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添些姜片下去,一碗鱼汤下肚浑身尽暖,滋味着实不要更好。
小姑娘听了惊叹不已,“娘亲,往后还冬捕吗?我也想去冬捕。”
“这有何难,明日下午,嗯,或者今日也可。”裴莺想起那日的冬捕。
那天是早上去冬捕的,午时前就回了,花不了太多时间。
现在是午时刚过,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运作。
时间完全够。
孟灵儿雀跃道:“择日不如撞日,娘亲,不若就今日去冬捕吧。”
裴莺自然是应的。
冬捕前的准备并不多,渔网,几柄长枪长戟,用来做饵料的鸡肝,以及马匹和负责起网的壮丁。
冬狩未至,冬捕也算是一项娱乐活动。在出发之前,裴莺遣人去问了父子三人,问他们是否想同往,最后都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于是第二场冬捕提上日程,不过这回是一家五口共同参与。
如今已经过了十二月中,天气比之前冷了许多。
裴莺穿得比那日多了些,她捧着汤婆子坐在马车里,颈脖围了一条毛绒绒的兔毛领巾,半张脸埋在软白的兔毛里,几乎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旁侧的帏帘不时被风掀起少许,有凉风溜进来,每到这时裴莺便往侧边倾一点,待避开那阵凉风又凑到窗边看。
外面,女儿和她二兄在赛马。两人你追我赶,将那迎面呼呼刮来的寒风当无物,一路欢声笑语不断。
霍霆山今日没有骑马,和裴莺一同坐马车,这会儿见她一个劲地往外看,“夫人这会儿想骑马了?”
“非也,我只是觉得年轻真好,活力十足。”裴莺感叹说。
霍霆山当即笑她:“这和年轻有什关系,夫人若是把浑身的懒骨头收一收,照样可出去骑马。”
裴莺:“……”
这人这张嘴又开始作妖了。
“你今日怎的不去骑马?”裴莺故意问他。
霍霆山懒洋洋靠在软座上,“有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我如今也被夫人传染了懒骨头。”
裴莺一言难尽。
待到了冰河边,霍霆山先下了车,而后再将裴莺搀下来。
那边,先一步抵达的三兄妹已经开始忙活了。
霍知章手持一柄长戟,试探了翻冰面的硬度后,径自踩上。他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很快找到一处适合的凿冰点,“兄长、妹妹,这里来。”
提着长枪的霍明霁朝弟弟走去。
孟灵儿不急着去,她拿了一张渔网,在陈渊的协助先将渔网的一端挂到马匹上。
霍知章唤完人后开始干活,双手握着长戟对着场面狠狠一戳。
戟首的侧方有一个半“井”的设计,尖端戳入冰面后,将脚踩在半“井”横杠上,用力一蹬,没入大半的戟首彻底钻入冰层中。
今日冬捕的主力军是三个小辈和陈渊等,裴莺和霍霆山都只是站在旁边看,没下场。
他们看着兄妹三人动力十足的凿好了冰孔,再撒网静待。
霍霆山想到了那日的鱼汤:“夫人那日炖的鱼汤不错,来看今日……”
这话没说完,却听那边“啊”了一声。
是霍知章。
他一直站在冰窟窿边,眼见放网已有一段时间,想着伸手拉一小段,看网上结鱼了没有。
结果这一伸手拽,下头恰好传来一道恐怖的拉力,他猝不及防被带得前倾,若再往前两步就该掉进冰窟窿里。
也亏得霍知章自幼习武,惊慌过后双脚岔开,迅速稳住下盘。
裴莺被那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那边走,却被霍霆山握住手腕,“没事,让那小子自己折腾吧。”
裴莺转头看他,见他面色如常,是半点都不担心,她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又冒出来了,“霍霆山,你这教养孩子的方式挺多变的。”
男人长眉微扬,“夫人何出此言?”
裴莺打量他:“之前囡囡说想出去游肆,你让她抓紧学业,这会儿知章都险些掉进河里了,你却说没事。”
霍霆山一顿,随即解释道:“夫人,那小子十五岁未及就随我上战场了,他功底如何我很清楚,方才那点小情况出不了事。”
裴莺不说话。
霍霆山继续说,“至于小丫头,她一向求贤若渴,极讨先生们喜欢。北征那些时日,军中不少先生都很是挂念这位聪慧的弟子。我之前会那般说,也是听公孙良他们念叨多了,若有下回,我不拘着她就是。”
裴莺黛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
真如此吗?
河面上,霍知章站稳脚跟后,对后面两人说:“兄长、妹妹,下面有大货,我觉得可以收网了。”
“那就收网吧。”霍明霁说。
孟灵儿站在更远些,听到收网,当即牵着马匹往前。
幽州军用的都是好马,匹匹身强体壮,但这会儿,马鞍上挂了渔网的马匹只往前走了一步,而后竟是走不动了。
孟灵儿大惊,“一匹马居然不够?”
陈渊迅速牵了另一匹马过来,将渔网分挂在另一匹马上,两马合力。
这回是拉动了。
只是……
成功从冰窟窿里拖出一小节渔网后,霍知章眼尖地看见刚出水的渔网出现了裂口:“不好,渔网要断了!”
冰窟窿周围的人皆是一惊。
像是应验了霍知章的话,站在旁边的霍明霁也看到渔网原先的裂口在两道力的拉扯下“咯滋咯滋”地飞快扩大。
“不管了,能收多少收多少,赶紧拉!”霍知章已经上手拉网了。
时间紧迫,来不及套其他的马,周围人一拥而上,徒手拉网。
裴莺也从河边踏上冰面,不过她最初和霍霆山站得远,加之在冰上行走经验不足,不敢走太快,因此等她来到时,收网已经结束了。
后半截渔网破了,被拉上来的只有小半张。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前端被拽上来的网上缠了几条鱼。
霍知章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却还是觉得郁闷得紧。
这网是他亲手撒的,本想在双亲和妹妹前大显身手,结果大鱼没捞着,这网也破了。
难不成今日不宜冬捕?
裴莺见他面带沮丧,安慰道:“都是这网不好,改日换张更好的网一定能捕到鱼。”
霍知章耳朵红了,那抹红晕一直从耳廓蔓延到脸颊,“母亲,不关网的事,就是我运气不好。”
他如今用的是丝缕渔网,这可是最好的渔网了。如果类比战场,如今他已手握最锋利的刀,就这样还败北,哪能再怪兵器。
霍知章羞愧的同时,又忍不住感动。母亲待他真好,为了不让他气馁,居然连这等胡说都说得出来。
裴莺看他的表情,将他心里所想猜了个大概,顿时无奈道:“方才我说的并非假话,其实有比丝缕渔网更好的渔网。”
丝的价格昂贵,因此丝缕渔网非富贵人家都用不起,普通人家通常只用麻带或草藤编网。而和前者对比,后者的成本低廉,但相对的,麻织的渔网远没有丝制来得柔韧。
在捕鱼业迅速发展的明清时期,出现了另一种渔网,那就是龙骨渔网。
龙骨渔网之所以称为“龙骨”,是因为它的材质中含有小木棍,以丝和小木棍混合编织,以此兼备柔韧和稳固。
不仅渔网的材质有蜕变,连渔网的款式也有了进阶,远非千年前可比。
裴莺语气寻常,听在霍霆山却觉得熟悉。香皂问世、佳酿和糖被制出前,她好像就是这般说的。
比起霍知章的全然不信,霍霆山直接问,“夫人口中的渔网需以何材质打造?”
“丝和木头足矣。”裴莺又问,“军中有擅捕鱼织网的将士吗,我将编织之法大抵和他说一说。”
“有啊!陈校尉就会。”有人立马接话。
裴莺转头看向接话人,和女儿四目相对,后者无辜地眨巴一下眼睛。
第107章
裴莺沉默片刻, 把陈渊叫到一旁,把地方腾出来给兄妹三人收拾地上的鱼,而她则开始给陈渊说龙骨渔网。
龙骨渔网的构造其实不复杂, 就是将木棍和丝编织在一起, 陈渊很快听懂了。
他颔首说, “主母, 我已知晓。不过现下别院中无丝缕,只能托人回城寻绣房。”
“此事不急。过两日就是冬狩了, 他们估计也没心思捕鱼。”裴莺笑了笑。
这般说着时, 她却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现在的生产力不高, 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丝, 不然将“龙骨渔网”通过邸报的当时传到百姓群中也不错。
陈渊:“那此事我回城以后办。”
按理说到这里,此番交谈已结束。但是裴莺想到女儿,她迟疑着问, “陈校尉, 我囡囡上堂时是否话不少?”
千人千面, 霍霆山麾下的将士性格不一。比如熊茂耿直, 秦洋儒雅, 沙英健谈,而陈渊……
据裴莺观察,这位陈校尉的话很少,他是一位沉默的执行者。
平日他哪怕和同僚待在一起, 也仅偶尔搭话, 绝非活泼的性子。这样的人是很有距离感的,用现代的词来说就是“高冷”, 你说话他若不接,就无从靠近。
北地偏旱, 不似南方有水乡之称。玄菟郡附近无大江大河,可是女儿连他擅长编渔网都知晓。
裴莺脑中莫名浮现出一副画面。
她那个平日就挺活泼的女儿,像只小喜鹊一样围着一棵树叽叽喳喳,最后树受不了了,抖了抖树梢,抖出几粒小果子。喜鹊儿吃了果子以后,继续叽叽喳喳。
周而复始。
裴莺以前就是教书的,虽说不上桃李满天下,但接触过不少学生。
有的学生见自己和老师的年龄相差不算很大,直接把老师当朋友,不限于询问和课业有关的问题,有时候聊着聊着,还会聊到生活上。
裴莺很开心学生敏而好学,但有时候也有一点点甜蜜的苦恼。
因为真的太缠人了。
“好学是好事,孟小娘子她很好。”陈渊正色。
话毕,他看了下裴莺的脸色,似在担心什么,又说了句,“烦请主母莫因此事训诫她,孟小娘子她很好。”
裴莺稍怔。
第二次了,同一句话他说了两回。第一回是老师对爱徒的喜欢,那第二回……
裴莺狐疑,看着陈渊的目光里多了点其他东西。
四目相对,片刻后陈渊不自然的侧头移开眼。
就是这个小动作,令裴莺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件不得了的事。
此番出来冬捕不止带了一张网,上一张坏了,霍知章拿新的重新撒网。
小辈们调整好情绪,重新投入到这场冬捕中。但裴莺的情绪却没这般好调节,她的复杂心情一直持续到冬捕完,再到晚膳全鱼宴结束,最后到回夫妻双双回主屋。
霍霆山见裴莺回来后就坐窗牗旁的软榻上,眼睛看着窗外,然而窗外是黑漆漆的庭院,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一个下午心神不定,夫人在想什么?”
裴莺:“……没有。”
霍霆山走过去,将人拦腰抱起,“既然没有,那就早些安寝吧。”
后背挨到软榻上,裴莺径自往里面挪了挪,将外侧的位置腾出来,而后捞榻上的小软枕抱着,继续想白日的事情。
她觉得,陈渊可能对她囡囡不止是师生情。但这事没有证据,且女儿好像也没有察觉。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唉……
身侧一直没有动静,裴莺翻了个身,看见霍霆山站在榻旁,“霍霆山,你不上来歇息吗?”
男人应了声,随即也上了榻,一如既往将人捞过,“和你夫君说说,今日频频走神是在想何事?”
“没什么。”裴莺嘟囔。那些话让她如何说出口,没影的事儿呢。
霍霆山轻啧了声:“憋在心里,今晚你肯定睡不着。”
裴莺并不相信。
她睡眠质量好,平日躺下去半刻钟不用就能入睡。结果还真让他说中了,她翻来翻去,翻了两刻多钟,愣是没能去见周公。
霍霆山在旁边看着她转,忍不住轻笑了声,“说吧,是何事。”
裴莺叹了口气,依旧说不出口。
霍霆山:“夫人不愿说也罢,只是这般难以入眠也不是事,我助夫人安寝。”
裴莺一开始还觉得他通情达理,直到被捞过去,这人翻身而上,将她笼在底下。
房中昏暗,只有窗牗旁有点月光,而在房中幽暗的的一角里,床榻微微震动,两侧的玉钩轻轻摇曳,右侧的玉钩终是挂不住软滑的罗纱,让之如水般倾泻。
房中不再寂静,呼吸声明显。
沉重的,急促的,偶尔也响起一阵仿佛是野兽叼着肉的、再将之一点一点啃食入肚的啧咂声。
冬夜寒凉,然而裴莺玉面潮红,光洁的额头冒着细密的香汗,不仅是额上,她那枚殷红小痣周围也泛起一层莹亮水色。
这人昨日刮过胡子,但仅一日时间又冒出少许胡茬,裴莺伸手搭在小红痣周围,轻抚了那一小片,想着将那股似疼似痒的感觉抹去。
在昏暗之中,裴莺看不见上方男人的眼中热度更甚,甚至连喉结都狠狠滑动了下,“夫人继续。”
裴莺反应了片刻,才听明白他那“继续”二字是何意,顿时脸颊爆红。
霍霆山见她停下,颇为可惜,男人长臂朝外伸,精准从榻边矮柜上的小碗里捞起一个鱼鳔。
他迅速戴好,手掌朝下,箍着她一条大腿往侧。他的大掌粗粝且带着惊人的热度,在这冬夜宛若成了火簇,裴莺软了腰。
别院主院的床榻不如州牧府的结实,深夜里这张新造的榻发出咯滋的微响。
响声持续了许久,然而听“啪嗒”一下,似什么被解下。
很快,一个小东西被从榻里丢了出来。扔了东西后,那条长臂再次伸向小陶碗,从中又拿了一个新的鱼鳔。
裴莺脑子晕乎乎,被霍霆山抱起时,她抬手勾着他的颈脖,有些事到底忍不住问,“霍霆山,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我知无不言。”这个时候的男人很好说话。
裴莺:“陈校尉今年贵庚?”
抱着人准备往耳房汤池去的霍霆山脚步一顿。
所以她一下午加一晚上,都在想陈渊?
陈渊有什值得她想的。
霍霆山最后确认,“夫人口中的陈校尉,指的是陈渊?”
“不然呢,我就认识一个陈校尉。”裴莺觉得莫名其妙。
霍霆山退回两步,微微俯身,用手指将小陶瓷碗里最后一个鱼鳔勾出来,然后才带着人往耳房去。
裴莺没察觉到他方才的小动作:“霍霆山,你刚刚说知无不言的。”
“二十有六。”男人语气不明,“夫人问他作甚?”
裴莺听闻二十有六,黛眉不由皱起。
女儿今年才十六,这中间差了整整十年,等她囡囡二十,陈渊都三十了。
不行的。
不论其他,光是年龄这一项就差太大了。
没回答他的问题,裴莺又问,“那他成婚了吗?”
霍霆山眯了眯眸子,“并无。”
“还没有成婚啊,为何?”裴莺接着问。
抱着她的男人不答,脚步加快了不少。
从榻到耳房也就几步路,很快就到了。浸入汤泉的那一刻,裴莺满足地喟叹,但这口气刚刚松完,一条长臂圈上她的腰,将她带到池边。
裴莺心头一跳,刚在池子里转个身,人就被摁在了汤池壁上。
“霍……”
事实证明这种助眠方式确实很有效,起码等从汤池里起来时,裴莺眼皮子都睁不开了,待回到榻上,不过几息,她就已呼吸平稳进入梦乡。
一夜好眠,第二日还睡到日上三竿。
一宿过后,裴莺看着外面暖和明媚的冬阳,忽然间思绪开阔。
反正囡囡没察觉,那她也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若贸然行事,不慎将之点破了,说不准还适得其反。
就好像一对不被父母认同的小情侣,外界越不认同,他们反而越紧密。虽然这个举例似乎有些不当,但裴莺确实觉得每个人都有反骨,或多或少罢了。
再说了,陈校尉二十六未成婚,估计也拖不了太久……
裴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暂且将此事搁置,将注意力转移到糖上。
后日就是冬狩了,在冬狩之前她打算将白糖捣鼓出来,时间有些紧,不过冬狩在下午,勉强还行。
之前她制了二十四斤的红糖,扣除派给小辈和自己留下的,可以拿十五斤出来。
“辛锦,帮我去和卫兵说声,让其准备些东西。”裴莺唤来辛锦。
辛锦听了裴莺所需物件,不由惊讶,“夫人,您确定?”
裴莺颔首。
纵然一肚子疑惑,但辛锦还是去了。
和辛锦对接的是过大江。过大江听闻惊愕,“主母需要黄泥土?你确定吗?”
辛锦:“此前奴已确认过,确实是黄泥土无疑。”
过大江一肚子疑惑,他已听闻裴莺今日要制白糖,却百思不得其解,“这白糖和黄泥土有什联系……”
然而没有人能回答他。
揣着疑惑,过大江领着两个卫兵出门去办了。
黄泥土并非多稀有,许多人就喜欢用黄泥土来盘炕和烧制瓷器。
故而接下命令的过大江直接去寻了盘炕的手艺人,从对方手中买了两缸黄泥土。
待过大江离开,手艺人拿着铜板喃喃道:“真是奇了,连未加工的泥都有人要,若那贵人往后来多几回就好了。”
待过大江运着大缸黄泥重新回到西郊别院,时间已来到了午时。
他打听到裴莺在另一处别院,饭也顾不上吃,先行将两缸黄泥送了过去。
在院中的不仅有裴莺,还有霍霆山。
“辛苦了。”裴莺指了个位置,“放这里吧。”
白糖比红糖多一道脱色的工序,然而古代没有高效脱色剂,裴莺只能用《天工开物》里记载的古法脱色,亦是大名鼎鼎的黄泥水淋糖法。
在黄泥送来之前,裴莺让人准备了另外的瓦钵、稻草和漏斗。
裴莺在锅中捣鼓粘稠的红糖浆,见稠度差不多了,便将其倒入漏斗状的瓦钵中:“来点稻草。”
霍霆山将稻草递过去。
裴莺用稻草塞住下口,“成了。”
“成了?”霍霆山惊讶扬起长眉,“这般就可制出白糖了?”
“自然不是,只是第一步成了,过两日得把那些用上。”裴莺指了指过大江方才带回来的黄泥。
其实当初制红糖时,可以同时制白糖。但到底原料少,浪费一点就少一点,加之她也不太确定第一回制红糖是否会顺利,所以稳妥起见只制了一种。
反正糖块和糖浆间的差别仅是水分含量,白糖放在后面也行。
听闻要两日,霍霆山摸了摸新长出来的胡茬,“夫人,后日下午冬狩,在冬狩之前这白糖能否制出?”
裴莺:“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但也不绝对。”
霍霆山:“无妨,出不来就慢慢制。”
时间转眼就过了两日,来到了冬狩的日子。
于玄菟郡的高门豪强而言,今日是个重要日子,哪怕约定在下午的未时初,依旧有许多人天不亮就起床准备。
谁都知晓,冬狩绝非一场狩猎那般简单,它往往还是大型交际会。尤其是霍幽州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未成婚。
若是此番能得他们青眼,嫁去霍家、又或者娶了那位小娘子,一定能带着家族扶摇直上。
别说什么继女不得重视,只要眼睛没瞎、没失忆的,都记得今年六月初的婚事有多盛大。光是四个城门每日派的红鸡卵所需的银钱,都足够令一个小豪强肉疼了。
更别说长安的“裴氏”招牌已名扬四海,而裴夫人就一个亲生女儿,哪能不将之看成眼珠子。霍幽州爱屋及乌,不可能不提携女儿的夫家。
于是小女郎梳妆打扮,小郎君也尤为认真准备,力求此番好好表现。
在一众高门紧锣密鼓准备时,住在西郊别院里的裴莺今日也起了个早,和霍霆山早早来到放糖的小院子。
裴莺仔细看了看,瓦钵的下部已有砂糖结晶了,“霍霆山,把瓦钵架到锅上。”
“父亲、母亲,让我来。”院门口传来霍知章的声音。
他听闻今日制白糖,特地赶来观摩,不仅他,霍明霁和孟灵儿也来了。
儿子喜欢当苦力,霍霆山随他去,退开位子给他施展。
裴莺让霍明霁在黄泥缸中取了泥,再捏成长薄的饼状,“把它盖在糖浆上吧。”
一向沉稳的霍明霁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抬眸看向裴莺,“母亲?”
“娘亲,这般不会弄脏糖浆吗?”孟灵儿也惊讶。
“得盖上面。”裴莺给他们解释,“不知你们是否发觉,这黄泥的粘性不小,世人喜欢选其来烧制瓷器和盘炕。它有很强的吸附性,能吸附掉糖浆里面的杂质。”
霍明霁半懂不懂,但他照做了。泥饼捏了一个又一个,铺在糖浆之上。
裴莺则取了另外的黄泥和水,做了一锅的黄泥水,而后对着锅的边缘往下淋。
裴莺浇水的时候,霍知章心痛得连眉头都结在一块了。
那可是黄泥水啊,如何能和糖浆混一块呢?
水淋了一遍又一遍,裴莺淋累了,换小辈们上。于是在这冬狩日的早晨里,一家五口都在小院中,围着一个锅在淋水。
在霍知章的认知里,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的记忆。
然而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当快到午时时,裴莺揭开了软绵绵的黄泥饼,而他竟在那本该是褐色的糖浆上看到了白如霜雪的小颗粒。
霍知章瞳仁收紧,“这,这是白糖?!竟真有白糖!”
细软如沙,白如霜。
如今是冬日, 北地的冬天也下雪了, 地上铺了一层洁白的雪色, 和小陶碗里的相去不远。
但碗中却是甜的。
哪怕还没对外售出, 霍霆山也看到了不久的将来长安权贵,不, 应该说所有兜里有钱、又舍得花钱追求生活品质的人皆为白糖而疯狂。
“夫人, 这糖着实……”霍霆山难得语塞。
实在是, 任何的词句都难以形容白糖的震撼, 它仿佛不该是此间之物。若在以前,有人和他说有一样东西白如雪、尝着堪比蜂蜜,他一定会觉得那人得了癔症。
霍明霁长叹道, “先生常说我五车腹笥, 立地书橱, 但今日见了母亲所制的白糖, 方知学海无涯, 人外有人。”
“母亲,您如何知晓这白糖的制作方法?”霍知章好奇问道。
他的目光一直黏在小碗上,因此没注意到他面前的美妇人陡然长睫微颤。
裴莺思索着要不要寻个古籍的借口,这时霍霆山开口:“时间不早了, 用个午膳就去猎场吧。糖之事, 回来再说。”
小辈们无异议。
裴莺心里松下一口气,侧眸看向身旁男人, 他面色如常,也没看她, 仿佛方才那一句真是顾及时间才提的。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下一刻这人忽然转过来,他嘴角微勾,那抹笑似别有深意。
裴莺清晰听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但等她定睛再看,这人又好像正常了,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裴莺惊疑不定。
“走吧,去正厅用膳。”霍霆山领人出去。越过陈渊时,他毫不意外见她依旧亦步亦趋跟着,抿着红唇想问又不敢问,并没有看某个年二十有六的男人一眼。
小辈们跟在后面,霍知章对孟灵儿说,“妹妹待会儿少用些午膳,下午二兄猎只狍子回来给你。”
“少吃不了,下午我也要下场。”孟灵儿可不想浪费她的箭术,她习武也有一年,正好借此番冬狩看看成效。
霍知章来了兴致,“妹妹也下场?那到时候我们来比比如何?”
霍明霁淡淡道,“你是五岁开始习武,并非十五岁,怎好意思开口?”
霍知章立马道:“可以定旁的规则,又没说寻常比试。”
“什么旁的规则?”孟灵儿兴致勃勃。
霍知章:“你猎三只小猎物,比如兔子、山鸡和狐狸之类,等于我猎一只大号的猎物……”
“好啊,到时候大兄做见证人。”
他们在后面聊狩猎,走在前面的裴莺和霍霆山也在说话。
“夫人,我观这白糖比红糖易售出高价,到时候第一批柘成熟,先让糖坊制白糖吧。”霍霆山说。
裴莺:“也可,总归多一道流程而已。”
说起卖糖,裴莺不知觉想到了长安。
自裴氏佳酿在长安售卖后,霍霆山直接将“裴氏”招牌经营的账本给她了,所有利润归她管,反而是他要支出会特地开单请账。
每个月账本会更新一回,而看着那上面不断滚动增加的数字,裴莺总会出神。
十三朝古都在如今是什么样的呢?
是书里写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还是“长安雪后似春归,积素凝华连曙晖”。
她还是想去长安。
“夫人,去正厅该往这边。”
裴莺骤然回神,对上那双狭长的眼,有一瞬觉得他这会儿不大高兴。
霍霆山:“想什么呢,路都不回走了。”
裴莺实话实说,“想去长安看看。”
霍霆山一滞,再开口时缓和下来,“夫人何出此言?”
裴莺:“无论是香皂还是蒸馏酒,定价都不便宜,但通通卖出去了,而且还时常断货,长安繁华程度可见一斑。我时常听旁人说长安好,是回望绣成堆的华美,亦是稻米流脂粟米白的充实,未曾去过,总归心有期盼。”
霍霆山沉吟半晌,“往后我带夫人去长安。”
“你怎的老是说些很久以后的事,赵天子仍在,你有什由头去长安。”裴莺随口说。
霍霆山没接话,眸光沉甸甸的。
裴莺叹了口气,“不过如今世道渐乱,很多事只能想一想。”
比如去长安,想去是一回事,能不能去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