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高枝—— by白鹭成双
白鹭成双  发于:2024年10月18日

关灯
护眼


她虽是奴籍,但打小就在公主府做事,鲜少到这么肮脏的巷弄里走动。
眼下陈宝香拉着她坐在这里,旁边的墙上地上都是积年累月的黑污,沟渠里散发着不知名的酸臭,不远处石板缝隙里还传来些潲水和茅坑的味道。
她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
结果扭头看过去,陈宝香就像鱼儿回到了池塘流氓回到了家乡,不但没有不适应,反而十分兴奋,抓着个人就聊:“场子这么紧呐,没食口?”
“食口么当然有的,就是比先前少了。”那乞丐拿着破碗嘟囔,“宣武门那边戒严不让去,平宣坊附近倒是有口子,但都是大乞丐占着,没咱的地儿。”
“听说今年上京的盐井全塌了祸,说不定有苦力饭吃?”陈宝香试探。
“盐井?”乞丐纳闷,“没听有风声呐,老五你听说没?”
旁边叫老五的乞丐转过背来,一脸不屑:“哪打听的歪门,压根没这回事,真消息还得听老子的,老子的耳门比皇帝还灵通。”
碧空吓得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想起身。
陈宝香一把将她按住,笑眯眯地看着老五道:“我今儿运气好,遇见贵人了,您指点指点?”
老五衣衫褴褛,显然也是没饱饭吃的,但倒是挺大方不见外:“上京里盐井有二十几处呢,全在官府手里掌着,是能说塌就一夜间全塌完了的?嗐,不过就是官老爷们在中间吃的油水太多,导致盐价高得不像话,于是找个借口来遮掩罢了。”
大盛的盐铁等物都设有专门的管制衙门,以官府控产控卖的方式来调和市价,本是利民之策,但官府要想从头负责到尾,相对应的官员增设得多,其中的弯弯绕绕自然也就多了。
若是没记错,张知序上个月中刚向陛下进谏要裁减盐铁道的官吏,但朝中反应颇大,阻挠者芸芸,一时难成。
“还是老五哥耳门厉害。”陈宝香竖起大拇指,“这消息外头可都打听不着。”
“当然。”老五骄傲地昂起头,“寻常人敢说什么呀,不多少牵扯着家里老小么,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敢打赌,那些个管盐价的官家里碗定都是金子做的。”
碧空后知后觉地理解了陈宝香的做法。
这乞丐窝消息灵通得堪比一百个宁肃,在这儿坐两个时辰,只要肯张嘴问,就什么事都能打听得来。
陈宝香不但问清了这几年的盐价变化、最大一处盐井的方位、负责定价的几位重要大人物的姓氏,甚至还知道了宋句清新收了多少歌女,程槐立定做的轮椅的价钱以及他新买的宅子的方位。
——居然还有闲钱买宅子。
陈宝香面无表情地掏出自己的小算盘。
她关了程槐立二十多家铺面和十几家武馆,对方明面上的收入已经被她切了大半,程槐立还养着私兵,开销不小,按理说应该捉襟见肘才对。
结果怎么的,还有别的门路?
眯了眯眼,她终于起身。
“我得提醒你一句。”碧空跟在她旁边小声道,“你是护城将军,不是盐铁转运使,职责之外的事不要瞎管,否则会被御史台那群人参奏越职滥权。”
陈宝香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但她还是快步往前走,眼珠滴溜直转,显然不打算罢休。
上京最大的盐井不在主城内,的确不是她的辖区。
但有人的辖区很大,完全不会受城墙的限制。
“盐井?”张知序听着,一脸严肃地摇头,“若没有重大案件,我也无权巡视。”
陈宝香拱手:“那种地方,每年无故丧命者何止数十。”
“你可有提告卷宗,亦或确切证据?”
“暂时没有,但你查一查肯定就能有。”
这话说得,刑部是什么儿戏之地不成,想查谁就翻谁的旧账。
张知序公事公办地将她请出去:“前头还有八桩旧案待审。”
无论关系多好,无论他有多信任她,都不能徇私坏别人的轮次和顺序。
碧空看得直咋舌,心说张大人居然也有这么冷漠无情的时候,怪不得能在朝廷里得罪那么多人,他还真是谁的颜面都不给。
但当夜子时,碧空迷迷糊糊起了夜刚要睡回去,就见张大人披星戴月地跨进了陈大人的院子。
碧空:“……”
眼花了吗,这人怎么还穿的是官服。
“我后日会有休沐。”张知序一进门就道,“上京盐井之事无人提告,相关案卷也寥寥无几,即使能查到历年大事概况,能呈到我面前的也是最体面的表述,抓不了什么错漏。你若真觉得那边有问题,我后日便与你一起去看看。”
陈宝香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来,很是自然地递了盏茶过去:“多谢大人。”
张知序喝了一口,不满地咬着杯沿看她:“叫我什么。”
深秋多雨,他许是骑马来的,发梢都有些湿。
陈宝香伸手捏了捏,顺手扯过干巾,拢着他的墨发一点点地擦:“叫你大人也有错?”
“谁家大人能半夜子时主动上门给人办事。”
前头几桩案情复杂,他今日忙到子时,明日许是还要忙到子时,难与她相见就算了,还听不着点好的。
陈宝香觉得好笑。
朝中到底是谁在说张知序城府极深不好相处,这人有什么情绪不都挂在脸上么,一眼就能看个清透。
“凤卿~”她拽着他的衣袖,当场将自己扭成半截麻花,尾音都拐到了天上去。
这么矫揉造作的声音,碧空隔着墙壁都听得皱紧了脸。
但有人很受用,神色瞬间和缓下来,不再犟声。
陈宝香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说了盐井那边的大概情况,再说了些自己的安排和想法。
张知序全盘同意,与她相约后日卯时末东门碰面。
先前两人一起去过阳林村,陈宝香对张二公子那一身红白相间的漂亮骑装印象相当深刻。
但这次再出发,张知序迎面朝她走来,身上穿的居然是有些破旧的麻布衫,草鞋竹簪,连脸都变得灰黑粗糙。
她看得愣了片刻。
“怎么,很奇怪?”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又嘟囔,“我就说这腰带还得再破点。”
“不是。”陈宝香回神,摇了摇头,“我只是看这衣裳有点脏。”
“这已经挺干净了,我看他们真的干活的人还更脏呢。”他不以为意地拉着她就往外走,“宁肃安排的人已经在等我们了,快走吧。”

第152章 我与你同路
陈宝香被他带着往前,目光稍稍一低就能看见他袖口处的腕间已经起了些红疹。
指甲缝里有泥,草鞋也不合脚。
但这人看起来比上次有底气了许多,昂首挺胸的,像要去打仗。
眼里泛起笑意,她跟上他的步伐低声问:“给咱们安排的什么活计?”
“我负责清点出货数量,你负责监督煮盐。”张知序道,“傍晚下工,到时候再在路口汇合。”
陈宝香眨了眨眼。
她问:“宁肃花了多少银子买的这两个位置?”
“买?”
“这两个活儿简单轻松,不用卖力气,还能担着个听用小吏的名头,受朝廷贴补。”陈宝香唏嘘,“放去黑市,起码值个十万钱。”
张知序愕然。
这么不起眼的职务,都算不上正经官吏,居然也能卖钱?还卖这么高的价钱。
怎么卖出来的?
他沉了脸快步走进盐坊,找到了宁肃说的接头人。
“张三陈六是吧。”许录事打量他俩,从头扫到脚,然后撇了撇嘴,“进去吧,丑话说在前头,活干不好我可是要换人的,钱也不退。”
还真是买的。
张知序轻吸一口气,跟着他去适应了一下周遭环境,便站在指定的地方开始观察。
陈宝香倒是自在,到了煮盐坊里就开始嗑瓜子。
旁边的监工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人做什么?”
“托着关系来的,看这模样关系挺硬,别惹她,先看看。”
比起别的监工,陈宝香显然对制盐一无所知,看见他们往锅里加豆浆都新奇地哇出了声,还拉着人问:“这样一锅煮出来能有多少盐啊?”
同僚神色复杂,搭理她吧,显得很蠢,不搭理她吧,看她这模样还真像是有靠山的,不好得罪。
于是就还是硬着头皮道:“一锅约莫两石。”
“天哪,这么多。”她吐了瓜子皮就开始掰手指,“上京里一斗盐是两百文,那这一锅就是四千文,这里有这么多口锅……好家伙,咱们的月钱不得分到个百八十两的?”
同僚都听笑了:“你想得挺美,就咱们这样的监工,一个月二两顶了天了。”
“怎么会。”她满脸不解,“这营生多赚啊,底下的人不也该按例分俸么。”
“盐价高是上头赚,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同僚直摇头,“这盐从采卤水到制成进罐,再加上盐税,成本也不过一斗八文,余下的价是怎么来的,你仔细想想?”
陈宝香无辜眨眼:“我哪想得明白,家里人只让我来混日子,什么都没教呀。”
同僚一脸了然,也不多说,只高深莫测地让她多看多学。
陈宝香很是自然地就在盐坊里外都转了一圈。
没有任何坍塌,也没有别的祸事阻碍,整个盐井盐坊都在正常出盐。
上京不是产盐重地,蜀州那边产井盐更多,就算上京的盐井出了问题,盐运也会及时从别地补给才是。
问题不在于盐井。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傍晚,陈宝香和张知序一起下了工。
原本的打算是只趁着休沐来一次,了解了解情况即可,但日落余晖之下,张知序垂着眼开了口:“我可能还会多来一段时日。”
陈宝香扭头看他。
这人显然又是看见了许多以前不曾见过的事,眼里的愤怒被理智压着也频频漫溢,不过愤怒之余又有些迷茫,似乎还需要更多的佐证。
“好呀。”她笑,“你只管来,我与你同路。”
张知序办起事来很是仔细,来回查证,细细编写,陈宝香半个月不到就摸清了的来龙去脉,他硬生生整理了一月有余。
但一个月之后,李秉圣的桌上有了一本极厚的奏折。
“谁把墙砖铲这儿来了?”她纳闷。
花令音差点笑出声,把所有悲伤的事都想了一遍才控制住了神情,正经拱手:“刑部张大人敬呈。”
“朕就知道是他,除了他也没谁能干得出这种事,每回都写这么多,字好看也不是这么使的,朕眼睛都花了。”李秉圣一边骂一边打开看。
翻了几页之后,她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漫不经心也收了起来。
刑部尚书张知序提告,上京二十八处盐井,二十三处发生过命案,死者能查证的共七百余人,最小不过十二岁,死于卤水烫煮;最大的六十七岁,死于力竭而亡。
此案不可谓小,但也只是命案累加,着刑部去查便是了。
但张知序接着就直接提告当今盐铁转运使,称其欺上瞒下,哄抬盐价,中饱私囊,还买卖官吏。
这罪名大得李秉圣差点一把将奏折合上。
可再往下,她看见了张知序以上京第一盐坊为例细陈的情况——
一锅盐的生成过程、所需基本人力、成本分算。
盐工的劳作环境、小吏如何挂职捞钱、盐坊里的录事如何买卖。
一罐盐被定价需要经过哪些衙门和官吏的手、如何越定越高。
最后附上的是历年大盛所纳的盐税数目与按照如今市价该得的盐税数目。
李秉圣饶是想说盐是国之根本不可轻易动摇,亦或者他一个刑部的人,不该妄议这些,但在这一行行的字入眼之后,她也有点说不出来。
张知序真是个疯子,他甚至在奏折的最后附上了上京盐运相关的官员名录。
看看这密密麻麻的名录,哪一个背后不是关系错综复杂,他居然敢直截了当地都写上去。
里头甚至有他张家的亲叔伯。
李秉圣闭眼扶额,一时心绪难明。
“陛下,陈宝香求见。”外头来了人通传。
“好好好,两口子没一个让朕省心的。”李秉圣直接气笑了,咬着牙道,“传!”
陈宝香蹦蹦跳跳地就进来见驾了,一个头磕下去,抬脸就笑:“陛下宫里的花开得真好,天都这么冷了还香气扑鼻。”
“说正事。”
“没有正事呀,臣只是来问陛下安好。”
“问安?”李秉圣长长的尾指指甲敲在那砖一样厚的奏折上,“若没有你在后头撑着,朕不信他能全须全尾地把这东西送到御书房——都快将朕看出个好歹了,你还好意思问安?”

陈宝香不笑了。
她正经了神色拱手朝上头行礼:“臣与张大人,无一不望陛下康健永安、得偿所愿、福寿绵长。张大人所行之事,也不过是应陛下所愿。”
“朕什么时候想过将半个朝廷都翻过来?”她眯眼,手一翻就将那厚厚的奏折封皮拂落下去。
封皮牵扯着白花花的纸张,像一道桥一般从御案跨落到陈宝香跟前,高高拱起翻动的页面里是张知序斟酌良久的横撇竖捺,一小块一小块的,清秀又规整。
陈宝香伸手将它捞住,壮着胆子抬眸回视帝王:“不将旧的翻过来,哪能有新的气象——恕臣直言,这半个前头人留下来的草台班子,原就是配不上辅佐陛下的,尤其,里头还有那么大一条吸血的蚂蟥。”
盐道油水有多厚,光从上京一个盐坊就可窥见一斑。
陈宝香一直纳闷程槐立到底哪来那么多钱养私兵,还对那么多武将都有扶持提拔。
结果张知序说,那盐铁转运使姓梁,出身平平,是程槐立力荐给李束,才坐上的这个肥缺。
一切问题好像都有了答案,包括陛下登基之后为何迟迟不清算程槐立。
这老东西牵扯的人也太广了。
“你这人,还是什么话都敢拿到朕跟前来说。”李秉圣没有继续动怒。
她反而叹息着转向花令音,“这人的胆子到底是谁给的?换个人揣度圣意揣度到朕跟前来,这会儿脖子都断八截了。”
花令音唏嘘摇头:“臣没看错的话,陛下,正是您给的。”
“朕?”
“陛下若不贤明,她哪里敢这般直谏。同样,她若不是一心忠君,陛下又哪能忍她到现在。”花令音一本正经地说着,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但实在太冒犯了。”
“啊?我又冒犯陛下了?”陈宝香无辜挠头,“那我该怎么说啊。”
“甭说了,就你这嘴,朕也没什么指望。”李秉圣直摇头。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照得李秉圣长裙上的龙凤纹样闪闪发光。
她突然起身走下来,慢慢踱步到陈宝香跟前。
然后弯腰,将她跟前散乱的奏折一页一页地又叠回去。
“你说得对,有些人是配不上辅佐朕。”她将封皮合拢,用指尖抵着整本奏折看向陈宝香,“但剜疮太急,是会疼得人奋起反抗的。”
“陈宝香,你和张知序的命够不够硬?”
面前的女子无畏地抬眼看向她,咧嘴就笑:“陛下放心,只要刀不是从陛下手里来,那就要不了臣和他的命。”
年轻人,朝气蓬勃,天不怕地不怕,一双眼明亮得像太阳。
李秉圣直起腰,有点感慨。
“去吧,朕撒手了。”
“臣,谢陛下!”
浑身的血好像都沸腾了起来,陈宝香快步离开御书房,携着自己的令牌就朝刑部的方向飞奔。
圣天初年,盐价高昂致民不聊生,新帝怒贬盐铁转运使梁永生,撤盐运相关官吏三百余人,将由官府控产控销的盐制改为由官府定价定税、盐商制盐贩售。
此举大大稳定了盐价,也增加了朝廷的税收,很好地充盈了大盛的国库。
但上京里起了极大的动荡,不止朝堂上争议不休,就连张知序的家门外都堵了百十来位同僚。
陈宝香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安分了几个月的程槐立突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让孟天行对赵怀珠和冯花她们埋伏下手。
赵怀珠早有准备,只是轻伤。冯花大意了些,右腿腿骨被当街打断。
陈宝香双眼血红,提着刀就冲进了孟天行的私宅里。
孟天行正准备去邀功呢,冷不防就被抓着头发拖拽到了街上,陈宝香伸出两指指了指他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然后翻过刀背,眼都不眨地就将他的两条腿骨全部砸断。
惨叫声穿过长街,回响在程府上空。
程槐立脸色铁青地坐在轮椅里,呼吸急促得几欲昏厥。
他倒不是心疼孟天行,他的徒弟很多,废了一个也还有别人。
他是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原本宋句清在他腿断了之后对他就不似从前那般尊敬,再断了钱粮供给,这个最出息的徒弟恐怕不会再甘愿被自己掌控。
手底下武馆里养着的人怕是也要渐渐与他离心。
就连裴家,一直仰仗自己才出人头地的裴家,眼下也没有人立马过来探望。
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有钱才能拥有一切,没钱的人会被打回原形。
程槐立不想被打回原形。
他想让人去将钱庄里属于自己的钱都取回来。
然而亲信还没跨出门,就被人逼得后退了回了院内。
他面露震惊和惶恐,看着对面的人结结巴巴地喊:“陈……陈……”
程槐立骤然抬头。
目之所及,陈宝香一身白衣跨步而入,眉目冷冽得像深冬寒潭里的冰刃。
“怕你的人白跑,我来知会一声。”她慢慢走到院内,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停下,眼含讥诮地盯着他道,“与前盐铁转运使梁永生大量赃款有涉的钱庄已经被查封抄没,其中涉及贿赂往来的银票,已经作为证据移交了大理寺。”
“……”程槐立捏紧了扶手。
他似乎想站起来,又有些无力地瘫进椅子里,目光从剥骨般的愤怒,慢慢地就变成了苍老的颓唐。
“你真的很恨我。”他轻声道,“可是宝香,你毕竟是我的亲骨肉,我们父女二人,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呢?”
陈宝香抬眼看着他。
这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态度明显缓和:“你大哥蠢笨,二哥病弱,其实你才是最像我的那一个,你和我都天生神力,也都一心想往上爬,你与我的骨子里就是流着同样的血。”
“我知道你耿耿于怀你母亲的事,但宝香,有没有可能是外人谗言,令你我之间产生了些误会?”
“没有哪个孩子会不想得到父亲的认可,你其实也一样,与其说是想杀了我报仇,不如说你挣扎到这个位置,只是想证明给我看,让我后悔当初弃养了你。”
“——我已经后悔了。”
全天下的人家都一样,父亲是高举的旗帜,是扛山的英雄,金山银山也抵不上父亲在百般刁难之后对自己的一句夸赞,无论先前发生了什么,只要父亲低头服软,做子女的就得感动不已见好就收。
程槐立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

对面的陈宝香没有露出他想象中该有的表情。
她垂眼看着他,目光甚至有点像在看什么脏东西,嫌恶,不屑,嘲弄。
程槐立瞬间就被激怒了:“你什么意思?”
“上京最好的曲艺班子要五两才能听一场。”她道,“还是这儿好,不收钱还更好笑。”
“陈宝香!”
“我与你一点也不一样。”陈宝香打断他,“这身力气是我母亲生的,本事也是叶婆婆教的,是她们育成了我,跟你没有关系。”
“你自私残忍,无情无义,唯利是图,是阴沟里的一条蛆。没有人会想得到一条蛆的认可,你也不必与我拿乔,觉得我是什么心软好骗的蠢货。”
她有些恨意外溢,却又及时压住。
“程槐立,你最骄傲的事,是自己家财万贯还党羽众多,能在这上京城里做人上人,是不是?”
“从现在开始,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你拥有的这些东西,全部离你而去,一丁点也不会剩下。”
程槐立滞住了呼吸。
他想反驳陈宝香,自己有的是人脉和家财,才不会那么轻易如她的愿。
但对上她的双眼,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掐住了咽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宝香不是在吓唬他,钱庄一封,即使他还有些田庄和铺面可以卖,现有的银两也是周转不开的,他几乎可以预料到两个月后自己的境况。
但程槐立还是心存些许侥幸。
陈宝香说着恨他,却没有冲上来一刀要了他的命,这不就是有不忍吗?
人都是有感情的,亲情尤其会使人软弱,他再多说两回,只要让她意识到父亲对她的重要性,说不定一切就还有转机。
对,没错,他已经是陈宝香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椅子里的人神情有些癫狂,陈宝香已经懒得再看。
有她在这里拖着,九泉应该已经得手了。
九泉手脚麻利,不但把书斋里所有的信件都捞在了布兜里,还连程槐立暗格里的几个账本也一起偷了。
“太多了吧。”他差点都要扛不动。
在巷口接应他的陈宝香顺手将布兜接过去,轻轻一甩就扔进了车厢里。
九泉目瞪口呆:“陈大人,你力气真的很大。”
陈宝香兴致不高,随口应了一声就上马往回走。
她想为叶婆婆和死在边关的那些难民求一个水落石出,想让程槐立在死前将该担的罪一桩不漏地全担上。
只是不知道他书斋里的这些东西够不够,若是不够,怕还得再来一趟。
陈宝香自然是有耐心的,她不再畏惧程槐立,随便再见他几次都一样。
只是实在有些恶心,听他说话恶心,看他的嘴脸也恶心,见一次就得烦闷许久。
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呢。
护着九泉将证据都送去御史台,陈宝香冷着脸回到自己的侯府。
门一推开,里头有灯。
“你可算回来了。”张知序转过头来看她,很是郁闷地道,“他又骂我。”
陈宝香好笑地走进去:“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我父亲。”张知序将她拉过去坐下,很是想不明白,“朝中一半的官员看我不顺眼,另一半跟风也不搭理我,这是我的错吗,这不是他们风气不好?他一个做父亲的不帮我说话就罢了,还让我最近少回老宅。”
盐铁道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张知序作为牵头人自然首当其冲,他是有准备的,但眼下这情况显然不符合张家对他的期待。
“若是先前,我听也就听了。”他嘟囔,“但我发现自己不高兴。”
陈宝香说了,要多让自己高兴。
张知序也是斟酌了良久,才突破自己,跟张元初讲起了道理。
“他讲不过我就骂,说他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十分稳重成熟,绝不会意气用事,若是我按照他教的那样一步一步地成长,现在说不定都名留青史了。”
张知序十分不认同,“他这是自己无法名留青史,觉得遗憾,所以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了。”
“可我是我自己,不是什么他的延续。”
陈宝香听得一愣。
她迟疑地歪了歪脑袋:“子女……不是父母的延续吗?”
“当然不是。”张知序一脸莫名,“你是你,我是我,他们是他们,即使相貌肖似,习惯也受影响,但要活成什么样是我们自己选的。”
“总不能因为我长得有他的影子,就一辈子都要活在他的阴影里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将捂暖的手伸过来贴了贴她有些冷的脸颊。
陈宝香有些恍惚。
是啊,她生来就是这样的,就算像谁,她也是她自己,凭什么一日养育都没受过,却还要活在谁的阴影里。
有什么好烦的,人还能叫蛆影响了去?
眉心的皱起渐渐舒缓,陈宝香眼底重新明亮起来。
“你怎么看起来也有些不高兴?”他低头打量她,“也被骂了?”
“没有,不但没有,还痛骂了别人一顿。”扬脸就笑,陈宝香道,“挺解气的。”
张知序看着她的神色,轻轻松了口气。
“我要在你这儿借住一段时日。”他道,“我那宅子回不去。”
“好说。”陈宝香摊手,“承惠十两。”
张知序当真拿东西放在了她手心。
不是银票,是一份卷宗。
“什么东西?”
“程槐立坑杀良民、戕害边关难民的相关证据。”他看着她道,“你猜是谁给我的?”
“谢兰亭?”
摇摇头,张知序道:“南州,宋句清。”

陈宝香瞪大了眼。
这人不是程槐立最器重的徒弟么?陛下先前还说呢,此人与程槐立多年来联络频繁关系亲近,有他在,程槐立的命一时半会就丢不了。
结果怎么的,这人早就有弑师之心?
“程槐立以梁永生为傀儡,在盐铁税务之中捞取油水,私养兵马——这事当时得了李束的默许。”
李束皇位来得不正,他自己也知道李秉圣一旦恢复了元气就会与他算账,所以才一直扶持骑兵营。
谁料这骑兵养着养着,忠的不是李束,倒是他程槐立。
“如今盐铁之务改制,虽然闹得沸沸扬扬非议不断,但他们的财路是实打实的断了。”张知序说着也觉得好笑,“但圣旨刚下也不过两日,宋句清的反应倒是快。”
陈宝香呆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跳起来就朝外头喊:“碧空,赶紧去找王五他们,就说四处城门人手不够,让他们分派人去守着,若遇见程府的人出城,立马来知会我。”
“是。”
张知序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但稍微想想也了然:“你觉得程槐立会逃?”
“他当然得逃。”陈宝香来回踱步,“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台,自己又只能看着仇人上门威胁无力反抗,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想找退路——他如今的退路只有宋句清。”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