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凝陇  发于:2024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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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气得冲那几个经理大发脾气,上午又把孟麒光请到家里商量对策,结果你猜孟麒光怎么说?他说他看过那晚你的演出,当时他就预料到风头会被你抢走,因为你确实演得好。”
闻亭丽本以为孟麒光那晚只是临时过来一趟,没想到此人竟认真看完了她的表演。
“我大哥说这样下去市民们多半只记得欣欣百货最近很热闹,谁还记得霞飞路新开了一家更高档的逸菲林百货?开局一旦不利,接下来的营业也会遇到一系列的问题,他一个劲催孟麒光想对策,孟麒光却说他毫无办法可想,我大哥就骂他胳膊肘子朝外拐,还说他藏了私心。”
说到此,高筱文乜斜一眼闻亭丽,“孟麒光被我大哥缠得没法,便说有个现成的破局人,就是我大哥当初最看好的朱紫荷小姐,但至于会不会用,还得看我大哥自己。还说欣欣靠自家的选手闻亭丽挽回危局,逸菲林要拉回关注度,也只有依靠自家的选手,我大哥听了孟麒光这话才想起给朱紫荷打电话。”
闻亭丽警惕地问:“所以你大哥都跟朱小姐说了什么?”
“不知道。”高筱文耸耸肩,“他早把我视为奸细,提前就把我支走了,不过我猜跟陆世澄有关,都知道陆世澄跟我们校长关系亲厚,校长又极喜欢朱紫荷,我要是朱紫荷,一定会想方设法引陆世澄去看决赛,看场决赛对陆世澄不算什么,对我大哥来说意义却不同,只要陆世澄答应去,我哥就敢大肆宣传逸菲林即将跟陆家有合作,那么即便当晚光顾逸菲林的客人不多,那些有意向合作的商家也不会被抢走。”
正说着,迎面看见一帮同学朝礼堂走过来。
“朱紫荷小姐倒是比报纸上更漂亮些,你们觉不觉得她跟陆小先生那样面对面坐着很般配。”
“嘘,别乱说话。”
“这有什么,校长她老人家好像也隐约有点这个意思,刚才还说朱小姐有东西要给陆小先生看,指明要陆小先生今晚去家里一趟呢。”
闻亭丽竖着耳朵听完这话,忍不住问:“你们看见朱紫荷小姐了?”
“她在校长办公室。”
“陆小先生也在?”
“对。”几人回身一指,“不过他们已经走了。”
闻亭丽踮脚朝远处看,高筱文意味深长怼怼闻亭丽的胳膊:“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来了。”
又笑道:“这个朱紫荷,我还真没看错她,我就喜欢这种脑子够好行动也够强的小姑娘。”
这时,郑主任在里头招呼外头的人进去帮忙,等到大伙干完活,高筱文便说要请郑先生和在场的同学去对面的饭庄吃饭,一班人出来时,燕珍珍和赵青萝忙着找闻亭丽,却找不见她的人影。
闻亭丽急匆匆赶回慈心医院,进门之前,特地在门口买了一篮水果。
刚到走廊上,就听见父亲低弱的咳嗽声,空空的,伴随着诡异的哨声,即便在酷暑里听来,也透着一股森森的凉意。
以往每次听见这病气十足的声音,闻亭丽都会心头一黯,这次却很有底气地腾出一只手从书袋里取出那张成绩单。
这段时日父亲的状况忽好忽坏,她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可每当父亲的情况坏到一定程度时,又会奇迹般出现好转,汤普生大夫对此表示疑惑,闻亭丽却很清楚父亲是靠着什么支撑到现在,今天拿到成绩单后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父亲得知她考得这样好,说不定身体状况会彻底好转。
她兴冲冲踏进病房。
“我回来了!”
刘护士长正指导小护士给闻德生拍背,回头望见闻亭丽满脸的笑,也跟着笑起来:“什么事这样高兴?”
一个钟头后,闻德生的精神大有好转,主动吃下了半碗粥,又半倚在枕头上跟闻亭丽商量去南京家祭报喜的事。
闻亭丽手里忙着替妹妹剥橘子,嘴里却回着父亲的话:“就按您的意思办:周嫂留在上海照看,您和我带小桃子坐火车,现在就去买票?哎呀,再急也得等您能出院再说,您先安心养病,等爹你的病好了,别说去南京,北平我都带您好好逛上几回。”
“小桃子也要去!”小桃子昂起圆脑袋。
闻亭丽轻点小桃子的鼻头:“听说北平的糖葫芦极好吃,我们小桃子到了北平打算吃几串呀?”
小桃子张开五根手指,数了数觉得不够,急忙把另一只手也张开。
闻亭丽咯咯笑,闻德生在枕上含笑望着这一切,那张枯槁的面庞,因为蕴含着柔情和希望,竟比平日明亮许多。
汤普生大夫过来查房时似乎有些意外,出来对闻亭丽和刘护士长说:“看得出病人情绪非常好,假如后头情况持续好转,说不定有完全康复的希望。”
因为这句话,闻亭丽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稍后等父亲睡着,她从衣箱里找出一件旗袍到女厕梳洗。
周嫂端着面盆来倒水,看闻亭丽在镜子前忙活,讶道:“你要出门?不跟我们吃饭啦?”
“我去同学家一趟,放心,八点半之前准能赶回来。”
她在发尾绑上一个红丝绒蝴蝶结,配上一条浅白色的旗袍,倒也清艳大方。
正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不小心对上镜中周嫂疑惑的目光,忙不迭从水房里逃出来,看看天色不早,索性叫了一辆黄包车,上车之前又在路边买了一篮水果。
到达目的地后,闻亭丽并不急着下车,只探身朝楼前的小径看了看,一眼就看到了陆世澄的车,她忙对车夫说:“师傅,麻烦在这儿停车。”
下车后,她提着花篮小心地环顾一圈,邹校长的家门口很安静,屋前种满了晚香玉和月季花,她一径上了台阶,馥郁的花香伴着晚风迎面吹来,停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揿响了门铃。
“相片全在这里了。”朱紫荷把一本旧相册交给陆世澄。
邹哲平对陆世澄指了指其中一张照片:“这是我们三人刚进校时拍的,你母亲那时候刚十五岁,全校学生就属她最调皮,你跟你母亲不只模样像,性情也像。”
朱紫荷露出诧异的笑容,邹哲平欷歔:“别看现在世澄不爱说话,他小时候不但很调皮,还很会哄人呢。”
她想起好友奚悦生前跟她说过的一桩趣事。
有一次奚悦因为什么事生气,赶巧世澄在外头新学了一个小魔术,回屋看出母亲不开心,便奶声奶气指着母亲背后说:“姆妈,你后面是什么?”
奚悦回头看,结果什么都没有,只当儿子在顽皮,谁知一回头,面前就多了一朵花,这孩子一脸真诚地对他母亲说:“妈妈,您像这花一样漂亮。”
才四岁半,就这样会哄人,奚悦过后偶然跟她提起这些趣事,整张脸都似在发光。
回忆到这里,邹哲平心里丝丝牵痛,怕陆世澄听了心里难过,忙转移话题:“紫荷,你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这些相片对世澄来说意义非凡。”
陆世澄沉默望着相册里的母亲。
朱紫荷感慨道:“其实我也很意外我母亲能将这些照片保存得如此完整,她常说邹姨和奚悦阿姨是她这一生最好的朋友,可见这部分回忆对我母亲来说也很珍贵,我只不过是代她把属于陆先生的那一部分珍贵记忆转还给陆先生罢了。”
邹哲平赞许地点点头:“你这孩子,每回说话都能说到人心坎里去。世澄,你听见了吗,你跟紫荷是真正意义上的世交,前些日子你太忙不便打搅你,今后这一个礼拜我得忙着毕业典礼的事,你代替我好好带紫荷在上海玩一回。还有,她那个选美比赛此刻极需要朋友支持,你若有空不妨去捧捧场。”
朱紫荷搂着邹哲平的脖子撒娇:“您别这样替我张罗,比赛靠的是自身实力,这方面我可不需要朋友帮忙捧场,不过陆先生,下午我看见你在那份女子夜校兴办计划书上提的倡议,感觉很受启发,正巧我在管理美术馆时遇到了一点人事上的麻烦,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讨教,不知你抽不抽得出时间?”
朱紫荷垂眸等待着,原以为十拿九稳,不料陆世澄想了想,竟作势从上衣兜里取出笔,朱紫荷眼中笑意一凝,假如肯留下来吃饭,只需点点头即可,又何需专门写字说明。这时,大门口突然有人揿铃,邹哲平看看墙上的西洋挂钟,起身去开门:“这个点……会是谁?”
不一会,就听见门外有人说:“邹校长。”
那声音不但又脆又甜,还异常熟悉。
陆世澄立即抬眸朝门口望去。
“闻亭丽?”邹校长的声音充满惊喜,“快请进。”
“我是来还东西的。”闻亭丽大方说明自己的来意,“前几天因为忙着做暑期工也没顾得上来找您,除此之外,今天成绩出来了,我也想顺便向您讨教该念哪一门学科,来之前也没递个帖子,还望您别见怪。”
很快,门厅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闻亭丽在邹校长的带领下进了屋。
进屋看见陆世澄,闻亭丽显然吃了一惊:“陆先生。”
她脸上的惊讶几乎天衣无缝。
“看来我来得不巧,要不我——”
“你只管坐,世澄和紫荷都很随便。”邹哲平一指沙发,“我正好奇你考得如何,还有你那个滑稽戏,哎哟想想就好笑,你吃过饭了吗?”
闻亭丽露出赧然的神色:“我——”
“看来是没吃。”邹校长不疑有他,“刘姐,再多备一副碗筷。”
闻亭丽于是“顺理成章”加入了这场饭局。陆世澄佯装什么也没看出,一脸平静端起水杯喝了口,这时,朱紫荷在那儿提醒邹姨:“陆先生好像不留下来吃饭。”
“世澄?你要走吗?”邹哲平望向陆世澄手边未写完的字。
如陆世澄所料,闻亭丽立刻把脑袋转向这边,由于太过专注,她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跟朱紫荷寒暄。
屋子就这样安静下来。
陆世澄煞有介事提笔写了句话。
【今晚我想吃您亲手做的粉蒸排骨,就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
邹哲平大笑:“原来是要跟我点菜。这有什么麻烦的,我马上去厨房张罗。你们几个先聊,菜很快就好。”
自打邹校长离开,客厅里三个人都没有开腔。
陆世澄自不必说,就连一贯健谈的闻亭丽也异常文静。
朱紫荷兀自端坐不动,在弄明白对方来意之前,她绝不急着找话。
忽听邹校长在厨房里喊道:“世澄,帮忙到菜园里摘棵葱。”
陆世澄起身打开后门走了出去,返回时,手里多了几棵绿油油的葱。
朱紫荷目瞪口呆看着陆世澄把葱送到厨房,就听邹校长在里头说:“我的空心菜快死了,这段时日太忙,我也顾不上……也好,你到外面帮我摘一摘虫。”
陆世澄离开后不久,又听邹校长在厨房里唤道:“紫荷,酱油没有了,对街有一家酱铺,你去打一瓶回来。”
闻亭丽忙说:“我去吧。”
这样一来,客厅里便只剩朱紫荷一个人了。
朱紫荷望望窗外,又望望厨房,先前跟陆世澄碰面时,他身边总少不了一堆人在场,而现在,陆世澄却是独自待在菜畦边。
想要顺利完成任务,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念头一起,她果断帮陆世澄重新斟了一杯水,果断推开那落地大玻璃门,果断沿着小径朝菜畦走去。
到了后园尽头,她一眼就看到了陆世澄的侧影,他挽着袖子在地里拔草。
她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陆世澄显然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他并没有回头。
直到她走到他身后停下,他才拍拍手里的土起身。
这一刹那间,朱紫荷心底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男人并不反感她来找他,也不反感她跟他攀谈,他甚至在期待她的到来,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在一种无声的鼓舞下,她含笑开腔:“天气热,喝杯水吧。”
话一出口,陆世澄猛地回头朝她看过来。
看清是她,他的神色刹那间变得极其复杂,首先是意外,其实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朱紫荷怔住了,但陆世澄迅速恢复了常色,他淡着脸接过那杯子,然而并未喝。
朱紫荷的思绪仍沉浸在他那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里,但她很快就笑了笑,指着面前的菜畦说:“你经常帮邹姨打理菜畦?”
话音未落,身后的小径上再一次传来脚步声,来人很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花园。
陆世澄和朱紫荷同时回头望去。
朱紫荷一点也不奇怪闻亭丽会过来找他们,只惊讶她为何来得这样快,从邹宅到酱料铺,来回一趟少说也要七八分钟,闻亭丽这速度简直像是飞过来的。
朱紫荷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的陆世澄,他一眼不眨看着飞奔而来的闻亭丽。
一看见他们的身影,闻亭丽就装作无事放缓了脚步。
“朱小姐,陆先生,这么巧。屋子里有点闷,我出来走走。哇,邹校长种了这么多菜。”
她边说边走朝菜园走来,越过陆世澄身边时,身子忽然一晃,慌忙抬手抓去,一不小心就抓住了陆世澄的胳膊。
而且,好巧不巧碰到了陆世澄手里的水杯。
“咣当”一声,水杯落到了泥地里,杯子里的水一下子全洒了出来。
由于重心失衡,闻亭丽的身躯仍在往前栽,眼看要摔个狗啃泥,陆世澄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帮她重新站稳。
朱紫荷错愕地望着这一幕。
如果她没看错,闻亭丽出其不意摔倒时,陆世澄脸上没有丝毫惊奇之色。
他似是预料到她会来这一出。
即使身上被泼了水,他也只是一脸泰然。
闻亭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勉强在陆世澄面前站稳:“谢谢。”
低头望见陆世澄身上的水痕,忙又说:“真抱歉,陆先生要是不嫌弃的话,先拿我的手帕擦一擦。”
闻亭丽脸上的懊恼是那样真实,仿佛刚才她真是无意,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要帮陆世澄擦水,偏在这时,前屋传来邹校长的声音:“孩子们,进屋吃饭。”
朱紫荷趁势说:“要不回屋再收拾吧?”
然而,陆世澄还是从闻亭丽手里接过帕子擦起了自己的衣服。
朱紫荷瞥见两个人这一系列的举动,陡然明白过来陆世澄先前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狩猎者的姿态。
他在等一个人的到来,或者说,在期待某件事的发生。
又或许,陆世澄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等待什么。
但很显然,她并不是他期待见到的那个人,因为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他身上那种若即若离,却又称得上魅惑人心的磁场,一下子就消失了。
而现在,在闻亭丽面前,他身上那种奇妙的磁场又回来了。
陆世澄随手擦了几下自己身上的水,又把手帕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很自然地仰起头对他说:“要是干透以后还留有痕迹,我就帮陆先生好好洗一洗。”
陆世澄觑着她。
“我是说真的。”闻亭丽忙说,“陆先生别忘了我们家过去就是开洋服店的,我知道怎样洗。”
陆世澄再次睨她一眼,率先向前走,闻亭丽忙跟上去,边走边把帕子再次递出去:“袖子还是湿的,陆先生,再擦擦吧。”
陆世澄于是又接过她的帕子擦起来。
两个人的相处竟是那样自然………
这顿饭,闻亭丽大部分时间都吃得很开心。
邹校长家的氛围十分轻松,玩笑可以随便开,东西可以随便吃,要求也可以随便提,这令她感觉自己不似在长辈家里做客,倒而在某位热情的平辈朋友家中玩耍。
饭后帮邹校长切西瓜时,邹校长旧话重提:“难得紫荷来一趟,这几天你带她四处去玩玩,不限于上海本地。苏州、扬州等地你也带她去走一走,你手边既有人又有车,这方面你会比我安排得更好。”
闻亭丽险些没抱稳手中的西瓜。
几个人齐齐向她看来。
“没事。”闻亭丽打着哈哈笑道,“刚才手有点滑。”
心里却叫苦不迭,她现在已是无计可施,假如陆世澄答应了邹校长这要求,她就再也插不上手了,她总不能整天跟在陆世澄和朱紫荷的后面跑吧。
朱紫荷的表情表明她并不反对这个提议,陆世澄对邹校长的话似乎也不是很抵触。
她一颗心悬在空中,手里漫不经心摸着那圆溜溜的大西瓜,却始终没能切下来一块瓜。
忐忑间,就见陆世澄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邹校长。
【最近我实在抽不开身,我请老邝安排几个人陪伴朱小姐,老邝熟知几地的风土人情,沟通上也毫无问题,有他相伴,可以保证朱小姐玩得痛快。】
邹校长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好,那就依你的意思办。”
闻亭丽这才暗松一口气。
又坐片刻,陆世澄顺理成章告辞。
闻亭丽忙也跟着道别出来。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街角的路灯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陆世澄在前面走,闻亭丽在后头走。除了花丛里偶尔能听见几声夏虫的鸣声,满世界似乎只剩两个人的脚步声。
闻亭丽低头看看前方的影子,又抬头愉悦地张望四周的景致,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耳边别有一种柔和的寂静,平日里最怕一个人走夜路,今晚这一段却走得很安心,走着走着,前方那道高拔的影子停下了。
陆世澄突然停下来望着她。
闻亭丽心虚地咳嗽一声,冲他甜笑道:“陆先生有话要对我说吗。”

陆世澄的目光直白而坦荡, 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射进她的心底。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长久地打量她,闻亭丽不禁有些无措, 很早她就知道人的目光可以隐含不同含义, 表达凶狠时, 可以让人瞬间矮上几分,表达冷漠时,也可以使人一下子凉透骨髓。
这会儿陆世澄的目光就让人招架不住, 倒也不是有多凶,他只是很平和地审视着她,但不知为何让她的脸开始发烫。
最近她像一块狗皮膏药老是黏在他的身后, 一两次的“偶遇”可以称作巧合,一连串的巧合又该如何解释, 今晚就更过分了, 她简直是在明目张胆破坏朱紫荷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陆世澄再有修养,瞧在眼里难免会心生疑惑。
他会怎样发问?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
这样想着,她几乎要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抵抗那目光。
大约是她的脸色越来越红,对面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了,闻亭丽悄悄抬眼, 却见陆世澄把脸转向一旁的杜鹃花丛,再把头转过来时,他恢复了往日那种礼貌而有分寸的态度。
他点点头, 自顾自到对街找车。
看样子他要走了。
闻亭丽忙在他身后说:“陆先生再会。”
他一走, 闻亭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万幸这个男人是陆世澄, 他骨子里的教养让他最终没有为难她, 换作别人,恐怕早已把她逼得下不来台了。
她松快地吁出一口气, 继续沿着小路向前走。
身后突然传来“啪啪啪”的奇怪声响。
回头看,却只看见一道黑魆魆的暗影,一种不安的情绪蓦地窜上她的心头,先前陆世澄在时还不觉得,此刻她才发觉四周安静得可怕。
她果断加快脚步,后面那声响也随之大了起来,“啪啪啪”紧随在她身后,说不出的诡异。
闻亭丽想起白龙帮的种种手段,心里一慌,埋头狂奔起来。那声音却如影随形,大有碾上来之势,正当闻亭丽惊骇到无以复加时,前方突然出现一辆熟悉的车影,那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开到她身边。
陆世澄竟开着车来找她了。
“陆先生!”闻亭丽激动得如同看见自己的亲人,一溜烟跑到车窗旁边。
大约是她的样子像活见鬼,陆世澄忍不住探头朝她身后看去。
闻亭丽乍着胆子回头。
一看就愕住了。
不远处蹲着一只大黑猫,黑猫嘴里叼着半只破皮鞋,先前那怪声就是刚才这大猫拖行皮鞋时发出来的。
大猫仿佛对闻亭丽突然停下有些不满,一双绿圆的猫眼正静幽幽地瞪着她。
这下子闻亭丽更加迈不动步了,她一向怕猫,何况眼前这猫的身型格外肥大,不似野猫,像是附近某户人家家养的。
陆世澄推门下车走到大猫面前,俯身将它从地上拎起来,大猫二话不说给了陆世澄一爪,陆世澄却提前将它从自己身前拉开一点距离,任凭大猫对着自己胡乱踢踏,却始终够不到他分毫,大猫气急败坏,张开嘴“喵呜喵呜”叫唤起来。
忽听 “啪”的一声响,大猫口中的破皮鞋掉落在地,闻亭丽正是心有余悸,不提防望见陆世澄眼里的笑意,不由也跟着噗呲一笑:“这大猫真可恶,竟这样不怕人。”
趁两人分神,大猫从陆世澄手里蹿到地上,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陆世澄掸掸身上的猫毛,转头看着身旁的闻亭丽。
这地方太黑了,他指指自己的车。【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闻亭丽感激地钻上他的车:“那就麻烦陆先生了。”
上车之后,闻亭丽时不时用余光瞥瞥身边的陆世澄。
这样长的一段路,总不能一直不吭声吧。
“陆先生很喜欢猫?”她主动开腔了。
陆世澄在镜子里看她一眼。
“怕猫的人是不敢像你那样靠近大猫的。”闻亭丽很有把握地说,“陆先生拎猫的动作一看就是养过猫的。”
说完这话,陆世澄并未马上回应,闻亭丽也知道,这话听上去倒有点像在打探陆世澄的喜好,今晚她在邹校长家里的表现本就奇怪,再这样攀谈下去,多少有点可疑。可她若是在车上一句话都不说,未免又显得太心虚。
正琢磨间,却见陆世澄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又指了指方向盘,表示自己没办法写字回答她的问题。
闻亭丽备受鼓舞:“陆先生过去养过几只猫?我猜你养的猫一定个个漂亮。”
陆世澄摇摇头,闻亭丽疑惑:“不漂亮么?”
陆公馆会养不漂亮的猫?
想起陆世澄深夜里在街上拎猫的举动,她惭愧一笑:“我知道了,陆先生养的是流浪猫吧,您收留过几只猫,一只?两只?还是一大群?我记得陆公馆还有好些鸽子,陆先生肯定很喜欢小动物。”
就在这时,陆世澄将车停到街边,闻亭丽不明就里,转头就见陆世澄倾身朝自己靠过来。
她心脏猛地一缩,狭窄的空间里,身躯仿佛一下缩小了一半,手脚无处可放,脑子亦不知作何反应,谁知陆世澄只是从前座的机括里抽出一沓报纸递给她。
【你要是觉得闷,可以看看报纸。】
闻亭丽脑子里仍有点乱,居然机械地答他一句:“可是我不觉得闷。”
陆世澄刚要坐回去,听闻此话,回眸深深望她一眼。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更热了。
闻亭丽一说完那话便懊悔,然而临时想不出别的话来化解,只能定定与他相望。
这样短的距离,她连他的睫毛有多少根都能看清。他的皮肤不似大多数男人那样粗糙,在暗影中很像一种无暇的玉,他的眼睛亦跟他的人一样安静,眸光里隐隐流动着细碎的光辉。
相应地,想必陆世澄也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小部位。这一想,闻亭丽有点坐不住了,咬了咬唇,急于找话来化解这局面。
几乎是同时,陆世澄蓦然将视线从她的脸上收回,仍旧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因有这一出,接下来这一路闻亭丽宛如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老老实实翻阅手里的报纸。
起初有些无所适从,后来她的注意力便被报纸上的几桩新闻所吸引。
等她津津有味地把几张报纸看完,车已经开到了麦林路,只要再拐过一个街角,对街就是慈心医院了。
偏在这时,汽车的发动机突然发出几声奇怪的轰鸣,车速陡然慢下来。
陆世澄换了几下档,车速却越来越慢,最后索性一动不动了。
他检视一番,未果,只好下车走到她这边帮她打开车门。
【下车吧,车出故障了。】
闻亭丽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发笑:“原来罗尔斯·罗伊斯也会闹故障。”
其实她笑的不是高级洋车抛锚,而是第一次看到陆世澄皱眉。
她忍笑打开车门下车,再三向他道谢:“谢谢陆先生送我这一路,前面就是慈心医院了,我自己走回去即可。”
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诧异回望,就看见陆世澄插着裤兜跟在她后面。
回眸时,他正望着她的背影。
“陆先生?”
陆世澄对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得打电话叫人来修车。
闻亭丽懊恼地一拍脑门,忙又跑回他身前:“瞧我,全忘了这回事!慈心医院就有电话,我跟病房里的护士都很熟的,陆先生你跟我来,我帮您打电话。”
陆世澄很听话地接受了闻亭丽的建议。
两人相偕过马路。
“陆先生,现在几点钟了?”闻亭丽转头问。
陆世澄抬起腕表示意她自己看。
闻亭丽凑过去低头一瞧:“还好才九点多,他们病房照例是十点钟熄灯,倘若熄灯了,还得提前把手电拧开。”
一进病房就看见周嫂带着小桃子在走廊上玩耍。
“怎么这样晚了还未睡?”
周嫂却只是瞠大眼睛看着闻亭丽身边的陆世澄。怔忪间,小桃子飞奔过来抱住姐姐的腿,又把头探出来好奇地望着陆世澄,转头碰上姐姐鼓励的目光,这才鼓起勇气打招呼:“陆先生。”
毕竟才三岁,一开口就把“陆”叫成了“如”。
陆世澄态度照旧很尊重,主动蹲下身跟小桃子握了握手。
小桃子“嗬嗬”朗笑,圆肚皮一鼓一鼓的。
周嫂近前把小桃子抱到怀里:“刘护士长说小姐这下子是出名了。晚上来了好几波戏社的人,自称来打听你的表演经历,此外还有几个报社记者听说你考上了大学,专门过来采访。我真奇怪他们消息怎会这样灵通,我说你去了同学家,他们非要等到九点钟才走。小桃子难得看见这么多客人,死活也不肯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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