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后跟着三个小辈,其中霍明霁走在前面些,他再过来才是霍知章和孟灵儿。方才裴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霍明霁听见了,他之前已有猜想,如今并不意外。
只是为何呢?
赵天子驾崩是好事,母亲所在的裴家从未和长安挂钩,为何父亲不欲让母亲知晓?
暂时没有答案。
一家五口简单用过午膳后,从西郊别院出发去猎场。
他们来到时,猎场已到了不少人。一顶顶营帐扎起,有的帐前铺了毯子,旁边架着青铜釜,帐口处还能看到呈着小炭炉的小案几。
不少穿着彩衣的小娘子手捧杯盏,围炉而坐在聊天,说到兴起时,银铃般的笑声传出老远。
小郎君们也没闲着,不少围在武器架前,挑弓的挑弓,选马的选马,力求待会儿好好表现。
此外各家高门的顶梁柱也开始交际,妇人们聚在一起谈笑,男人们也在闲谈。
是的,只是闲谈,无一人说朝中事。
冬狩派帖送到各家时,州牧府管事也一并传到了霍霆山的意思:这场冬狩是纯娱乐放松,禁提政事。
都说到“禁提”二字,人精们又如何会不识趣。等管事离开后,家家都对小辈们耳提面命,生怕犯了忌讳。
霍霆山的车架来时,不少人都注意到了。
“霍幽州来了!”
“我上回见大公子是在两年前,没想到仅是短短两年,他竟沉稳了这般多。”
“虎父无犬子,你观霍幽州如此,大公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反倒是那位小娘子落落大方的气度令我有几分惊讶,不知晓的,还以为她自小在高门教养呢。”
“我如今旁的不求,只求我家那混小子争气点,拿出真本事来。”
“瞧你这话说的,你又无嫡女,你当然不求旁的。”
“哈哈哈。”
小辈随霍霆山骑马,孟灵儿也不例外,她骑着当初霍明霁赠的那匹雪白马驹,神气极了。
主帐早已搭建好,马车行至主帐旁停下。在众目睽睽之下,霍霆山翻身下马,而后行至马车旁。
车厢门打开,一只戴着油润黄玉圆镯的素手探了出来。车旁的高大男人握住那只手,将车内之人牵了出来。
各家主事人曾受邀观礼过霍霆山和裴莺的大婚,但各家小辈还未有资格去。因此对于年轻一辈而言,今日他们是第一回得见州牧夫人。
看清人的那刻,周围的喧闹不知何时已停歇。
可能因着今日冬狩,美妇人并无如往日般穿长裙,而是换上了一身朱色的骑马装。
她不似时下许多妇人和小娘子追崇的纤瘦,美妇人纤秾有致,色若春晓。
黑的发,白的肤,朱红的骑马装色彩明艳,强烈的色彩冲撞宛若形成了一副浓墨重彩的丹青画,她是画中人,亦是无双的风景。
裴莺看见周围不少人在看她,有些人面熟,好似数月前见过,有些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不过此行冬狩,她并非全无准备,各家人物关系大概捋清楚了,谁家和谁家姻亲,哪家夫人又和哪家夫人是交手帕关系。
这会儿倒不慌。
“狩猎何时开始?”裴莺问霍霆山。
“一刻钟后。若是山中那头大虫未离开,此番我便将它猎回来给夫人做一件大氅。”霍霆山嘴角微勾。
裴莺不赞同,“别了吧,挺危险的。”
然而这话只换来某人一声不屑的轻呵。
裴莺:“……”
如今冬狩只是娱乐活动,并未成为国家性质的活动。因此周围以私家奴仆为主,并未出现幽州军和旗帜,气氛轻松得很。
霍霆山说一刻钟,便真是一刻钟。
一刻钟后,未时至。
各家相聚于主帐前,腰挂环首刀的男人扬声道,“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妄中,此乃乐事也。今日相约诸位在此,意与众位同乐,还望诸位莫要过于拘谨。”①
一呼百应,应答声不绝。
霍霆山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发了话后首先翻身乘上乌夜。
以男儿为主的狩猎队先行出动,霍明霁、霍知章和孟灵儿,三人都跟着去了。
霎时间马蹄鸣动,犬吠声缭绕,还伴有鹰隼长唳。
裴莺其实也有点蠢蠢欲动,打猎啊,左牵黄,右擎苍,亲射虎,看孙郎……
但想归想,郎君们一走,各家夫人纷纷上前和裴莺交际。
赞美不绝于耳,夸她的,夸她女儿的,夸她两个儿子的,然后再旁敲侧击她喜欢怎么样的女婿和儿媳,是否已有人选。
她们旁敲侧击,裴莺和她们打太极:她无什要求,得她眼缘即可,但孩子父亲那边她作不了主。
好不容易从贵妇堆里脱身,裴莺双目无神,“不成,不能再那样了。”
和当初的裘家四夫人的恬静不一样,那些个贵妇个个都人精,应付起来颇为废心神。
裴莺看向跟着她的武南然,“南然,我们也去狩猎吧。”
聊也和她们聊过了,既然如此,她也去狩猎不过分吧。
武南然无异议。
于是等裴莺再回来,便告知贵妇们她也要去狩猎,贵妇们面面相觑。
北地的民风彪悍,女郎狩猎自然也有,不过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儿女都大了,早已不骑马。
不过亦有人例外。
“狩猎好,裴夫人我和您一道去。说起来我上回狩猎还是两年前,当时和我家赵郎同往,那会儿我运气不错,猎了只狐狸。”说话的是赵家的夫人林画屏。
裴莺笑着说好,“不过我初学箭术不久,准头一般。”
箭术是学骑马时顺带学的,上的霍氏速成班,说“准头一般”已是自行拔高水平。
林画屏笑道,“州牧夫人真是谦虚。”
裴莺:“……”
武南然给裴莺挑了一匹温顺的红枣马,裴莺上了马后,和林画屏一同驱马入林。
丛林茂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林画屏:“听闻夫人您去过不少地方,冀州、并州和北地都去过,真令人羡慕,不像我,嫁入赵家后,便从未离开后玄菟郡”
“外面渐乱了,玄菟郡安逸,在此地待着也不错。”裴莺说。
此番随行的人算不得多,加上卫兵十来人罢了。
前些天下了雪,马蹄缓步行走时声音不大,在逐渐深入时,裴莺听到了林中深处传来的谈话声。
“……表姐远嫁了荆州刺史幺子,听闻那边和益州打起来了,也不知表姐如今如何。”
“嘘!别说了,这话题有些危险,你莫要忘了父亲叮嘱,此番来冬狩是禁止提及政事的。”
“这应该也不算政事吧。”
“界线颇为模糊,但还是小心为上,既然霍幽州禁提政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也是。”
裴莺愣住。
禁提政事,为何?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裴莺心头疑云重重, 但此事不好对外人说,只能将之暂且压在心里。
她还想继续听,看能否收集更多的信息, 然而此时林中深处传来一道怒气冲冲的虎啸。
“吼——!”
飞雀惊起, 林叶颤抖, 叶上的雪簌簌的掉下来。
裴莺惊愕地看着林中深处, “竟真有虎……”
林画屏稍愣过后大喜,“裴夫人, 我们过去看看吧。”
裴莺心想北地果然民风彪悍, 这听闻虎啸不是避让, 居然是看热闹。
大概是捕捉到裴莺那一丝迟疑, 林画屏安慰道:“且不说霍幽州带了不少人,单是大将军之能整个幽州有目共睹,您安心便是。”
裴莺半点没被安慰到。
幽州地处以北, 这一带老虎都是东北虎, 野生的成年雄虎的体重能达到三百斤, 雌虎体型偏轻, 但也能长到两百五斤。
这一爪子下去, 坚硬如树枝都能轻松挠断,更别说血肉之躯了。
裴莺回头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十来个卫兵,人不算少了,“行, 那就过去瞧瞧。”
前往丛林深处的途中, 裴莺遇到了从其他方向赶来的小郎君。他们一个个兴致勃勃,还有人在赌那只大虫是雌是雄。
看见裴莺, 小郎君们忙收起嬉笑,向裴莺见礼。
“州牧夫人。”
“州牧夫人。”
他们马匹后挂了不少猎物, 有山鸡,有狍子,还有一个少年郎的马后竟挂了头气绝的野猪。
裴莺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幽州少年郎未来可期。”
小郎君们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夫人谬赞,我们运气不错罢了。”
有一人问:“州牧夫人,您也是去看猎大虫吗?”
裴莺颔首:“确有此意。”
小少年又说:“我们亦是,州牧夫人,我们能和您同往吗?”
裴莺自然不会拒绝。
来时路上能听到愈发凶狠的虎啸,仿佛困兽暴怒,雷霆之怒砸下,砸得人一颗心惴惴不安。
裴莺座下的红枣马被虎啸震得有些踟蹰,步子越来越慢。原本跟在她身后的过大江给另一个卫兵使了个眼神,两人同时驱马上前,两匹马落后红枣马半个马身,一左一右将之夹在中间。
随着逐渐走近,那阵虎啸反而听不到了。又走过一段路后,裴莺看到不远处围着一圈人。
有卫兵,有各家家仆,也有先一步到来的其他狩猎男儿。不知包围圈内发生了什么,里头陡然有人大声喝好,一时之间喝彩连连。
林画屏颇为可惜,“看来我们来迟一步了。”
这时有人注意到裴莺来了。
“裴夫人来了!”
这一喊,不少人回头往后看,包围圈自动分开一个口子。
也是这时,裴莺才看到内层之景。
霍霆山站在一头橘皮黑纹大虫旁边,周边那一片雪色尽数被染红。他手中的环首刀刀尖垂下,鲜红的血滴沿着刀面蜿蜒,最后在尖端滴落汇聚成小血泊。
陈威站在旁侧,双手拿着一把霍霆山方才用过的长弓。
这头倒地的吊睛大虫中了三箭,双目位置各刺入一箭,另一支则从鼻子没入,从上往下倾斜,再射穿它的下颚骨、以一种封嘴的姿态穿出。
霍霆山甩了甩刀,而后将环首刀归鞘,“夫人来了。”
裴莺还骑在马上,在他一步步走近时,将这人从上往下打量了遍。
霍霆山失笑,“夫人莫忧,无事。可惜此番碰到的是头雌虎,估计才成年,体型小了些。”
裴莺看看那头两米多的雌虎,有些头皮发麻:“……你认真的吗?”
“当然。”霍霆山勾起嘴角“我说过要猎它回来给夫人做一件大氅,自然不会食言。”
林画屏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心里不住艳羡。
带着孩子二嫁,能加入霍家当正室已是不得了。夫君不仅位高权重,还遣了后院,只守着一人过日子。
今日到场的各家主事人,谁后院里没几个姬妾,就是庶子庶女也有不少。
贵妇团中羡慕她夫妻和睦的不少,言道她家中只有一个庶女,夫君又是少年时的竹马,感情不必说的深厚,却唯有她自己知晓,家里后院那朵解语花可不是善茬子,只是这些事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不为外人道也罢了。
“夫人也来狩猎?”霍霆山看到了裴莺马后挂着的小弓。
周围人多,裴莺没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逃避贵妇们的恭维才入林子里的,“嗯,学了箭术,若是不用未免浪费。”
霍霆山眉梢微扬。
这懒骨头居然肯亲自驱马打猎,莫不是营里发生了些什么事。
“既然如此,我随夫人同往吧。”霍霆山翻身乘上乌夜,又命卫兵先将倒地大虫抬回营中。
其他人听闻他要携裴莺同猎,纷纷乐呵呵的借故离开。
“这大虫被大将军您收拾了去,那我得去寻其他猎物了,否则空手回营,得被拙荆念叨。”
“李兄,我同你往东走吧,大虫是在大西猎的,想来有不少猎物为了逃避大虫跑到了东边。”
围聚在一起的众人很快散去。
林画屏在此处见到了她的夫婿,方才又听霍霆山要和裴莺一同打猎,她干脆跟着自己的丈夫:“裴夫人,回见。”
裴莺笑着颔首:“回见。”
等周围人相继离开后,裴莺呼出一口浊气,一转头就看见霍霆山目光含笑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洞悉了一切。
“作甚?”裴莺看他一眼。
霍霆山:“只是觉得夫人的胆儿着实有些小。”
裴莺低声反驳:“不小,若我真的胆小,方才听闻虎啸便不会过来查看。”
“也是,区区虎啸算得了什么,夫人以前没少捋虎须。”霍霆山意有所指。
裴莺:“……”这人真是。
“夫人和那些个贵妇,没一个聊得来的?”霍霆山问。
裴莺这会儿和他实话实说:“她们赞美之词滔滔不绝,还不重样,叫人怪难为情的。且不少人都想打听家中三个小孩儿的婚事,儿子们的婚事我想你已心有盘算,不便和她们多说。但她们似不死心,还把女儿们见到跟前和我见礼,都是没影儿的事呢,真忧心说了些什么令她们会错意,平白给人家希望。”
霍霆山嗯了声,说儿子们的婚事不急,而后又道:“若有得夫人眼缘的妇人,往后多走动无妨,这场冬狩本就是给夫人交友用的。”
他说的随意,裴莺却怔住,“给我交友?”
“不然夫人整日宅在家,都闷得快长小蕈了。”霍霆山笑道。
裴莺见他笑她长蘑菇,懊恼的同时又有些复杂。
虽然嘴上和贵妇们打着太极,但私心里她确实觉得他在北征前组织这场冬狩,是为了给两个儿子相看。
原来不是……
裴莺缓缓垂下眸子,“其实还好,我也不是很闷,合拍的好友难寻,强求不得。”
霍霆山:“无妨,多看看总归无错。”
裴莺正要接话,忽然窥见眼角处有东西在动,她下意识看过去,刚好看到一抹灰白色,好像是兔儿的尾巴。
“有兔子!”裴莺惊呼。
霍霆山顺着看过去:“夫人不是说打猎么,猎物送上门来了,去吧。”
裴莺还真去了,拿着她的小弓,带着那条从州牧府里领出来的黑皮猎犬,“乌云,随我来。”
猎犬尾巴摇得飞快,刚要跟着上前,听男主人说:“堵着就行,别咬死了。”
猎犬叫了声当应答,随即钻进灌木堆里。
裴莺拿着轻盈的小弓,驱马靠近。那只兔儿在猎犬的驱逐下一直没能钻进灌木里,裴莺从箭筒里抽箭搭弓。
霍霆山看了眼她的姿势。
嗯,姿势很标准。
“夫人是个好学生。”他说。
那根纤长的手指松开,弓上的箭矢“嗖”飞了出去,然后射在了距离兔儿还有两个马身的位置。
霍霆山:“……”
裴莺僵了下,转头看霍霆山,男人轻咳了声,“第一回找找感觉很寻常,下回将箭头往前些定点就中了。”
裴莺再次搭弓,瞄准放箭。
“嗖”的一下,这回箭矢插在了距离兔儿一个马身的位置。
裴莺耳尖开始冒热气,都没好意思转头看他,但这人径自道,“比方才有进步,夫人孺子可教也。”
裴莺耳朵彻底红了,“霍霆山,你别说话。”
男人轻啧了声,“怎就说不得?”
裴莺不理会他,第三次搭弓。
乌云这时忽然一个爆冲,跃到灰兔前面,受惊的兔儿下意识急刹车想往旁侧走,裴莺的箭就在这时放出。
这回确实是射中了。
射中了兔子的背部,但是因着箭的力度不够,箭头只没入半截。
裴莺刚要高兴,就见那支本就摇摇欲坠的箭脱落了。
美妇人抿了抿唇。
“嗖——”
一抹流光掠过,精准钉住了兔儿的腿,裴莺这才看清原来钉着兔儿的是一把短刃。
她看向霍霆山,后者已下了马,几步过去将那只尚未断气的兔儿拎起来。
“夫人今日战绩不菲。”他笑道。
裴莺:“……这也不算我的。”
“夫妻为一体,如何不算?”霍霆山收回短刃。
霍知章带着猎物回到营地时,就听说父亲猎了一头大虫,他也没多少意外。
当初在林中听闻虎啸,且虎啸不久后衰弱时,他便知晓多半是父亲将那头大虫拿下了。那不算什么新鲜事,前些年父亲冬狩,也猎过大虫。
霍知章更关注旁的,他和妹妹约了比试,如今狩猎时间将将结束,准备盘点赛果。
踩着时间点,林中出来一行人马,为首的正是孟灵儿。她身后除了陈渊和两个卫兵,旁侧还有两个锦衣小郎君。
霍知章走过去想和妹妹盘帐,却见这时其中一个锦衣小郎君将自己马上挂着的猎物给了孟灵儿。
“妹妹,你我之间的比试不可请外援。”霍知章连忙说。
孟灵儿:“非也,这都是我猎的,陈校尉可以为我作证。”
陈渊颔首,“确实是小娘子猎的。”
霍知章难以置信。
孟灵儿笑眯眯道,“此行猎太多了,我和陈校尉他们拿不完,恰好赵小郎君他们经过,便托他们帮我带一些。”
经妹妹这般一说,霍知章后知后觉她和陈渊的马上都挂了不少猎物。
有山鸡,有兔子,还有肥硕的田鼠,还有一头体型颇为大的狍子……
除去那头大狍子,其他猎物的体型不算大,但胜在数量很多。若是按之前定下的、一大换三小的规矩算,他没有胜算。
霍知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孟灵儿见他面有败色,不由得意,“二兄轻敌了吧,往后莫要小看女郎。”
另一边。
先行狩猎回来霍霆山和裴莺已经在烤肉了,烤的正是之前裴莺射的那只兔子。
炉子上还放着鹿肉,鹿是霍明霁猎回来的,兔子肉放在旁侧大小鲜明,没一会儿,肉滋滋的冒出油来。
裴莺席地而坐在铺地的毯子上,看着霍霆山烤肉,看他片刻,忽然想起之前林中听到的对话。
禁提政事。
只是一场冬狩罢了,为何禁提政事?
自己想不明白,裴莺干脆问他,“霍霆山,为何冬狩要禁提政事?”
山高皇帝远,幽州之事长安鞭长莫及,更别说如今皇权衰弱,霍霆山这人向来狂,她不觉得他会畏惧皇权。
正在烤肉的霍霆山动作稍顿,“夫人何处听来要禁政事的?”
裴莺没瞒他:“方才在林中听了一耳朵,有人说荆州和益州开战了,担心自己远嫁到荆州的表亲,另一人说禁提政事,让她别说了。”
霍霆山面色如常的继续翻着烤肉,“确实是我下的令,这场冬狩本就是娱乐,若是四处议政反而变了味道。”
裴莺黛眉微皱,觉得这说法有几分古怪,但此时却听他扬声喊不远处的小辈,把他们通通叫过来。
小辈过来了,且皆面带喜色,裴莺也不好继续说那等话题。
霍霆山指了指炉子上,“来尝尝你们母亲今日的战绩。”
还未彻底从和妹妹比试败北中走出来的霍知章大为震惊,“您竟猎到了鹿?母亲您不仅才高八斗,还是武曲星转世,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裴莺:“……”
霍霆山勾起嘴角,也没纠正儿子的说法。
裴莺忍着那股羞赧,指了指旁边的兔子,“鹿是明霁猎的,我只猎了一只兔儿。”
霍知章尴尬挠挠头。
一旁的霍明霁此时开口,“子侍母天经地义,鹿亦算是母亲的。”
“兄长说得是。”霍知章立马又说:“母亲首回狩猎,能一举击杀这胖兔已是非常了不起。要知道,那些资质平平的初学者最开始连兔儿毛都挨不着。”
裴莺:“……”
霍霆山闷笑出声。
裴莺转头轻瞪了眼身旁男人,“霍霆山!”
霍霆山见她玉颊染粉,一双水眸似嗔似恼,有些心痒了:“夫人莫和这小子计较,他向来愚钝非常。”
霍知章一脸懵。
狩猎之人渐归,初始时众人皆是围观营前的大虫,好一番惊叹,而后才带着猎物回到各家营地。
烤肉饮酒,投壶射箭,欢声笑语不断,好不快活。
裴莺也在吃烤肉,兔子肉烤得刚刚好,再沾点白糖,焦甜焦甜。新制出来的白糖少得很,一家五口没张扬,偷偷自己用。
霍知章满足喟叹:“此物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裴莺看着霍知章,若有所思。
他们是午后未时出行狩猎的,从红日高悬一直待到日薄西山,待酒尽肉饱,众人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城。
回到州牧府后,小辈们辞别双亲回自己的别院。
裴莺见霍霆山往书房去,待他离开后,她也出了主院。
不是去后花园,也不是尾随霍霆山去书房,而是往霍知章的院子去。
裴莺并不知晓,在她离开不久后,原本该去书房的男人走到一半似想起什么,转身回主院。
“夫人呢?”霍霆山没看见裴莺,却见辛锦在院中。
辛锦:“夫人出去了。”
霍霆山听她说出去,眉心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人肯定还在府中。
如今将日落了,她不可能这时外出。
但是,她为何不带女婢?
霍霆山转身往院外走,问了院门口的卫兵。
霍知章刚回到自己屋子,就听女婢来报说裴莺来了,少年郎大惊,忙放下喝到一半的茶,速速出门迎接。
“母亲若有事吩咐,让人传儿子过去便是,何须自己来一趟。”霍知章给裴莺见礼。
裴莺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且饭后走动消食也好。”
不是什么大事,那也是有事。霍知章干脆开门见山,“母亲但说无妨。”
“知章,我听闻南方打仗了,这仗为何而打?”裴莺问。
可能是酒足饭饱,也可能是裴莺的声音太温和,霍知章很自然说,“荆州州牧丛六奇称帝了,这等乱臣贼子冒出来,自然得挨收拾。不过母亲您莫忧,那是南边的事,暂时与我们幽州无关。”
裴莺结结实实愣在原地。
州牧称帝?
赵天子尚在世间呢,他居然敢称帝,这名声不要了?
莫非……
裴莺忽然打了个激灵,“知章,你老实告诉我,赵天子是否山陵崩了?”
这话说完,裴莺在他面上看到了迟疑、懊悔和纠结,那一瞬她的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
霍知章没忘记父亲的吩咐。
父亲不让提赵天子山陵崩,而最开始母亲所问之事和先帝无关,他便说了。只是未曾想到随口一说,母亲竟这般敏锐。
这可如何是好?
霍知章心里苦,忽然间发现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来到了他的院口。
“知章,你和我说实话,赵天子还在不……”裴莺见他神色惊惧地看着她的后方,下意识回头。
那一瞬,她和霍霆山四目相对。
第110章
在那道冰冷阴沉目光的注视下, “父亲”二字哽在喉间,有一瞬霍知章只觉自己如坠冰窟。
他傻眼了,整个人呆呆的, 脑中唯有一个念头:他完蛋了。
裴莺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霍霆山, 不用霍知章回答她, 她已隐约知晓答案。
看来赵天子真的驾崩了, 不过这是何时的事?
裴莺怔怔地看着霍霆山,这一刻, 她的思绪忽然拉回到了北征回程时。
离开呼禾郡后, 霍霆山沿途再也没入住城邦, 而是随军宿在城外, 再从旁侧绕城而过。他不入城邦,她自然不可能去,于是后面那一路都在城外扎营。
她有问过他为何如此, 当时他说以前城外多林匪, 绕城可查是否有林匪踪迹, 有的话顺手除了。
她当时并未怀疑。
再后来就是回到玄菟郡, 这人特地带她走南门, 避开了迎接的百姓群;还有西郊别院之旅,她还在睡梦时就被带着挪了窝,亦是他干的好事。
之前的疑惑如今通通都有了解释。
赵天子驾崩了。
当初她和他曾有过约定,若是赵天子驾崩, 他们就和离……
天际最后一缕余晖淡去, 黑暗如潮席卷笼罩,整片天幕都暗了下来。天刚刚黑, 院中还未来得及点灯,沉甸甸的暮色压在每个人脸上。
裴莺逐渐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在暮色中宛若高耸的山岳。
霍知章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明明只是几息而已,但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他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住后颈,在沸腾的油锅里上上下下,每一下都是煎熬。
终于,霍知章看到他父亲有了动作。
身着玄袍的伟岸男人快步走进院中,他来到美妇人身前,喉结微微滚动,“夫人。”
裴莺没应,如今她脑子乱糟糟的。
这人无数回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结果天子山陵崩后,他自己却封锁了消息不让她知晓。
霍霆山握住裴莺的手,他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将她牢牢包裹在其中,“夫人先随我回去,等回去再说。”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
霍知章不由瞠目。他敢保证过往十八年以来,他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温和,甚至算得温柔。
裴莺被牵着慢慢离开霍知章的院子。
霍知章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绝望的闭了闭眼。
父亲现在不和他算账,后面追账肯定更厉害。完了,他的小命忧矣。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得去向兄长求救,兄长一直比他聪明,肯定有办法救他狗命……
这时微微刮起了风,冬日的夜风吹在面上,阵阵的凉意令人哆嗦。
裴莺混沌的思绪忽然清晰了不少。
她和他有和离协议不假,但如今外头正乱,就算和离,也是天下太平那时和离。外面世道危险得很,她可不想再被莫名其妙的势力掳走,不得不和女儿分离。
这事就这样揭过去了?
当然不!
这人瞒她许久,有错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