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赶工,但不能为了赶时间马虎细节,所以霍霆山定了两日。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要一些酒的半成品,含酒糟的那种。”裴莺说。
昨日她想着是用酿制的成酒直接蒸馏,今早起来后,裴莺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好像不是成品,而是半成品,即带酒糟的那种。她记不太清,但没关系,到时做个对照实验即可。
霍霆山:“夫人想要多少?”
裴莺报了个数。
霍霆山颔首,“好,两日后一并送至。”
“好,劳烦将军了。”裴莺心满意足。
日升日落,时间转眼就过了两日。
这日裴莺方在房中用完早膳,就听辛锦来报:“夫人,大将军找您,说是天锅做好了。”
裴莺欣喜不已,现在才早上呢,速度真快。
待裴莺来到院中,发现除了霍霆山和陈渊以外,霍知章居然也在。
少年郎精神抖擞,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衣裳,一双微圆的眼睛飞快看裴莺一眼,又移开。
“哑巴了?”霍霆山冷声道。
裴莺疑惑转眸,她还是第一次听霍霆山用这种语气说话。
霍知章脊背下意识绷紧,张嘴第一次没发出声,第二回才道:“母亲。”
裴莺僵住了,和霍知章大眼瞪小眼片刻,才说:“不必如此,我和你父亲如今还未成婚。”
“夫人,今日那小丫头好像休沐,我方才让人将她也一并喊来。”霍霆山忽然道。
裴莺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向一旁的霍知章,顿觉头皮发麻:“待会儿不许乱说话。”
这话是对这两父子说的。
霍知章偷偷打量父亲,见他虽未应,但勾着嘴角,别说怒容了,这瞧着还心情颇好,眼底不由掠过一缕惊讶。
裴莺又对霍知章说:“我姓裴,你可以喊我裴姨。”
霍知章从善如流:“裴姨。”
这声喊完,裴莺和霍知章都松了一口气。
霍霆山嘲笑:“多此一举。”
裴莺:“……”
这时孟灵儿来了,她今日休沐,起得比平常晚许多,因此用早膳的时间也晚了不少。
“娘亲,将军,陈校尉。”孟灵儿先后喊了人后,将目光放在霍知章身上,眼里带着些疑惑。
孟灵儿在看霍知章的同时,霍知章也在打量她。
孟灵儿只是疑惑,但霍知章却是震惊。
他那时听她说有个女儿,以为她女儿只是几岁,未曾想竟这般大了。
这看着该及笄了吧。
裴莺向霍知章介绍:“她是我女儿,孟灵儿。”
而后裴莺再给女儿介绍:“囡囡,这位是将军的小儿子,霍知章,霍小郎君,你往后……”
“喊他二兄就行。”有人横空接话。
裴莺偷偷瞪了眼霍霆山,刚刚才和他说不许乱说话,敢情这人的狗耳朵选择性失聪。
孟灵儿在心里皱了眉。
她和这霍小郎君今日不过是初见,非亲非故,连朋友都不是,怎能直接喊二兄呢?
孟灵儿看向裴莺,却见母亲看了那位一眼,而后竟是没说什么。
于是小姑娘乖乖道:“二兄。”
霍知章微微一震,不知所措。
他没有胞妹,家中也没有庶妹,霍家旁支倒是有不少女孩儿,但男女七岁后不同席,且他也不喜带那些娇滴滴的堂妹玩儿。
这忽然冒出个妹妹,叫他如何是好……
一道暗藏锋芒的目光直射过来,霍知章不敢耽搁,“妹妹安好。”
两个小的打完招呼后,都退到一旁,各自尴尬。
“夫人,这天锅如何用?”霍霆山问。
他们如今所处的是庖房的院子,天锅搬进庖房里,裴莺要的半成品酒液也搬过来了。
一坛又一坛,一字排开,足足有六坛之多。
“将军待会儿就知晓了,现在得先把酒液连带着酒糟一同倒进大锅里。”裴莺指了指。
美妇人指着的锅,却不是天锅,而是庖房中架在灶台上的铁锅。
不用霍霆山示意,得了裴莺的话后,陈渊利落揭开酒坛的盖子。
酒坛搬来后,庭院隐隐弥漫着酒香,如今盖子一揭开,霎时酒香四溢。
这酒坛一人可环抱,陈渊直接将之抱起,然后倾斜倒入敞开的锅口中。
“哗啦啦。”水声如柱。
这口大铁锅是后来加制的,有普通小锅的四倍大,用于宴客时烧制菜肴。
一坛酒倒完,这锅只满了三分之一不到,陈渊又拿了另外两坛。
待三坛酒倒完,一锅满了。
“娘亲,这是在做什么?”孟灵儿小声问。
裴莺:“蒸馏酒,你也可以理解为煮酒。蒸馏过的酒更醇香,到时候你……”
裴莺后面改了口:“囡囡不能喝酒,到时候闻一闻得了,或者看我喝。”
孟灵儿不解:“我为何不能饮酒?”
“因为你年纪小。”裴莺认真道:“蒸馏出来的酒非常烈,有时候几口就能醉倒一个人。”
霍知章站在旁边,听着裴莺温声和女儿说话,不由看一眼,再看一眼。
“陈校尉,麻烦生火。”裴莺见酒倒完了。
陈渊拿出了打火石。
裴莺看着他手里的打火石,若有所思。
以草杆作引,火很快就生起来了。
裴莺让烧大火,先煮了一轮酒糟,待其冒出白泡,便拿了铲子在锅中倒腾一周,省得有粘底的。
“陈校尉,麻烦把那个烟囱状的铁桶端过来。”裴莺收了铲子。
这时铁桶闯入视野,一道少年音问:“是直接盖上面吗?”
这天锅是烟囱状的铁桶,下宽上窄,像是圆锥被削掉了上面的尖角。
当初裴莺给图纸的时候,是特地量了大锅的尺寸,因此“烟囱”下方刚好可以和大锅嵌合。
对上霍知章微圆的眼,裴莺稍顿,而后道:“对,麻烦知章。”
“不麻烦,不麻烦。”霍知章忙说。
霍霆山看着霍知章,又看裴莺,转了转手中的扳指。
她这长辈角色倒是进入得快。
扣好“烟囱”后,裴莺让霍知章在其内架好斜状的凹槽,最后将另一口锅正放在“烟囱”的顶部嵌入其中。
如此,一个天锅就正式组装好了。
下方的灶台不断加热,酒液被加沸成蒸气一路往上,待触及顶部正放的那口铁锅,重新在锅底汇聚成液体。
液体负重过多后,滴落于下方斜架起来的托盘上,然后再自动沿着倾斜的小桥梁透过小孔穿到“烟囱”之外去。
“这里要加满水。”裴莺指了指顶部的锅:“且这口锅上的水要保持凉的,如此效率才会高。”
热的水蒸气上腾遇到冷的锅底,有利于快速凝聚成水滴。
待霍知章将水加满,孟灵儿好奇道:“娘亲,这样就可以了吗?”
裴莺:“囡囡,帮我把麻布拿过来。”
“噢噢。”
用麻布将上方锅口紧紧扎一圈,防止漏气后,裴莺颔首:“这回是真的好了。”
灶台底下的火在烧,片刻以后:
“娘亲,这里出酒了!”
“出酒了!”
两道声音几乎叠在一起。而话落,两人都有一瞬的尴尬。
但又控制不住盯着出酒口看,对于这等没见过的新事物,孟灵儿和霍知章都新奇得很。
裴莺估摸着差不过后,换了接酒的碗。
蒸馏酒有“掐头去尾”一说,即头部和尾巴的都不要,因为这部分的酒不仅含有巨量的甲醇,口感还相当一般。
随着天锅中酒气的蒸腾,和侧边酒液源源不绝的滴落,整个庖房都弥漫着一股相当浓郁的酒香。
霍霆山从七八岁便开始接触酒,至今快三十年了,然而却从未闻过这般浓烈的酒香。
像最桀骜不羁的野马,也像最锋利的吹毛利刃,是每个男人的钟爱,叫他不住心驰神往。
裴莺感受到后方那道灼热的目光,干脆让陈渊拿了几个小碗,依次从出酒口接了一点。
“将军、陈校尉,你们要来尝尝吗?”裴莺问,而后又说:“不过这刚蒸馏出来的可能辛辣些,不够醇厚柔和。”
“无妨。”霍霆山上前接了她的酒。
先放置鼻前闻嗅几息,而后男人端着酒碗仰头。
这酒一入口,比霍霆山想的还要带劲,好像火团在灼烧,从咽喉蔓延至四肢筋络,说不出的舒爽畅快。
“好酒!”霍霆山开怀。
陈渊也接了酒饮,一向波澜不惊的俊脸露出惊叹:“此酒一绝。”
“裴姨,我也想饮一碗。”霍知章跃跃欲试。
裴莺记得霍霆山说过他二儿子今年才十七,按理说是不能喝的。但对方是古人,且并非她亲子,她管不到头上。
到底给了他一碗。
“谢裴姨。”霍知章开心接过。
一饮而尽,少年郎眼中的欣喜溢于言表:“我饮酒十年,从未喝过这般独特的酒。”
裴莺:“……”
霍霆山这样养儿子的?
“娘亲,我也想要。”孟灵儿这时说。
这庖房里除了娘亲,其他人都有酒饮,她也想要。
裴莺目光依次看过霍霆山父子和陈渊,这一碗酒下去,竟没有一个面红耳赤的。
不是说刚蒸馏出来的酒辛辣吗?且蒸馏酒的度数比酿造酒的高许多,这三个一碗下去居然跟没事的人一样。
难不成哪个步骤出了点问题,这酒的度数其实和酿造酒的差不多?
裴莺心里不解,又听旁边的女儿小声请求着要喝,她干脆接了小半碗酒:“囡囡稍等,让我先试试这酒是否大劲?”
裴莺不敢一口闷,只抿了少许。
但这酒一入口,她就后悔了。未久放过的酒还很燥,辛辣味直冲上头,裴莺不住掩唇咳嗽,一连数声都未停。
“娘亲?!”
孟灵儿大惊,忙帮裴莺顺气。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伸过,拿走了裴莺手里的酒碗。
“不能喝逞强作甚?”
酒碗拿走后,很快一个呈着水的小碗递到裴莺唇边。
裴莺缓缓抬眸,方才咳过一阵,如今她眼眶微红,玉颊飘粉,艳如三月桃李。她看着停在嘴边的小碗上,目光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混沌。
就在霍霆山以为裴莺会伸手接过唇边的小碗时,没曾想她竟靠近少许,凑近喝了。
霍霆山眉梢微扬,配合着她的动作,将小碗慢慢倾了少许:“不急,没人和你争。”
旁边的孟灵儿愣住。
待水喝完,裴莺安安静静地站着。
“夫人,我送你回去。”霍霆山将小碗随意搁在旁边。
裴莺停顿一会儿,然后摇头:“不能回去。”
“为何?”霍霆山问。
裴莺指了指前面的天锅:“这锅里的酒液还没有蒸完。”
霍霆山:“陈渊会看着,此处不用夫人费神。”
裴莺思索了片刻,认真交代:“陈校尉,那你记得快蒸馏完的时候,尾酒不能要,那些都是不好的。”
陈渊:“裴夫人,何处才算尾酒?”
裴莺:“百分之一处。”
“这回你合该放心了,走吧,我送你回去。”霍霆山笑道。
裴莺没应他,但转身慢吞吞地朝着门口方向走。
霍霆山跟上。
孟灵儿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脑袋有一瞬像是被人强硬塞进了许多粗糙的麻布,又抓着边角猛地拽出。
头疼得紧。
霍知章见孟灵儿脸色变来变去,心里不由冒出个猜想。
她该不会是还不知晓吧?
好似也不无可能,以裴姨抗拒的态度,这事可能会拖着不告诉女儿。
这般一想,霍知章眼里多了些同情。
裴莺出了庖房后,朝着自己的主院走。
手腕忽然被握住,裴莺挣了挣手,没能甩开腕上的大掌,遂扭头看向身旁男人,不满道:“霍霆山,你作甚?”
“怕夫人那双大眼睛又不好使,走路磕着碰着了,我带着你走。”霍霆山本来握着她腕骨的大掌往下,包住那只小他许多号的素手。
“不要你带,你走路特别快。”裴莺嘟囔。
“不快,今日全听夫人说了算。”霍霆山勾着唇。
裴莺见挣脱不开,嘀咕了句。
她身旁的男人哼笑出声:“夫人说说,我这人怎么就忒坏了?”
裴莺一样样地数:“特别霸道,独裁,大男子主义,还心眼多,老是给我挖坑。”
霍霆山唇边的笑容深了深:“夫人对我了解颇深。但敢问夫人,你说的‘大男子主义’是什么?”
裴莺言简意赅:“就是不尊重女人。”
霍霆山轻声哂笑:“尊重是给有能力之人的,就好像路边的野草和名贵的人参,注定会有不同的待遇,我总不能将野草和人参一视同仁,如今也从没有人这般做。不过夫人,我未在心里轻视于你。”
裴莺听着他野草和人参的谬论,不赞同道:“野草和人参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如何能混为一谈?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只不过如今男人能读书,而女人被困于后院,聪明才智无处施展罢了,若有同等的条件,女人不比男人差分毫。”
霍霆山微叹:“夫人,没有这般的条件,除了我给公孙太和他们下令,谁家会肯收女弟子……”
说着,男人狭长的眸子忽然眯起:“夫人见过许多女郎读书的场景吗?”
“自然见过的。”裴莺回答。
这话说完,美妇人蹙起黛眉:“霍霆山,你问这个作甚?”
霍霆山低眸和她对视,她那双杏眸周围的红晕散了些,漂亮的眼睛还带着一点迷蒙的混沌,但又不是全然的浑浊不清。
“我最近总是忧心哪一日醒来,夫人忽然就不见了,如同戏里那些个仙女,抛下凡间一切回到天宫里。”霍霆山低声问:“夫人会离开吗?”
裴莺摇摇头。
霍霆山正要笑,却听她说:“我也不知道……”
一瞬间,他收紧了握着她的手掌,但转瞬又迅速松开。
那速度快得令裴莺觉得手上的痛感是错觉。
“夫人还有女儿在此处,怎舍得弃了她离开?”霍霆山紧紧盯着裴莺:“还是说夫人到时有办法带着她一起走。”
裴莺喃喃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寻常人听不见:“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在这里,明明当时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霍霆山低声道:“待并州的事处理完,我带夫人回一趟北川县,夫人全当回过家了,往后莫要老想着回去。”
裴莺还是摇头:“我不喜欢这里,这里除了囡囡,什么都没有,还经常碰到死人,太乱了。”
“但这里有你女儿。夫人就当做是为了那个小丫头留在此处可好?”霍霆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裴莺不语。
霍霆山看着她的侧颜,暖和的阳光落在她晕着浅粉的玉面上,连那浓密的睫羽都被淬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
她的眼瞳在光下透出清透的琉璃色,质若冰雪,一张花颜漾着潋滟浮光,美得不似真人。
“要回去了。”裴莺忽然道。
霍霆山眼瞳猛地收紧,再次握紧了她的手。
这回他握得紧,并未如上次那般只是刹那就松开。
裴莺吃痛,要甩开他的大手,“霍霆山你又发疯是不是?我都到主院了,不用你带着。”
霍霆山剧烈喘息了两下,胸腔里那颗心从油锅里重新归位。
他呼出一口浊气,按了按胀痛的眉心:“迟早死在你手上。”
裴莺缓步走入房中, 进来后也不关门,直朝着窗牗旁的软榻去。
霍霆山跟着入内,看她慢慢走到软榻前躺下, 看着像要小憩。
“春寒料峭, 夫人到里面去睡。”霍霆山看软榻上没有锦被。
本来已经阖眼的裴莺睁开眼, 水眸里有些疑惑:“霍霆山, 你怎么还在这里?”
被嫌弃多了,霍霆山竟也觉习惯了, 他上前将人抱起, 抱着就往内里床榻的方向去, “待夫人睡着了我再走。”
“我本来要睡着的。”裴莺脑子混沌, 许多心里话不由小声嘀咕出来。
霍霆山走到榻旁将人放下:“行,怪我,我在此给夫人赔罪。”
裴莺脸颊枕在锦枕上, 蹭蹭枕头, 缓缓闭上眼睛:“不用你赔罪, 你去忙吧……”
说话间, 气息逐渐趋向平稳。
霍霆山拉过锦被给裴莺盖上, 目光往下扫过,在裴莺的脚上停顿了下。
方才在外边软榻时,裴莺脱了绣鞋,如今脚上只穿着足衣。
“足衣不洁, 穿到榻上不妥。夫人, 我帮你除了足衣可好?”霍霆山问。
没有人应他。
男人颔首,抬手伸向雪白的足衣, 修长的手指勾住足衣上方的系带,轻轻一拽后, 细带松散。
本来入睡的美妇人感觉到脚上有异,不由蹬了蹬腿,中途好像踢到一堵结实的肉墙。
裴莺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大学本科时代,有一日宿舍组织活动,说要去野炊。待到了目的地,那地方可真漂亮,绿草盈盈连片,地上像铺了一张大毯子。
她和三个舍友想选个好的地方铺大餐布,但走着走着,裴莺觉得这草地不对劲。
每一脚踩下去好似陷得特别深,踩进泥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泥土包裹着。
眼见舍友要走远,裴莺用力拔出脚,还顺带使劲儿踩了一下那困着她的泥土,然而没走两步,她又陷入了泥中。
泥中好似裹携着些粗粝的沙砾,毛刺刺的,踩上去不舒服。
裴莺不由说了几句抱怨的话。
似乎有一声幻听般的叹息传来:“夫人慈悲为怀,不如干脆以身渡了我这滩烂泥,莫要回去了。”
裴莺一觉醒来,金乌已经从东边走到西边了,她抱着锦被坐在床上,拧着愁眉回想着之前。
她记得天锅架好后,便开始蒸馏酒,待出酒后,依次给了霍霆山父子和陈渊品尝。
这三人一碗下去无事发生,囡囡闹着要喝,于是她也尝了一点。
裴莺只记得那酒既辛辣又狂燥,酒劲非常大,后面的事再回想起来,却如同隔了一层水雾。
她好像跟霍霆山回了主院,中途聊了一会儿天,聊天内容……
裴莺冥思苦想,隐约记得好像和他辩论了一番草和人参,至于更多的,却是不太记得了。
“我应该没说一些不能说的吧。”裴莺惆怅叹气:“下回还是不喝酒了,喝酒误事。”
“夫人,您是醒了么?”外面的辛锦听到点动静。
裴莺应了声。
辛锦绕过屏风,“夫人,您还未用午膳,现在给您传膳如何?”
裴莺后知后觉有些饿了,遂颔首。
辛锦低声道:“夫人,还有一事,小娘子来过几回欲要寻您,后面干脆留了水苏在此。方才您醒来后,水苏回去了。”
裴莺心里打了个突:“囡囡她有没有说何事?”
辛锦摇头说没有,“但奴观其神色,似颇为凝重。”
“好,我知晓了。”裴莺心里那个猜测渐浓。
可能是她酒后失言,又或是举止欠妥,被女儿察觉到了。
午膳一直都备着,不久后端了上来。膳食呈上不久,孟灵儿来了。
“娘亲,我听闻那酒水甚是劲烈,您如今感觉如何?可有不适?”孟灵儿问。
裴莺笑着摇头:“睡了一觉,已无事。”
孟灵儿正要再说,见裴莺面前摆了膳,且并未用多少,于是话出口时换成了,“娘亲您先用膳,待您用完膳,我有些事想和您说。”
裴莺执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下:“刚好,我也有事要和囡囡说。”
因着不久后要用晚膳,这一顿裴莺吃的并不多,很快就用完了。
待辛锦将器具撤走,房间只剩下母女二人。
气氛莫名有些凝重。
裴莺先开了口:“囡囡,我得先和你说声对不住。”
孟灵儿的唇紧抿着。
“我曾答应过你起码三年不嫁人,如今因为某些缘故要失约了,大抵是今年的八月,我会嫁给霍霆山。”裴莺轻声说。
裴莺眼睫下压,目光落在桌案上,有些难以面对。
说是起码三年,守约时间却只不过是一个冬季。
“娘亲,您嫁给他是做正室吗?”裴莺听到女儿问。
出乎她的预料,小姑娘这话挺冷静的,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抽泣声。
裴莺抬眸,而后点了点头。
孟灵儿扯出一抹笑:“是正室,那挺好的。将军有权有势,如今占了三州,您嫁给他当妻子,往后无人敢欺负我们母女。”
裴莺:“囡囡……”
孟灵儿目光移开,径自说着,像说给裴莺听,也像说给自己听:“如今这世道比去年秋季还乱,我之前听公孙先生说,长安好像也不太平了。娘亲您生得这般美丽,就算不嫁给将军,总归会有旁人黏着你不放,那还不如寻个稳妥些的当他的正头娘子。”
孟灵儿的语速开始加快:“父亲是去年初秋离开,倘若娘亲今年八月再嫁,几乎也是一年了,比起以前住在咱们家不远的小姚娘子的娘亲要久上许多许多。”
裴莺哑口无言。
孟灵儿目光移回来,声音低了许多:“其实我只是有一点点害怕,害怕娘亲有了新的家庭和新的孩子后,会顾不上我。”
裴莺从自己这一侧的位置起身,坐在孟灵儿旁边,伸手揽着女儿:“且不说我已三十多,无力再生子,就是能生,我也没那个打算。囡囡,我不会有新的孩子,有你一个已足矣,谁也没有你重要,你是我的支柱,唯一的支柱。”
孟灵儿转头看着母亲,她在面前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浓郁到极致的情感,其中有些她看不懂,却不妨碍她因这一眼心头大震。
裴莺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谁也不会有你重要。”
如果不是这个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和现代一模一样的女儿,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或许第一日,也或许是被小吏抓走的那一日,她就会自裁。
心口那个窟窿好像被一点点补上,孟灵儿嘴角忍不住勾起:“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裴莺认真道。
孟灵儿靠在裴莺肩头,轻声问道:“娘亲,您之前说因为某些原因您要嫁给将军,那原因究竟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裴莺沉吟片刻。
其实这话有些说不出口,但刚刚才将女儿哄好,又不愿再惹她心情低落。
裴莺到底是说了。
和一则传言有关,也顺带将之前惠康王看中她一事说了。
孟灵儿脸色剧变:“竟有此事?娘亲为何不告诉我。”
“不想惹你担心,且事情已解决了。”裴莺笑道。
小姑娘眉头皱起又松开,反复两次后道:“若是有下回,一定要告诉我。”
“好好好。”裴莺应道。
孟灵儿撇了撇嘴:“怎么听着像敷衍我,罢了,总归您肯答应。”
在裴莺怀里赖了片刻后,孟灵儿起身:“既然娘亲即将要嫁给将军,那我得去和那个霍小郎君……嗯,我未来的二兄多联络。”
旁敲侧击一番霍家的情况,若是将军后院有个育有子嗣、又有手段的宠姬,她娘亲说不准会吃暗亏。
孟灵儿走了。
裴莺看着女儿背影,无奈摇头。
裴莺觉得或许霍霆山从某些蛛丝马迹察觉到她和女儿摊牌了,今日的晚膳没像平时一样各自用,而是聚在正厅。
除了她和霍霆山,还有两个小辈。
霍霆山率先发话:“这一顿晚宴庆祝今日制酒大获成功,待夫人的米酒在长安售卖,再办一场盛大些的家宴。”
裴莺听着他最后两个字,眼皮子跳了跳,偷偷去看下首的女儿,却见小姑娘笑眯眯的,面上并无排斥。
霍霆山问裴莺:“夫人可有想好,一坛米酒卖几钱?”
裴莺还真想好了,“就陈校尉拿的那个坛子那般大的,一坛卖二十两。”
这个价报完,下首传来一道抽气声。
“二、二十两?”霍知章震惊。
如今一头牛才二两银子,二十两,都可以买十头牛了。
前些年幽州财政吃紧,父亲为了攒钱四处奔波,今日领兵洗劫林匪,明日在幽州里四处翻,看有没有能下刀宰割的豪强。
府中库房常年空荡荡,他每月的月例只有五百钱,也就是四分之一两银子。若按以前他的月钱来算,他需要六年多才攒够银钱买一坛酒。
“对,二十两,价格确实不菲。但只要是现如今举世独有,再配个漂亮些的包装,就一定会有人买的。”裴莺笑道:“香皂当初不也是十两一块,后面亦不愁卖。”
霍知章自然知道香皂,他这回偷偷来并州,出门时就揣了块香皂在身上。
“裴姨,您太厉害了,这蒸馏之术您是如何想出来的?往后家里岂不是日日有好酒喝。”霍知章惊叹道。
霍霆山嗤笑,“多读书,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一天到晚像个猴似的到处窜。你不及你兄长也罢,如今家里多个年岁比你小许多的妹妹,你妹妹也知晓随先生读书,就你依旧不务正业,还好意思讨好酒喝?你小子皮糙肉厚,脸皮那一块是不曾漏下分毫。”
霍知章讷讷闭嘴。
孟灵儿听到某句,心里不住欣喜。
裴莺眉心跳了跳,哪有人这般教孩子的,这对比教育使不得,容易令霍知章对囡囡有意见。
当即裴莺说:“人各有所长,或许知章在旁的方面天赋匪浅,将军莫要太心急。”
霍知章不由瞠目。
既是惊讶于裴莺帮自己说话,也震惊于她敢在这节骨眼上驳他父亲,这和捋虎须有什区别?
霍霆山转头看裴莺,见她细眉微拧着,一副不太赞同的模样,他忽然笑了,“这逆子从小顽劣,我确实没发现他的长处,夫人作为他母亲,往后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用顾忌,他若敢对你不敬,我亲自收拾他。”
裴莺:“……用膳吧,今日的炒肉做得很好,大家都多吃些。”