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子却早从自己的前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陆世澄。
“糖,周嫂吃糖就不疼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那是她之前给小桃子买的罗汉果糖,前一阵因为周嫂有点伤风,她请汤普生大夫帮忙开了点西药,周嫂吃过药很快就见好了,嗓子却时不时有点犯痒。刘护士长查房时老听见周嫂清嗓子,就拿出一包罗汉果糖给她。
小桃子只当周嫂的伤风是吃这糖吃好的,也闹着要吃。
闻亭丽问过刘护士长这糖日常吃也没问题,便带着小桃子到附近的五洲大药房买了一盒,但规定小桃子一天只许吃一粒。
闻亭丽虽然及时捂住了妹妹的嘴,却没能拦住妹妹把手伸出去,一粒褐色的糖圆溜溜地滚到了陆世澄的手边,继而滚到中隔上,下一步就要滚落到他的裤腿上,幸亏陆世澄及时捞了一把。
闻亭丽不便再从陆世澄手里夺糖,只得打着“哈哈”笑道:“陆先生千万别见怪,这是润喉用的罗汉果糖,小桃子平日里当糖吃的,您搁到我帕子上吧,当心黏手。”
她急急低下头警告妹妹不许再乱说话,同时掏出帕子预备接过那糖。
陆世澄没照做,却也没当着姐妹俩的面扔掉那糖,而是从衣兜里取出一块帕子把糖裹住,再将其放进前胸的口袋里。
然后,他郑重其事对小桃子点头表示感谢。
小桃子虽被姐姐捂住了嘴,却一直注意着陆世澄的举动,见状,她仰头看看自己的姐姐,两只小小的胖手高兴地拍了拍。
闻亭丽悄悄松了口气,至少,陆世澄没有当面轻贱小桃子的一片好意,恰在此时,车到了富春饭店门前,她抿嘴笑道:“小桃子平常可是把这糖当作宝贝的,病房里谁要都不给。”
陆世澄下车帮姐妹俩开了车,径直朝饭店内走去,闻亭丽道声谢,看看左右,并未看见高氏兄妹的车,这饭店她又不熟,只好牵着小桃子跟在陆世澄身后向里走。
一边走,一边小声叮嘱妹妹。“这里是饭店,我们小桃子是淑女,待会吃饭的时候要注意礼仪。”
小桃子充满期待地“嗯”了一声。
“今晚表现够好的话,过些日子姐姐就带你去游乐场玩。”
“小桃子乖,小桃子明天就去!”小桃子不依。
就听闻亭丽耐心地低声解释:“姐姐最近没钞票呀,有钱了第一时间带你去好不好?”
这些私下里的对话陆世澄原想回避,无奈老是飘到他耳朵里,突然好一阵身后没动静,他纳闷地转头,原来是小桃子的鞋带开了,闻亭丽蹲下去帮妹妹系鞋带,她对待妹妹相当有耐心,一缕鬈发落在腮边她也恍若未觉。
这样看过去,原来她不说话的时候,也是带着笑意,而且,她的额顶还独有一个美人尖。
系好鞋带后,闻亭丽直起身把头发挽到耳后,一抬头,才发现陆世澄立在前面,尽管他似乎一直望着另一个方向,但他明显在等她们。
闻亭丽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忙牵着小桃子过去笑道:“您在等我们?抱歉耽误陆先生时间了。”
陆世澄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闻亭丽讪讪地要说话,忽听见高氏兄妹的声音。
“妹妹你看,这就是我今天跟你们说的大美人朱紫荷小姐,邹校长,原来您跟朱小姐认识?”
闻亭丽顺着陆世澄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一位穿粉色洋装的女郎俏生生立在台阶上。
一望之下,她几乎有些挪不开眼,这女孩的那种标致,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别说饭店里来来往往的男人看得眼睛发直,她一个女孩看了都心动。
“她是我一位同窗的女儿,当年她母亲去了天津任教,我则留在上海。我这同窗这些年身体不大好,紫荷为了陪伴母亲也甚少来上海。”邹校长热忱地介绍,“好在紫荷很给她母亲争气,当初考进了南望大学,现在又在天津卫美术馆担任副馆长,最近逢上馆里修葺,所以到上海来玩几天。”
“这可不是巧了。”高庭新笑道,“朱小姐一位同学恰是我的朋友,我这朋友看我到处邀人参加比赛,就向我推荐了朱小姐,朱小姐是个爽快人,当场就答应了。我久闻朱小姐大名,她能诗、善画,念书时还曾被评为南望大学的校花,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大画家加入我们逸菲林的比赛,何愁不能引起轰动。筱文,大哥没说错吧?单凭朱小姐一人,就足以压过沪上的一票校花了。”
高筱文瓮声瓮气地转移话题:“咦,闻亭丽和陆先生怎么还没到?”
邹校长发现了后头的闻亭丽和陆世澄,忙冲陆世澄招手:“你来,这是朱紫荷,她母亲当年跟我和你母亲是同窗。”
朱紫荷很端庄地立在那儿,垂下眼睫微笑说:“我见过陆先生的。”
陆世澄微讶看她一眼,朱紫荷满脸遗憾挽住邹校长的胳膊:“看样子,陆先生完全不记得我了。”
这话一出,陆世澄不得不重新认真打量她,邹校长奇道:“你和世澄在何处见过?”
那边,高筱文在闻亭丽的眼前用手划了划:“你在发什么愣?”
闻亭丽的确在发呆,“天津”和“选美“这两个词早已攫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么?她定定望着朱紫荷,实在无法将这个端庄貌美的年轻女郎和白龙帮的细作联系在一起,但厉成英那边的消息好像从未出过错。
“说起来的确只远远见过一面,难怪陆先生没印象了,前年我和你……”朱紫荷似乎娴于应酬,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
闻亭丽果断过去跟邹校长请安:“校长好。“
邹校长拉住闻亭丽的手:“正要问你呢,你今天早上给我打过电话?”
“嗯,我有件东西要还给您。小桃子,快向邹校长问好。”
就这样,闻亭丽不动声色截住了朱紫荷的话头,朱紫荷倒也不恼,转脸打量一回闻亭丽,欣然问:“这位是?”
“我们学校的校花闻亭丽小姐。”高筱文笑嘻嘻说,“她也曾是秀德女子中学的校花。朱小姐千万别被我大哥那些话给骗了。你瞧,我们沪上的校花可没那么差。”
高庭新气得直笑:“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你这话叫朱小姐怎么答?”
朱紫荷却落落大方说:“受朋友所托过来凑凑热闹,绝不敢把高大公子的玩笑话当真。刚才看到这位闻小姐,我都惭愧到不敢主动跟她打招呼,还有高小姐,你不知道你自己也很美丽么,你报了哪边的比赛?这两位漂亮姑娘是——”
闻亭丽秀眉微挑,奉承话谁都爱听,朱紫荷自谦的同时不忘抬高对手,关键语气还那样诚挚,高筱文的敌意一下消减了几分。
怪不得高庭新对这次比赛信心满满,这位朱紫荷小姐何止是“秀外”,更是“慧中”。
再开口时,高筱文的语气果然和善了许多:“她叫燕珍珍,这是赵青萝,她是我表亲。我们四个都在务实念书,朱小姐要是在上海期间觉得闷,可以找我们玩,你和邹校长也在此地订了位置吗,何不一起?”
朱紫荷一边答,一边挽着邹校长的胳膊向内走,表面上在跟女孩子们说话,却始终跟陆世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闻亭丽心中警铃大作,最好这位朱小姐不是白龙帮派来的细作,不然只怕不大好应对。
入席时,邹校长坐了主位,陆世澄则坐在邹校长右手边,邹校长又拉着朱紫荷坐在另一侧。
如此一来,闻亭丽几个只能坐在圆桌的另一边。
席间,朱紫荷一直以小辈的姿态服侍着邹校长,邹校长也待朱紫荷与旁人不同。
大约是因为陆世澄太不好请,高氏兄妹极珍惜这次共进晚餐的机会,坐下没多久,就争先恐后向陆世澄游说自己的项目。
“不是高某自夸,游乐场这计划现有无数人想参股,虹口那块地皮有多好自不必说,设施的规模也是空前的……陆公子非要占股四成的话,高某恐怕有些为难……白龙帮?没错,他们也极感兴趣,而且拿的是现钱。”
桌上摆着纸和笔,陆世澄偶尔提笔问几个问题,看似随意,却下下都打在高庭新的要害上,才几个回合,高庭新就败下阵来,而且看情形,闻亭丽在车上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开局没多久,陆世澄就不露痕迹把话题扯到了白龙帮身上。
“曹帮主哪来这么多现金?我当然都打听清楚了,半月前,曹帮主去了一趟天津,天津卫的桃林公司、嘉尔奶粉厂白龙帮都有股份,这笔钱大多是从这两家的账上调来的。”
闻亭丽在心里猛摇头,不不不,这都是白龙帮放出来的烟雾弹,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是陆三爷!
可是,不知陆世澄是不是信了这话,只在垂眸思索着什么。闻亭丽不由暗暗发急,究竟怎样才能再次把话题引到北平上呢,有了!
大概是她总盯着陆世澄瞧之故,对面有人朝她射了两眼。
“闻小姐,听说你预备要拍电影了?不知你要演的是什么角色?”有人笑吟吟向她发问,正是朱紫荷。
闻亭丽俏皮地对朱紫荷眨眨眼:“我们导演说在开拍前一切都要保密,但我可以提前透漏一句,这是北平知名剧作家月照云女士创作的剧本,剧情绝对够精彩。”
她故意加重“北平”二字。
“月照云?”朱紫荷一下子来了兴致,“那想必十分精彩,等你们的片子正式上映,我一定多买几张票捧场。”
两句话下来,大伙的注意力又被朱紫荷引到别处去了,所有人都开始聊电影。
陆世澄却没这么好打发,接下来不再继续询问有关游乐场的问题,而是坐在那儿事不关己地喝着茶,高庭新怎肯罢休:“陆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帮主来找我时还带了北平某家地下钱庄的大股东,此人当年曾受过曹帮主的恩,正是此次的出资人之一,不过嘛,他们钱庄的钱毕竟来路不明,所以他来上海之后也没敢大肆声张,刚才我怕惹麻烦就没提。
“这事我当然敢确定!陆先生应该知道我们高家当年就是做钱庄起家的,想要弄清一笔钱的来龙去脉,没人比我们更在行。”
听起来,陆三爷这次的计划天衣无缝,人和钱,全都提前安排好了。
不知陆世澄是不是就此打消了疑虑,还是认为从高庭新口里问不出什么,接下来只问些游乐场设施上的细节,没再打听别的。
闻亭丽只在一旁干着急,席散时,邹校长对朱紫荷说:“去,把你在爱梅饭店订的房间退了,这段日子你就住在我那儿。”
朱紫荷一副拗不过长辈的无奈模样,笑道:“行行行,就照您说的办,就是我的行李太多,待会还得专门雇辆车才行。”
她看一眼陆世澄,邹校长略有所悟,指了指陆世澄的身后:“世澄不是开车了吗?世澄,你方便送我们一趟吗?”
朱紫荷垂眸等待着,陆世澄未曾犹豫就招手让自己的司机把车开过来,然而车一停好,他就歉然对邹校长指了指自己的腕表。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忙。
邹校长遗憾地叹口气:“这些日子你太忙,想跟你说上几句体己话简直不可能。”
陆世澄只是笑了笑,邹校长拉着朱紫荷上车,坐下后又说:“礼拜天能不能来家里一趟?我有几个兴学计划要提前跟你商量。”
陆世澄点点头。邹校长这才满意,这会儿司机已经打完了电话,过来对陆世澄说:“陈管家马上派车过来。”
邹校长忽又想起什么,隔着车窗问:“小闻,你先前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闻亭丽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朱紫荷将要在邹校长家里常住的事,听见这话,低下头在书袋里找了一气,明明那张法郎就在手边,却故作懊恼地说:“糟糕,下午出来时忘带了,要不回头等您有空我再给您送去。”
邹校长无奈笑道:“这孩子。”
闻亭丽顺理成章站到了陆世澄的身旁,右手还牵着小桃子,挥挥手说:“校长再见,朱小姐再见。”
朱紫荷意味深长望着闻亭丽,但也只能在车内向他们挥手告别。
高庭新在后头看见这情形,把胳膊懒洋洋搭在车门上,低声问妹妹:“原来闻小姐喜欢陆世澄?”
又纳闷笑道:“奇怪,陆世澄那样聪明一个人怎会看不出闻小姐这些小动作,竟也惯着她。”
高筱文茫然放下手里的化妆镜:“啊?谁惯着谁?”
高庭新咳嗽两声,扬声说:“青萝,两位密斯,高某送你们回去啊?”
第31章
“我们三个还有事,表哥,你和筱文先走吧。”紧接着,赵青萝鼓足勇气走到陆世澄身后,“陆先生,能不能请您帮我们写几封推荐信?我们三个都报了沪江,听说如果有校友的推荐信,会增加一点印象分。”
陆世澄从衣兜里掏出那支笔,然而一时找不到写字的纸,闻亭丽忙从书袋里取出自己的小本子递给他。
陆世澄看她一眼,考完后她好像就没再温习过单词,这次的本子干净得很,他很快在上头写下一行字。
【单独给你们三位写推荐信,对同年级的其他学生不公平,所以,恕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请求。】
赵青萝和燕珍珍顿时语塞,她们原也能言善辩,但在这位年轻的大校董面前明显比平时拘束一些。
“可如果这时候有人请到别的校友帮自己写推荐信,岂不是对我们不公平?”闻亭丽代同伴问出眼下最担心的问题。
【据我所知,沪江不会因一封推荐信就给某位学生加分,即便是知名校友推荐,最多只能左右某位教授对你们的印象,只要你们能上线,就不必担心这些。】
赵青萝和燕珍珍神色一松。
【还有别的事吗?】陆世澄望着她们。
“没有了。”两人愉悦地说,虽然没能讨来推荐信,但陆世澄的话让她们心安了不少。
闻亭丽只在心里琢磨饭局上的光景,看情形,朱紫荷多半是有问题的,而从邹校长的话来看,接下来陆世澄还会频频跟朱紫荷见面。
那样聪明的女子,若真是白龙帮派来的,谁也不敢担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眼下无凭无据,贸然跑去跟邹校长和陆世澄说朱紫荷不对劲,他们只会认为她在瞎造谣。
可是——过不几天,陆世澄就要在邹校长家跟朱紫荷见面了,而白龙帮最擅长的就是搞暗杀——不行!她得在弄清朱紫荷的动机之前阻止这人跟陆世澄频繁碰面。
忽瞄见不远处的报摊,她灵机一动,佯装着急地说:“瞧我,刚才忘记问筱文暑假工的事了,报纸上那些招聘广告听说有许多陷阱,不是熟人推荐的我也不敢去。”
“你还惦记着找短工的事呢?”燕珍珍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闻亭丽现在有多困难。”赵青萝看看腕表,“今天是来不及了,要不明天我帮你问问。”
“我明天自己给筱文打电话问,我早上和晚间都有空的,家庭教师、洗碗工、送报纸……凡是正当工作我都能做。”
说这话时,闻亭丽时不时偷觑陆世澄。
陆世澄太稳,也太静了,不论她这边说什么,他只在一边安安静静等他的车,她不免有点丧气,车也蹭过了,推荐信的事也问明白了,再找借口跟陆世澄攀扯,说不定会引起他的反感。
不一会,陆家的车到了,陆世澄拔腿就走。
闻亭丽越是心不定,越不敢在面上流露出来,只文雅地冲同其他两个同学一起冲他摆手:“陆先生再见。”
上车时,陆世澄忽回头看了看,闻亭丽心中一喜,莫非他要以校方的名义帮她介绍短工,谁知陆世澄把头稍稍一偏,目光就这样从她腮边擦过,径直落到她身后的小桃子身上。
他对小桃子认认真真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才上车。
闻亭丽傻了眼,偏偏小朋友最吃这一套,过后好几天,小桃子嘴里时常念叨“陆先生……”
这天下午闻亭丽趴在病房里的弹簧床上看报纸,又一次听见小桃子咿咿呀呀叨咕这话。
她忍不住对小桃子扮了个鬼脸:“小桃子……你能不能别再念了,姐姐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小桃子拍打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把脸蛋凑到姐姐面前,很轻很轻地吐出三个字:“要礼貌~~”
周嫂笑得前仰后合,闻亭丽也笑得捶床,好不容易止了笑,周嫂擦着眼角的泪花说:“还别说,这两天小桃子说话都比平时轻慢许多,这位陆先生究竟什么样子?为人是不是很和气?”
听到“陆先生”三个字,闻亭丽心里再次烦乱起来。
前几天她就收到了欣欣百货经理部的通知,她已经顺利通过第一轮筛选,初赛时间定在下礼拜一晚上。
逸菲林为了跟欣欣打擂台,也将初赛定在同一时间,这几日,两家为了造势,纷纷在各大报纸上位刊登各自的选手照片。
逸菲林特将朱紫荷的大幅照片放在报纸中间,美丽绝伦的一张脸,配上“知名画家”、“扫眉才子”等头衔,立即在坊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但闻亭丽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假如她是朱紫荷,一定会利用邹校长家的那餐饭拉近跟陆世澄的关系,他二人的母亲当年是同窗,中间又有一位念旧重感情的邹校长作陪,席间一番忆旧,不愁不能引陆世澄去逸菲林为捧自己捧场。
而陆家历来被实业界视作风向标,一旦陆世澄公开支持逸菲林的选手,别的商家多半也会转向,高家再趁热打铁做些宣传,本来稳赢的欣欣百货,说不定会被逸菲琳盖过风头。这期间,朱紫荷和陆世澄也会因频繁走动而变得越来熟稔,接下来朱紫荷无论是暗算陆世澄,抑或是利用感情诱惑陆世澄都不难。
这盘棋下得实在高妙!闻亭丽直叹气,不怪白龙帮能在沪上横行多年,就凭曹振元能找到朱紫荷这样的神仙人物接近陆世澄,就知道此人有多会谋算了。
可是,她始终不相信那样一位优秀的女子会心甘情愿为白龙帮做事,真想当面问问朱紫荷她是不是被胁迫了?
闻亭丽急归急,但还没有丧失理智。不管怎么说,邹校长家的聚会是个重要契机,眼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她也成为邹校长家午餐中的一员,这样她便能在席上见机行事。
所以那晚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回母校去找米歇尔。
米歇尔一口回绝:“学校暑期的助学措施只针对尚未毕业的学生,你都已经毕业了,不符合条件。”
这话正中闻亭丽下怀,她忙以此为借口去找邹校长。
邹校长当仁不让:“这事交给学生部,我叫他们帮你介绍靠谱的暑期工,一有消息我就让刘主任给你打电话。”
闻亭丽自是感激不尽,见邹校长在窗台前提着水壶浇花,忙撸起袖子过去帮忙。
她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一个钟头过去,房间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闪闪发亮。
邹校长扶着眼镜四处参观:“不得了,不得了,我的好孩子!你这也太勤快了!够了够了,你先坐下喝口水。”
闻亭丽一边浇花一边欢快地说:“您上次送我的那几本书我已经读完了,学生受益匪浅,可惜学校图书馆没看到同类型的书,不知能不能再向您借几本书回家看。”
“这有何难?改天你到我家来,我从书房整理出十来本一并送你就是了。”
“可是工作日您都在学校忙碌,要不这个礼拜日——”
“这个礼拜日不行。”邹校长笑着摇摇头,”那天我有一个小型的家庭聚会,除了那一天,其他时间都可以。”
闻亭丽暗暗叹气,话说到这份上了邹校长还不忘记自己的安排,可见极重视这次聚会,即便她“碰巧”登门拜访,邹校长也不可能留她吃饭。
既然无法在邹家吃饭,那就只能阻止陆世澄赴约了……好在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供她筹谋,一从校长室出来,她就火急火燎给高筱文打电话。
才半天,高筱文就帮闻亭丽弄到了两份不错的暑期零工。
第一份工作是在学校附近的埃克瑟伦洋行做接线员,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五点,另一个则是当送报工,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工钱只有小洋四角。
两份工作的共同点就是离陆公馆不远。
“接线员也就算了,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巴巴地要做送报工,工钱你也听见了,实在不划算,况且下礼拜你就去欣欣白虎参加初赛了。”
“我问过欣欣的经理,他说初赛和决赛都将在晚上举行,所以时间上不冲突,而且我那部戏的女主为了维持生活曾经当过送报工,黄经理担心我表演经验不足,特地叮嘱我做做类似的零工积攒经验,关键你也说人家同意日结,横竖这几天我也闲着,能挣一天工钱是一天。”
她在电话里向高筱文道过谢,火速跑到燕珍珍家里借了一辆闲置的脚踏车,回来后打电话同厉成英商量完整个计划,便找出了一套短衫长裤准备第二天早点起床上工。
上次为了接近陆世澄她已经用过种种招数,这次不得不兵行险招,报纸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习惯,陆公馆也不例外,只要成为送报工,她便可以正大光明每日到访陆公馆一次。有了那晚的铺垫,陆世澄看到她送报纸打零工,多半也不会感到太意外。
然而,老天像是铁了心促成陆世澄和朱紫荷的那顿饭,当天下午,厉成英突然打来电话:“计划有变,这几日陆世澄没住在陆公馆,我们得另外想办法。”
闻亭丽差点惊掉下巴:“他不在上海?”
“在,但听上海总商会的人说邝志林生病了,那边现有许多事需由陆世澄亲自打点,陆世澄大约是太忙,就没顾得上回陆公馆,陆家的人一向谨慎,派车跟踪陆世澄的车定会被对方发现,不过你先不要急,我会尽快弄清楚他的下榻之处。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把行动地点改在邹校长寓所附近。”
“可是邹校长的家不在我的送报路程内,何况此前我已经探过邹校长的口风了,假如那天我无缘无故出现在她家附近,不只陆世澄会起疑,将来邹校长联想前因后果,也会怀疑我动机不纯的。再有,姓邱的那瘪三——等等,厉姐您刚才说邝志林生病了?”
“你怀疑陆世澄现住在邝志林的寓所?”厉成英笑道,“这一点我们也考虑过,但我们并不知道邝志林住在何处,此人极神秘,以往从不在家中招待客人不说,他在上海的寓所也极多,一处一处盯梢的话,只怕来不及。”
闻亭丽信心满满地说:“我有八成把握!我告诉您一个地址,您即刻派人走一趟,假如能确定陆世澄在那儿,我们还按照原计划进行。”
傍晚,厉成英心悦诚服给闻亭丽回话:“还真叫你猜对了。”闻亭丽立即给高筱文打电话要求更换送报的范围。
“……你别生气呀,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想明白了,学校离慈心医院太远,周嫂一个人在医院只怕照看不过来,社长是你的熟人,又是同一家报纸,你行行好帮我换一换,别人我绝不好意思开口,谁叫你最有办法。”
高筱文最喜欢别人夸她有本事,当即说:“行行行,包在我身上,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她神秘兮兮地说:“等我们公司的香粉盒设计好了,回头你拍电影的时候找机会对着镜头用一用,让人瞧见牌子就行,就算帮我的公司打广告了。这事你必须给我办好!我知道你鬼点子多,一部电影有那么多镜头,你准有办法替我打广告”
闻亭丽笑着点头:“好好好,我试试。”
高筱文果然神通广大,当晚就帮闻亭丽把送报范围调换到了慈心医院附近。
第二日,闻亭丽天不亮就上工了。头一回当送报工,难免出些乱子,好在她自小就在附近生活,忙乱归忙乱,也有惊无险地领到了当日的工钱。
拿到工钱之后,闻亭丽更有干劲了,钱虽不多,却足够应付她自己一天的口粮。况且除了赚钱,她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每次经过甘家巷,她都会踩住脚踏车四面张望。
记得那一次被邱大鹏和他的手下堵在甘家巷,她不得已给邝先生的寓所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恰是陆世澄。
他能那么快赶来帮她解围,想必邝先生的寓所就在甘家巷附近。
果不其然,当晚厉成英的人就在甘家巷其中一幢西班牙式的洋楼前蹲到了陆家的车。
再看收货地址,这一家对外写的是“陈”先生。
闻亭丽高兴地提笔在地址上画上一个圈,终于弄清楚邝志林住在何处了!
那往后,她每次给这家送报纸时都会格外留意,邝志林的起居十分规律,每天早晨七点门房会准时出来取报纸,可惜连续送了几天报纸,她从未在门口“偶遇”过陆世澄。
闻亭丽不由暗暗发急,好在礼拜六这天,厉成英那边回了消息:陆世澄这些天每晚都住在邝志林处,一切都安排好了。
闻亭丽心下稍安,当晚早早就睡下了。
同一时间,邱公馆的邱凌云却因为一通电话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你看清楚了?真是闻亭丽?”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邱凌云嘴角一咧,露出个坏到极点的笑容:“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愉悦地翘起二郎腿,随手把烟头掐灭,嘴边隐隐噙着一丝笑,邱大鹏进来看见儿子这副表情,一哂:“又在琢磨什么?”
“儿子跟您说个笑话,今天常三他们看到闻亭丽在街上送报纸,她不是心比天高吗,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了,不行,我得亲眼去瞧瞧她这落魄相。”
“瞧你那点出息!”邱大鹏骂道,“曹帮主交给你的事都办妥了?”
邱凌云脖子一缩:“都办完了。”
邱大鹏近前就是一个爆栗:“办完了就算完了?爹平日怎么教导你的,你得办得足够漂亮才能讨曹帮主欢心!当年你爹我跟闻德生一道从南京逃到上海,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闻德生始终只能做点小买卖,你爹我却是步步高升,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一件事交给你爹我,爹总是比别人办得更妥当才算完,这份本事你给我学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