周嫂。电话在这边,您跟我来。”
周嫂的一双眼睛活像变成了手电筒,亮堂堂地对着陆世澄照来照去,好在陆世澄仿佛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很坦然对周嫂点点头。
大约是陆世澄太沉静,也太和气,周嫂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刚才那些客人送了好些水果,我给这位陆先生拿些西瓜来。”
闻亭丽急了:“您怎么能随便收人家的东西,我都不认识这帮人。”
“我倒是不想收,可等我追出去,早就一个人影都不见了,其中有两个这么大的西瓜,来时就切好了,今晚不吃完准会馊掉的。”
又忙对陆世澄解释说:“陆先生别多心,我绝不是怕西瓜馊才给您拿,我是——”
闻亭丽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连周嫂都透着点傻气!她跺了跺脚:“陆先生不会误会的,您带小桃子回去吧。”
一转脸,却见陆世澄垂眸掩去眼中的笑影,却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周嫂。
闻亭丽自己撑不住也笑了,笑了一会,她问他:“陆先生想吃西瓜吗?待会打完电话,我给您拿些来解解渴。”
陆世澄尚未答言,病房里一下出来了好些人,一个个全在那儿盯着陆世澄瞧,有人甚至问闻亭丽:“小闻,你朋友啊?”
闻亭丽讪讪领着陆世澄穿过人群,护士们都很喜欢闻亭丽,她们虽然也对陆世澄充满好奇,却爽快答应借用电话。拨号前,闻亭丽问陆世澄:“是给邝先生打电话吗?”
毕竟邝志林的寓所就在离这不远的甘家巷,陆世澄却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闻亭丽。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名片上的人叫方达。
闻亭丽拨过去对那边说:“是方先生吗,陆小先生的车坏了,车现在麦林路,陆小先生他在——”
她用目光征询陆世澄,陆世澄对着院门口的方向指了指。
“他会在慈心医院的大门口等你们。你们大约多久到?最多十分钟?好的,我会转告陆小先生。”
挂断电话,办公室门口那堆人突然向两侧分开,周嫂端着一个大盘子过来了,里面齐齐整整摆着十几牙红艳艳的西瓜。
周嫂热情地对着陆世澄说:“走廊上蚊子多,陆先生不如进房里等边吃边等。房里有灯有扇子,还点了蚊香。”
闻亭丽欲言又止,周嫂一定是误会了她和陆世澄的关系,父亲卧病在床,以陆家人惯有的礼数,看见父亲绝不可能不随礼,可她现在连陆世澄的朋友都算不上,哪有理由让人家破费。
可若是急三火四拖着陆世澄离开,又像她不愿意招待他似的。
她生平头一次感到这样窘,不料陆世澄早已对周嫂点了点头。
病房里,闻德生正鼓着双眼朝外张望,他刚听陪护和周嫂说女儿带回来了一个年轻男人,这会儿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就见周嫂领着一个俊朗得出奇的后生进来。
“这是陆先生。”闻亭丽硬着头皮为双方介绍,“陆先生,这是我父亲。”
她一瞬不瞬观察着陆世澄的表情,病人的心理是最脆弱敏感的,但凡陆世澄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都会刺痛父亲的心。
除了担心父亲,她自己也怕在陆世澄脸上读出嫌弃或是厌恶的神情。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奇怪——要知道她从来不是个会在乎别人看法的人。
陆世澄确实怔了一下,但他的脸上只有惊讶和同情,却丝毫不见反感,他甚至主动上前跟闻德生握了握手,态度就像对待小桃子一样自然。
闻德生面色一亮,忙拿出生平最斯文的态度跟陆世澄打招呼:“你好,请坐。周嫂,快给陆公子奉茶。”
等到周嫂奉上茶,闻德生便半倚在枕上柔声问:“陆先生还在念书?”
“陆先生早就大学毕业了。”闻亭丽抢先答道。
闻德生脸上更添一层错愕和钦佩:“年纪这样轻,学问却这样好,陆先生现在何处谋事?”
闻亭丽近前小声对父亲嗔道:“我跟陆先生又不是很熟,人家只不过顺便进来看看您,您倒好,一见面就问东问西的。”
陆世澄在旁瞟一眼她的侧脸。
“不熟?”闻德生半信半疑,用同样小的声量驳道,“不熟人家进来看我这半死不活的人做什么?爹随便问几句,你急什么。”
闻亭丽不知如何跟父亲解释陆世澄的为人,恰在此时,隔壁病房一位姓罗的太太进来了。
先前她就在人堆里议论最近常有拆白党装作富家子弟来骗漂亮姑娘,话里话外都暗指陆世澄也是一路货色,闻亭丽也懒得理她。
这会儿罗太太大概是不满足于只在门外看热闹,居然大剌剌进来说:“这后生卖相真好,闻先生,您真好福气,有个这样漂亮的女儿,万事都不用愁。不像我,我那两个女儿今后还不知如何呢。对了,来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这位陆先生说过话?小闻,既是你爹问话,你就让陆先生自己说嘛。”
陆世澄本在静静打量床头的药瓶,闻言,忽然向罗太太锐利地射了两眼。罗太太笑容一僵,这一刻她才隐约意识到,这漂亮的年轻人远不像表面上那样随和。
闻亭丽笑吟吟接过罗太太的话头:“原来罗太太也知道是我父亲在问话,您这样抢着答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跟我一样是晚辈呢。”
罗太太脸色稍僵,讪讪道:“你这孩子,我也是一片好心——”
这时候走廊上突然来了几个人,衣着异常整洁,态度亦非常和善,在门口欠了欠身:“陆小先生,车在门口候着了。”
屋里人面面相觑,陆世澄出去一下,回来时手里多了个信封,将其递给闻亭丽,让她再次代自己向她父亲问好。
随后站在床边对着闻德生欠了欠身,便要带人离开。
闻亭丽一摸信封,心知里面是厚厚的一沓查票,吓得忙追上去:“陆先生,陆先生,这钱我们绝不能收。”
陆世澄瞥瞥身旁那位中年男子,这人虽然拿不准闻亭丽和陆世澄的关系,却立即乖巧地笑道:“闻小姐既是陆先生的朋友,该知道陆先生待人一贯真诚,这不过是陆先生的一点小小心意,请闻小姐不必有什么顾虑。”
此人想必就是名片上的方达了,精明程度丝毫不逊于邝志林。
说完这话,方达又近前低声说:“假如闻小姐不肯收,我们还得把这钱折算成一堆礼物再送来,这大晚上的实在不好张罗,闻小姐收下就权当帮我们大忙了。”
闻亭丽抬头看向陆世澄,他只是低眉望着她,显然方达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她只好为难地收下了,除了怕真像这位方先生所说的那样,也因为话中的“朋友”二字。
虽说陆世澄未必承认她是他的朋友,她却是很愿意做陆世澄的朋友的!
正说着,眼前忽一黑,走廊里熄灯了。
“我有手电筒。”闻亭丽忙拧开电筒,“我送你们出去。”
黑暗中,陆世澄走路却不似平日那样快,闻亭丽心里直犯嘀咕,直到走到台阶上,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照顾她的速度,她手里虽有电筒,却是极窄的一道光束,稍有不慎就会摔跤。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有意放慢脚步,果不其然,她一慢,他也跟着缓下来。
闻亭丽心里骤然闪过一丝发烫的感觉,闷声不响跟他走到门口,突然唤道:“陆先生。”
陆世澄在半黑暗里回头,他的眼睛是那样好看,哪怕在昏暗的地方,也有一种明亮生辉之感,他专注地望着她。
她心跳有点快,低声问他:“礼拜五晚上您有空么?这段时间老是麻烦陆先生,真不知怎样回报您才好,我有两张欣欣决赛夜的门票,想请您前去观赛。”
这可是她第三次邀请陆世澄看她的比赛了。
说着一笑,笑容充满自信:“其实还是一场滑稽戏,只不过这次的节目里有两段模仿猫的表演,您这样喜欢猫,到时候一定会觉得很新鲜的。”
陆世澄寂然良久,指一指她的书袋,闻亭丽默契地把本子拿出来给他。
陆世澄翻开本子,却没有马上落笔,他的样子明明跟平日一样沉静,但表情又跟往常有点不太一样,仿佛有点焦躁,有点踟蹰。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把本子递还给她。
【抱歉,我这几天实在抽不出时间。】
闻亭丽低头对着那行字,再一次,他再一次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没关系……”她旋即露出笑容,“那就不打搅陆先生了,陆先生晚安。”
陆世澄上了车。方达在前座谨慎地发问:“邝先生刚查到三爷的下脚处,是即刻回陆公馆吗?”
问完这话,陆世澄没回应。
方达讶然回头,却见陆世澄懊恼地看着窗外。
“澄少爷?”方达咳嗽一声,“邝先生那边已经等了一个多钟头了,去邹校长家里一打听,才知道澄少爷你早就走了,大家到处找不到您,都快急死了,谁能想到来了慈心医院,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陆世澄如梦初醒,努力稳了稳烦乱的心绪,稍顷,面沉如水示意司机开车。
回到病房里,周嫂还在呶呶不休。
“那个罗太太真是的——咦,小姐回来了,陆先生不生气吧?”
“生气?”闻亭丽莫名其妙。
“罗太太说的那些酸话呗,她简直吃定了陆先生是拆白党,后来听见大伙说陆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南洋陆家的小公子,那脸色啧啧啧,我都替她难为情。”
闻亭丽摆摆手:“谁有空跟她生气。”
罗太太是个寡妇,大女儿生了肺炎在住院,小女儿比小桃子大不了多少,自打丈夫死后,一家人的生计全靠罗太太一个人支撑,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罗太太难免有些难打交道,但她的为人不算坏。
她不会与罗太太计较,至于陆世澄,自打认识他,就没见他介意过这些小事。
闻德生在床上眼巴巴望着女儿:“你跟这陆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也没有。”闻亭丽懒懒地倒到小床上。
“你少拿话敷衍爹,陈伯他们先前都看见了,陆先生从医院外头一路送你回来的,你们两个若是不熟,人家大晚上干嘛专门送你一趟?”
“天色这样晚,人家好心送我一趟又怎么了?”
闻亭丽有点没好气,这话与其是对父亲说,倒不如是对自己说的。
亏她刚才变着法子试探陆世澄,结果只换来他的拒绝,也对,他那样的人若不想惹误会,势必会当面把话说清楚。
或许,今晚的种种都是她的错觉,陆世澄不过是考虑到她的安全才送她一趟,她却因此而自作多情——
她赌气将被子扯高蒙住自己的脑袋。
她在生自己的气。
父亲又开腔了:“傻孩子,人家要不是动了心思,怎肯专门送你回来,还装作顺路进病房探望你爹,你一贯招人喜欢,有机会一定得好好把握住了。依爹看,这位陆公子可比那个乔杏初要靠谱得多,最起码,为人处事沉稳和气,心思也明透。”
不提起乔家还好,一提起乔家闻亭丽就觉得自己的痛觉神经被烫了一下,马上像只青蛙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我们又没什么的!爹你不要瞎讲好伐,再说乔家的教训还不够吗,别说人家对我没这个意思,即便有,有句话叫‘齐大非偶’,将来总难走到一起,还有,我干吗非得找男人?”
她跳下床,骄傲地对着一屋子的礼物和水果指指点点。
“今晚这些人可都是奔着女儿的名头来的,女儿才参加几次比赛,次次都崭露头角,爹,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吗,女儿才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闻德生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吃火药了?爹不过随口一句,竟惹出你这样多的牢骚,爹当然知道你有出息,但世情如此,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一辈子不结婚又如何?我已经考上大学了,等我演完黄导演的戏,我就能一口气攒够好几年的学费,等到大学毕业,我还要像邓院长和邹校长那样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呢!”
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对上一家人错愕的目光,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顺手端起脸盆:“好啦好啦,我累了,先去洗漱。”
第36章
当晚, 闻亭丽等小桃子和周嫂睡着,照例去找刘护士长练习枪法,练了整整一个钟头, 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一回来便踏踏实实睡下了。
这日早上, 邱大鹏照例来到白龙帮总会议事,进屋就看见曹振元在那儿看报纸。
老帮主手里转动着两枚沉甸甸的银丸,嘴角却抿得紧紧的。
这是他老人家不高兴的表现。
邱大鹏堆起笑容将手里的食盒搁在桌上:“刚从大元楼买回来的定胜糕, 您老快尝尝。”
“定胜?”曹振元鼻哼一声,“我看这次是定败了。”
他用目光示意邱大鹏自己看报纸,一大早, 好几家报纸都报道了欣欣决赛夜一票难求的消息,相比之下, 逸菲林这边显得冷清不少。
“我倒小瞧了董沁芳!”曹振元哼笑, “同样是选美比赛,硬是被她弄出这么多花样,高庭新那小子再修炼一百年也不是董沁芳的对手!”
邱大鹏霎了霎眼睛,他深知曹帮主为何如此在意这场比赛。
当初高庭新为了做出一番事业,好说歹说从自家老子手里哄来两块地皮, 虹口的那块预备拿来做游乐场,霞飞路的这一块,则计划用来建百货公司。原本两桩都是极稳当的买卖, 偏偏这高大公子好大喜功, 样样都要做到最好, 开工才半年, 资金就出现了短缺。
高庭新唯恐父亲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只能暗中四处筹钱, 筹来筹去,仍差一大笔款子,曹帮主听闻这消息,便主动拿出一笔钱诱使高庭新跟自己签订了一份注股合同,高庭新吃了哑巴亏却不敢声张,还因此被高父打了个半死。
如今外头都以为逸菲林是高家的产业,可实际上,白龙帮才是幕后最大的股东,日后逸菲林盈利,白龙帮可以坐享一半利润。
吃过这次亏之后,高庭新学精了不少,在筹备虹口的游乐场时不再一味逞强,而是四处拉股东入股,先后找了孟家、白家和王家,最近还跟陆家谈起了合作。
找来找去,唯独绕过了白龙帮。
曹帮主岂肯就这样被晾到一边,只恨游乐场的工期比百货公司更长,所占资金也更大,即便要从高庭新手里把游乐场抢过来,也得先拿出一大笔现金给高庭新挖坑,可若是钱不够的话,又不足以打动高庭新,毕竟高庭新已经谈拢了几位有实力的股东。
好在这时候,远在北平的陆三爷主动向曹帮主伸来了橄榄枝……
邱大鹏一笑:“小的斗胆说一句,事态发展到这地步,董大小姐只占三成功劳,最大的祸根是这位。”
他指了指报上闻亭丽那张半身像。
曹振元不置可否,只拿起几上的烟斗敲了敲,邱大鹏立即乖巧地帮忙上烟丝,嘴里继续往下说:
“据我所知,两家举办初赛时,欣欣压根没几个观众,可见高大公子最开始的宣传绝对比董沁芳更到位,岂知欣欣会突然冒出个会演滑稽戏的闻亭丽。
“想想看,选美比赛那套争芳斗艳的把戏大伙都看腻了,谁曾见过如花似玉的选美小姐大扮其丑?反正我是没见过。董沁芳不过是利用大伙的好奇心趁机大肆推动了一把,另外,我听说黄金影业的黄远山此前就找了闻亭丽拍戏,为了给自己的影片提前造势,这姓黄的没少利用自己在电影界的人脉帮忙宣传,几股力一齐使劲,才造就了今天的局面,但要说始作俑者,绝对是这个闻亭丽没错。”
曹振元对着闻亭丽的照片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说:“先不说究竟是谁造成的这局面,你倒是说说该怎么破局?看这架势,欣欣还得热闹几月,那边越热闹,这边就越冷清,逸菲林内里究竟怎么回事你也知道,我们可没那么多闲钱不停地往里砸。”
邱大鹏踌躇满志:“今早我来就是为您老排忧解难的,您先说说朱小姐那边情况如何。”
曹振元缓缓摇头,那晚朱紫荷向他汇报陆世澄会在邹哲平家吃饭,他只当她十拿九稳,陆世澄城府再深,究竟是个少年男子,朱紫荷的相貌和才情均百里挑一,又有邹校长这层关系,她不说很快跟陆世澄打得火热,说动陆世澄去逸菲林看比赛绝对是没问题的,谁知还是没成。
“这实在没道理……”邱大鹏半信半疑,心中忽一动,“最近凌云不只一次看见过陆世澄跟闻亭丽在一起,这小姑娘对付男人素来有一套,凌云至今对她念念不忘的,此前还有一个乔杏初,假如她最近又缠上了陆世澄,朱小姐插不进手也不意外。”
曹振元眯了眯眼:“她只说不大顺利,从头到尾没有跟我提过闻亭丽,不过你这一说,我倒要寻思寻思朱紫荷究竟有没有对我说实话了——”
“她竟敢不听话么?!无妨,先叫阿鲁偷偷打听欣欣那边的情况,假如闻亭丽缠上了陆世澄,势必会邀请陆世澄前去观赛,董沁芳为了给自家拉来更多合作商家,绝对会提前放出风声,而一旦确定陆世澄会去欣欣看决赛,那可就好办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只要确定陆世澄当晚会去欣欣观看闻亭丽比赛,选美比赛的输赢还是其次,最大的好处是他们可以跟陆三爷联手布个局对付陆世澄。
“我先打个电话探听探听情况,再请陆三爷过来一同商议此事。”
那边很快就回了消息,答案是“没有”。
邱大鹏笑容一滞,难不成陆闻二人的关系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亲密?
曹振元扣了扣烟斗里的灰,不咸不淡地说:“你素来自诩神机妙算,竟也有失算的时候。”
“别急,帮主,这一计行不通,我还有另一计。”
曹振元皮笑肉不笑打断他:“这一局面神仙来了也难解,任你再有本事,也没法替市民做决定当晚去哪家凑热闹——等等,你是不是打算直接做掉闻亭丽?你给我趁早打消这念头,闻亭丽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有大批报社记者关注,她一出事,保不准会有人想到逸菲林头上,影响生意还在其次,万一惹出别的什么乱子就不划算了。”
邱大鹏油黑的阔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杀人是下下之策,小的这法子敢保证不伤闻亭丽一根汗毛,您老且等着瞧,只需两天时间,小的就能叫欣欣百货输得底裤都不剩,而且——不费一兵一卒。”
过两日,厉成英打电话给闻亭丽,告知陆三爷派去监视她同伴的人数骤然少了一多半,由此暗猜陆世澄已经开始设局对付陆三爷了,又猜南洋那边有点异动,因为邝志林昨天似乎离开了上海。
同时还告知闻亭丽,这期间,朱紫荷好像一直没能找到新的机会接触陆世澄,闻亭丽听闻此信,索性专心忙活自己的事。
这天,在董沁芳的牵线搭桥下,她正式跟馥丽施成衣公司签订了广告合同。
签下合同后,闻亭丽穿着馥丽施提供的成衣一口气拍摄了上百组照片。
为了让东家满意,她竭力在相机前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效果非常好,光是她那蜜糖般的笑容就让现场所有人都挪不开目光。
馥丽施的经理赞不绝口:“闻小姐当真可爱,也当真敬业!等这套照片冲好挂起来,不知要吸引多少小姐和太太来馥丽施订成衣。今日回去我会跟几位东家商量商量,等到闻小姐比完了决赛,我们馥丽施很可能会请她拍摄下一套。”
闻亭丽喜出望外,当即决定辞去约克瑟伦洋行接线员的零工,这工作报酬低微不说,每天还需在洋行耗上一下午,辞工后她每天可以多出四个钟头来排练。
又拿出广告酬金的一半换房子。
她们现在住的地方还是当初乔太太租的,极破极小也就罢了,邻居的手脚仿佛也不大干净,幸而闻亭丽早就养成了重要物事随身携带的习惯,不然母亲的首饰早就保不住了。
这还不至于无法忍受,前晚她在厕所冲凉时,突然看到门板下方出现了一双男人的脚,静悄悄杵在那里,也不知在门外偷听多久了。
这景象惊怖恶心到无以复加,闻亭丽大怒之下,隔着房门把那人臭骂一顿,可是等大伙闻声赶来时,男人早就跑得没影了,看情形多半是邻居中的某一个,闻亭丽连夜收拾行李逃到了慈心医院。
找了整整三天的房子,最后在沪江大学附近找到了一间满意的住所,位置很偏僻,附近有一家废弃的工厂,但胜在是间大套房,一家人住绰绰有余。
套房外头是一个圆形的小门厅,对门住着一对在银行上班的新婚夫妻,两口子白日里不常在家,即便在家也十分安静。
关键房子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和单独的浴室(注),闻亭丽最满意的是这一点。
套房门一关,里头自成一国,不必再忍受邻里昼夜不歇的麻将声,也不用担心被恶心的色鬼男邻居偷窥。
闻亭丽满意归满意,却疑惑这样的好房子为何一直没租出去,一打听,才知道附近那间废弃工厂夜里总有怪声传出来,先后三任房客都吓得搬走了。
闻亭丽倒是一点也不忌讳这些,对她来说,坏人可比鬼可怕多了,于是二话不说交了定金。
下午排练完,闻亭丽坐车到赵青萝家等消息。她们三个的志愿单早在半个月前就交上去了,赵青萝和燕珍珍都报的圣约翰大学,一个学戏剧,一个学外语。
闻亭丽则最终选择填报沪江大学的教育系,因为比起经济系,教育系的课业压力没那么重,方便她在课业之余做做兼职。
三所学校还未正式发告示,但各类小道消息已经甚嚣尘上。有说圣约翰和沪江大学抢着录取陈晓虹的,还有人在震旦玩时看到教务处已经在用红纸誊写录取公示了,而该同学正好在长长的名单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们三个每天被这些消息弄得心里乱糟糟的。
恰巧赵家有个亲戚在教育局任职,赵太太便抄了燕珍珍和闻亭丽的名字委托这人帮忙打听,那人今天代表教育局去各所大学校长处送邀请函,答应说中午回消息,结果一直到下午都没动静。
赵青萝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圈:“完了完了,我肯定是没考上,不然刘叔叔早就打电话过来了。”
闻亭丽心里虽然也是七上八下,面上却佯装镇定:“干嘛自己吓唬自己,说不定人家只是暂时抽不出空。”
忽听楼下一阵电话铃声响,三人争先恐后朝楼下跑,却见赵太太满脸喜色在那接电话:“好的好的,我让青萝自己来听电话。”
赵青萝一放下电话,便爆发出一阵大笑:成了!”
原来赵家这位亲戚上午就在圣约翰的招生处问到了赵青萝和燕珍珍的消息,不巧的是沪江大学负责招生的人今天不在,这人回到教育局后,又辗转托另一位在沪江教书的老同学帮忙打听,故而一直拖到现在才回消息。
“还好你现在也算小有名气,刘叔叔那位朋友虽然只是负责誊写名单,却对你的名字和照片有点印象,不然恐怕再要等个两三天才能打听出来。”
“两三天?那我今晚还能睡得着觉吗?”闻亭丽搂着燕珍珍的肩膀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这下可以安心了,三位大学生,请过来用晚饭吧。”赵太太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令人端上晚餐。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在心里盘算买票回南京拜祭母亲的事,父亲的身体最近大有好转,说不定年底就能成行,房子也换了新的,日后去沪江上学也方便,她越想越觉得最近事事顺心,一路上忍不住在黄包车上偷偷笑了好几次。
兴冲冲回到慈心医院,一进病房就发现不对劲。
走廊里乌压压全是白龙帮的人,一列靠着东墙,一列靠着西墙,乍眼看颇有点阅兵的架势,但这帮流氓不是歪着身子抽烟,就是邪里邪气四下打量,原本肃静的走廊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的。
汤普生大夫铁青着脸站在医生办公室面前,护士们神色也透着恼恨,忽一眼瞟见闻亭丽回来,几个护士试图拦住闻亭丽,一个流氓衔着烟卷高声喝道:“去去去,这不关你们的事,回去做你们的事。”
闻亭丽心知不妙,忽听见前方传来小桃子的哭声,一惊之下,拔腿就跑向父亲所在的病房。
一进门,就看见邱大鹏坐在父亲床边,屋子里堆满了各类礼盒和瓜果。
邱大鹏正和颜悦色握着父亲的手小声说着什么。
周嫂和小桃子被两个壮汉堵在角落里。
小桃子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嫂紧紧抱着小桃子,满脸都是惧恨之色。
床上,父亲脸庞紫胀,胸膛起伏不定,双眼死死瞪着邱大鹏。
闻亭丽忙要冲进去,两个壮汉却二话不说将她拦在门外。
闻亭丽骂道:“姓邱的!谁让你来的!”
邱大鹏却只是轻声细语对闻国福说着话。
闻德生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剧烈,蓦然抬手抓向邱大鹏的喉咙,邱大鹏似乎早料到这一招,提前就闪到了一边。
闻德生于是软软地伏倒在床边,脑袋对着床底,肩翼高高耸动,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咯出来。
“爹!”闻亭丽急得跳脚,“邱大鹏,快给我滚出来!”
邱大鹏充耳不闻,上前轻轻拍打闻德生的肩背:“大哥,大哥?”
仿佛发现闻德生还有气息,便再次附耳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闻德生突然浑身一阵乱颤,使出全部力气,一把攥住邱大鹏的衣角,痛骂道:“你这畜生!你要是、你要是敢把亭丽送到曹帮主那儿,我和阿柔做鬼都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